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心理測驗





* * * * * * * * * *


可以容納約150個學生的階梯教室裡雖然坐滿了人,
但除了教授喃喃自語般的講課聲和偶爾粉筆劃過黑板的聲音外,
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來玩個心理測驗吧。」
教授突然將手中的粉筆往黑板的凹槽拋落,發出清脆的喀嚓聲。
粉筆斷成兩截,一截在凹槽內滾了幾下;另一截掉落在講台上。
他轉過身,雙手張開壓在桌上,眼睛順著一排排座位往上看,
臉上露出微笑說:「好嗎?」


沉寂的教室瞬間醒過來,鼓噪聲此起彼落。
我被這陣聲浪搖醒,睜眼一看,桌上的《性格心理學》停留在78頁。
記得那是剛開始上課時的進度,而現在已是下課前10分鐘。
拉了拉身旁榮安的衣袖,正在點頭釣魚的他吃了一驚,下巴撞上桌面。
唉唷一聲,他也醒過來。


右前方三排處的女孩聞聲回頭,先是一楞繼而笑了起來,笑容很甜。
我覺得有些窘,轉頭瞪榮安一眼。
他揉了揉下巴,睡眼惺忪地望著我,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回答,只是狠狠捏一下他的大腿。
「啊……」他才剛開口,我便摀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出聲。
女孩又笑了一下,然後轉頭回去跟隔壁的女同學說話。


「這個測驗的問法雖然有很多種,不過答案的解釋都是差不多的。」
教授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了擦,戴上眼鏡後繼續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說完後,他轉頭在黑板上依序寫下:馬、牛、羊、老虎、孔雀。
「大家別多想,只要憑第一時間的反應作答,這樣才會準。」


同學們開始交頭接耳,過了約半分鐘,教授又開口說:
「選馬的同學請舉手。」
大概有20幾隻手舉起,榮安和我都沒舉手,笑容很甜的女孩也是。
我覺得「馬的同學」好像是罵人的髒話,於是吃吃笑了起來,
但別人都沒反應。
「選牛的同學請舉手。」
這次舉手的人看來比「馬的」多一些。


笑容很甜的女孩選了羊,她隔壁的女同學則選老虎。
我在教授詢問最後一種動物——孔雀時,舉了手。
右手懸在空中,轉頭問榮安:『怎麼沒看見你舉手?你要選什麼?』
「我要選狗。」他說。


『沒有狗啊!』我左手指著黑板上寫的五種動物。
「是嗎?」他仔細看了黑板一眼,「原來沒有狗喔。」
『那你要選什麼?』
「我要選狗啊。」
『你有沒有在聽人說話啊!』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說沒有狗了!』


「那位同學。」教授說,「有問題嗎?」
轉頭看見教授的手正指向我,其他選孔雀的人早已將手放下,
只剩我高舉右手。
『沒有。』我臉頰發熱,趕緊放下右手。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們,你為什麼選孔雀?」教授又說。
我緩緩站起身,發現幾乎全部的人都看著我,臉頰更熱了,只得說:
『沒有為什麼。』


「這些動物代表對你而言什麼最重要?或者說你最想追求什麼?」
教授看了看仍然站著的我,並沒有叫我坐下,又接著說:
「馬代表自由;牛代表事業;羊代表愛情;老虎代表自尊。孔雀呢?」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曖昧,「孔雀則代表金錢。」
話剛說完,教室響起一陣笑聲,笑容很甜的女孩笑得更甜了。
教授忍住笑,說:「請坐吧,孔雀同學。」
我想我的臉大概可以煎蛋了。


下課鐘響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教室時,榮安對我說:
「原來你那麼愛錢喔,難怪都不借錢給我。」
我像一鍋滾開的水,榮安卻來掀鍋蓋,我便順手把書包往他身上砸。
他往後閃避時,剛好撞到經過我們身旁的女孩。
她是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隔壁的女孩,選老虎的那個。
「對不起。」我跟榮安異口同聲。
她沒說話,只是依序看了榮安和我一眼,眼神看來不像是瞪。
然後跨過掉在地上的書包,跟上笑容很甜的女孩,走出教室。


我撿起書包,趁榮安發呆的空檔,舉腳踹一下他的屁股。
「愛錢沒什麼不好啊。」榮安揉了揉屁股。
正想再給他一腿時,有人拍拍我肩膀說:「嘿,我也選孔雀耶。」
轉頭一看,是我們系上另一位同學,跟我不算熟。
『喔?』我隨口問,『你為什麼選孔雀?』
「孔雀那麼漂亮,當然選牠囉!」
說完後,他也走出教室,榮安立刻跟在後頭跑掉了。


我揹起書包,慢慢走出教室,離開教室後,在校園裡閒晃。
想到孔雀的象徵意義,心裡很不是滋味。
雖然愛錢沒什麼不好,但愛錢總跟現實、勢利、虛榮等形容詞相關,
而這並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的樣子。
本來可以對這個心理測驗一笑置之,但那位選孔雀的同學,
偏偏就是個愛錢的人。


記得有次他開了輛新車到學校,興沖沖地邀同學出外兜風。
結果有四位同學上了車,包括我。
我們在外面玩了三個鐘頭,才剛回到學校,他立刻拿出紙筆,
計算用掉的油錢等等大小花費,反覆計算核對了三次後,說:
「你們每人要給我38.6元。那就39元吧,四捨五入。」
我心裡不太高興,給了他40元後,說:『不必找了。』
「真的嗎?」他笑著說,「那太好了。」
從此我便跟他保持距離。


我走回宿舍,坐在書桌前,剛把《性格心理學》放進書架時,
榮安開門進來興奮地說:「我查到那個女孩的名字了!」
『哪個女孩?』我轉頭看著他,有些疑惑。
「你喜歡的那個啊!」
我恍然大悟,他說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選羊的那個。


我和榮安都是單身的大四學生,班上也沒有女同學供我們狩獵。
幸好學校規定要修通識教育課程,我們才有機會接觸外系女孩。
這學期我和榮安選了這門課,因為聽說任課教授打成績很大方。
這門課是三學分,每週二下午連續上三節課,修課的學生什麼系都有。
上課沒多久,我便被那個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
她看起來很文靜,眼睛又大又亮,尤其笑起來非常甜美。
我通常會坐在她身後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處看著她,偶爾陷入遐想。
但我無從得知她的姓名和系所,直到上禮拜二她穿了系服來上課,
才知道她念統計系。


『你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我問榮安。
「我下午跑出教室時,剛好聽到有人叫她:流尾停。」
『流尾停?』
「嘿嘿。」榮安很得意,「我們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統計系嗎?所以
 我立刻跑到教務處找統計一到統計四的名條一一比對,終於……」


榮安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張狹長的紙,把它攤開放在書桌上,
我低頭一看,是統計三的名條。
而在紙條下方有一個用紅筆圈出的名字——
劉瑋亭。


我注視劉瑋亭這名字幾秒後,喔了一聲。
「咦?」榮安睜大眼睛,「你的反應怎麼這麼平淡?」
『不然要怎樣?』
「趕快採取攻勢啊!」
榮安雙手拍擊桌面,很激動的樣子。


我抬起頭看著榮安,不知道要說什麼?
雖然每當在教室裡看著她的背影或是在書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時,
總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從來沒想過如果一旦知道她的名字,
又該如何?
「寫情書給她吧。」榮安說。


我想想也對,只有這個辦法了。
畢竟我已經大四了,如果在大學生活中沒談場戀愛或是交個女朋友,
就像在籃球場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卻沒有得分,
便會覺得這場球賽是一片空白。
於是我馬上起身到其他寢室去借教人寫情書的書籍。


要借這類書籍並不難,在我們這年紀學生的書架上,
充斥著教人如何對異性攻防的書。
因此我很快借到兩本書,其中一本還用紅筆畫了一些重點。
我拿出信紙,左思右想並參考那兩本書,終於寫下第一句: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園,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榮安啊……』
「什麼事?」他走近我。
『沒事。』
「那你幹嘛叫我?」
我沒有理他,只是揮舞左手叫他別靠過來。
原本想問他第一句寫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戰鬥力比我還弱,
如果聽了他的意見,後果會不堪設想。


榮安去洗澡了,寢室內只剩下我和書桌上的一盞燈。
我屏氣凝神寫信,力求字跡工整,嘴裡也低聲複誦寫下的文句。
如果不小心寫錯字或覺得文句不順,便揉掉信紙重頭來過。
文字的語氣盡量誠懇而不卑微,讚美她時也避免阿諛奉承。
在榮安洗完澡回來推開寢室的門時,我終於寫完了,只剩最後的署名。
『要署名什麼?』我頭也沒回,『用真名不好吧。』


「用無名氏呢?」榮安說。
『又不是為善不欲人知的愛心捐款。』
「一個注意妳很久的人呢?」
『這樣好像是恐嚇信。』
「一個暗戀妳卻不敢表白的人呢?」
『也不好。搞不好她會以為我是個變態或是奇怪的人。』


「知名不具呢?」
『知名不具?』
「這還有個笑話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陽具。」
『混蛋!』
在寫情書這麼優雅的氣氛中,他竟然冒出這句話,我回頭罵了一聲。
但我罵完後,看見他的樣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榮安全身脫個精光,連內褲也沒穿,在寢室內走來走去。
『你……你在幹嘛?』
「我在遛鳥啊。」他沒停下腳步,繼續走來走去。
『……』
「我的小鳥一天24小時都不見天日,只有在洗澡時才可以見天日,但
 洗澡時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牠一下,有益健康。」
說完後,他停下腳步,拿了張椅子到窗邊,然後站上去面對窗外,
張開雙臂說:「飛吧!」
『混蛋!你給我下來!』


我很用力把榮安拉下椅子,大聲說:『把內褲給我穿上!』
「喔。」他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穿上內褲,「那你要署名什麼?」
『就隨便弄個化名好了。』
「我幫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請我吃一頓大餐。」
『想都別想。』
「你果然是選孔雀的人。」
剛舉起腳想踹他時,突然又想到那個心理測驗,便停了下來。


『這個劉瑋亭是選羊的人。』
「羊?」榮安說,「羊代表什麼?」
『愛情。』我說。
「喔。」榮安想了一下,「那這樣的女孩一定可以帶給人幸福。」
『應該是吧。』
我回到書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龍。
再加個附註,請她下課後到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
我會在那裡等她。如果她願意跟我做朋友的話。


我將信反覆看了幾遍,然後裝入信封。
準備用膠水黏上封口時,又把信拿出來再讀一次。
「都寫了,就寄吧。」榮安說。
我終於把信封緘,在收件人的地址寫上:成大統計三。


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時,腦袋裡還在胡思亂想。
如果那個心理測驗很準的話,那麼我應該會更喜歡劉瑋亭;
但卻會討厭選孔雀的自己。
而如果她很相信那個心理測驗,她會不會因此而不喜歡選孔雀的我?


『榮安。』我睜開眼睛,『你要選哪種動物?』
「狗啊。」榮安回答。
『都跟你說沒有狗了!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選什麼?』
「我要選狗啊。」
『你……』我氣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趕快睡覺!』


把信寄出後,連續幾天的夜裡都會作夢。
有時是像牽著白雪公主走過青青草原的夢;有時則是像聊齋裡的怪譚。
我也開始想像劉瑋亭收到信後的心情,她會高興?還是覺得無聊?
她會不會優雅地撕破信然後不屑地丟進垃圾桶?
或是廣邀親朋好友來欣賞她的戰利品?


終於又到了禮拜二,我這次因為心虛所以坐在離劉瑋亭比較遠的地方。
雖然緊張,但我仍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發現她跟平常沒什麼不同。
照理說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這間教室裡有某個人喜歡她、
而且下課後會等她,那她為什麼還能這麼自然呢?


下課鐘響後,我先警告榮安不准躲在暗處看我的熱鬧,
然後飛奔至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背對教室門口。
用了約兩分鐘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不緊張,再緩緩轉身面對教室。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經過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異。
突然後悔自己太衝動,不應該寄出那封情書。


大概離我50公尺處,有個女孩似乎正朝我走來。
當距離縮短為30公尺時,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劉瑋亭隔壁的女孩。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裡越納悶:怎麼會是她呢?
但等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只剩10公尺時,我開始慌了。
彷彿看到一隻老虎正朝我走過來,但我前面卻沒有鐵籠子。


「我是劉瑋亭。」她走到我面前兩步後站定,「你是寫信給我的人?」
『啊?』我舌頭打結了,『這……這……』
「是或不是。」
『這很難解釋。』
「到底是或不是。」她說,「如果很難回答,就點頭或搖頭。」
我不知道該點頭或搖頭,因為我是寫給劉瑋亭沒錯,但不是寫給她啊。
她看我一直沒反應,便從書包拿出一封信,說:「這是你寫的?」
我看了看,便點頭說:『是。』


她打量我一會後,說:「我們走走吧。」
說完後,她便轉身向前走。我遲疑一下,跟在她身後。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總是直視前方。
她沒再說話,自顧自地往前走,我則默默的跟在她身後機械地走。
我越走心裡越納悶:為什麼她會收到信?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啊?』我嚇了一跳,隨即恢復正常,說:『朋友告訴我的。』
我心裡閃過一絲殺意,死榮安,你完了。
「他認識我?」
『不。他……』我想了一會,編了一個理由,『他認識妳朋友。』
「原來如此。」


「柯子龍不是你的本名吧?」
『嗯。我叫蔡智淵。』
「智淵?」她點點頭,「這名字不錯,知識淵博的意思。」
『謝謝。』
「為什麼化名子龍?」
『我高中時用子龍這個名字投過稿,有被錄取。』
「是詩?散文?還是小說?」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話。』
「哦?」她停下腳步,「說來聽聽。」


『小明心情很差,小華就告訴他: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兵來將擋。
 小明卻說:可是“兵”不是能吃“將”嗎?』
我也停下腳步,看她都沒反應,便說:『我說完了。』
「嗯。」
『玩暗棋時,兵會吃將。』
「我知道。」
『所以我覺得這可以算是笑話。』
「大概吧。」她繼續向前走,「你不用自責,笑話不好笑是正常的。」
『我……』


「一起吃個飯吧。」她又停下腳步。
我抬頭一看,已走到學校的自助餐廳,便點點頭。
進了餐廳,她在前我在後,各自拿餐盤選自己的菜。
結帳時,她從書包裡拿出皮夾,我搶著說:『我請妳。』
「不用了。各付各的。」
她付了錢,我也沒堅持。


我們選了位置面對面坐下,她說:「你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妳怎麼知道我選孔雀?』
「上星期你站起來回答教授問題時,全班都知道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心理測驗可能不準吧。』
「也許吧。」她拿筷子撥了撥餐盤的菜,「雖然很多人把心理測驗當做
 遊戲,但心理測驗還是有心理學基礎並經過統計分析的。」
『是嗎?』
「相信我,我是學統計的。」


『那妳為什麼選老虎?』
她先是一楞,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我苦笑一下,心裡想:我注意的是坐在妳旁邊,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我選老虎是因為牠最能保護我,是我可以信賴的動物。」
『嗯。』
「你為什麼選孔雀?」
『呃……』


我一直沒追究我選孔雀的理由,當教授在黑板寫下那五種動物時,
我的腦海裡一一浮現這五種動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後便選了孔雀。
但絕不是因為孔雀漂亮而選牠,事實上我認為老虎漂亮多了。
那麼我為什麼要選孔雀呢?
「不用多想了。很多選擇是沒有理由的。」
她看我一直沒回答,便幫我下了結論。


離開餐廳後,她說她的腳踏車還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已經是入夜時分,路燈都亮了,但一路上我們幾乎不交談。
校園內沒什麼學生在走動,更彰顯我們之間的沉默。
這種沉默的氣氛,足以令人窒息。
『妳為什麼願意出來見我?』
我說完後,如釋重負,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其實我的同學們都叫我別理你,或是躲起來看你會等到什麼時候。」
『她們……』
「你放心。她們只知道有人寫信給我,但我沒把信給任何人看。」
『嗯。』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寫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氣。」她說,
「如果我不回應或是躲起來測試你的誠意,你的自尊心一定會受創。」
『謝謝妳。』
「不客氣。」她微微一笑,「我認為自尊最重要,絕不允許受到傷害。
 所以那個心理測驗對我而言,是非常準的。」


她牽著腳踏車往前走,並沒有騎上去的意思。我便繼續在後跟著。
剛剛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開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過笑容很誠懇。
「我們現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後別太見外。」
她停下腳步,等我跟她並肩後,再繼續走。


「我的宿舍到了。」她說,「那就,再見吧。」
『嗯,再見。』
她騎上腳踏車,車輪大概只滾了三圈,我便聽到煞車聲。她回頭說:
「我有個疑問: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嗎?」
『嗯?』
「你在信上說的。」


『這個嘛……』我不想說謊,但又不能告訴她實情,神情很狼狽。
「同學們都說我很少笑,因此看起來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如果你覺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話,那我以後盡量多笑了。」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虛。


劉瑋亭的背影消失後,我心裡百感交集,轉身慢慢走回去。
雖然她看起來確實有點凶,但相處的感覺還不錯,也覺得她是好人。
可是……可是那封情書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一想到這,心裡便有氣,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來。
直接跑回寢室。


我回到寢室,關上門,並且鎖上。榮安衝著我一直傻笑。
我走到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記:『她不是她啦!』
「你說什麼?」榮安揉著頭說。
『我喜歡的女孩子不是劉瑋亭!』
「可是我明明聽到有人叫她劉瑋亭啊!」
『你確定你沒聽錯?』
「我本來很有把握沒聽錯,但經你這麼一說,我不確定了。」
『可惡!』我掐著他脖子,『你把我害慘了!』


「等等。」榮安掙脫我的魔爪,「這麼說的話,雖然可能是我聽錯,但
 還真的有劉瑋亭這個人。」
『那又如何?』
「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
『神奇個屁!』
「這樣我算不算是你的愛神邱比特?」
『邱你的頭!』
我又想掐他脖子時,他迅速溜到門邊,打開門跑掉了。


我熄滅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劉瑋亭相處的點滴。
該不該告訴她實情?如果告訴她實話,她的自尊會不會受傷?
她是那麼為我設想,我如果傷害了她豈不是天理難容?
雖然她很不錯,但我喜歡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突然想到一句成語:騎虎難下,倒真的滿適合形容我現在的處境。
而且巧合的是,劉瑋亭剛好是選老虎的人。


反覆思考了幾天,只得到一個結論:絕不能告訴劉瑋亭實情。
而且那封情書畢竟寫得很誠懇,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見一次面後就裝死。
那麼,就試著跟她交往看看吧。
依我平時的水準,也許她過陣子就不會想理我;
萬一她覺得我不錯,也許……嗯……也許……
總之,順其自然吧。


到了禮拜二的上課時間,雖然緊張依舊,但我還是坐回老位置。
劉瑋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塊。
以往我總是專注看著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現在卻不知道該看誰?
我也無法分辨看誰的時間比較多,因為我幾乎是同時看著兩個人。
下課鐘響了,瞥見她們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我突然一陣慌張,
左手拿起桌上的書,右手提著書包,頭也不回衝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然後喘口氣。
等呼吸回復正常後,看到自己站在這棵敏感的樹下。
正不知所措時,遠遠看到劉瑋亭牽著腳踏車走過來。
「嗨,蔡同學。」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離,停下腳步。
『嗨,劉同學。』我覺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
「我們走走吧。」
『是。』
然後她牽著腳踏車,我跟她並肩走著。


「這時候的陽光最好。」
『嗯。』
「對了,你念哪個系?」
『水利系。』
「哦,你是工學院的學生。不過你的文筆很好。」
『妳怎麼知道我的文筆?』
「信呀。」
『喔。』我又差點忘了是她收到我寫的情書,『那是……』
「抄的?」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頭髮,『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她笑了笑,「還是可以感受到誠懇。」


『今天讓我請妳吃飯吧。』我說。
「這樣好嗎?」
『反正只是學校的餐廳而已。』
「好吧。」
『謝謝妳。』
「該道謝的人是我吧?」
『不。妳肯讓我請客,我很高興。』
「你真的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選孔雀的人會怎樣?』
「我也不知道。但應該不會覺得請客是件快樂的事。」


我們進了餐廳,又面對面坐了下來。
「今天教授出的作業,你應該沒問題吧?」
『作業?』
「是呀。下禮拜得交。」
看來我今天太混了,連教授出了作業都不知道,只好硬著頭皮問她: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作業?』


「李宗盛、陳昇、羅大佑之創作行為比較分析。」
『啊?』我張大嘴巴,『這要怎麼寫?太難了吧。』
「不會呀。我覺得還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寫,不禁皺了皺眉頭。
「從他們的性格和背景的差異著手,會比較好寫。」
『謝謝。』我急忙說,『真是大感謝。』


吃完飯,我們往她的宿舍移動,她仍然牽著腳踏車,我在旁跟著。
現在的時間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只好再問她關於作業的事,於是她又跟我點了幾個寫作業的方向。
『妳的功課一定很好。』
「還好,還過得去。」
『我這樣會不會佔去妳唸書的時間?』
「不會。」她搖搖頭,「跟你聊天滿輕鬆的。」
可是我壓力很大耶,我心裡這麼想著。


「宿舍的電話不太方便,以後要找我時可以讓人上去叫我。」她說,
「我住四樓426室。」
『好。』
「那……」她拖長尾音,一直拖到我聽不見為止。
『嗯。』我立刻說,『再見。』
「呀?」她有點驚訝,「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輪到我拖長尾音。
「好吧。下次見。」她說。
『嗯,再見。』我說。


走了兩步,隱隱覺得就這樣告別不太妥當,於是停下腳步回頭說:
『其實我……』
「嗯?」她也停下腳步,準備聆聽。
『我……』但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有點急又有點緊張。
她等了一會,看我始終說不出話來,便向我走近兩步。


「沒關係。」她說,「我跟你一樣,也會緊張。」
『是嗎?』
「嗯。」她點點頭,「我沒有跟異性單獨相處的經驗,因此很緊張。」
『看不出來妳會緊張。』
「別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選老虎的人。」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鬆,表情不再僵硬。
她又跟我揮揮手說再見後,便轉身走進宿舍。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雖然如釋重負,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我只是覺得那封寄錯的情書是一塊很大很大的石頭,擋在我和她之間,
因此我受到阻礙,無法自在隨意地靠近她。
而我也不時分心往後看,因為後面還有個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從此每當上完課後,我會在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等她。
「我們走走吧。」
這是她每次看到我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說來奇怪,不管我們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覺得陌生。
但只要走了五分鐘的路,我便開始熟悉她。


因此我們通常先是在校園走走,然後吃個飯、聊聊天。
也曾看過三次電影,吃過兩次冰,逛過一次書店。
電影是在學校內看的,不用錢的那種,很符合選孔雀的我的特質。
她是那種越相處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擋在我們中間的石頭,
隨著相處次數的增加而變得越來越小。
她的笑容變多了,我上課時也漸漸能將視線的焦點集中在她身上。
至於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對我而言,已經越來越模糊。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喜歡劉瑋亭?
但即使現在還不算,我相信如果這種相處模式繼續下去的話,
不久後她便會佔據我的生命。
就像順著河水一路蜿蜒往下,總有一天會看到大海。


又到了禮拜二的上課時間,榮安還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經很少睡了。
一直注視著劉瑋亭的背影很奇怪,偶爾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如果實在太無聊,我會在榮安的課本上塗鴉。
下課鐘響了,收拾書包時正好跟轉頭向後的劉瑋亭四目相接,
我笑一笑,然後起身先到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等她。
快走到樹下時,隱約聽到有人叫劉瑋亭,我回過頭,但沒看見她。
我不以為意,繼續走到樹下。


劉瑋亭牽著腳踏車走過來,說:「我們走走吧。」
『嗯。』我點點頭。
才走了一分鐘,她便擦擦汗說:「天氣變熱了。」
『是啊,好像已經是夏天了。』
「那我們到那棵大榕樹下乘涼,好不好?」
『好啊。』


到了大榕樹下,她將腳踏車停好,然後坐在樹下,我也跟著坐下。
「這個夏天你就畢業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張面紙,遞給我。
『繼續念研究所。』我接過面紙,擦擦汗。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會的。』


我們又聊一會畢業這個話題,突然看見榮安騎著腳踏車飛奔而來。
「我……」他氣喘吁吁,「我終於知道了!」
正納悶他到底知道什麼時,他不等我發問便繼續說:
「剛剛我走出教室又聽到有人叫她流尾停,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沒有
 聽錯,我馬上跑到教務處。上次只看到統計三的劉瑋亭便沒再往下看,
 原來統計四竟然還有一個人叫柳葦庭!」


他拿出統計四的名條,把柳葦庭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說:
「劉瑋亭、柳葦庭,聽起來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歡的人是統計四的
 柳葦庭,不是統計三的劉瑋亭,你的情書寄錯人了!」
榮安說完後很得意,又高聲強調一次,「寄——錯——人——了——!」
我苦著一張臉,甚至不敢轉頭看劉瑋亭。


劉瑋亭站起身,走到腳踏車邊,踢掉支架,騎上車,揚長而去。
我移動兩步,嘴裡只說出:『我……』
卻再也說不下去。
榮安看看我,又看看遠去的她,說:「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我沒理他,只是楞楞地看著她越來越淡的背影。


當天晚上,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劉瑋亭,跟她解釋這一切。
隔天覺得似乎有話沒說完,又寫了一封。
能說的都說了,只能靜靜等待下一次的上課時間。
這幾天我很沉默,連多話的榮安也不敢跟我說話。


終於熬到禮拜二的上課時間,但她竟然沒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邊。
我心裡有些慌,以為她不來了。
還好四下搜尋後,發現她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下課後回頭一看,她已經不見蹤影。


接下來連續兩次上課的情形也一樣,一下課她立刻走人,比我還快。
這期間我又寫了兩封信給她,但她始終沒回信。
我只得硬著頭皮到她的宿舍樓下,請人上樓找了她三次。
前兩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第三次拜託的人比較老實,回答:她說她不在。
我繼續保持沉默。


這是最後一次上課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在她的右側。
下課前五分鐘,我已收拾好所有東西,準備一下課就往外衝。
剛敲完下課鐘,立刻轉頭看她,但她竟然不見。
我大吃一驚,不管教授的話是否已說完,拔腿往外狂奔。
終於在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旁追上她。
我喊了聲:『劉瑋亭!』


她停下腳踏車,但沒回頭,只問了句:「你確定你叫的人是我?」
『對。』我撫著胸口,試著降溫沸騰的肺,『我在叫妳。』
「有事嗎?」
『對不起。』
「還有呢?」
『真的很對不起。』


她終於回過頭,只是脖子似乎上緊了螺絲,以致轉動的速度非常緩慢。
然後她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懷疑她的眼睛裡是否還有瞳孔?
「如果沒其他事的話,那就再見了。」
她迅速將頭轉回,騎上車走了。


我的雙腳牢牢釘在地上,無法移動,嘴裡也沒出聲。
榮安突然越過我身旁,追著劉瑋亭的背影,大喊:
「請原諒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聽他說幾句話吧!」
「請妳……」
榮安越跑越遠,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到了。


然後我聽到樹上的蟬聲,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蟬鳴。
我抬頭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綠,沒發現任何一隻蟬。
夏天結結實實地到了,而我的大學生涯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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