我朝圓心走了兩步後,便停住腳步。
     因為我發覺學姐正站在廣場的圓心處。


     「我們請意卿學姐和木瓜學長教我們跳這支『夜玫瑰』。」
     總是開口要我們邀請舞伴的學長又說了這句話。
     我才知道,學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學長是誰。
     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還是哈密瓜?
     我的視線,只專注於學姐身上。
     今天的學姐很不一樣,頭髮似乎刻意梳理過。
     而以往的素淨衣衫,也換上一身鮮豔,出現了難得的紅。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學姐,不禁呆呆地望著,動也不動。


     等我回神時,人群已慢慢圍成兩個圓圈,男內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線,並肩站著。雙手下垂,沒有牽住。
     我趕緊往後退幾步,離開這支舞。


     學姐很細心地解說這支舞,示範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
     我很努力地記下學姐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
     武俠小說中,師父臨終前總會將畢生武學,以口訣傳給徒弟。
     我就像那個徒弟一樣,用心記住每一句口訣。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舞伴相對)、內足原地踏、
     外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內足交叉於外足前(舞伴背對)、外足原地踏、
     內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從這支舞的前八拍開始,我便把舞步當公式般熟記。


     學姐教完後,朝收音機的方向點點頭。
     等待音樂響起的空檔,學姐微笑地交代: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哦。」
     然後音樂響起: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的舞步其實不難,都很基本而簡單。
     無論是藤步、疊步,還是葉門步。
     只是男女必須不斷移位,時而面對、時而背對、時而並肩。
     偶爾還要自轉一圈。
     音樂準備進入「凝眸飄香處」時,男女才牽著手。


     如果把男女在廣場上的舞步軌跡,畫成線條的話,
     那麼將可以畫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學姐所在的圓心處,便是那朵綻放得最嬌媚的玫瑰。


     我終於知道,夜玫瑰不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
     更是學姐這個人。


     如果喜歡一個人跟火災現場一樣,都有個起火點的話,
     那麼,這就是我喜歡學姐的起火點。
     然後迅速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夢託付誰……」
     音樂結束。


(以色列民謠版)

(中文民歌版)






 10


有了那天的遲到經驗,我早上被鬧鐘叫醒時,便不再跟周公拉拉扯扯。
即使周公拉住我衣袖,希望我多停留幾分鐘,我也會一腳把他踹開。
就這樣過了幾天,台北市的公車調度逐漸習慣我們這群搭公車的人。
而路上雖然也會塞車,但已經沒有那天嚴重。
經過幾天的適應後,我發覺如果我和葉梅桂同時起床,
那麼我起床後15分鐘,就是我出門上班的最佳時機。


我會比她早出門,所以我出門前除了要跟小皮說一句: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還會跟她說一句:『我走了,晚上見。』
而且得先跟葉梅桂道別,再跟小皮道別,順序不可對調。
否則我會看到夜玫瑰的刺。


我和葉梅桂都培養了一個新習慣,維持這種習慣下的出門上班模式。
唯一貫徹始終、擇善固執的,是小皮咬住我褲管的習慣。
牠咬住我褲管時,也依然堅忍不拔。
而葉梅桂總是幸災樂禍地看著。


但今天要出門上班時,小皮剛湊近我左腳,便往後退。
有點像是吸血鬼看到十字架。
我很好奇,不禁低頭看了看我左腳的褲管,彷彿看到黃色的東西。
我又將左腳舉起、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再仔細看一遍。
『哇!』我嚇了一跳,低聲驚呼。
然後我聽到葉梅桂在客廳的笑聲。


『這是妳做的嗎?』我舉起左腳,指著褲管,問她。
「是呀。很漂亮吧。」葉梅桂的笑聲還沒停。
『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的褲管縫了七個小星星。
七個黃色的「★」鑲在黑色的長褲上,雖然很靠近褲子底部,
但如果仔細看,還是很明顯。


「你不是說那七個小破洞的排列形狀,很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嗎?」
葉梅桂終於忍住笑:「所以我幫你縫褲子時,就縫上星星了。」
『妳什麼時候縫的?』
「昨天晚上,你睡覺以後。」她又笑了起來:
「我看到你的褲子晾在屋後的陽台,就拿下來縫。縫完後再掛回去。」
『妳為什麼要幫我縫褲子呢?』
「小皮咬破你褲子,我有責任幫你補好呀。」


我又低頭看了一眼,褲子上的星星。然後說:
『可是縫成這樣,會不會太……』
「怎麼樣?縫的很難看嗎?」
『這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而是……』
「而是什麼?」她板起臉:「如果你不喜歡,我拆掉就是。」
『這也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
「幹嘛?不高興就直說呀。」
葉梅桂哼了一聲,便轉過頭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趕緊搖搖手:
『我只是擔心,我穿著這件褲子,會不會太時髦了?』
「才縫七顆小星星而已,有什麼時髦的。」
『可是縫得巧奪天工啊,幾可亂真耶。』
「亂真個頭。」
『唉。』我嘆了一口氣:『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
『我怕會帶動台北市的流行,大家都要穿這種北斗七星褲。』


她又哼了一聲,然後說:「你少無聊。還不趕快去上班。」
『說真的,這條褲子看起來很酷。』
「不要廢話,快去上班!」她提高了音量。
『喔。那我走了。』我打開門,走出門兩步後,又回來探頭往客廳:
『如果有人問我這麼時髦的北斗七星褲在哪裡買,我該怎麼回答?』
「你再不走,我會讓這些星星出現在你眼中。」葉梅桂站起身。
我迅速開門、離開、關門、鎖門,動作一氣呵成。


站在公車上,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別人朝我的褲子盯著。
我將右足交叉置於左足前,遮住那些星星。
要下車時,不自覺地想以這種姿勢,走跳著下車。
我才驚覺,這是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基本舞步啊。
在夜玫瑰這支舞中,音樂走到「凝眸飄香處」時,便是這麼跳的。
我還記得學姐那時的眼波流轉。


我竟然在早晨擁擠的公車上,想到了土風舞的夜玫瑰,
和學姐的夜玫瑰。
這幾乎讓我錯過了停靠站。
我慌忙下了車,站在原地,將腦中的夜玫瑰影子清除完畢。
再走進公司上班。


納莉颱風走後,我的工作量很明顯地多了起來。
即使在吃午飯時,也常和疏洪道邊吃邊談。
疏洪道寫了一個小程式,模擬洪水在都市內漫淹的情況。
當水深超過一公尺時,還會有聲音出現:
「媽呀,水淹進來了,快逃啊!」
「大哥,你先走吧。請幫我照顧小惠和小麗,小玲就不用理她了。」
「洪水呀,你太無情了。比拒絕跟我看電影的女生還無情啊!」
很無聊的音效,但疏洪道顯然很得意。


我則收集河道、堤防、抽水站和市區的下水道等資料,
試著研究出一套能夠迅速將洪水排掉並避免市區淹水的策略。
原本下班的時間也應該延後,但我寧可把公事包塞得飽滿,
將資料帶回家再處理,也不想改變我下班的時間。
因為我知道,陽台上總會有盞燈在等我。


很奇怪,當我在公司裡,即使腦海中塞滿一大堆方程式和工程圖,
我仍會不小心想到葉梅桂。
有時甚至還會抽空,故意想起葉梅桂。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只知道這樣可以讓我放鬆。


我攤開一張印著計算結果的報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數字。
而這些數字像剛漫過堤防的洪水一樣,
把我每一條腦神經當成都市中交錯複雜的道路,四處流竄。
我正準備故意想起葉梅桂來轉換心情時,手機響起。


「方便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們公司樓下。」是我大學同學的聲音。
『可以啊。不過你要幹嘛?』
「給你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這麼好?什麼樣的優待?』
「兩人同行,一人免費。」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誰吃飯。』
「你會需要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爺爺告訴我的。」
『喂!』我大叫一聲,引起同事們側目,我趕緊壓低聲音:
『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下樓來拿吧。」說完後,他掛上電話。


我下了樓,在大門口看見我朋友。他一看到我,就給了我一張優待券。
『你怎麼會有這張?』我指著手中的優待券。
「我昨晚去這家餐廳吃飯,他們說我是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打著領帶
 去吃飯的人,就給了我這張優待券。」
『這家餐廳你常去嗎?』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爺爺在夢中告訴我說……」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巴,不敢再聽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過了一會,我放開摀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別老是沒消沒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飯。』
「我跟你當朋友這麼久,你從沒主動找我吃飯喔。」他笑了幾聲。
『是嗎?』我也笑了笑:『看來“改天找你吃飯”只是我的口頭禪。』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該走了。」他走了兩步,回過頭:
「記得要去吃喔。」
『會啦。』我向他搖了搖手中的優待券:『吃飯怎麼會忘記呢?』


送走朋友後,我慢慢走回去。
當我走進電梯,正準備按「7」這個數字時,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頓。
是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吃飯;
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葉梅桂說過,要請她吃飯的事。
我趕緊從快要關上的電梯門,閃身而出,在電梯口撥手機給葉梅桂。


『喂,葉梅桂嗎?』
「是呀。幹嘛?」
『我晚上請妳吃飯,有空嗎?』
「為什麼請我吃飯?」
『因為……那個……我上次說過要請妳吃飯的。』
「上次?」她哼了一聲:「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這麼久。』
「那你今天怎麼會突然想起來?」
『因為有人送我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別人沒送你優待券,你就會一直忘記?」
『應該……應該是不會啦。』
「應該?」她又哼了一聲:「那表示你還是有可能會忘記。」
『從機率學上來說,是有這種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聲音變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飯的機率就是零。」
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很懊惱又惹她生氣,呆立了一會,才轉身搭電梯上樓。
進了辦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墊尚未坐熱,手機又響起。
「喂!」是葉梅桂的聲音。
『怎麼了?』
「聽到電話突然斷掉,你都不會再打來嗎?」
『不是妳掛斷的嗎?』
「是呀。但你還是應該再打來問為什麼的。」


『喔。那妳為什麼掛電話呢?』
「因為生氣呀。」
『喔,我知道了。對不起。』
「知道就好。」
『嗯。』
然後按照慣例,我們又同時沉寂。


「喂!」
『幹嘛?』
「我剛剛只說今晚不跟你吃飯,沒說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嗎?』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見。』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嗎?我們今晚就可以見到面了。」
『我真糊塗。』我笑了幾聲:『那我晚上再跟妳約時間地點好了。』
「嗯。」
『那就這樣囉。』
「幹嘛急著想掛電話?」
『喔?還有事嗎?』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今晚不行?」
『好,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有什麼事呢?」
『好,妳有什麼事呢?』
「今晚有人約了我吃飯。」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是誰約了我呢?」
『好,是誰約妳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發問,只好先問她:
『妳爸爸為什麼約妳吃飯呢?』
「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是。』
「總之,今天我會晚點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時,陽台的燈是暗的。你要小心,別又撞到腳了。」


『嗯,我會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說:
『那還有什麼事是我該問而沒問的?』
葉梅桂笑了一聲:「沒了。」
『嗯,Bye-Bye。』
「Bye-Bye。」


掛上電話,我想既然葉梅桂今天會晚點回去,那我也不急著回去。
大概九點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回到七C時,已經是十點出頭。
葉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帶著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來時,已經快11點了,葉梅桂還沒回來。


我把客廳和陽台的燈打亮,然後回到房間,房門半掩。
雖然我在書桌上整理資料,但仍側耳傾聽客廳的動靜。
我可能太專心注意客廳中是否傳來任何聲響,
所以彷彿可以聽見客廳牆上的鐘,滴答滴答。
直到聽見葉梅桂開門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


慢慢把資料收進公事包,整理完畢後,我走出房門。
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沒看電視,也沒看書或報紙,只是閉上眼睛。
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發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我駐足良久,不敢驚擾她。
彷彿我一動,便會讓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
於是悄悄轉身,從半掩的房門,側身進入。
坐躺在床上,隨手翻閱一些雜誌和書籍,並留意客廳的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打了一個呵欠,我才看了看錶,
已經差不多是我睡覺的時間了。


我輕聲走到客廳,葉梅桂依然閉著眼睛、靠躺在沙發上。
即使再多的時間流逝,對她而言,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我懷疑她是睡著了。
『葉梅桂。』我試著叫了一聲。


「嗯。」她應了一聲,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累了就回房間睡,在客廳睡覺會著涼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頭看牆上的鐘:「你怎麼還沒睡?」
『我放心不下妳,所以出來看看。』
「這麼好心?」葉梅桂笑了起來:
「你確定你是那個賴皮不請我吃飯的柯志宏嗎?」
我笑了笑,從口袋掏出那張餐廳的優待券,遞給她。


「這家餐廳我沒聽過。嗯……」
葉梅桂想了一下,將優待券還給我,說:
「我們約明晚八點在餐廳門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優待券,走到我的沙發坐下,說:
『今晚跟妳父親吃飯,還好吧?』


「還好。他大概是覺得很久沒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話特別多。」
『妳們多久沒見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這麼久?』
「會很久嗎?我倒不覺得。」她把小皮叫到沙發上,撫摸著牠:
「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沒見,也不會覺得久。」
『妳確定妳說的是妳父親嗎?』
「坦白說,我不確定。」葉梅桂笑了笑:
「我不確定他還是不是我父親。」


我很驚訝地望著她,雖然她試著在嘴角掛上微笑,
但她的聲音和她撫摸小皮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小皮,不用手掌。
『妳……』我想不出適當的話,尾音拖得很長。
「嗯?」她轉頭問我:「你在擔心嗎?」
『是啊。』
「謝謝。」她又笑了笑:「我沒事的。」
『可以談談妳父親嗎?』
葉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聲音和動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視著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時離婚,目前我父親住加拿大。」
『喔。』我覺得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有些侷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灣,打電話給我,約我出來吃個飯。就這樣。」
『就這樣?』
「是呀,不然還要怎樣呢?」
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喔。』
「不過如果你早10分鐘打電話給我就好了。」
『喔?』
「這樣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飯呀。我不是很喜歡跟他吃飯。」
『喔。』
「別喔啊喔的,沒人規定女兒一定要喜歡跟父親吃飯吧。」
『嗯。』
「光嗯也不行。貢獻一點對白吧。」
『妳好漂亮。』
「謝謝。」葉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站起身說:『妳坐好別動喔。』
「為什麼?」
『給妳看一樣東西,妳先把眼睛閉上。』
「幹嘛?想偷偷吻我嗎?」
『喂!』
「好啦。」葉梅桂坐直身子,閉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燈關掉,包括客廳、陽台和我房間的燈,
讓整個屋子一片漆黑。


我舉起左腳,踩在茶几上,拉高褲管,然後說:
『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哇……」葉梅桂興奮地說:「北斗七星。」
『是啊。妳縫的星星是螢光的,很亮吧。』
「嗯。」
『以後即使我們在屋子裡,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應該再把褲子掛在天花板上,這樣就更像了。」


『是嗎?那我把褲子脫掉好了。』
「喂!」
『這麼黑,妳又看不到什麼。』
「搞不好開了燈也看不到什麼。」她咯咯笑了起來。
『喂,這是黃色笑話,不適合女孩子說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別忘了,我曾懷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
『下次我把這條褲子掛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葉梅桂靜靜看著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說話。
黑暗中,我彷彿又回到廣場,看到學姐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時的眼神。
我記得學姐那時的眼神,雖然明亮,卻很孤單。
好像獨自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試著閉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學姐的眼神。
可是當我又睜開眼睛時,我立刻接觸到黑暗客廳中,葉梅桂的眼神。
葉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閃亮著。


『葉梅桂。』我叫了她一聲。
「嗯?」
『妳也像星星一樣,註定都是要閃亮的。』
「是嗎?」
『嗯。只是因為妳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妳一直覺得妳屬於黑暗。』
我指著褲子上的星星,接著說:
『但是,正因為妳存在於黑暗,所以妳才會更閃亮啊。』
「嗯。」
『夜空中,永遠不會只有一顆星星。所以妳並不孤單。』


葉梅桂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習慣客廳內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來愈亮,
所以我發覺,客廳突然變得明亮多了。


「你把腳放下吧。你的腳不會痠嗎?」
『沒關係,不會的。』
「腳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觀。」
『是嗎?我第一次看到妳時,妳的腳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種自衛。」


『自衛?』
「那時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陌生男子。
 一個陌生男子來看房子,我當然會擔心呀。」
『妳把腳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護自己?』
「起碼可以讓你覺得我看起來很兇,不好欺負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嗯。』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腳,把客廳的燈打亮。
『妳也別太晚睡,知道嗎?』
「嗯。」
『明天吃飯的事,別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麼迷糊呢。」
『喔,那妳也別興奮得睡不著。』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這應該是所謂的一語成讖,因為當晚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是我。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我用北斗七星褲,把靠近我的小皮,
不斷逼退,一直逼到陽台的角落。
我很得意,在陽台上哈哈大笑。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一聲。
『我馬上就走。』我立刻停止笑聲,轉身要逃走。


「等一下。」葉梅桂走到陽台,拿給我一顆藥丸和一杯水。
我含著那顆藥丸,味道好奇怪,不禁搖了搖頭。
「你搖什麼頭?這又不是搖頭丸。」
我把水喝掉,問她:『這是什麼?』
「綜合維他命而已。」
『喔。我走了,晚上見。』


今天上班的心情很奇怪,常常會沒來由的心跳加速,似乎是緊張。
我每隔一段時間,會深呼吸,放鬆一下。
然後提醒自己只是吃頓飯而已,不用緊張。
過了六點,開始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麼,也無法專心做任何事。
於是開始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分門別類、排列整齊。
連抽屜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疏洪道經過我辦公桌前,嚇了一跳,說:
「這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什麼意思?』
「把辦公桌弄亂的人是你,弄乾淨的人也是你。」
『喂,你的桌子比我亂得多。』
「這個世界是一片混亂,我的辦公桌怎能獨善其身?」
我懶得理他,繼續收拾。


「小柯,你今天怪怪的喔。」
『哪有。』
「嘿嘿,你待會要跟女孩子去吃飯吧。」
『你怎麼知道?』
「一個優秀的工程師,自然會像老鷹一樣,擁有銳利的雙眼。」
『是嗎?』
「嗯。你今天去了太多次洗手間了。」
『那又如何?』
「你每次去的時間並不長,所以不是拉肚子。應該是去照鏡子吧。」
『這……』
「我說對了吧。怎麼樣?跟哪個女孩子呢?」
疏洪道問了幾次,我都裝死不說話。


「你的口風跟處女一樣……」他突然改口說。
『怎麼樣?』我不自覺地問。
「都很緊。」說完後,疏洪道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理他,提了公事包,趕緊離開辦公室。


到了公司樓下,看看錶,才七點鐘。
在原地猶豫了幾分鐘,決定先搭計程車到餐廳再說。
到了餐廳門口,也才七點半不到,只好到附近晃晃。
算準時間,在八點正,回到餐廳門口。
等了不到一分鐘,葉梅桂就出現了。
「進去吧。」她走到我身旁,簡單說了一句。


這家餐廳從外觀看,很像日本料理店;
坐定後看擺飾裝潢,則像中式簡餐店;
服務生的打扮穿著,卻像是賣泰國菜;
等我看到菜單之後,才知道是西餐廳。


我們點完菜後,葉梅桂問我:
「優待券是誰給你的?」
『我朋友。我搬家那天,妳看過一次。』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一個小配角,不需要有名字。』
「喂。」
『好吧。他姓藍,叫和彥。藍和彥。』
「名字很普通。」
『是嗎?』我笑了笑。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攔河堰,也是諧音。
攔河堰橫跨河流,但堰體的高度不高,目的只為抬高上游水位,
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然後供灌溉或自來水廠利用。
藍和彥在另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職稱是工程師,
比我少一個「副」字。


「喂,你看。」葉梅桂指著她左手邊的餐桌,低聲說。
一位服務生正收起兩份菜單,雙手各拿一份,
然後將菜單當作翅膀,張開雙手、振臂飛翔。
「真好玩。」她笑著說。


「對不起。」另一位服務生走到我們這桌:「幫你們加些水。」
倒完水後,他右手拿水壺,左手的動作好像騎馬時拉著韁繩的樣子,
然後走跳著前進。
「你故意帶我到這家店來逗我笑的嗎?」她說完後,笑得合不攏嘴。
『我也是第一次來。』
「是哦。」她想了一下,問我:「那你看,他們在做什麼?」


『我猜……』我沉吟了一會,說:『這家店的老闆應該是蒙古人。』
「為什麼?」
『因為那兩個服務生的動作,很像蒙古舞。』
「是嗎?」
『蒙古的舞蹈有一個特色,就是舞者常常會模仿騎馬奔馳與老鷹飛翔
 的動作。收菜單的服務生,宛如蒼鷹遨翔草原;而倒水的服務生,
 正攬轡跨馬、馳騁大漠。』
「你連這個都懂?是誰教你的?」
『是……』我尾音一直拉長,始終沒有說出答案。


因為,這是學姐教我的。


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因為葉梅桂而想到學姐。
次數愈來愈頻繁,而且想到學姐時心口受重擊的力道,也愈來愈大。
葉梅桂啊,為什麼妳老令我想起學姐呢?


「你怎麼了?」葉梅桂看我不說話,問了我一聲。
『沒什麼。』我笑了笑。
「是不是工作很累?」她的眼神很溫,聲音很柔:
「我看你這陣子都忙到很晚。」
『最近工作比較多,沒辦法。』
「不要太累,身體要照顧好。」
『這應該是我向妳說的對白才是喔。』
我笑了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菜端上來了,服務生把菜一道一道整齊地放在桌上。
「我們一起吃吧。」葉梅桂的眼神很狡黠,笑容很燦爛。
我先是一楞,隨即想起這句話的意思,心口便鬆了。


葉梅桂啊,妳才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因為拉我走進廣場記憶的人是妳,拉我離開的人也是妳。
她已拿起刀叉,對我微笑,似乎正在等我。
於是我也拿起刀叉,示意她一起動手。


「對了,為什麼你會念水利工程?」
『大學聯考填志願時,不小心填錯的。』
「填錯?」
『那時剛睡完午覺,迷迷糊糊,就填錯了。』
「是嗎?」葉梅桂暫時放下刀叉,看著我:「我想聽真話哦。」
我看了她一會,也放下刀叉。


『我住海邊,小時候颱風來襲時,路上常常會淹水。那時只覺得淹水
 很好玩,因為我們一群小孩子都會跑到路上去抓魚。有時候不小心
 還會被魚撞到小腿喔。』我笑了起來。
「魚從哪裡來的?」
『有的隨著倒灌的海水而來,有的來自溢流的河水。不過大部分的魚
 是從養魚的魚塭裡游出來。』
「哦。」


『後來班上一位家裡有魚塭的同學,他父親在颱風來襲時擔心魚塭的
 損失,就冒雨出門,結果被洪水沖走了。從此我就……』
「就怎樣?」
『沒什麼,只是不再到路上抓魚而已。不過每當想起以前所抓的魚,
 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小孩子當然不懂事,只是覺得好玩而已。你不必在意。」
『嗯,謝謝。』我點點頭,接著說:
『填志願時,看到水利工程系,想都沒想,就填了。念大學後,那種
 罪惡感才漸漸消失。』


我轉動手中的茶杯,然後問她:『妳呢?妳念什麼?』
「我學的是幼教。」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我只是單純地喜歡教育這項工作而已,沒特別理由。」她突然微笑:
「如果你小時候讓我教,也許就不必背負這麼久的罪惡感了。」
『那妳現在是……』


「我現在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小職員,請多多指教。」她笑了起來。
『為什麼不……』
「我畢業後當過幼稚園老師。後來因為……因為……」
『嗯?』
「柯志宏。」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別問了,好嗎?」
『嗯。』我點點頭。


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又安靜了下來。
不過這種安靜的氣氛並不尷尬,只是我跟她說話時的習慣而已。
如果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同時沉默的時間,
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我相信葉梅桂也是如此。
我還知道,她不想說話時,連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但只要她想說,而且確定你會聽,那她就會毫無防備、暢所欲言。


「我們走吧。」葉梅桂看了看錶。
『嗯。』我也看了看錶,十點了。
走到櫃臺結帳時,收銀員正對著在我們之前結帳的一對男女說:
「恭喜你們。」收銀員笑得很開心:
「你們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對手牽著手一起結帳的客人,所以本餐廳
 要贈送你們一張優待券。」


輪到我們結帳時,我遞給他那張優待券,他笑著說:
「恭喜你。你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拿著優待券來結帳的客人,
 所以本餐廳要贈送你一張優待券。」
說完後,又給了我同樣一張優待券。


我們要走出店門時,收菜單與倒水的服務生都站在門旁。
經過他們時,我對倒水的服務生說:
『你的上半身要挺直,而且腳下的拍子有些慢,因此腳步不夠流暢。
 這樣無法展現出快意奔馳於大漠的感覺。』
再對收菜單的服務生說:
『你的手指要併攏,而且振翅飛翔時,肩膀和手肘的轉動力道要夠,
 這樣才像是傲視蒙古草原的雄鷹。』
他們聽完後,異口同聲說:
「願長生天保佑你們永遠平安,與幸福。」


出了店門,葉梅桂轉頭對我笑著說:
「你猜對了,老闆果然是蒙古人。」
我也笑了起來,然後看著手上的優待券:
『他們又給了一張優待券,怎麼辦?』
「那就再找時間來吃呀。」
『妳喜歡這家店?』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
「你連服務生的細微動作都看得出來,很厲害哦。」


葉梅桂啊,妳知道嗎?
我看得出來,倒水的服務生騎馬姿勢不夠奔放;
而收菜單的服務生飛翔姿勢不太像威猛的老鷹;
但是妳,卻像極了夜玫瑰,我根本無法挑剔妳的嬌媚。


『妳怎麼來的?』我問她。
「騎機車呀。車子就停在前面。」
我陪她走到機車旁,叮嚀她:『天色晚了,騎車回去時,要小心點。』
「嗯。」她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我轉身欲離去。


「笨蛋,又忘了我們住一起嗎?」
『唉呀,我真迷糊,應該是待會見才對。』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你可以再拍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們當然要一起回去呀,你幹嘛要先走呢?」
我看著葉梅桂的眼神,然後不自覺地,又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們一起回家吧。」夜玫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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