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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告訴我,怎樣才能不折翼的飛翔
        直奔你的方向
        我已失去平衡的能力,困在這裡
        所有的心智,掙扎著呼吸
        眼淚彷彿蘊釀抗拒
        缺口來時就會決堤
        親愛的你
        我是多麼思念著你











「對不起,請讓一讓。」
火車靠站後,一個理著平頭的男子走到車門邊,點頭示意。
我站起身,打開車門,先下了車,在月台等著。
大約有十餘人下車,最後下車的,是一個牽著小男孩的年輕媽媽。
「跟叔叔說再見。」年輕的媽媽說。
「叔叔,再見。」小男孩微笑道別。
是那個覺得我很奇怪的小男孩。


上車前,我轉身看了一眼月台。
原來已經到了我的故鄉,嘉義。
雖然從嘉義市到我家還得再坐一個鐘頭的公車。


上了車,往車廂瞄一眼,車內空了一些。
離台南只剩五十分鐘車程,索性就在車門邊,等待。
打開車門,看了看天色。
不愧是南台灣,雖然氣溫微寒,但畢竟已是晴天。


拔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
掏出第九根菸,閱讀。
『別擔心。妳待在原地,我會去找妳。』
我對著菸上的字,自言自語。


火車正行駛在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上,舉目所及,盡是農田。
這正是我小時候的舞台。
明菁曾說過,希望以後住在一大片綠色的草原中。
如果她出生在這裡,應該會很快樂吧。
可惜這種景致對我而言,只是熟悉與親切,並沒有特別喜歡。
我對明菁,也是這種感覺嗎?


而對於荃,我總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
那是一種非常熟悉,卻又非常陌生的感覺。
熟悉的是上輩子的她,陌生的是這輩子的她。
顛倒過來說,好像也行。
如果濃烈的情感必須伴隨著久遠的時間,
那麼除了用上輩子就已認識來解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這種說法很宿命,違背了我已接受好幾年的科學訓練。
我愧對所學。


我總共唸了18年的書,最後幾年還一直跟物理學的定律搏鬥。
雖然書並沒有唸得多好,但要我相信前輩子記憶之類的東西,
是不太可能的。
記憶這東西,既非物質,也非能量,如何在時空之間傳輸呢?
除非能將記憶數位化。
可是我的前輩子,應該是沒有電腦啊。


前輩子的記憶,早已不見。而這輩子的記憶,依舊清晰。
尤其是關於明菁的,或是荃的。
記得剛結束學生生涯時,面對接下來的就業壓力,著實煩惱了一陣子。
我和柏森都不用當兵,我是因為深度近視,而柏森則是甲狀腺亢進。
子堯兄已經當過兵,所以並沒有兵役問題。
畢業後,在我們三人當中,他最先找到一份營造廠的工作。
秀枝學姐也順利畢業,然後在台南市某公立高中,當國文科實習老師。
明菁準備唸第三年研究所,輪到她面臨趕論文的壓力。
孫櫻到彰化工作,漸漸地,就失去了聯絡。
她成了第一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柏森的家在台北,原本他想到新竹的科學園區工作。
可是當他在BBS的系版上,看到有個在園區工作的學長寫的兩首詩後,
就打消回北部工作的念頭。
第一首詩名:《園區曠男於情人節沒人約無處去只好去上墳有感》
「日夜辛勤勞碌奔,人約七夕我祭墳。
 一入園門深似海,從此脂粉不沾身。」


第二首詩名:《結婚喜宴有同學問我何時要結婚我嚎啕大哭有感》
「畢業二十四,園區待六年。
 一聲成家否?雙淚落君前。』


後來柏森在高雄找到了一份工程顧問公司的工作。
他買了輛二手汽車,每天通車上下班,車程一小時十分,還算近。
我碰壁了一個月,最後決定回到學校,當研究助理。
晚上還會兼家教或到補習班當老師,多賺點錢。
雖然有各自的工作,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還是住在原處。


論文口試前,荃曾打通電話給我。
在知道我正準備論文口試時,她問了口試的日期,然後說:
「請加油,我會為你祈禱的。我也只能這麼做呢。」
用祈禱這種字眼有點奇怪,畢竟我又不是上戰場或是進醫院。
不過荃是這樣的,用的文字雖然奇怪,卻很直接。


畢業典禮過後,荃又打了電話給我。
剛開始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很疑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時,她說:
「你……你畢業成功了嗎?」
『畢業成功?』我笑了起來,『託妳的福,我順利畢業了。』
「真好。」荃似乎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以為……」
『妳認為我不能畢業嗎?』
「不是認為,是擔心。」
『現在我畢業了,妳高興嗎?』
「是的。」荃也笑了起來,「我很高興。」


決定待在學校當研究助理後,我把研究室的書本和雜物搬到助理室。
煮咖啡的地點,也從研究室移到助理室。
雖然這個工作也有所謂的上下班時間,不過趕報告時,還是得加班。
因為剛離開研究生涯,所以我依然保有在助理室熬夜的習慣。
有時柏森會來陪我,我們會一起喝咖啡,談談工作和將來的打算。


有次話題扯得遠了,提到了孫櫻。
『你知道孫櫻對你很好嗎?』我問柏森。
「當然知道啊,我又不像你,那麼遲鈍。」
『那你怎麼……』
「我是選擇一個我喜歡的女孩子,又不是選擇喜歡我的女孩子。」
柏森打斷我的話,看了我一眼,接著說:
「菜蟲,喜歡一個女孩子時,要告訴她。不喜歡一個女孩子時,也應該
 儘早讓她知道。當然我所謂的喜歡,是指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喔。』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的個性該改一改了。」柏森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為什麼?』
「你不敢積極追求你喜歡的女孩子,又不忍心拒絕喜歡你的女孩子……」
柏森回過頭,「這種個性難道不該改?」
『真的該改嗎?』
「你一定得改,不然會很慘。」
『會嗎?』
「當然會。因為愛情是件絕對自私的事情,可是你卻不是自私的人。」
『自私?』
「愛情不允許分享,所以是自私。跟友情和親情,都不一樣。」


「忠於自己的感覺吧。面對你喜歡的女孩子,要勇於追求,不該猶豫。
 對喜歡你的女孩子,只能說抱歉,不能遷就。」
『柏森,為什麼你今天要跟我說這些?』
「我們當了六年的好朋友,我不能老看你猶豫不決,拖泥帶水。」
『我會這樣嗎?』
「你對林明菁就是這樣。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我……』


我答不出話來。
撥開奶油球,倒入咖啡杯中,用湯匙順時針方向攪動咖啡。
眼睛注視著杯中的漩渦,直到咖啡的顏色由濃轉淡。
當我再順時針輕攪兩圈,準備端起杯子時,柏森疑惑地問:
「菜蟲,你在做什麼?你怎麼一直看著咖啡杯內的漩渦呢?」
『我在……啊?』我不禁低聲驚呼。
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竟做出了荃所謂的「思念」動作。
『可是,我在想誰呢?』我自言自語。


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荃。
已經兩個月沒看到荃,不知道她過得如何?
荃沒有我助理室的電話,所以即使這段時間她打電話來,我也不知道。
當天晚上,我打開所有抽屜,仔細翻遍每個角落。
終於找到荃的名片。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總以為打電話給女孩子,是需要理由和藉口的。
或者說,需要勇氣。


我猶豫了兩天,又跑到以前的研究室等了兩晚電話。
一連四天,荃在腦海裡出現的頻率愈來愈高,時間愈來愈長。
到了第五天,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中午,我撥了電話給荃。
到今天為止,我一直記得那時心跳的速度。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會覺得緊張不安和焦慮。
尤其是聽到荃的聲音後。


『妳好嗎?』
「我……」
『怎麼了?』
「沒。我以為你生我的氣。」
『沒有啊,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打電話都找不到你。」
『妳拿筆出來,我給妳新的電話號碼。』
「嗯。」


『妳聲音好亂喔。』
「胡說。」荃終於笑了,「你才亂呢。」
『會嗎?』
「你平常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嗯?』
「你現在的聲音,好像是把平常的聲音跟鈴鐺的聲音,溶在一塊。」
『溶在一塊?』
「嗯。我不太會形容那種聲音,不過那表示你很緊張。」
『什麼都瞞不過妳。』我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待會還有事,先說再見了。」
『喔?抱歉。』
「沒關係的。」
『那……再見了。』
「嗯。再見。」


掛完電話,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好像只知道丟掉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卻又忘了那件東西是什麼?
可能是因為這次和荃通電話,結束得有點倉促吧。
我在助理室發呆一陣子,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工作,
於是乾脆去看場電影,反正是星期天嘛。
看完電影,回到家裡,其他人都不在。
只好隨便包個飯盒,到助理室吃晚飯。


七點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電話。
「你……你好。」荃的聲音很輕。
『怎麼了?妳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這裡人好多,我不太習慣。」
『妳在哪裡呢?』
「我在台南火車站的月台上。」
『什麼?妳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講完電話後,我就來台南了。」


『妳現在要坐火車回高雄?』
「嗯。」荃的聲音聽來還是有些不安。
『妳的聲音也跟鈴鐺的聲音溶在一塊了喔。』
「別取笑我了。」
『抱歉。』我笑了笑。
「火車還有十五分鐘才會到,在那之前,可以請你陪我說話嗎?」
『不可以。』
「對……對不起。」荃掛上了電話。


我大吃一驚,我是開玩笑的啊。
我在電話旁來回走了三圈,心裡開始默唸,從1數到100。
猜測荃應該不會再打來後,我咬咬牙,拿起機車鑰匙,衝下樓。
直奔火車站。
學校就在車站隔壁,騎車不用三分鐘就可到達。
我將機車停在車站門口,買了張月台票,跑進月台。


月台上的人果然很多,不過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動作。
只有荃是靜止的,所以我很快發現她。
荃背靠著月台上的柱子,雙手仍然提著黑色手提袋。
低下頭,頭髮散在胸前,視線似乎注視著她的鞋子。
右鞋比左鞋略往前突出半個鞋身,依照她視線的角度判斷,
荃應該是看著右鞋。


『妳的鞋子很漂亮。』我走近荃,輕聲說。
荃抬起頭,眼睛略微睜大,卻不說話。
『稍微站後面一點,妳很靠近月台上的黃線了。』
荃直起身,背部離開柱子,退開了一步。
『對不起。剛剛在電話中,我是開玩笑的。』
荃咬了咬下唇,低下了頭。


我舉高雙手,手臂微曲,手指接觸,圍成一個圓圈。
左手五指併攏,往45度角上方伸直。
右手順著「Z」的比劃,寫在空中。
然後雙手交叉,比出一個「X」。
「你又在亂比了。對不起才不是這樣比的。」荃終於開了口。
『我還沒比完啊。我只比到宇宙超級霹靂無敵而已,對不起還沒比。』
「那你再比呀。」
『嗯……我又忘了上次怎麼比對不起了。』
我摸摸頭,尷尬地笑了笑。荃看了看我,也笑了。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嗯。」
『可以原諒我了嗎?』
「嗯。」
『我以後不亂開玩笑了。』
「你才做不到呢。」
『我會這樣嗎?』
「你上次答應我,不會突然消失。你還不是做不到。」
『我沒消失啊。只是換了電話號碼而已。』
「嗯。」荃停頓了幾秒,然後點點頭。


「什麼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呢?」荃抬起頭,好奇地問。
『就是非常到不能再非常的意思。』
「嗯?」
『在數學上,這是類似“趨近於”的概念。』
「我聽不懂。」
『比方說有一個數,非常非常接近零,接近到無盡頭,但卻又不是零。
 我們就可以說它“趨近於”零。』
「嗯,我懂了。那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就趨近於愛了。」
『輪到我不懂了。』
「因為我們都不懂愛,也不太可能會說出愛,只好用宇宙超級霹靂無敵
 喜歡,來趨近於愛了。」


火車進站了,所有人蜂擁而上,荃怯生生地跟著人潮上了車。
車廂內很擁擠,荃只能勉強站立著。
隔著車窗,我看到荃雙手抓緊座位的扶手,縮著身,閃避走動的人。
荃抬起頭,望向車外,視線慌張地搜尋。
我越過月台上的黃線,走到離她最近的距離,微微一笑。
我雙手手掌向下,往下壓了幾次,示意她別緊張。
荃雖然點點頭,不過眼神依然渙散,似乎有些驚慌。
好像是隻受到驚嚇的小貓,弓著身在屋簷下躲雨。


月台管理員擺擺手,叫我後退。
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車時,跟我訓話的人。
當我正懷疑他還能不能認出我時,火車起動,我好像看到一滴水。
是從屋簷上面墜落的雨滴?還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淚滴?
小貓?荃?雨滴?淚滴?


我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去思考這滴水到底是什麼?
又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猶豫著應該怎麼做?
『現在沒下雨,而且這裡也沒小貓啊。』我暗叫了一聲。
然後我迅速起動,繞過月台管理員,甩下身後的哨子聲。
再閃過一個垃圾桶,兩根柱子,三個人。
奔跑,加速,瞄準,吸氣,騰空,抓住。
我跳上了火車。


「你……你有輕功嗎?」
一個站在車廂間背著綠色書包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很驚訝地問我。
他手中的易開罐飲料,掉了下來,灑了一地。
『閣下好眼力。我是武當派的,這招叫“梯雲縱”。』
我喘口氣,笑了一笑。


我穿過好幾節車廂,到底有幾節,我也搞不清楚。
像隻鰻魚在河海間,我洄游著。
『我來了。』我擠到荃的身邊,輕拍她的肩膀,微笑說。
「嗯。」荃回過頭,雙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揚。
『妳好像並不驚訝。』
「我相信你一定會上車的。」
『妳知道我會跳上火車?』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只知道,你會上車。」
『妳這種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著說。


「可以……抓著你嗎?」
『可以啊。』
荃放開右手,輕抓著我靠近皮帶處的衣服,順勢轉身面對我。
我將荃的黑色手提袋拿過來,用左手提著。
『咦?妳的眼睛是乾的。』
「我又沒哭,眼睛當然是乾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視,竟然還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沒事。』我笑了笑,『妳可以抓緊一點,車子常會搖晃的。』


『妳剛剛在月台上,是看著妳右邊的鞋子嗎?』
「嗯。」
『那是什麼意思?』
「傷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幾秒,鼻頭泛紅,眼眶微濕。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嗯。」
『那如果是看著左邊的鞋子呢?』
「還是傷心。」
『都一樣嗎?』
「凡人可分男和女,傷心豈分左與右?」荃說完後,終於笑了起來。


隨著火車行駛時的左右搖晃,荃的右手常會碰到我的身體。
雖然還隔著衣服,但荃總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爾會說聲對不起。
後來荃的左手,也抓著我衣服。
『累了嗎?』
「嗯。」荃點點頭。
『快到了,別擔心。』
「嗯。你在旁邊,我不擔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車站,我陪著荃等公車。
公車快到時,我問荃:
『妳這次還相不相信我會上車?』
「為什麼這麼問?」
『公車行駛時會關上車門,我沒辦法跳上車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電話,妳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嗎?』
「嗯。」


公車靠站,打開車門。
『我們會再見面的,妳放心。』我將荃的手提袋,遞給荃。
「嗯。」荃接過手提袋,欠了欠身,行個禮。
『上車後,別看著我。』
「嗯。你也別往車上看呢。」
『好。』


荃上了車,在車門邊跟我揮揮手,我點點頭。
我轉身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望。
荃剛好也在座位上偏過頭。
互望了幾秒,車子動了,荃又笑著揮手。
直到公車走遠,我才又走進火車站,回台南。


出了車站,機車不見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筆字跡。
在一群號碼中,我開始尋找我的車號,好像在看榜單。
嗯,沒錯,我果然金榜題名了。
考試都沒這麼厲害,一違規停車就中獎,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場就在我家巷口對面,這種巧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隨便停車。
幸運的是,不必跑很遠去領被吊走的車。
拖吊費200元,保管費50元,違規停車罰款600元。
再加上來回車票錢190元,月台票6元,總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亂開,這個玩笑的價值超過1000元。


後來荃偶爾會打電話來助理室,我會放下手邊的事,跟她說說話。
荃不僅文字中沒有面具,連聲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緒變化,都非常和緩。
就像是水一樣,不管是波濤洶湧,或是風平浪靜,水溫並沒有改變。
有時她因寫稿而煩悶時,我會說說我當家教和補習班老師時的事。


我的家教學生是兩個國一學生,一個戴眼鏡,另一個沒戴。
第一次上課時,為了測試他們的程度,我問他們: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於多少?』
「報告老師,答案是四分之二。」沒戴眼鏡的學生回答。
在我還來不及慘叫出聲時,戴眼鏡的學生馬上接著說:
「錯!四分之二還可以約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較厲害喔,』我指著戴眼鏡的學生:『你還知道約分。』
看樣子,即使我教得再爛,他們也沒什麼退步的空間。
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補習班教課很有趣,學生都是為了公家機關招考人員的考試而來。
大部分學生的年紀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課時,我穿著牛仔褲和T恤,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
「喂!少年仔!你混哪裡的?站在台上幹什麼?欠揍嗎?」
台下一個30歲左右的人指著我,大聲問。
『我是老師。』我指著我鼻子。
「騙肖咧!你如果是老師,那我就是總統。」
他說完後,台下的學生哄堂大笑。
『這位好漢,即使你是總統,在這裡,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師。』
「讚!你這小子帶種,叫你老師我認了。」


我的補習班學生大約有兩百多人,包羅萬象。
有剛畢業的學生;有想換工作的上班族;還有想出來工作的家庭主婦。
有一個婦人還帶著她的六歲小女孩一起上課。
他們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較穩定的公家工作,畢竟景氣不好。
學生的素質,或許有優劣;但認真的心情,不分軒輊。
在課堂上,我是老師;
但對於人生的智慧,我則是他們的學生。


雖然有家教和補習班老師這類兼差,但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
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開心。
子堯兄則是隨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務非常繁重,他總是甘之如飴。
秀枝學姐算是比較穩定,當完了實習老師,會找個正式的教職。
至於明菁,看到她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個月內,明菁總會勸我不要心急,要慢慢來。
當我開始做研究助理時,明菁沒多說些什麼,只是說有工作就好。
因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這份工作只是暫時,而且也不穩定。
雖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總是為我帶來陽光。


那年的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在客廳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著頭,似乎在沉思,或是煩悶。
沉思時,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輕,所以臉頰比較不會凹陷。
但如果是煩悶,右手掌施力較重,臉頰會深陷。
我猜明菁是屬於煩悶。


『姑姑,好久不見。』我坐了下來,在明菁身旁。
「給我五塊錢。」明菁攤開左手手掌。
『為什麼?』
「因為你好久沒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給我五塊錢。」
『妳可以再大聲一點。』
「給——我——五——塊——錢——!」
『妳變白爛了。』我笑了起來。


「工作還順利嗎?」明菁坐直身子,問我。
『嗯,一切都還好。妳呢?』
「我還好。只是論文題目,我很傷腦筋。」
『妳論文題目是什麼?』
「關於《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開心。


明菁的笑聲雖然輕,卻很嘹亮,跟荃明顯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講話時,想到了荃,這又讓我陷入了一種靜止狀態。
「過兒,發什麼呆?」
『喔。沒事。』我回過神,『只是覺得妳的笑聲很好聽而已。』
「真的嗎?」
『嗯。甜而不膩,柔而不軟,香而不嗆,美而不豔,輕而不薄。』
「還有沒有?」明菁笑著問。
『妳的笑聲可謂極品中的極品。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我說完後,明菁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麼了?』
「過兒,謝謝你。」
『為什麼說謝謝?』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會逗我的。」
『妳應該是因為論文而煩惱吧?』
「嗯。」
『別擔心。妳看我這麼混,還不是照樣畢業。』
「誰都不能說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說。」明菁抬高了語調。
『為什麼?』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機運不好,沒找到合適的而已。」
『姑姑……』
「過兒,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嗯。』
「你還年輕呀,等景氣好一點時,就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了。」
『姑姑,謝謝妳。』
「不是說謝謝,要說對不起。」
『為什麼?』
「你剛剛竟然說自己混,難道不該道歉?」
『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明菁終於把語氣放緩。
『好。』
「不可以再苛責自己了,知道嗎?」
『姑姑,給我一點面子吧。』
「你在說什麼?」
『今天應該是我安慰妳,怎麼會輪到妳鼓勵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頭,「吃飯了啦!」


明菁是這樣的,即使心情煩悶,也不會把我當垃圾桶。
她始終釋放出光與熱,試著照耀與溫暖我。
明菁,妳只知道燃燒自己,以便產生光與熱。
但妳可曾考慮過,妳會不會因為不斷地燃燒,而使自己的溫度過高呢?
明菁,妳也是個壓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剛來到時,柏森和子堯兄各買了一台個人電腦。
我們三人上網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我和柏森偶爾還會在網路上寫小說,當作消遣。
以前我在網路上寫的都是一些雜文,沒什麼特定的主題。
寫小說後,竟然開始擁有所謂的「讀者」。
偶爾會有人寫信告訴我:「祝你的讀者像台灣的垃圾一樣多。」


明菁會看我寫的東西,並鼓勵我,有時還會提供一些意見。
她似乎知道,我寫小說的目的,只是為生活中的煩悶,尋找一個出口。
但我沒有讓荃知道,我在網路上寫小說的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洩露生活中的苦悶與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隱藏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情感。
雖然都是壓抑,但壓抑的施力方向,並不相同。


我的心裡漸漸誕生了一個天平,荃和明菁分居兩端。
這個天平一直處於平衡狀態,應該說,是我努力讓它平衡。
因為無論哪一端突然變重而下沉,我總會想盡辦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碼,
讓兩端平衡。
我似乎不願承認,總有一天,天平將會分出輕重的事實。
也就是說,我不想面對荃或明菁,到底誰在我心裡佔較重份量的狀況。
這個脆弱的天平,在一個荃來找我的深夜,終於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兩點左右,荃突然打電話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沒事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還在忙嗎?」
『嗯。不過快結束了。妳呢?』
「我又寫完一篇小說了呢。」
『恭喜恭喜。』
「謝謝。」荃笑得很開心。


這次荃特別健談,講了很多話。
我很仔細聽她說話,忘了時間已經很晚的事實。
『很晚了喔。』在一個雙方都停頓的空檔,我看了看錶。
「嗯。」
『我們下次再聊吧。』
「好。」荃過了幾秒鐘,才回答。
『怎麼了?還有什麼忘了說嗎?』
「沒。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這時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過已經三點半了喔。』
「真的嗎?」


『是啊。我的手錶應該很準,是三點半沒錯。』
「不。我是說,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車。」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嗎?」
『想歸想,可是現在是凌晨三點半啊。』
「如果時間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嗎?」
『當然不是這樣。』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說:「那我就去坐車了。」
荃掛上了電話。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體會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離開助理室,只能枯等電話聲響起。
這時已經沒有火車,荃只能坐那種24小時行駛的客運。
在電話第一聲鈴響尚未結束之際,我迅速拿起話筒。
「我到了。」
『妳在亮一點的地方等我,千萬別亂跑。』
「嗯。」
我又衝下樓騎車,似乎每次將看到荃時,都得像百米賽跑最後的衝刺。


我在荃可能下車的地點繞了一圈,終於在7-11店門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著行個禮。
『先上車吧。』我勉強擠個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並沒有說話。
因為我一直思考著該怎樣跟荃解釋,一個女孩子坐夜車是很危險的事。


『喝咖啡嗎?』一進到助理室,我問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於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靜靜地看著我磨豆,加水,蒸餾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後,倒入奶油攪拌時,荃對我的湯匙很有興趣。
「這根湯匙很長呢。」
『嗯。用來攪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處看看,偶爾發問,我一直簡短地回答。
『妳……』
「是。」荃停下所有動作,轉身面對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麼了?』
「沒。你說話了,所以我要專心聽呢。」
『妳知不知道,妳這樣坐夜車很危險?』
「對不起。」
『我沒責怪妳的意思,我只是告訴妳,妳做了件很危險的事。』
「對不起。請你別生氣。」荃低下頭,似乎很委屈。
『我沒生氣,只是覺得……』我有點不忍心。


我話還沒說完,只見荃低下頭,淚水滾滾流出。
『啊?怎麼了?』我措手不及。
「沒。」荃停止哭泣,抬起頭,擦擦眼淚。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沒。可是你……你好凶呢。」
『對不起。』我走近荃,低聲說:『我擔心妳,所以語氣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頭。
我不放心地看著荃,也低下頭,仔細注視她的眼睛。


「你……你別這樣看著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別這樣……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說聲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氣:
「它為什麼在這時候,跳得這麼快。」
『是因為累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
『怎麼會這樣呢?』
「請不要問我……」荃抬頭看著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為什麼呢?』我還是忍不住發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開始急促,眼角突然又決堤。
『怎麼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說完這句話。
我第一次聽到荃用了驚嘆號的語氣,我很驚訝。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心臟,發覺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痛楚。
曾經聽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時,會為她心跳。
從這個角度上說,荃因為心臟的缺陷,容易清楚知道為誰心跳。
而像我這種正常人,反而很難知道究竟為誰心跳。


「這算不算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的感覺呢?」
『大概,可能,也許,應該,是吧。』
「你又壓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幾乎可以聽到心跳聲。
『應該……是了吧。』
「嗯?」荃看著我,眼睛因淚光而閃亮著。
接觸到荃的視線,我心裡一震,微微張開嘴,大口地喘氣。


我終於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著荃的那一端,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沒多久,明菁也從研究所畢業。
畢業典禮那天,明菁穿著碩士服,手裡捧著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過兒,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後將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閃身,用右手三根指頭夾住。
「好身手。」明菁點頭稱讚。
『畢業典禮結束了嗎?』
「嗯。」明菁將花束放在桌上,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然後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氣好熱哦。」


『妳媽媽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家裡還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我應了一聲。
明菁將碩士服脫下,然後假哭了幾聲:
「我……我好可憐哦,剛畢業,卻沒人跟我吃飯。」
『妳的演技還是沒改進。』我笑了笑,『我請妳吃飯吧。』
「要有冷氣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開始嘆氣,搖了搖頭。
『又怎麼了?』
「雖然可以好好吃頓飯,但吃完飯後,又如何呢?」明菁依舊哀怨。
『姑姑,妳想說什麼?』
「不知道人世間有沒有一種地方,裡面既有冷氣又沒光線。前面還會有
 很大的銀幕,然後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動來動去。」
『有。我們通常叫它為電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飯,去看電影吧。』
「我就知道,過兒對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著明菁開心的模樣,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的事實,
我不禁湧上強烈的愧疚感。右肩竟開始隱隱作痛。
明菁,從妳的角度來說,對妳最好的人,也許是我。
但對我而言,我卻未必對妳最好。
因為,還有荃啊。


「過兒,怎麼了?」
『姑姑,妳還有沒有別的優點,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幹嘛?」
『我想幫妳加上砝碼。』
「砝碼?」
『嗯。妳這一端的天平,比較輕。』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不然妳吃胖一點吧,看會不會變重。』
「別耍白爛了,吃飯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為終於畢業了,所以那天顯得格外興奮。
可是她笑得愈燦爛,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厲害。
在電影院時,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只是盯著銀幕發愣。
在銀幕上移動的,不是電影情節,而是認識明菁四年半以來的點滴。


兩個月後,經由老師的介紹,我進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
柏森也辭掉高雄的工作,和我進同一家公司。
子堯兄以不變應萬變,而秀枝學姐也已在台南縣一所中學教課。
明菁搬離宿舍,住在離我們兩條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學姐一樣,她也是先當實習老師。


我新裝了一支電話,在我房內,方便讓荃打電話來。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堯兄好像知道,有個女孩偶爾會打電話給我。
他們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點,又從助理室移回家裡。
我和柏森幾乎每天都會喝咖啡,子堯兄偶爾也會要一杯,
秀枝學姐則不喝。
喝咖啡時,柏森似乎總想跟我說些什麼,但最後會以嘆口氣收場。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適應,雖然忙了點,但還算輕鬆。
過日子的方式,沒什麼大改變。唯一改變的是,我開始抽菸。
但我始終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第一根菸。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抽菸,我和很多抽菸的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理由。
日子煩悶啦,加班時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裡知道,那些都是藉口。
我只知道,當右肩因為明菁而疼痛時,我會抽菸。
當心跳因為荃而加速時,我也會抽菸。


我記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菸時,驚訝的眼神。
「過兒!」
『姑姑,我知道。』
「知道還抽!」
『過陣子,會戒的。』
「戒菸是沒有緩衝期的。」明菁蹙起眉頭,嘆口氣:
「不要抽,好嗎?」
『好。』我勉強擠出微笑。
「是不是在煩惱些什麼呢?」明菁走近我,輕聲問。
明菁,我可以告訴妳,我不忍心看到妳的眼神嗎?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菸時,除了驚訝,還有慌張。
「可不可以,別抽菸呢?」
『嗯。』
「抽菸,很不好呢。」
『嗯。』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知道。』
「你抽菸時的背影,看起來,很寂寞呢。」
荃,妳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責。


我心中的天平,雖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舊存在著。
落下的一端,直接壓向我左邊的心臟。
而揚起的一端,卻刺痛我右邊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運的排水系統。
臨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內塞進一堆藥品。
『那是什麼?』
「出門帶一點藥,比較好。」
『這已經不是“一點”,而是“很多”了。』
「唉呀,帶著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繼續說,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還有她手指不斷輕輕劃過的,糾緊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藥,是右肩的止痛藥。


從香港回來後,接到荃的電話。
「你終於回來了。」
『妳又用“終於”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個地方叫“荃灣”喔,跟妳沒關係吧?』
「沒。」
『怎麼了?妳好像沒什麼精神。』
「因為我……我一直很擔心。」
『擔心什麼?』
「你走後,我覺得台灣這座島好像變輕了。我怕台灣會在海上漂呀漂的,
 你就回不來了。」
荃,台灣不會變輕的。因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沒多久,明菁結束實習老師生涯,
並通過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師任用資格,當上正式老師。
『為什麼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嗎?」明菁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因為我喜歡明菁留在台南,卻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說「喜歡」,我覺得對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對不起明菁。


也許是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得不到排遣,我開始到子堯兄的房間看書。
我通常會看八字或紫微斗數之類的命理學書籍。
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猶豫不決的個性?


「你怎麼老看這類書呢?」子堯兄指著我手中一本關於命理學的書。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學算是古人寫的一種模式,用來描述生命的過程和軌跡。」
子堯兄闔上他正閱讀的書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這跟你用數學模式描述物理現象,沒什麼太大差別。」
『嗯。』
「它僅是提供參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時意志力尚遠勝於它。」
『嗯。』
「我對命理學還算有點研究,」子堯兄看看我:
「說吧,碰到什麼問題呢?感情嗎?」


『子堯兄,我可以問你嗎?』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問我了。」
『為什麼?』
「你愛不愛她,這要問你;她愛不愛你,這要問她。你們到底相不相愛,
 這要問你們,怎麼會問我這種江湖術士呢?如果你命中註定林明菁適合
 你,可是你愛的卻是別人,你該如何?只能自己下決心而已。」
『子堯兄,謝謝你。』原來他是在點化我。
「痴兒啊痴兒。」子堯兄拍拍我的頭。


子堯兄說得沒錯,我應該下決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將它拿掉的時候了。


在一個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開客廳的落地窗。
「過兒,你回來了。」
『姑姑,這是……』我看到客廳內還坐著七個高中女生,有點驚訝。
「她們是學校的校刊社成員,我帶她們來這裡討論事情,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過兒。」有一位綁馬尾的女孩子高喊:「楊過與小龍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纏綿唷。」
其餘六個女孩子開始讚嘆著。


「老師當小龍女是綽綽有餘,可是這個楊過嘛,算是差強人意。」
有一個坐在明菁旁,頭髮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聲向身旁的女孩說。
『咳咳……』我輕咳了兩聲,『我耳朵很好喔。』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髮女孩說完後,七個女孩子笑成一團。
「不可以沒禮貌。」明菁笑說:「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師心疼了唷。」「真是鶼鰈情深呀。」「還有夫唱婦隨哦。」
七個女孩子又開始起鬨。


短髮女孩站起身說:「我們每人給老師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說……」
「白頭誓言需牢記。」
「天上地下,人間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調蜜,如膠似漆,永遠不分離。」
「天上要學鳥比翼,地下願做枝連理,禍福兩相依。」
「深深愛意有如明皇貴妃不忍去。」
「濃濃情誼恰似牛郎織女長相憶。」
「願效仲卿蘭芝東南飛,堅貞永不移!」
七個女孩,一人說一句。


「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神鵰俠侶的。」
明菁雖然笑得很開心,但還是保持著老師應有的風範。
「老師,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麼認識的?」綁馬尾的女孩說。
「說嘛說嘛。」其他女生也附和著。
明菁看看我,然後笑著說:
「我跟他呀,是聯誼的時候認識的。那時我們要上車前,要抽……」
明菁開始訴說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時候的事。
她說得很詳盡,有些細節我甚至已經忘記了。
明菁邊說邊笑,她那種快樂的神情與閃亮的眼神,我永遠忘不掉。


折騰了一下午,七個女生終於要走了。
「別學陳世美哦。」「要好好對老師哦。」「不可以花心哦。」
她們臨走前,還對我撂下這些狠話。
「過兒,對不起。我的學生很頑皮。」學生走後,明菁笑著道歉。
『沒關係。高中生本來就應該活潑。』我也笑了笑。
「過兒,謝謝你。你並沒有否認。」明菁低聲說。
『否認什麼?』
明菁看看我,紅了臉,然後低下頭。
我好像知道,我沒有否認的,是什麼東西了。


原來我雖然可以下定決心。
但我卻始終不忍心。


過了幾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寫稿夥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們相約吃晚飯,在第一次看見荃的餐館。
荃吃飯時,常常看著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紅玫瑰。
離開餐館時,我跟服務生要了那朵紅玫瑰,送給荃。
荃接過花,怔怔地看了幾秒,然後流下淚來。


『怎麼了?』
「沒。」
『傷心嗎?』
「不。我很高興。」荃抬起頭,擦擦眼淚,破涕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這不是我買的。』
「沒差別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興了。」
『那為什麼哭呢?』
「我怕這朵紅玫瑰凋謝。只好用我的眼淚,來涵養它。」


我回頭看看這家餐館,這不僅是我第一次看見荃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的地方。
人們總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可是如果紅玫瑰真能代表愛情,
那用來涵養這朵紅玫瑰的,除了荃的淚水,恐怕還得加上我的。
甚至還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灣並沒有秋天一定得落葉的道理,只是天氣不再燠熱。
我在家趕個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個懶腰,準備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時,電話響起,一陣慌張,湯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間接電話,是荃打來的。


「你有沒有出事?」
『出事?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剛剛,打破了玉鐲子。」
『很貴重嗎?』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而是我戴著它好幾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沒關係的。』
「我不怎麼心疼的,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
「我以為……以為這是個不好的預兆,所以才問你有沒有出事。」
『我沒事,別擔心。』
「真的沒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用來喝咖啡的湯匙,剛剛掉進排水管了。』
「那怎麼辦?」
『暫時用別的東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東西而已。』
「嗯。」
『別擔心,沒事的。』
「好。」
『吃飯要拿筷子,喝湯要用湯匙,知道嗎?』
「好。」
『睡覺要蓋棉被,洗澡要脫衣服,知道嗎?』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著大雨,荃突然來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門口等我。
『妳怎麼突然跑來台南呢?』
荃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根湯匙,跟我弄丟的那根,一模一樣。
「你的湯匙是不是長這樣?我只看過一次,不太確定的。」
『沒錯。』
「我找了十幾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請他們把所有的湯匙拿出來,然後一根一根找。」
「後來,我還用畫的呢。」
荃說完一連串的話後,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額頭的雨水。


『可是妳也不必急著在下雨天買啊。』
「我怕你沒了湯匙,喝咖啡會不習慣。」
我望著從荃濕透的頭髮滲出而在臉頰上滑行的水珠,說不出話。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荃笑了起來,「只有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呢。」


『妳全身都濕了。為什麼不帶傘呢?我會擔心妳的。』
「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妳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將濕透的頭髮順到耳後: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對我而言,認識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認識我之後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雖然淺淺地笑著,但我讀得出她笑容下的堅毅。


三天後,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點47分,
台灣發生了震驚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當時我還沒入睡,下意識的動作,是扶著書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
我們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回家詢問狀況。
明菁和荃也分別打電話給我,除了受到驚嚇外,她們並沒損傷。
我、柏森和秀枝學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堯兄,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那晚的氣氛很緊繃,我們四人都沒說話,子堯兄只是不斷在客廳踱步。
五點多又有一次大規模的餘震,餘震過後,子堯兄頹然坐下。
「子堯兄,我開車載你回家看看吧。」柏森開了口。
『我也去。』我接著說。
「我……」秀枝學姐還沒說完,子堯兄馬上向她搖頭:
「那地方太危險,妳別去了。」


一路上的車子很多,無論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子堯兄不是低著頭,就是瞥向窗外,不發一語。
子堯兄的家在南投縣的名間鄉,離震央很近。
經過竹山鎮時,兩旁盡是斷垣殘壁,偶爾還傳來哭聲。
子堯兄開始喃喃自語,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當我們準備穿過橫跨濁水溪的名竹大橋,到對岸的名間鄉時,
在名竹大橋竹山端的橋頭,我們停下車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名竹大橋多處橋面落橋,橋墩也被壓毀或嚴重傾斜。
橋頭拱起約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開了。
子堯兄下車,遙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間鄉,突然雙膝跪下,抱頭痛哭。
後來我們繞行集集大橋,最後終於到了名間。
子堯兄的家垮了,母親和哥哥的屍體已找到,父親還埋在瓦礫堆中。
嫂嫂受了重傷,進醫院,五歲的小姪子奇蹟似地只有輕傷。


我們在子堯兄殘破的家旁邊,守了將近兩天。
日本救難隊來了,用生命探測儀探測,確定瓦礫堆中已無生命跡象。
他們表示,若用重機械開挖,可能會傷及遺體,請家屬定奪。
子堯兄點燃兩炷香,燒些紙錢,請父親原諒他不孝。
日本救難隊很快挖出子堯兄父親的遺體,然後圍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離去前,日本救難隊員還向子堯兄表達歉意。
子堯兄用日文說了謝謝。


子堯兄告訴我們,他爺爺在二次大戰時,被日本人拉去當軍伕。
回家後,瘸了一條腿,從此痛恨日本人。
影響所及,他父親也非常討厭日本人。
「沒想到,最後卻是日本人幫的忙。」
子堯兄苦笑著。


之後子堯兄常往返於南投與台南之間,也將五歲的姪子託我們照顧幾天。
那陣子,只要有餘震發生,子堯兄的姪子總會尖叫哭喊。
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淒厲的啼哭聲。
沒多久,子堯兄的嫂嫂受不了打擊,在醫院上吊身亡。
當台灣的老百姓,還在為死者善後、為生者撫慰心靈時,
台灣的政治人物,卻還沒忘掉2000年的總統大選。


地震過後一個多月的深夜,我被樓下的聲響吵醒。
走到樓下,子堯兄的房間多了好幾個紙箱子。
「菜蟲,這些東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幫我寄過來。」
『子堯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辭了,回南投。我得照顧我的小姪子。」
子堯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東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幫子堯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書,都給你們吧。」子堯兄說。
我和柏森看著子堯兄,不知道該說什麼。
「來,一人一塊。」子堯兄分別給我和柏森一個混凝土塊。
「這是?」柏森問。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後你們從政,請帶著這塊東西。」
『嗯?』我問。
「地震是最沒有族群意識的政治人物,因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
 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壓死的,全都是台灣人。」
我和柏森點點頭,收下混凝土塊。


子堯兄要去坐車前,秀枝學姐突然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你就這樣走了,不留下一句話?」秀枝學姐說。
「妳考上研究所時,我送妳的東西,還在嗎?」
「當然在。我放在房間。」
「我要說的,都說在裡面了。」
子堯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學姐揮揮手,「再見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堯兄後,回到客廳。
秀枝學姐坐在椅子上,看著子堯兄送給她的白色方形陶盆,發呆。
「到底說了些什麼呢?」秀枝學姐自言自語。
我和柏森也坐下來,仔細端詳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聲,『我知道了。』
「是什麼?」柏森問我。
『我愛楊秀枝。』
「啊?」秀枝學姐很驚訝。


我指著「明鏡台內見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
還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的「愛」。
「我愛秀?然後呢?」柏森問。
『觀世音菩薩手裡拿的,是什麼?』我又指著那塊神似觀世音的石頭。
「楊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來,不就是“我愛楊秀枝”?』


秀枝學姐聽完後,愣在當地。過了許久,好像有淚水從眼角竄出。
她馬上站起身,衝回房間,關上房門。
幾分鐘後,她又出了房門,紅著眼,把陶盆搬回房間。
連續兩個星期,我沒聽到秀枝學姐說話。


從大一開始,跟我當了八年室友的子堯兄,終於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子堯兄走後,我常想起他房間內凌亂的書堆。
「痴兒啊痴兒。」子堯兄總喜歡摸摸我的頭,然後說出這句話。
雖然他只大我五歲,我有時卻會覺得,他是我的長輩。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決心,我的決心卻總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堯兄,我辜負你的教誨。


當秀枝學姐終於開口說話時,我又接到荃的電話。
這陣子因為子堯兄和地震的關係,荃很少打電話來。
聽到荃的聲音,又想到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的遺憾,
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嗎?」
『可以見個面嗎?』
「你……」
『怎麼了?不可以嗎?』
「不不不……」荃的聲音有點緊張,很快接著說:
「只是你從沒主動先說要見我,我……我很驚訝。」
『只有驚訝嗎?』
「還有……還有我很高興。」荃的聲音很輕。
『還有沒有?』我笑著說。
「還有『可以見個面嗎?』是我的台詞,你搶詞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嗎?』
「嗯。我明天會坐車到台南。」
『有事要忙嗎?』
「嗯。我儘快在五點結束,那時我在成大校門口等你,好嗎?」
『好的。』
「明天見。」
『嗯。』


枉費我當了那麼多年的成大學生,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
扣掉安南校區,成大在台南市內,起碼還有六七個校區。
每個校區即使不算側門,也還有前門和後門。
那麼問題又來了,所謂的「成大校門口」是指哪裡?
我只好騎著機車,在每個可以被稱為「成大校門口」的地方,
尋找荃。
終於在第八個校門口,看到荃。


『對不起,讓妳久等。』我跑近荃,氣喘吁吁。
「會久嗎?」荃看了看手錶:「還沒超過五點十分呢。」
『是嗎?』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讓妳等,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等你的感覺,我會安靜的。」
『安靜?』
「嗯。我會靜靜地等,不會亂跑。你可以慢慢來,不用急。」


『如果我離開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離開台灣呢?』
「我等你回台灣。」
『如果我離開地球到火星探險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離開人間呢?』
「還有下輩子,不是嗎?」


荃,妳真的,會一直等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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