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重逢





* * * * * * * * * *


我順利畢業,準備念研究所。
搬離大學部的宿舍,住進研究生的宿舍。
榮安去當兵了,我和一個機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寢室裡。
「我好像看過你。」這是新室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劉瑋亭應該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葦庭則不知下落。
不過我在畢業典禮那天,畢業生遊校園時,曾看過柳葦庭。
她穿著學士服,被一顆水球擊中肩膀,頭髮和衣服都濺濕了。
她卻咯咯地笑著,笑容依然甜美。
然後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為感傷流淚,而是我在楞楞地望著她的同時,被水球砸中臉。


沒能跟劉瑋亭在一起是件遺憾的事,而且我對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只希望時間能沖淡彼此的記憶。
不過這似乎很難,起碼對我而言,很難忘掉她的最後一瞥。
她的最後一瞥雖然很淡,但在我心裡卻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研究室,回寢室通常只為了洗澡和睡覺。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們碰頭或是交談的機會很少。
一旦碰頭,大概也是閒聊兩句。
他通常會說:「我好像看過你。」
這幾乎已經是他的口頭禪了。


新學期開學後一個多月,有系際盃的球賽,各種球類都有。
學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為我在大學時代曾打過系際盃乒乓球賽。
比賽共分七點,五單二雙,先拿下四點者為勝。
我在比賽當晚穿了件短褲,拿了球拍,從宿舍走到體育館。
第一場對電機,我打第一點,以直落二打贏,我們系上也先拿下四點。
第二場對企管,前三點我們兩勝一負,輪到我打的第四點。
「第四點單打,水利蔡智淵、企管柳葦庭。」


裁判說完這句話後,我嚇了一跳,球拍幾乎脫手。
正懷疑是否聽錯時,我看到柳葦庭拿著球拍走到球桌前。
沒想到再次見到笑容很甜的女孩——柳葦庭,會是在這種場合。


她走到球桌前時,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學生外,所有人都感到驚訝。
雖然並沒有規定女生不能參賽,但一直以來都是男生在比賽,
突然出現個女生,連裁判的表情也顯得有些錯愕。
她甚至還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裡的名單,再朝我看一眼。
雖然我很納悶,但無暇多想,比賽馬上要開始了。


這是場一面倒的比賽。
我指的不是比賽內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為她加油,包括我的學弟們。
她雖然打得不錯,但比起一般系際盃比賽球員的水準,還差上一截。
再加上她是個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擋,從不抽球、切球或殺球。
偶爾不小心順手殺個球,學弟便會大喊:「學長!你有沒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場噓聲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場歡聲雷動。


我連贏兩局,拿下第四點。
比賽結束時,照例雙方要握手表示風度。
當我跟她握手時,她露出笑容。
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應該臉紅了。


第五點比賽快開始時,柳葦庭匆匆忙忙跑出體育館,我很失落。
想起那時上課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然後想起那封情書,想起劉瑋亭,想起跟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以及她的最後一瞥。
我覺得心裡酸酸的,喉頭也哽住。
突然學弟拍拍我肩膀,興奮地說:「學長,我們贏了,進入八強了!」


雖然進入八強,但我絲毫沒有喜悅的感覺。
八強賽明晚才開始,因此我收拾球拍,準備離開體育館。
「同學,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待會再走?」
有兩個男生擋在我面前,說話很客氣,不像是要找麻煩的人。
『你們是FBI嗎?』我說。
「啊?」
『沒事,我電影看太多了。』我說,『有事嗎?』
「有人拜託我們留住你,他馬上就會趕來了,請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兩分鐘,便看到柳葦庭跑過來。
她先朝那兩位男生說了聲謝謝,再跟我說:「對不起,讓你久等。」
我不知道該回什麼話,只是楞楞地看著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裡有些吵,我們出去外面說。好嗎?」她笑了笑。
我回過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彈跳的乒乒乓乓聲才重新在耳際響起。


走出體育館,她說:「我們人數不夠,我只好來充數。」
『充數?』我說,『不會啊,其實妳打得不錯。』
「哪有贏家誇獎輸家的道理?這樣豈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她笑著說,「你可以開玩笑吧?」
『可以啊。』
「那可以問你問題嗎?」
『當然可以。』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孔雀。』我嘆口氣,接著說:『妳應該對我還有印象吧。』
「嗯。」她說,「那時教授只問你為什麼選孔雀。」
『還有別的問題嗎?』
「你真的叫蔡智淵?」
『嗯。』


「我剛剛在裁判手上的名單中看到你的名字,嚇了一跳。」
『為什麼?』
「你是不是曾經……」
『嗯?』
「我換個方式問好了。」她說,「你是不是曾經寫信給女孩子。」
『嗯。』
「而這女孩你並不認識。」
『對。』
「那可是封情書哦。」
『沒錯。』


她從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頭寫著:劉瑋亭小姐芳啟。
『這是我寫的。』沒等她發問,我直接回答。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楞了一下,久久沒有接話。
我看她不說話,便問:『這封信怎麼會在妳手上?』


「瑋亭是我學妹,我畢業時她把這封信給我,又說收信人其實是我,
 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淵。可是我看這封信的署名是……」
『柯子龍。』我打斷她,『那是我的化名。』
「為什麼要化名呢?」
『因為……』我想了一會,聳聳肩,『沒什麼。只是個無聊的理由。』
她沒追問無聊的理由是什麼,只是淡淡哦了一聲。


我們都停下腳步,我在等她接下來的問題,她在思索下個問題是什麼。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問:
「這封信真的是要寄給我的嗎?」
『是的。』我回答得很乾脆。
「哦。」她應了一聲,又不再說話了。
『如果沒有別的問題,那我走了。』
她張開口想說什麼,但我不等她說話,便轉身離去。


我不否認今晚突然看到柳葦庭心裡是驚喜的,但一連串的問題,
卻令我覺得有些難堪。
尤其她是我喜歡的人,更是情書的真正收件者,
當她在我面前拿著那封情書時,我感覺自己是赤裸的。


「請你等等!」
走了十多步,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停下腳步。
「對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這封信對我是有意義的,所以我想確定一下而已。」
『那妳現在確定了吧。』
「嗯。」她點點頭,「對不起。」
我嘆口氣,說:『沒關係。』


「本來想在比賽後馬上問你,後來覺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這封信。」
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轉了兩次,便收進外套的口袋裡,接著說:
「我怕你走掉,便拜託兩個學弟留住你。」
『其實一個就夠了。』
「我怕一個人留不住你。」
『為什麼?』
我看著她,一臉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迴避我的目光後,說:
「我不認識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暴力傾向。萬一你心裡不高興,
 動手打人……」
她說到這裡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尷尬。
我楞了一下,過了幾秒後覺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還可以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妳問吧。』
「我明天晚上可以來為你加油嗎?」
我看了看她,沒多久,她的臉上便揚起甜美的笑容。
於是我點了點頭。






* * * * * * * * * *


八強賽對上土木系,我打第五點。
比賽剛開打,柳葦庭正好趕到,在離球桌十公尺處獨自站著。
輪我上場時,我們前四點是一勝三負;換言之,我若輸水利系就輸了。
我對上一個校隊成員,看他揮拍的姿勢,心裡便涼了半截。
朝柳葦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還跟我比個V字型手勢。


乒乓球比賽不像拳擊比賽,在擂臺打拳時,如果愛人在旁加油吶喊,
你可能會因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而擊倒一個比你強的對手。
然後臉頰浮腫鼻子流著血眼角流著淚,與飛奔上台的愛人緊緊擁抱。
但打乒乓球時,技術差一截就沒有獲勝的機會;
即使愛人在旁邊說如果你贏了就脫光衣服讓你看免費也一樣。
所以我連輸兩局,也讓水利系輸掉了八強賽。


學弟在我輸球後,說:「學長,一起去喝個飲料吧。」
我看到柳葦庭正朝我走來,於是說:『我還有事,你們去就好。』
然後跟她一起走出體育館。
背後的學弟一定很驚訝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賽對手走在一起。


「校隊打系際盃,很不公平。」一走出體育館,她便開口。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真的很不公平。」她說。
我看了她一眼,還是沒說話。
「真的實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說。
『一起去喝個飲料吧。』我終於開口,『好嗎?』
「嗯。」她點點頭。


我們到校門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剛坐下,發現學弟們也來這裡。
「學長!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場比賽便約到這麼漂亮的學姐!」
「你不懂啦!也許學長早就認識她了。」
「對啊!搞不好她是學嫂。」
「如果是學嫂,為什麼昨晚學長還能鎮定地比賽呢?」
「學長大義滅親啊!為了系上榮譽,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學嫂。」
「真是學弟的榜樣啊!學長你該得諾貝爾大公無私獎。」
五六個學弟湊過來七嘴八舌。


『你們到那邊吃冰。』我指著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請客。』
「耶!」學弟們哄然散開,興高采烈地走到那張空桌。
學弟一走,場面雖然靜了下來,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
柳葦庭也沒說話。
我吃了第一口冰,覺得場面和身體都很冷,便說:
『確實是不公平。』


柳葦庭楞了一下,然後便笑了起來。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聲也是。
我突然有股衝動,也跟著笑出聲,而且越笑越大聲。


她的笑聲漸緩,說:「你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我緊急煞住笑聲,喉間感受到突然停止發聲的後座力。
「你對學弟還滿慷慨的。」她又說。
我雖然看著柳葦庭,但關於劉瑋亭的記憶卻瞬間湧上來。
勉強笑了笑後,說:『還好而已。』


「你為什麼選孔雀?」她問。
我記得劉瑋亭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我想了很久;
但現在我一點也不想去思考這個答案。
我聳聳肩,說:『沒想太多,就選了。』


「那你知道我選什麼嗎?」她又問。
『妳選羊。』
「你怎麼知道?」
『我一直注意妳,要不然怎麼會有那封信呢?』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會,看她始終說不出話,便說:
『妳是不是想問:為什麼那封信會寄錯人?』
「嗯。」她點點頭,放輕音量,「可以問嗎?」
『妳當然可以問,不過答不答就在我了。』
「哦。」她的語氣顯得有些失望。
『開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將大四下學期發生的事簡短地告訴柳葦庭。
敘述這段故事必須包括榮安和劉瑋亭,我提到榮安時不免多說兩句;
而提到劉瑋亭時總是蜻蜓點水帶過。
可能是因為這種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插嘴問問題以便窺得故事全貌。
也因此,我還是花了一些時間說完,而我們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為水。


我用湯匙隨意撈起幾處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進嘴裡後問:
『你為什麼選羊?』
「因為牠最溫馴,而且可以抱在懷裡,這會讓我覺得很溫暖。」
『羊真是個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選羊了。』
「你絕對不會是一個選羊的人。」她說得很篤定。
『為什麼?』


「你發覺情書寄錯後,並沒有立刻告訴瑋亭。對不對?」
『沒錯。』
「如果瑋亭一直不知道實情,你應該永遠也不會告訴她你寄錯了。」
『嗯……』我想了一下,『應該是吧。』
「選羊的人眼裡只有愛情,絕不會勉強自己跟不喜歡的人交往。你怕
 傷了瑋亭,於是選擇將錯就錯,所以你一定不會是選羊的人。」
我看了看柳葦庭,陷入沉思。


「選羊的人視真愛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愛的過程中,常會不得已而
 傷害自己不愛的人。如果沒有傷害人的覺悟,怎能算是選羊的人?」
柳葦庭拿起湯匙在盤子裡攪動,她面前的冰幾乎已完全變成水。
『如果是妳,妳會怎麼做?』我問。
「我一定在第一時間就把實情說出來。」她放下湯匙,把語氣加重,
像是在強調什麼似的,說:「毫不遲疑。」


聽了她的話,我心裡一驚。
我不喜歡自己是個選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選,我希望自己選羊。
我一廂情願地相信,選羊的人——不管男或女,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而且會帶給另一半幸福,因為在他們眼裡愛情是最重要的。
但從來沒想過,選羊的人必須要有隨時可能會傷害人的心理準備。


我突然對那個心理測驗產生極大的反感,也不願話題繞著它打轉,
於是說:『不提那個心理測驗了,那是個無聊的遊戲。』
「可是我相信心理測驗有某種程度的象徵意義。」
『是嗎?』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學統計的。」
我手中的湯匙滑落,撞擊盤子時發出清脆的鏗鏘聲。


我開始沉默,柳葦庭則猶豫是否該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便問她:『妳現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厲害。企管很難考呢。』
「還好啦,幸運而已。」
她放下湯匙,似乎決定放棄面前那盤冰水。


學弟們要離開了,我先起身替他們付帳。
有個學弟還跟她揮揮手,說:「學嫂,再見。」
她笑了笑,也揮了揮手,但沒說什麼。
又坐回她面前時,她將那封情書遞給我。
我很疑惑地看著她。


「這裡已經寫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張新的信封,笑著說:
「請你把那封信裝進這個信封內,寄給我。」
低頭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學校附近。
「記得要在收件人欄裡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說。
『就這樣?』我抬頭問。
「當然不止。」
『還要做什麼?』
「還要貼郵票呀!」她笑得很開心。


我將情書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說:「我該走了。」
看她往店內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剛剛只付學弟的帳,趕緊越過她,
搶先把我們兩個的帳也結了。
「你真的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聽到她又提到孔雀,心裡感到不悅,但不好意思當場發作,
只好勉強微笑,神色頗為尷尬。


「如果你仍願意將信寄給我,我會很高興。」走出冰店後,她說:
「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
「我的樣子應該跟你想像中的不一樣吧。」她笑了笑,
「說不定你已經失去寫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還是沒有答話。


「我們以前上課的時間是星期二,對嗎?」她問。
『嗯。』我點點頭。
「今天剛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會給你答覆。」
『答覆?』
「你信上說的呀。」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應該是: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


『如果我沒寄呢?』
「那我們就各自過自己的生活呀。」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輕鬆,笑容也很自然。


「再見。」她說。
『再見。』我也說。






* * * * * * * * * *


隔了兩天,才把信寄給柳葦庭。
其實我沒猶豫,只是找不到郵票又懶得出門買,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時,我又把情書看了一遍。
很奇怪,當初寫這封情書時,腦子裡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葦庭;
但在閱讀的過程中,關於劉瑋亭的記憶卻不斷湧現。
甚至覺得這封信如果是為了劉瑋亭而寫,好像也很符合。
只不過笑容很甜這個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著信封上的「劉瑋亭小姐芳啟」,發呆了許久。
信封是嬌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幾朵花的浮水印,
背面則畫上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視而不是微笑。
當初不想用標準信封來裝情書是因為覺得怪,好像穿軍服唱情歌一樣。
但柳葦庭給我的是標準信封。


我嘆口氣,在標準信封的收件人欄裡寫上:柳葦庭小姐啟。
然後將嬌小的劉瑋亭裝進標準的柳葦庭裡。
黏上封口後,才想到應該只將信紙放進即可,不必包括這個小信封。
但黏了就黏了,再拆會留下痕跡,反而不妥。
我特地到上次寄這封信的郵筒,把信投進去,聽到咚一聲。
回頭看郵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星期二來臨之前,晚上睡覺時都沒有作夢。
與第一次寄這封信時相比,不僅夢沒了,連緊張和期待的感覺也消失。
新的星期二終於到來,我算好當初下課的時間,
到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等柳葦庭。


已經是秋末了,再也聽不見蟬聲。
遠遠看到有個女孩從教室走向我,我開始覺得激動。
彷彿回到當初等劉瑋亭的時光,甚至可以聽到她說:「我們走走吧。」
然後我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擦了擦眼角,當視線逐漸清晰後,看到了柳葦庭。
我竟然感到一絲失望。


「你就是寫信給我的柯子龍?」
『是的。』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我?」
『開學後的第二個禮拜。』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嗎?」
『嗯。』
「那我不笑的時候呢?」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時候眼睛很大。』


柳葦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來似乎正在決定該笑還是不該笑?
最後她決定笑了。
「有沒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邊笑邊問,並試著睜大眼睛。
『這很難。』我搖搖頭,『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她終於放棄邊笑邊把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盡情地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眼睛微瞇,彎成新月狀,這才是我所認為的甜美笑容。
以前一起上課時,這種笑容總能輕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雖然認識劉瑋亭之後,我對這種笑容的抵抗力逐漸增加;
但現在劉瑋亭已經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著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聲,才回過神聽見她說:
「我們到安平的海邊看夕陽好嗎?」
我點點頭。


我騎機車載著她,一路上都沒有交談,即使停下車等紅燈也是。
第一次約會(如果算的話)便看太陽下山,實在不是好兆頭。
然後我又想起劉瑋亭。
以前跟劉瑋亭在一起時,得先經過五分鐘熱機後,才會感到熟悉;
而跟柳葦庭相處時,卻沒有覺得陌生的尷尬階段。


當海風越來越鹹時,我發現太陽已快沉沒入大海裡,趕緊加快油門。
「夕陽呀!」才剛停好車,她便一躍而下,往沙灘奔跑,「等等我!」
我往前一看,太陽已經不見了。
「真可惜。」她回頭說。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說:『對不起。』
「又不是你的錯。」她笑了笑,「幹嘛道歉呢?」


柳葦庭蹲下身除去鞋襪、捲起褲管,赤著腳走在沙灘上。
我猶豫了兩秒,也除去鞋襪,跟上她,一起在沙灘上赤足行走。
在海水來去之間,沙灘呈現深淺兩種顏色,我們走在顏色最深的部分。
沙子又黑又軟,輕輕一踏腳掌便深陷。


「你知道嗎?」我們並肩走了十多步後,她說:「我從未收過情書。」
『很難想像。我以為妳應該常收到情書。』
「有被搭訕或收到紙條的經驗,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來的情書……」
她沿直線走動,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腳踝和小腿,「確實沒收過。」
『現在寫情書的人少了,收到情書的人自然也少。』我說。
「大概是吧。」她說。


我們開始沉默,只有海浪來回拍打沙灘的聲音。
海浪大約只需要五次來回,便足以把我們的足跡完全抹平。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已經消失的腳印,然後往岸上走,
直到海浪再也搆不著的地方,便坐了下來。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來。


「寫情書或收到情書,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說。
『喔。』我應了一聲。
「你可能不以為然吧。」她笑著說,「我覺得浪漫很重要哦。」
『妳認為的浪漫是?』
「在雪地裡跑步、丟雪球;或是在沙灘上散步、看夕陽,都很浪漫。」
『照這麼說,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沒辦法浪漫了?』
「說得也是。」
她凝視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見她遲遲沒反應,便說:『我開玩笑的,妳應該知道吧?』
「你是開玩笑的嗎?」她轉頭看著我,「我很認真在為他們擔憂呢。」
『他們?』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有什麼好擔憂的。』
「他們的浪漫是什麼?」她說,「如果少了浪漫,人生會很無趣的。」
『也許他們的浪漫,就是騎在鴕鳥上看獅子吃斑馬。』
「呀?」她有些驚訝,「這怎麼能叫浪漫呢?」
『浪漫是因地而異的,搞不好他們覺得坐在沙灘看夕陽叫莫名其妙。』


她又沒有反應了,隔了許久才說:「你一定是開玩笑的。」
『對。』我說。
她終於笑了起來。
天色已經灰暗,她的臉龐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閃亮著。


「謝謝你。」停止笑聲後,她說。
『為什麼道謝?』
「謝謝你寫情書給我。」
『喔?』
「因為我們在台灣,所以你寫情書給我,是種浪漫。」
『該道謝的人是我,謝謝妳沒拒絕我。』
「我無法拒絕浪漫呀。」
這次輪到我陷入沉思,不說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海浪來回拍打30次的時間,她看了看錶,說:
「我晚上七點有家教。」
我也看了看錶,發現只剩20分鐘,便站起身說:『走吧。』
我們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淨小腿和腳掌上的沙,然後穿上鞋襪。


我問清楚地點後,便加速狂飆。
這次不再有太陽已經下山的遺憾,我準時將她送達。
『妳幾點下課?』她下車後,我問。
「九點。」她回答。
『那我九點來載妳。』


我揮揮手準備離去時,她突然跑過來輕輕抓住機車的把手,說:
「如果我們在非洲,你會帶我騎著鴕鳥去看獅子吃斑馬嗎?」
『應該會吧。』我回答。
她又笑了起來。
昏黃的街燈下,她的眼睛仍然顯得明亮。






* * * * * * * * * *


那次之後,我又載柳葦庭到安平四次。
第一次機車的前輪破了,第二次火星塞點不著火;
第三次賭氣換了輛機車,但騎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第四次終於到了沙灘,不過夕陽卻躲在雲層裡,死都不肯出來。
總之,四次都沒看到夕陽。


最後一次鎩羽而歸後,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便說:『我請妳吃飯。』
「如果看到夕陽,你是不是就不會請吃飯?」
『不。』我搖搖頭,『我還是會請妳吃飯。』
「真的嗎?」柳葦庭睜大眼睛,似乎難以置信。
『當然。』我點點頭。


「你真的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她又說。
雖然不喜歡她老提我選孔雀的事,但我已習慣別人對孔雀的刻板印象。
『大概我是變種的孔雀吧。』
我聳聳肩,開始學會自嘲。


我讓她選餐廳,她選了一家裝潢具有歐洲風味的餐廳。
點完菜後,她說:「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化名為柯子龍?」
我的心迅速抽動一下,為了不讓自己又想起劉瑋亭,趕緊回答:
『我高中時用子龍這個名字投過笑話,有被錄取。』
「是什麼樣的笑話?」她雙手支起下巴,很專注的樣子。
『妳真的想聽?』
「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華就告訴他: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兵來將擋。
 小明卻說:可是“兵”不是能吃“將”嗎?』
我一口氣說完,然後拿起杯子喝口水,說:『就這樣。』
她的表情似乎是驚訝於笑話的簡短,但隨即眉頭一鬆,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持續了一陣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齒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個笑話確實好笑,
因此她並沒有停止笑聲的跡象。
我見她笑個不停,索性也繼續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直到瞥見隔壁桌的客人正盯著我瞧。
『說真的。』我立刻停止笑聲,『這個笑話真的好笑嗎?』
「說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雖然投稿笑話沒什麼了不起,但她笑成這樣還是讓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想當初講這個笑話給劉瑋亭聽時,她的反應令我頗為尷尬。
我心裡不禁又開始比較柳葦庭和劉瑋亭,她們兩個確實大不相同。
劉瑋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種禮貌或善意;
而柳葦庭的笑容很單純,就是開心而已。


我知道不應該在與柳葦庭相處時想起劉瑋亭,但這似乎很難。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為我對這兩個人的記憶是綁在一起的。
當我知道柳葦庭喜歡浪漫、收到情書的反應竟然只是單純的高興時,
曾經悔恨將情書錯寄給劉瑋亭,甚至埋怨她。
但隨即想起劉瑋亭的好與善良,以及她的最後一瞥,
便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情緒是非常殘忍的。


因為劉瑋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對柳葦庭;
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輕易地靠近柳葦庭的驚喜心情。
如果沒有劉瑋亭,如果當初榮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葦庭,
這該是多麼幸福美滿的事啊。
光幻想一下就覺得浪漫到全身起雞皮疙瘩。


畢竟我是喜歡柳葦庭的啊,是那種接近暗戀性質的喜歡。
從第一眼看見她開始,她的倩影與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裡。
我無法具體形容喜歡的女孩子的樣子,但當柳葦庭出現,
我覺得她彷彿正是從我夢裡走出來的女孩子。
雖然對她一無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難相處的女孩,
要我更進一步喜歡她,甚至愛上她,那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


而眼前的柳葦庭並不奇怪,也很好相處,個性似乎也不錯,
我應該早已陷入對她的愛情漩渦中才對。
但只因我常回頭看到劉瑋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渦。
如今被柳葦庭的笑聲感染,我很盡情地用力笑,想用笑聲震碎石頭,
那塊由寄錯的情書、對劉瑋亭的愧疚、她的最後一瞥所組成的石頭。
我似乎是成功了。
因為我終於能感受到跟柳葦庭相處時的喜悅。


「說真的。」柳葦庭說,「你在想什麼?」
我回過神,接觸她的甜美笑容,腦海裡劉瑋亭的空洞眼神逐漸模糊。
『說真的。』我說,『我已經想通了。』
「嗯?」她很疑惑,「說真的,我不懂。」
『說真的。』我說,『我也無法解釋。』
她楞了一下,也沒繼續追問,便又笑了起來。


吃完飯離開餐廳後,我們信步走著,彼此都沒開口。
冬天已經輕輕來臨,天氣有些冷。
『說真的。』我發覺走入一條死巷,便停下腳步,『我們要去哪裡?』
「說真的。」她也停下腳步,「我也不知道。」
『不是妳在帶路嗎?』
「我是跟著你走耶。」
我們互望了幾秒鐘,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在學校附近租房子,離餐廳很近,我說要送她回家,她說好。
到了她家樓下,我說:
『我們班每星期二下午都會打壘球,要不要一起來玩?』
「方便嗎?」她說,「我是女生耶。」
『沒關係,我們打的是慢壘。有時慢壘會需要一個女孩子一起玩。』
「這麼說的話,我又是去充數的囉。」
『不,不是充數。』我趕緊否認,『只是想邀妳一起來打球而已。』
她先笑了兩聲,然後說:「好,我去。」


上樓前,她回頭說:「說真的,這頓飯很貴。」
『說真的,確實不便宜。』我笑著說,『不過很值得。』
「你真的……」
『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她話還沒說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她笑了笑,揮揮手後便上樓了。


從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葦庭會跟我們一起打壘球。
我們讓她當投手,每當她把球高高拋出時,臉上便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由於她個性很開朗而且親切,沒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學混得很熟。
打完球後會一起去吃飯,她也會去,我們並不把她當外人。


記得她第一次來打球時,班上有個同學偷偷問我: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搖搖頭,『不是。』
隨著大家越來越熟,問我的人越來越多。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還不算是。』
但我猶豫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我偶爾會打電話給柳葦庭,約她出來吃個飯或看場電影。
她從未拒絕過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電腦,跟其他人聊聊天。
雖然我還是否認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但班上的同學幾乎都把我們視為一對。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電話,才剛說幾句,她便問我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吧。』我說,『昨天騎車時,狠狠地淋了一場雨。』
「怎麼不穿雨衣呢?」
『雨衣不見了。』
「那為什麼不躲雨呢?」
『趕著上課,沒辦法。』
她沒再多說什麼,只叫我要保重,便掛上電話。


隔天一進研究室,發現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藥。
雨衣上面放了張紙條,上面寫著:
「雨衣給你。感冒藥要吃。記得多休息多喝水。葦庭。」
看著紙條上的葦庭,有種觸電的感覺。
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臨門一腳,它讓我內心的某部分瞬間被填滿。


紙條上的葦庭就只是柳葦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樣;
但如果我在心裡唸著柳葦庭這名字,便會不小心也把劉瑋亭叫出來。
因為柳葦庭與劉瑋亭的發音實在太接近了。
如今我終於有單獨跟柳葦庭相處的機會,也有了只關於她的記憶。


吃完感冒藥後兩天,又到了打壘球的日子。
柳葦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為她歡呼鼓掌。
「說真的。」又有個同學挨近我問,「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我毫不猶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進打擊區。
葦庭站在一壘上對著我笑,並大喊:「加油!」
瞄準來球,振臂一揮,在清脆的鏘聲後,白球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我甩掉球棒,朝一壘狂奔,緊緊追逐我的女友——葦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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