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無法在夜裡入睡
        因為思念一直來敲門
        我起身為你祈禱
        用最虔誠的文
        親愛的你
        我若是天使
        我只守護
        你所有的幸福










「各位旅客,現在開始驗票!」
列車長搖搖晃晃地推開車廂的門,人還沒站穩便說了這句話。
我把剛讀完的第五根菸收起,準備掏錢補票。
「到哪裡?」
『從台北到……到……應該是台南吧。』
列車長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拿出本子,邊寫邊說:
「台北到台南,總共571元。」


我付了張千元鈔票,列車長拿錢找給我時,說:
「先生,請別坐在這箱子上。裡面放的是便當。」
『啊?抱歉。』
我很不好意思地馬上站起身。
還好,今天的腸胃沒出問題,不然就對不起火車上吃便當的旅客了。


過沒多久,就有火車上工作人員來打開箱子,拿出便當,準備販賣。
我今天還沒吃過任何東西,不過我並不想吃便當。
只是單純地不想吃東西而已。
再把第五根菸拿出,將視線停在「因為思念一直來敲門」這句。
明菁曾經告訴我,思念的形狀是什麼。
但是思念在夜裡敲門的聲音,聽起來到底像什麼呢?


我斜倚著車廂,試著調整出一個較舒服的姿勢。
聽車內的人說,火車剛過新竹。
真巧,秀枝學姐正是新竹人,很想知道她的近況。
她火爆的脾氣,不知道改了沒?
我想應該很難改掉,畢竟那是她的特色,改掉不見得比較好。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秀枝學姐的情形。
那時我和柏森為了分租房間,到處貼租屋紅紙。
柏森還偷偷在紅紙寫上:「限成大女學生,貌美者尤佳。」
兩天後,秀枝學姐來看房子。
她打開客廳的落地窗時,用力過猛,把落地窗卸了下來。


「真抱歉。沒想到昨天剛卸掉人的肩膀,今天就卸掉窗。」
「卸……卸……卸掉人的肩膀?」柏森問得有點緊張。
「也沒什麼啦,只是昨天看電影時,有個男的從後面拍我的肩膀搭訕。
 我心裡不爽,反手一握,順手一推,隨手一甩,他肩膀就脫臼了。」
秀枝學姐說得輕描淡寫。
我和柏森互望一眼,眼神中交換著恐懼。


看沒十分鐘,秀枝學姐就問:「押金多少?我要租了。」
「妳不再考慮看看?」柏森摸摸肩膀,小心地問著。
「幹嘛還考慮?我很喜歡這裡。」
『可是我們其他三個都是男的喔。』我也摸摸肩膀。
「那又沒差。我是女孩子都不擔心了,你們緊張什麼?」
秀枝學姐斜眼看著我們,「是不是嫌我不夠貌美?」
我和柏森異口同聲說:「小的不敢。」
「那就好。我是中文四的楊秀枝,以後多多指教囉。」


這間樓中樓公寓在五樓,光線充足,通風良好,空間寬敞。
四間房間分配的結果,秀枝學姐和子堯兄住樓下,我和柏森住樓上。
秀枝學姐住的是套房,擁有自己專屬的浴室。
樓下除了兩間房間外,還有一間浴室,客廳和廚房都在樓下。
樓上就只有兩間房間,和一間我和柏森共用的浴室。
客廳落地窗外的陽台,空間算大,我們擺了三張椅子供聊天用。
樓上還有個小陽台,放了洗衣機,晾衣服也在這裡。


我們三個人搬進來一星期後,秀枝學姐才搬進來。
秀枝學姐搬來那天,還下點小雨,子堯兄不在,我和柏森幫她整理東西。
「休息吧,東西弄得差不多了。我下樓買晚餐,我請吃飯。」
秀枝學姐拿把傘就下樓了,半小時後提了比薩、炸雞和可樂回來。
「你們這兩個學弟人不錯,學姐很喜歡。來,一起吃吧。」
我們在客廳邊吃邊聊,氣氛很愉快。


其實秀枝學姐長得不錯,人不算胖,但胸圍確實很豐滿。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陳述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學姐,妳為什麼要搬出宿舍呢?」柏森很好奇地問。
「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都住在勝九舍,大家的感情非常好。」
秀枝學姐放下手上的可樂,擱在桌上,神情氣憤地說:
「可是說也奇怪,我晾在陽台上的新洗衣物,常會不見,尤其是內衣。
 有一次我實在是氣不過,就在宿舍公佈欄貼上:哪個缺德鬼偷了我的
 黛安芬36E罩杯調整型胸罩?我就不相信那件胸罩勝九舍裡還會有
 第二個女生穿得下!」


「結果隔天就有四個人也貼出公告。」秀枝學姐還是憤憤不平。
「四個人分別署名:中正機場跑道,小港機場停機坪,平坦的洗衣板,
 和諸葛四郎的好朋友……」
「諸葛四郎的好朋友是什麼?」柏森打斷了秀枝學姐的話。
「真平呀,笨。」
秀枝學姐瞪了柏森一眼,然後告訴我們這四份公告寫著:


「妳的胸部實在大,我的胸部沒妳大。
 可是只要我長大,妳就不敢聲音大。」


「妾身二十三,胸圍三十二。
 背胸分不出,心酸眼眶熱。」


「別人雙峰高聳立,我的胸前可洗衣。
 請君憐惜扁平族,切莫炫耀36E。」


「阿爺無大兒,小妹無長胸。
 閣下身材好,何必氣沖沖。」


「氣死我了。內衣被偷還讓人消遣,我一怒之下,就搬出來了。」
我和柏森雙手交叉胸前,緊緊抓住自己的肩膀,痛苦地忍著笑。
剛好子堯兄開門回來。
「咦?妳彷彿是個女的?」
子堯兄雙眼盯著秀枝學姐,滿臉疑惑。


「廢話!」秀枝學姐沒好氣地回答。
「可惜妳只有外表像個女的。」
「你有種再說一遍看看!」
「可惜啊可惜……」子堯兄竟然唱了起來:
「妳妳妳妳……只有外表啊……啊……啊……像個女的……」
尾音照樣綿延十幾秒。
子堯兄不愧是班上歌唱比賽冠軍,丹田真好。


「你這混蛋!」
秀枝學姐一個鷂子翻身,柏森馬上扶著她的肩膀安撫:
「子堯兄是開玩笑的啦。」
『是啊是啊,子堯兄最喜歡開玩笑。而且他是用唱的,不是用說的。』
我也幫了腔。
子堯兄從背包拿出兩顆暗紅色的橢圓石頭,給我和柏森各一顆。
然後若無其事地進了房間,完全不曉得他的肩膀剛度過危機。
他打開房門時,從背包中掉出一本書,《台灣流行情歌歡唱大全》。


秀枝學姐生了子堯兄一陣子的氣,還在房門口貼上:
「狗與葉子堯不得進入!」
後來她慢慢了解子堯兄,又很欽佩他的好學,氣就完全消了。
偶爾還會向子堯兄借一些書來看。
我們四個人住這裡,很舒適,常常會一起在客廳看電視。
不過子堯兄通常只看了一會新聞節目,就會回房間看書。
而秀枝學姐很健談,常講些女孩子間的趣事,我和柏森聽得津津有味。


這裡很安靜,除了隔壁棟五樓有對夫妻常吵架以外。
我和柏森第一次聽見他們吵架時,還以為是八點檔電視劇的聲音。
因為他們吵架時常會說出:
「天啊!你已經變了嗎?你不再愛我了嗎?你是不是外頭有別的女人?」
「喔!為什麼我堅貞愛妳的心,必須承受妳這種嫉妒與懷疑的折磨呢?」
我和柏森覺得他們一定進過話劇社。


他們吵架時總會摔東西,大概都是些碗盤之類的,破碎的聲音非常清脆。
很奇怪,吵了那麼多次,為什麼碗盤總是摔不完?
如果依我國中作文時的習慣,我一定會用摔不完的碗盤來形容考試。
有一次他們吵得特別凶,碗盤摔碎的聲音特別響亮。
「夠了沒?每次妳只會摔盤子,能不能摔點別的東西?」先生的聲音。
「好!這是你說的。」太太咬咬牙,恨聲地說:
「我把你送給我的鑽戒、金手鐲、玉墜子通通摔出去!」


『柏森!快!』我聽完後,馬上起身,像隻敏捷的獵豹。
「沒錯!快去撿!」柏森和我同時衝下樓。
那天晚上,我和柏森找了很久,水溝都翻遍,什麼也沒找著。
狼狽地回來時,秀枝學姐就說:
「你們兩個真無聊,是不是日子過得太閒?我介紹女孩子給你們吧。」


原來秀枝學姐在靜宜大學唸書的朋友,有兩個學妹要找筆友。
我和柏森心想這也不錯,就答應了。
柏森的筆友跟他進展很快,沒多久就寄了張照片給他。
照片中的那位女孩站在桃花樹下,笑容很甜,滿漂亮的。
「菜蟲,我很厲害吧。嘿嘿,來看看我的回信,多學點。」
柏森把信紙遞給我,上面是這樣寫的:


「收到妳的照片後,我迷惑了……
 不知是置身於古希臘奧林匹克山上,看見斜臥床上的維納斯,
 那傾倒眾生的風采?
 抑或是在埃及人面獅身像旁,看見盛裝赴宴的克麗奧派屈拉,
 那讓人炫目的亮麗?
 不知是置身於春秋時的會稽,看見若耶溪邊浣紗的西施,
 那輕顰淺笑的神情?
 抑或是在盛唐時的長安,看見剛從華清池出浴的楊貴妃,
 那柔若無力的姿態?
 不知是置身於西漢元帝時雁門關外,看見懷抱琵琶的王昭君,
 那黯然神傷的幽怨?
 抑或是在東漢獻帝時殘暴的董卓房內,看見對鏡梳髮的貂嬋,
 那無可奈何的淒涼?」


「菜蟲,怎麼樣?寫的很棒吧?」柏森非常得意。
『太噁心了。』我把信紙還給他。
「怎麼會噁心呢?這樣叫做讚美。」
『你寫這些字時,手不會發抖嗎?』
「當然會發抖啊。我覺得我寫得太好了,果然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柏森再看一次信紙,讚不絕口說:
「嘖嘖……你看看,希臘神話的美神維納斯,西方美女埃及豔后,還有
 中國四大美女西施、楊貴妃、王昭君、貂嬋都用上了,真是好啊。」


我懶得理柏森,因為他還會再自我陶醉一陣子。
我回到我的房間,想想該怎麼寫信給我的筆友。
我的筆友很酷,寫來的信上通常只有七八行字,最高紀錄是九行。
看來她也有寫極短篇小說的天分。
我這次的信上說希望她能寫十行字給我,不然寄張照片來也行。
幾天後,我收到她的回信。
果然寫了十行字。


「你最好是死了這條心吧」
一個字寫一行,不多不少,剛好十行。


我聽她的話,就不再寫信了。
但是柏森老把他寫給筆友的信唸給我聽。
「上帝對人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上帝對妳實在
 太不公平了。祂不但給妳魚與熊掌,還附贈燕窩魚翅鮑魚和巧克力,
 偶爾還有冰淇淋。」
東西是很有營養,但信的內容實在是沒營養。
秀枝學姐看不慣我常常豎起耳朵傾聽隔壁的夫妻是否又要摔東西,
就說:「菜蟲,別無聊了。我乾脆介紹學妹跟你們班聯誼吧。」


秀枝學姐找了小她一屆的中文系學妹,跟我和柏森一樣,都是大三。
柏森在班上提議,全班歡聲雷動,還有人激動地當場落下淚來。
最後決定到埔里的清境農場去玩,兩天一夜。
中文三有21個女生,我們班上也有21個男生參加。
子堯兄說出去玩浪費時間,還不如多看點書,就不去了。


出發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廳,研究在車上如何讓男女配對坐在一起。
傳統的方法是,將一張撲克牌剪成兩半,讓湊成整張的男女坐在一起。
柏森說這方法不好,不夠新鮮,而且還得浪費一副撲克牌。
我說不如想出21對有名的伴侶,把名字寫在紙上,就可以自行配對。
比方說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茱麗葉、紂王與妲己、
唐明皇與楊貴妃、吳三桂與陳圓圓等等。


隔天早上八點在校門口集合,我拿寫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柏森則拿寫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的女生抽。
我抽到的是楊過,柏森抽到的是西門慶。
然後有將近五分鐘的時間,男女彼此呼喚,人聲嘈雜。
「林黛玉呼叫賈寶玉,林黛玉呼叫賈寶玉,聽到請回答。」
「我是孫中山,我要找宋慶齡,不是宋美齡喔。」
「我乃霸王項羽,要尋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們回江東吧。」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扮素衣回中原。寶釧啊,平貴終於回來了。」


「誰是潘金蓮?潘金蓮是誰?」柏森的聲音特別大。
「同學。我在,這裡。別嚷,好嗎?」
咦?這語調好熟,莫非是……
我偷偷往聲音傳來處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不,應該說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是那個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妳是潘金蓮?妳真的是潘金蓮?」
「同學,我是。上車,再說。」
「潘金蓮啊,妳怎麼看起來像武大郎呢?」
「同學。夠了!」


我摀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來。柏森待會在車上,一定會很慘。
「過兒!過兒!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我回過頭,一個穿著橘黃色毛衣戴著髮箍的女孩,微笑著四處張望。
她的雙手圈在嘴邊,聲音清脆卻不響亮,還夾雜著些微嘆氣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明菁。
她站在太陽剛升上來沒多久的東邊,陽光穿過她的頭髮,閃閃發亮。
距離現在已經七年多了,我卻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和味道。
12月天,空氣涼爽而不濕潤,味道很像在冬日曬完一天太陽的棉被。
天空的樣子則像是把一瓶牛奶潑灑在淡藍的桌布上。


「過兒!過兒!」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喚。
我把那張寫上楊過的卡片,從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帶著陽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頭說:
「過兒,你不會說話了嗎?難道情花的毒還沒解?」
『同學,可以了。我們先上車吧。』
「過兒!你忘了姑姑嗎?過兒,可憐的過兒呀。」
明菁拿出一條口香糖,抽出一片,遞給我:
「來,過兒。這是斷腸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趕快吃了吧。」
我把口香糖塞進嘴裡,明菁開心地笑了。


『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車了嗎?』
「嗯。這才是我的好過兒呀。」
我們上了車,車內還很空,我問明菁:『姑姑,妳想曬太陽嗎?』
「過兒,我在古墓裡太久了,不喜歡曬太陽。」
『那坐這邊吧。』我指著車子左邊的座位。
「為什麼呢?」
『車子往北走,早上太陽在東邊,所以坐這邊不會曬到太陽。』
「我的過兒真聰明。」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隨後坐下。剛坐定,柏森他們也上車了。
我怕被旋轉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沒想到他們坐在我們前一排。
「過兒,你怎麼了?」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滿臉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個噓的手勢,再跟她搖搖手。
等到柏森他們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過兒,好點沒?是不是斷腸草的藥效發作?」
『沒事。一點點私人恩怨而已。』


「過兒,今天的天氣真好。非常適合出來玩哦。」
『姑姑同學,真的可以了。別再叫我過兒了。』
「好呀。」明菁笑了笑,「不過想出這點子的人,一定很聰明。」
『不好意思,』我用食指比著我的鼻子,『這是我想的。』
「真的嗎?」明菁驚訝地看著我,「你真的很聰明哦!」
『是嗎?』我並不怎麼相信。
「是的。你真聰明,我不會騙人的。」明菁很堅決地點點頭。


我並非從未聽過人家稱讚我聰明,從小到大,聽過幾次。
不過我總覺得那種讚美,就像是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時,
店員一定會稱讚你的身材很棒,穿什麼樣顏色的衣服都會很好看。
這是一種應酬客套似地讚美,或是一種對你有所求的讚美。
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大概是些「還算乖」、「很會唸書」之類的。
而明菁的一句「你真聰明」,就像是物理課本上的牛頓萬有引力定律,
讓我深信不移。


我莫名其妙地對坐在我左手邊的女孩子,產生一股好感。
雖然我的座位曬不到太陽,但我卻覺得有一道冬日的陽光,
從左邊溫暖地射進我眼裡。
『同學,那麼妳叫什麼名字呢?』
在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後,我也以同樣的問題問她。
「過兒,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鵰俠侶裡的小龍女是沒名字的。」
『姑姑同學,別玩了。妳的名字是?』
「呵呵……」她從背包拿出紙筆,「我寫給你看吧。」


她蹲下身,把座位當桌子,寫了起來。
不過,寫太久了。中文名字頂多三四個字,需要寫那麼久嗎?
「好了。」她把紙拿給我,「我的名字,請指教。」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為上面寫著: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情人無心怎相逢。」


『同學,妳……妳寫什麼東西呢?』
「我的名字呀,讓你猜。不可以偷偷問我同學哦!」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來,不過還不是很肯定。
這時車上開始有人拿麥克風唱歌,她也點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
唱到那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還朝我笑一笑。
唱完後,她轉頭問我:「唱得好聽嗎?」
『非常好聽。林明菁同學。』


「哇!你真的是很聰明。你怎麼猜到的?」明菁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來就是“林”。
 金烏是太陽,玉兔是月亮,日在西邊而月在東邊,應該是指“明”。
 草凋去早,剩下艸字頭;情無心,自然是青,艸加青便得到“菁”。
 這並不難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學。』
「不會哦,你是第一個猜中的。你果然聰明。」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稱讚。


「可是『金烏玉兔各西東』這句,你怎麼不猜是『鈺』呢?」
『我原先很猶豫。不過我想如果是鈺,妳應該會說黃金翠玉之類的。』
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雙眼,不自覺地瞇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視著太陽。
『也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妳好像太陽,又坐在我左邊,才會想到“明”。』
「呵呵……如果我是太陽,那你不就是月亮?」
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無法像她一樣,很自然地讚美別人。


明菁,不管經過多少年,妳永遠是我的太陽。
我是月亮沒錯,我之所以會發亮,完全是因為妳。
沒有妳的話,我只是顆陰暗的星球。
畢竟月亮本身不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亮啊。


「同學,妳看過卡通霹靂貓嗎?」
我前座的柏森,開始試著跟旋轉陀螺聊天。
我覺得很奇怪,車子都走了好一陣子,柏森才開始找話題。
「看過。如何?」
「那妳知道為什麼每次獅貓都要高喊『霹靂……霹靂……霹靂貓』嗎?」
「不知。」
「因為獅貓口吃啊!」柏森哈哈笑了起來。
「同學。你的,笑話。真的,很冷。」
「不會吧?金蓮妹子,妳好像一點幽默感也沒喔。」
「給我,閉嘴!」


輪到我在後座哈哈笑,真是開心,柏森今天終於踢到鐵板了。
柏森回頭看我一眼,用嘴形說出:這——傢——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沒——錯。
「你——們——在——幹——嘛?」明菁也學我和柏森,張開嘴不發聲。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妳同學。』我指著旋轉陀螺的座位,小聲地說。
「哪位呢?」因為旋轉陀螺坐在椅子上,後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靠近我:
「她叫孫櫻,我的室友。是我們系上很有名的才女哦。」
『嗯,我領教過她的用字,確實很厲害。』


『我想,妳應該也很厲害吧?』
「你怎麼這樣問呢?我很難回答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會說謊呀。」
『那妳就照實說啊。』
「可是我如果說實話,你會笑我的。」
『我幹嘛笑呢?』
「真的不笑?」
『當然不笑。』


「嗯,好吧。學姐們都說我很厲害,可以說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
我忍不住笑了出聲,這女孩竟連色藝兼備也說出口。
「喂,你說過不笑的。」
『對不起。我只是很難想像妳會說出色藝兼備這句話。』
「是你要聽實話的。我的直屬學姐總是這樣形容我呀。」
『嗯。妳的直屬學姐說的沒錯。』
「謝謝。」
明菁又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車子中途停下來,讓我們下車去上廁所。
我等到孫櫻下車後,才敢下車上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後,在洗手台剛好撞見孫櫻。
我走投無路,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同學。我們,彷彿,見過?」孫櫻直視著我,若有所思。
『同學。跳舞,旋轉,陀螺。』我很緊張地回答。
孫櫻想了一下,點點頭:「了解。」
『很好。』我也點點頭。


中午抵達清境農場,吃過飯後,有大約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
然後下午三點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點遊戲。
從下榻的地方,可以有兩條路爬上青青草原。
一條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較好走。
另一條則是幾百級的階梯,由碎石鋪成,陡峭難行。
我和柏森決定爬階梯,因為聽說沿路的風景很美。


「喂!過兒,你又丟下姑姑去玩耍了。」
我回過頭,明菁和孫櫻在離我們十幾級階梯下面,氣喘吁吁。
『妳還好吧?』我們停下腳步,等她們。
「呼……好累。這裡的坡度真陡。」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
「潘金蓮,妳還可以嗎?」柏森也問了孫櫻。
「你……你……」孫櫻喘著氣,手指著柏森,無法把話說完。
「真奇怪。金蓮妹子妳身材不高,下盤應該很穩。怎會累成這樣?」
柏森很訝異地看著孫櫻。
「再叫,金蓮。我就,翻臉!」孫櫻一口氣說完,就咳了起來。


我們在路旁的樹下坐了一會,我和明菁先起身繼續走。
柏森陪孫櫻再休息一下。
這裡的海拔約1750公尺,沿路空氣清新,景色優美,林木青蔥。
眺望遠處,牛羊依稀可見。
灰白色的階梯,很像是一條巨蟒纏繞著綠色的山。
我們大約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頭部還隱藏在雲霧間。
明菁抬頭往上看,右手遮著太陽,停下腳步。


『怎麼了?累了嗎?』
「不是。」明菁笑了笑,「你不覺得這裡很美嗎?」
『嗯。』
「這條階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狀。」
明菁的視線似乎在盡力搜尋巨蟒的頭部。
『思念的形狀?對不起,我不太懂。』


「沒什麼啦,只是突然有種想寫東西的感覺而已。」
明菁收回視線,看著在她左邊的我,微笑地說:
「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卻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
『思念怎麼會有重量?如何測量呢?』
「你們工學院的學生就是這樣,有時候容易一板一眼。」
明菁找了塊石頭,用面紙擦了擦,然後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過兒,當你思念一個人或一件事時,會不會覺得心裡很沉重?」
『應該會吧。』
「所以思念當然有重量。」明菁把手當扇子,搧了搧右臉。
「而我們對思念事物的眷戀程度,就決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
『嗯。』
「讓人覺得最沉重的思念,總是在心裡百轉千迴,最後只能朝上。」


明菁的手順著階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
「就像這條通往山上的階梯一樣,雖然彎來彎去,但始終是朝上。」
她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只可惜,一直看不到盡頭。」
明菁似乎已經放棄尋找巨蟒頭部的念頭,低下頭自言自語:
「思念果然是沒有盡頭的。」


『為什麼思念的方向會朝上呢?』
在彼此都沉默了一分鐘後,我開口問。
「我父親在我唸高一時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總是朝著天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唯一違反
 地心引力的東西了。』
「過兒。你果然是工學院的學生。」
明菁終於又開始笑了。


「過兒,我們繼續走吧!」
明菁站了起來,生龍活虎地往上跑。
『喂!小心點。很危險的。』
我馬上跟過去,走在她左手邊,因為左邊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說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時發生的趣事。
原來她也參加過土風舞比賽。


「那時還有個人在台上大跳脫衣舞哦。」明菁樂不可支。
『妳看,』我往山下指,『在孫櫻旁邊的那個人,就是苦主。』
「真的嗎?這麼巧?不過他穿上衣服後,我就不認得他了。」
明菁笑得很開心,然後說想再仔細看一下跳脫衣舞的苦主。
我們就在路旁等著,等柏森和孫櫻上來,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經過時,明菁一直掩著嘴笑,還偷偷在我耳邊告訴我:
「他還是適合不穿衣服。」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遼闊的坡地,而且顧名思義,綠草如茵。
我們42個男女圍成一圈,男女相間,坐了下來。
溫暖的陽光,和煦的微風,草地又柔軟似地毯,坐著很舒服。
明菁坐在我左手邊,孫櫻在我右邊,而孫櫻的右邊是柏森。
玩遊戲時,明菁非常開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遊玩的小孩。
當我覺得遊戲很無聊時,我就往左邊看一下明菁,便會高興一點。


「各位同學,請在這個書包上做出任何一種動作。」
只見一個黑色的書包,從右邊傳過來。
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腳,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傳到我時,我把它抱在懷裡,親了一下。
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書包右下角有張美美的明星照片。
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好。請各位將剛才做的動作,再對你左手邊的人做一次。」
「Yeah!」柏森興奮地叫了出來,因為他剛剛狠狠地踹書包一腳。
他在踢孫櫻前,竟然還舒展筋骨,熱身一下。
孫櫻被柏森踢一腳後,用力瞪著柏森10秒鐘。
柏森朝她比個「V」手勢。
她轉過身看著我時,我低下頭,像一隻等待主人來摸毛的小狗。
因為孫櫻是用手在書包上摸了一圈。


孫櫻人不高,坐著時更矮,還有點駝背。
為了讓孫櫻能順利地摸我的頭一圈,我低頭時,下巴幾乎碰到地面。
她摸完後,我抬起頭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來我們的樑子算揭過了,雖然以前我把她當陀螺旋轉,
現在她也把我當湯圓搓了一圈。
後來柏森常取笑我,說我很適合當政治人物。
因為台灣很多當大官的人,都要先學會被人摸摸頭。


輪到我時,我遲疑了很久。
「菜蟲!你書唸假的嗎?要把遊戲當國家一樣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嗎?
 你看我還不是含淚忍痛地踢了金蓮妹子一腳。你可知我心如刀割!」
我在心裡罵道:忍個屁痛,含個鳥淚,你踢得可爽了。
「喂!快點!是不是嫌棄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呢?」
不知道是哪個短命的女孩子,冒出這一句。


我禁不住大家一再地起鬨喧鬧,只好轉過身靠近明菁。
明菁已經低下了頭,垂下的髮絲,像簾幕般遮住了她的右臉頰。
我把臉湊近明菁時,輕輕將她的頭髮撥到耳後,看到她發紅的耳根。
我慢慢伸出左手覆蓋著她的右臉頰,右手同時舉起,擋著別人的視線。
迅速親了自己的左手掌背一下。
『謝謝大家的成全,小弟感激不盡。』我高聲說。


之後玩了什麼遊戲,我就記不太清楚了。
我好像戴上了耳機,聽不見眾人嬉鬧的聲音。
五點左右解散,六點在下榻的山莊用餐。
我順著原路下山,走了一會,往山下看,停下腳步。
「過兒,還不快走。天快黑了。」
我回過頭,明菁微笑地站在我身後。


『同樣一條階梯,往下看的話,還會像思念的形狀嗎?』
「當然不會了。」
明菁走到我身旁,笑著說:
「思念通常只有一個方向。因為你思念的人,未必會思念你呀!」
『嗯。』
「過兒,肚子餓了嗎?趕快下山去大吃一頓吧。」


吃完晚飯後,我和柏森為了七點半的營火晚會做準備。
「過兒,你在做什麼?」
『我把這些木柴排好,待會要升營火。』
「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
「哦。」
明菁好像有點失望。


『這樣好了,待會由妳點火。』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過兒,不可以騙人的,你……」
『好啦,讓妳點火就是了。』
本來我和柏森打算用類似高空點火的方式點燃營火,看來得取消了。


明菁在我身旁走來走去,蹲下身,撿起一根木柴,放下去,再站起身。
重複了幾次後,我忍不住問道:
『是不是有什麼事呢?』
「沒什麼。我想問你,今天下午的傳書包遊戲,你以前玩過嗎?」
『沒有。』
「嗯。」
明菁停下腳步。


「過兒,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不可以騙人。」
『好。』
「我想知道……」明菁踢了地上的一根木柴,「你為什麼不親我?」
我手一鬆,拿在手裡的三根木柴,掉了一根。
『妳說什麼?』
「你已經聽到了。我不要再重複一次。」
『我膽子小,而且跟妳還不是很熟,所以不敢。』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喂!」


『好。我以我不肖父親楊康的名字發誓,我是說真的。』
「那就好。」
明菁微笑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木柴,放到我手裡。
「你再老實告訴我,你後不後悔?」
『當然後悔。』
「後悔什麼?」
『我應該學柏森一樣,狠狠地踢書包一腳才對。』
「過兒!」


『好。我坦白說,我很懊惱沒親妳。』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明菁這次不答腔了。蹲下身,撿起一根木柴,竟然還挑最粗的。
『姑姑,饒了我吧。我是說真的。』
「嗯。那沒事了。」
然後明菁就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在旁邊看我排放木柴。


七點半到了,人也陸續圍著營火柴,繞成一圈。
我點燃一根火把,拿給明菁。
『點這裡,』我指著營火柴中央一塊沾了煤油的白布,『要小心喔。』
明菁左手摀著耳朵,拿火把的右手伸長……伸長……再伸長……
點著了。點燃的瞬間,轟的一聲,火勢也猛烈地燃燒。
「哇!」明菁的驚喜聲剛好和柏森從音響放出的音樂聲一致。
於是全場歡呼,晚會開始了。


除了一些營火晚會常玩的遊戲和常跳的舞蹈外,各組還得表演節目。
42個人分成7組,我、明菁、柏森和孫櫻都在同一組。
我們這組的表演節目很簡單,交給柏森就行了。
他學張洪量唱歌,唱那首「美麗花蝴蝶」。
「妳像隻蝴蝶在天上飛,飛來飛去飛不到我身邊……」
「我只能遠遠癡癡望著妳,盼啊望啊妳能歇一歇……」


那我們其他人做什麼?
因為柏森說,張洪量唱歌時,很像一個在醫院吊了三天點滴的人。
所以我演點滴,明菁演護士,孫櫻演蝴蝶,剩下兩人演抬擔架的人。
柏森有氣無力地唱著,學得很像,全場拍手叫好。
我一直站在柏森旁邊,對白只有「滴答滴答」。
明菁的對白也只有一句「同學,你該吃藥了」。
孫櫻比較慘,她得拍動雙手,不停地在場中央繞著營火飛舞。


晚會大約在十點結束,明早七點集合,準備去爬山。
晚會結束後,很多人跑去夜遊,我因為覺得累,洗完澡就睡了。
「過兒,過兒……」
半夢半醒之間,好像聽到明菁在房門外敲門叫我。
『是誰啊?』
「太好了!過兒你還沒睡。」
『嗯。有事嗎?』
「我想去夜遊。」


『那很好啊。』
「我剛去洗澡,洗完後很多人都不見了,剩下的人都在睡覺。」
『嗯。然後呢?』
「然後我只能一個人去夜遊了。」
『嗯。所以呢?』
「因為現在是夜晚,又得走山路,加上我只是一個單身的女孩子,
 所以我一定要很小心呀。」
『嗯,妳知道就好。去吧,小心點。』


「過兒,你想睡覺是不是?」
『是啊。我不只是“想”,我是一直在睡啊。』
「哦。你很累是不是?」
『是啊。』
「那你要安心睡,不要擔心我。千萬不要良心不安哦!」
『啊?我幹嘛良心不安?』
「你讓我一個單身女孩走在夜晚的山路上,不會良心不安嗎?」
『………………』
「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山崖,或是被壞人抓走,你也千萬別自責哦。」
『………………』


『姑姑,我醒了。妳等我一下,我們一起去夜遊吧。』
「好呀!」
我拿了一支手電筒,陪著明菁在漆黑的山路上摸黑走著。
山上的夜特別黑,於是星星特別亮。
明菁雖然往前走,視線卻總是朝上,這讓我非常緊張。
我們沒說多少話,只是安靜地走路。


經過一片樹林時,明菁似乎顫抖了一下。
『妳會冷嗎?』
「不會。只是有點怕黑而已。」
『怕黑還出來夜遊?』
「就是因為怕黑,夜遊才刺激呀。」
明菁僵硬地笑著,在寂靜的樹林中,傳來一些回音。


「過兒,你……你怕鬼嗎?」明菁靠近我,聲音壓得很低。
『噓。』我用食指示意她禁聲,『白天不談人,晚上莫論鬼。』
「可是我怕呀,所以我想知道你怕不怕。」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就像妳問我怕不怕世界末日一樣,也許我怕,
 但總覺得不可能會碰到,所以怕不怕就沒什麼意義了。』
「你真的相信不可能會碰到……鬼嗎?」
『以前相信,但現在不信了。』
「為什麼?」


『我以前覺得,認識美女就跟碰到鬼一樣,都是身邊的朋友,或是朋友的
 朋友會發生的事,不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現在呢?」
『現在不同啊。因為我已經認識美女了,所以當然也有可能會碰到鬼。』
「你認識哪個美女?」
我先看看天上的星星,再摸摸左邊的樹,踢踢地上的石頭。
然後停下腳步,右轉身面對明菁。
『妳。』


明菁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很燦爛地笑著。
「過兒,謝謝你。我現在不怕黑,也不怕鬼了。」
『嗯。明天還得爬山,早點休息吧。』
「好的。」
午夜12點左右,回到下榻處,互道了聲晚安,就各自回房睡了。


隔天在車上,明菁先跟我說抱歉。
「過兒。昨晚我不敢一個人夜遊,硬要你陪我走走,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出去走走也滿好玩的。』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過兒。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明菁笑了笑,「謝謝你陪我。」
然後明菁就沉沉睡去。要下車時,我再叫醒她。


明菁爬山時精神抖擻,邊走邊跳,偶爾嘴裡還哼著歌。
「過兒,你看。」她指著我們右前方路旁一棵高約七公尺的台灣赤楊。
『妳該不是又想告訴我,這棵樹的樣子很像思念的形狀吧。』
明菁呵呵笑了兩聲,走到樹下,然後招手示意我靠近。
「你有沒有看到樹上那一團團像鳥巢的東西呢?」
我走到她身旁,抬頭往上看。
光禿禿的樹枝上,這團鳥巢似的東西,有著綠色的葉子,結白色漿果。


「那叫檞寄生,是一種寄生植物。這棵台灣赤楊是它的寄主。」
『檞寄生?耶誕樹上的裝飾?』
「嗯。西方人視它為一種神聖的植物,常用來裝飾耶誕樹。在檞寄生下
 親吻是很吉祥的哦!傳說在檞寄生下親吻的情侶,會廝守到永遠。」
『喔?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突然往左邊挪開兩步。
「如果站在檞寄生下,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吻你,而且絕對不能拒絕哦!
 那不僅非常失禮也會帶來不吉利。這是耶誕節的重要習俗。」
我搥胸頓足,暗叫可惜。我竟然連續錯過兩次可以親吻明菁的機會。


「呵呵……幸好你沒聽過這種習俗。你知道希特勒也中過招嗎?」
『喔?』
「聽說有次希特勒參加宴會時,一個漂亮的女孩引領他走到檞寄生下,
 然後吻了他。他雖然很生氣,可是也不能怎樣呀!」
明菁乾脆坐了下來,又向我招招手,我也順便坐著休息。
「所以呀,西方人常常將檞寄生掛在門樑上。不僅可以代表幸運,而且
 還可以守株待兔,親吻任何經過門下的人。」
『嗯。這種習俗有點狠。』


『柏森!危險!』
正當我和明菁坐著聊天時,柏森和孫櫻從我們身旁路過。
「幹嘛?」柏森回過頭問我。
『小心啊!往左邊一點,別靠近這棵樹。』
「樹上有蛇嗎?」柏森雖然這麼問,但還是稍微離開了台灣赤楊。
『比蛇還可怕喔。』
「過兒!你好壞。孫櫻人不錯的。」
『對不起。柏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於心不忍啊。』
明菁噗哧笑了出聲。
柏森和孫櫻則一臉納悶,繼續往前走。


「這便是檞寄生會成為耶誕樹上裝飾品的原因。當耶誕夜鐘聲響起時,
 在耶誕樹下互相擁抱親吻,彼此的情誼就能一直維持,無論是愛情或
 友情。有些家庭則乾脆把檞寄生放在屋頂,因此只要在房子裡親吻,
 就可以保佑全家人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明菁說完後,神情非常輕鬆。
「過兒,這種傳統很溫馨吧?」
我點點頭。


我看著台灣赤楊已褪盡綠葉的樹枝,而寄生其上的檞寄生,卻依然碧綠。
感覺非常突兀。
『為什麼妳那麼了解檞寄生呢?』
「我以前養過貓,貓常常會亂咬家裡的植物。可是對貓而言,檞寄生和
 常春藤、萬年青一樣,都是有毒的。所以我特地去找書來研究過。」


「書上說,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檞寄生就一直是迷信崇拜的對象。」
明菁好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著。
「它可以用來對抗巫術。希臘神話中,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
 就是用一枝檞寄生,打開陰界的大門。」
明菁拿出口香糖,遞一片給我。
「過兒,你知道在檞寄生下親吻的耶誕習俗是怎樣來的嗎?」
『姑姑,妳是師父。徒兒謹遵教誨就是了。』


「古代北歐神話中,和平之神伯德(Balder)被邪惡之神羅奇(Loki)
 以檞寄生所製成的箭射死,檞寄生是世上唯一可以傷害伯德的東西。
 伯德的母親——愛神傅麗佳(Frigga)得知後痛不欲生,於是和眾神
 想盡辦法挽救伯德的生命,最後終於救活他。傅麗佳非常感激,因此
 承諾無論誰站在檞寄生下,便賜給那個人一個親吻,於是造成耶誕節
 檞寄生下的親吻習俗。而且也將檞寄生象徵的涵義,愛、和平與寬恕
 永遠保存下來,這三者也正是耶誕節的精神本質。」


『原來耶誕節的意義不是吃耶誕大餐,也不是徹夜狂歡喔。』
「嗯。西方人過耶誕節一定待在家裡,台灣人卻總是往外跑。」
明菁笑了笑,接著說:
「很諷刺,卻也很好玩。幸好台灣沒多少人知道檞寄生下親吻的習俗,
 不然耶誕節時檞寄生的價格一定飆漲,那時你們男生又得哭死了。」
明菁又往上看了一眼檞寄生,輕聲說:
「果然是『冬季裡唯一的綠』。」


『啊?妳說什麼?』
「檞寄生在平時很難分辨,可是冬天萬樹皆枯,只有它依舊綠意盎然,
 所以就很容易看到了。也因此它才會被稱為冬季裡唯一的綠。」
明菁轉頭看著我,欲言又止。
『姑姑,妳是不是想告訴我,思念也跟檞寄生一樣,不隨季節而變?』
「過兒,你真的是一個很聰明,反應又快的人。」
明菁笑了笑,站起身,「過兒,我們該走了。」
『嗯。』


我們走沒多遠,又在路旁看到檞寄生,它長在一棵倒地的台灣赤楊上。
看來這棵台灣赤楊已經死亡,可是檞寄生依然生氣蓬勃。
似乎仍在吸取寄主植物最後的供養。
是不是檞寄生在成為替別人帶來幸運與愛情的象徵前,
得先吸乾寄主植物的養分呢?


幾年後,明菁告訴我,我是一株檞寄生。
那麼,我的寄主植物是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h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