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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3

              Yum





* * * * * * * * * *


升上研二,開始感受到寫論文的壓力。
但我跟葦庭的相處,絲毫不受影響,每週二的壘球也照打。
我們在同一間學校唸書,又都住在學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反而是彼此之間如果碰到要趕報告之類的事,才會刻意選擇獨處。


我知道葦庭喜歡浪漫,因此盡可能以我所認知的浪漫方式對待她。
不過只要我意識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會出狀況。
比方說,我將一朵玫瑰藏進袖子裡,打算突然變出來給她一個驚喜時,
花卻壓爛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劃傷。
共撐一把傘漫步雨中,但風太大以致雨傘開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狽。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時,我脫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條袖子避寒,
但外套太小,我們擠得透不過氣,想脫掉時卻把外套撐破。


我買了一個冰淇淋蛋糕幫她慶生,但冰箱強度不夠,蛋糕都化了。
蛋糕上用奶油寫成的可愛的葦庭,愛字已模糊,看起來像可憐的葦庭。
情人節當晚我帶她去一家看起來很高級的餐廳吃飯,服務生說:
「我們客滿了。請問有訂位嗎?」
『還要訂位嗎?』我說。
服務生的表情變得非常奇怪,臉上好像冒出三條斜線。
他應該是很驚訝我竟然連「情人節要訂位」這種基本常識都沒有。


雖然葦庭總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尷尬,但我還是會有做錯事的感覺。
「沒關係,你畢竟是選孔雀的人。」她總是這麼說。
我越想擺脫選孔雀的形象,這種形象卻在她心裡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頂多只是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或是輕輕擁抱她。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覺得那幾乎是一種褻瀆。
就像我如果走進旅館的房間,看到鋪得平整又洗得潔白的床單時,
便會覺得躺上去把這張床弄皺是一種褻瀆。
我有病,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輕。
所以每當看見她的漂亮臉蛋揚起甜美笑容時,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壘球時,準備接高飛球卻被刺眼的陽光干擾,球打中額頭。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撫摸著我的額頭,輕輕吹了幾口氣後,
趁大家不注意時親了一下。
從此我開始矛盾,既捨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這樣我便能親她一下。


我常會幻想我跟葦庭的未來,幻想跟她以後共同生活的日子。
彷彿可以聽到我在禮堂內對著穿白紗的她說出:我願意;
也彷彿可以看到她在廚房切菜時回頭看著我的笑臉。
也許會生幾個小孩,看著小孩一點點長大,終於會開口叫我們爸媽。
不過我不敢吻她又該怎麼生小孩呢?
沒關係,這是技術性問題,我一定會克服的。


葦庭曾問我:夢想中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每天都可以看到妳的甜美笑容。』我說,『這就是我的夢』。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選孔雀的人,不可能會這麼浪漫。」
『我是說真的。』
「是嗎?」她一臉狐疑,「如果你現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我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與浪漫沾不上邊,只好說:
『我們現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電影院,就進去看電影。』


「可是你待會還有課,不是嗎?」
『不管了。』
「你要蹺課?」葦庭睜大了眼睛。
我點點頭,然後問:『這樣算浪漫嗎?』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載著葦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鐘後經過電影院,立刻停下車。
牽著她的手走進電影院,發現上映的是恐怖片。
片名叫:我的愛人是隻鬼。


我相信葦庭一定不會認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夢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但對我而言,那確實是我的夢想,它是否浪漫並不重要。


葦庭是個好女孩,我深深覺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顧。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盡辦法讓她臉上時時洋溢著甜美的笑容。
她是個很容易因為一些小事情而開心的人,取悅她並不難。
葦庭的脾氣也很好,即使我遲到20分鐘,她也只是笑著敲敲我的頭。
我只看過一次她生氣的表情,只有一次。


那是夏天剛來臨的時候。
我停在路口等紅燈,眼睛四處閒晃時,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雖然她距離我應該至少還有30公尺,但我很確定,她是劉瑋亭。
畢竟我太習慣看著她從遠處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膚瞬間感到緊張。
她越來越靠近,只剩下約10公尺時,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彿再多的東西都填不滿。
不知道是因為心虛、害怕,還是不忍,我立刻低下頭不去看她。
再抬起頭時,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望著她越走越遠,而跟她在一起時的往事卻越來越清晰。
直到後面的車子猛按喇叭,我才驚醒,趕緊離開那個路口。


『妳知道……』我一看見葦庭便吞吞吐吐,最後鼓起勇氣問:
『劉瑋亭現在在哪裡嗎?』
「嗯?」她似乎聽不太懂。
『妳的學妹,劉瑋亭。』
「哦。」葦庭應了一聲,淡淡地說:「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剛剛好像看見她了。』
「那很好呀。」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應該在台北,我怎麼會在台南遇見她呢?』
「我怎麼知道。」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這需要大驚小怪嗎?」葦庭說,「即使她考上台大研究所,她還是可以
 出現在大學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學生,難道就不能出現在台北
 街頭嗎?」


我聽出葦庭的語氣不善,趕緊說了聲對不起。
她沒反應,過了一會才說:「為什麼你這麼關心她?」
『不。』我趕緊搖手否認,『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而已。』
「我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葦庭嘆口氣說:「她應該過得還好吧。」
『希望如此。』我也嘆口氣。
葦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說話了。


從那天以後,我知道在葦庭面前提起劉瑋亭是大忌;
但也從那天以後,我又常常想起劉瑋亭的眼神。


畢業時節又來到,這次我和葦庭即將從研究所畢業。
葦庭畢業後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則決定要留在台南繼續念博士班。
搬離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機械系室友聊聊。
平常沒什麼機會聊天,彼此幾乎都是以研究室為家的人。
我想同住一間寢室兩年,也算有緣。


「我突然想到一個心理測驗,想問問你。」他笑著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後,恍然大悟說:
「你就是那個選孔雀的人!」
『喔?』
「我們一起上過課,性格心理學。」他說,「難怪我老覺得看過你。」
我笑了笑,也覺得恍然大悟。


『你選什麼?』我問。
「我選牛。」他說,「只有牛能確保我離開森林後,還能自耕自足。」
『你確實像選牛的人。』我笑了笑,又問:『那你畢業後有何打算?』
「到竹科當工程師。」他回答。


『然後呢?』
「還沒仔細想過,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讓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念博士班。』我說。
他似乎很驚訝,楞了半天後終於下了結論:
「你真的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連他都這麼說,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 * * * * * * * * *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
由建築的樣式和材料看來,應該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
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裡,有兩層樓,佔地並不大。
樓下有間套房,還有客廳和廚房;樓上也有個房間,房間外有個浴室。
房子周圍有大約一米五高的圍牆,圍成的小院子內種了些花草。


這房子最大的特點,就是樓梯並不在室內,而是在院子旁圍牆邊。
樓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沒做任何處理,保留了粗獷的味道。
經過長年風吹日曬雨淋,顯得斑駁而破舊,有些角落還長了一點青苔。


屋主把樓下的房間稍微清理一下,然後把所有雜物堆在樓上的房間。
因此他雖然把整個房子租給我,但只算我樓下房間的房租。
房租便宜得很,我覺得很幸運;唯一的缺點是樓上看起來有些陰森。
不過這沒關係,我考慮把它借給電影公司當作拍恐怖片時的場景。


葦庭在我搬進這裡後的第三天,離開台南,到台北工作。
她走後的一個星期裡,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過日子?
不知道該吃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入睡;
更不知道該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時間突然變得珍貴,我開始後悔不夠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我空閒的時間比較彈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但她空閒的時間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閒。
剛開始分離時,我大約每兩個星期上台北找她。
我們會一起吃個飯、逛逛街、看場電影、出去走走。
後來這種時間間距慢慢拉長,變成一個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著一棵樹,即使連續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見樹的變化。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個月才看一次樹,你可能會發覺:
樹幹粗了、樹枝長了或彎了、葉子多了而且顏色變深了。
我每次看見葦庭時,都有這種感覺。
甚至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棵樹已經變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著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頭只好作罷。
我們在一家義大利麵餐廳吃飯,餐廳內幾乎不亮燈只在餐桌上點蠟燭。
葦庭一定會認為很浪漫,但我覺得點那麼多蠟燭只會讓空氣變糟而已。
微弱的火光中,她顯得嬌豔,有一種我以前從沒看過的美。


離開餐廳後,我撐起她的傘,她的傘有些小,於是我們靠得很緊。
我很訝異她似乎變高了,低頭一看,才發現她踩了雙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關係,我已經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陣慢一陣地走,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時,別說是步伐了,我們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相當一致。


我們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是在巷弄間隨處走走。
記得第一次跟她吃飯時,飯後也是這般漫無目的亂走。
『說真的。』我想起那時的對白,便停下腳步說:『我們要去哪裡?』
葦庭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似乎也憶起當時的情景。
「說真的。」她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來。
在那短暫的一分鐘內,我們同時回到過去。


「我們要去哪裡?」葦庭說,「我不知道。」
『嗯?』
「我們要去哪裡?」她又說,「我不知道。」
正想問她為什麼重複兩次自問自答時,她卻怔怔地流下淚來。
我右手把傘撐高,左手環抱著她,輕拍她的肩膀。
「你該走了。」
她停止哭泣,輕輕推開我,然後用手擦了擦臉頰,勉強擠出笑容。


上了計程車,隔著緊閉的車窗跟她揮揮手。
車子動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車子在雨中的車陣走走停停,有時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還慢。
我望著窗外,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
然後又看見葦庭。


她並沒有看見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隨著車速忽快忽慢,有時看到她的正面,有時看到背影。
車子停在一個路口,紅燈上的數字為88,雨突然變大了。
車窗越來越模糊,葦庭的背影也越來越遠,最後她轉了彎。
綠燈亮起後,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見。


「是女朋友吧?」司機問。
『嗯。』我回答。
「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他說。
『謝謝。』我擠了個微笑。
然後我閉上眼睛,回憶腦海裡所殘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來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陣驚慌。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跟她在一起時的甜蜜感覺漸漸減少。
或許甜蜜的感覺並未消失,只是離別時感傷的力道實在太強,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於台北的記憶中,感傷佔據了大部分。
就以在義大利麵餐廳吃飯那次來說,我不記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記得叫了什麼麵以及麵的味道;聊的話題和氣氛只依稀記得一點;
但我卻清晰地記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車窗外,她踽踽獨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顏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體四周暈開。


見面既然已經不容易,我們只好勤打電話;
但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打電話找到人的機率不到一半。
而且這機率越來越低,因為我們的生活作息逐漸有了差異。
我仍然過著接近日夜顛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卻得早起。


如果我們分離的距離夠遠,像台灣和美國那樣遠,
我們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國際電話。
這時偶爾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電話,都會是一種驚喜。
可是我們分離的距離只是台北和台南,不僅天天會想打電話,
更會覺得沒有天天打電話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侶。


可惜我們在電話中很少有共同的話題,只能分別談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臨的壓力,只能試著體會;她對我也是如此。
當我們其中一個覺得快樂時,另一個未必能感受到快樂;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會再傳染回去。
換句話說,我們之間的快樂傳染力變弱了,
而難過的傳染力卻比以前強得多。


我常想在電話中多說些什麼,但電話費實在貴得沒天良,讓我頗感壓力。
每天的生活並沒有太多新鮮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類的話,
便成為電話中的逗號、分號、句號、問號、驚嘆號和句尾的語助詞。
日子久了,甚至隱約覺得打電話是種例行公事。


我想妳、我很想妳、我非常想妳、我無時無刻不想妳……
這些已經是我每次跟她講電話時必說的話。
雖然我確實很想她,但每次都說卻讓我覺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錢的東西。
葦庭大概也這麼認為,所以當她聽多了,便覺得麻木。


「可以再說些好聽的話嗎?」葦庭總會在電話那端這麼說。
剛開始我會很努力說些浪漫的話,我知道這就是她想聽的。
或許因為分隔兩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養分來維持愛情生命。
可是,說浪漫的話是條不歸路,只能持續往前而且要不斷推陳出新。
漸漸地,我感受到壓力。
因為我並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說出浪漫的話的那種人。


葦庭對我很重要,當我對她說出:妳是我生命中永遠的太陽時,
雖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讓她開心,但我心裡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我無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養分時,立即灌溉給她;
更無法隨時隨地從心裡掏出各種不同的浪漫給她。
我需要思考、醞釀,也需要視當時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話,比方說我願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
這種話對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謊言。
我無法很自在隨意若無其事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
會勉強說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讓她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當葦庭開始說出這種話時,我便陷入氣餒和沮喪的困境中。


葦庭紮紮實實地住在我心裡,這點我從不懷疑。
我只是無法用語言或文字,具體地形容這種內心被她充滿的感覺。
具體都已經很難做到,更何況浪漫呢?


「為什麼你是選孔雀的人,而不是選羊的人呢?」
當她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時,我覺得對她很抱歉;
但當她幾乎把這句話當口頭禪時,我開始感到生氣。
因為怕生氣時會說錯話,所以我通常選擇沉默;
而我沉默時,她也不想說話。
於是電話中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如果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通話,不僅白白浪費掉電話費,
更會讓心情變得一團糟。
雖然在下次的電話中,彼此都會道個歉,但總覺得這種道歉徒具形式。
漸漸地,連道歉也省了,就當沒事發生。
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過去就沒事了,仍然能繼續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往前走越來越難,甚至根本無法跨過。


「你做過最浪漫的事,就是寫情書給我,但卻只有一封。」
『對不起。』我說,『我並不擅長寫信。』
「你不是不擅長,只是懶得寫。」葦庭說,「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歡
 浪漫,所以才會寫那封情書來追女孩子。」
『我寫情書不是為了耍浪漫,而是因為那是唯一能接近妳的方法。』
「你才不是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學妹——劉瑋亭。」
『妳不要胡說八道!』我感覺被激怒了。


「不然你為什麼把那封信寄給我時,還保留寫著劉瑋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時口吃,不知道該說什麼理由。
「說不出理由了吧?」她說,「你那時候心裡一定只想著瑋亭學妹。」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嘆口氣說。


「如果你現在還喜歡她,又怎能叫『過去』?」
我心頭一驚,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畢竟是選孔雀的人,」她嘆口氣,「愛情對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聽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腦子裡控制脾氣的閘門突然被打開。
『妳說夠了沒?可不可以忘了那個無聊的心理測驗?』
葦庭聽出我的語氣不善,便不再說了。
我們陷入長長的沉默中。


「再見。」
葦庭打破沉默後,立刻掛上電話。
我楞了幾秒後,狠狠摔掉電話。
連續兩天,我完全不想打電話給葦庭,電話聲也沒響起。
第三天我檢查一下電話機,發現它沒壞,一陣猶豫後決定打電話。
但只撥了四個號碼,便掛上電話,因為很怕又不歡而散。


走出房間,繞著院子踱步。
正當為了如何化解尷尬的處境而傷腦筋時,又想起情人節快到了,
這次該怎麼過節呢?
越想頭越大,便在階梯上坐了下來。
回頭仰望著樓上的房間,腦海裡突然靈光乍現。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買了幾十張很大的紅色卡片紙,起碼有一公尺見方。
回房間後,將這些紅色的紙一張張攤在地上弄平。
拿出鉛筆和尺,仔細測量後在紙上劃滿了格線;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長9公分、寬4公分的小紙片。
總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後在每張小卡片上寫了三個字。


過程說來簡單,但前前後後共花了我一個星期的時間。
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這件事,沒打電話給葦庭;
而她也沒打來。
我一心只想把這件事做好,希望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寫完最後一張小卡片後,我頹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憊。
右手握筆的大拇指與中指已經有些紅腫,並長了一顆小水泡。
看著手指上的水泡,我覺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電話突然響起,我立刻驚醒,從地板上彈起。
我知道這麼晚只有葦庭會打來,深呼吸一下平復緊張的心情後,
才接起電話。


「說真的。」葦庭說,「我們分手吧。」






* * * * * * * * * *


我失戀了。


失戀有兩層涵義,第一層是指失去戀人;
更深的一層,是指失去戀愛這件事。
我想我不僅失去戀人,恐怕也將失去戀愛這件事。


葦庭曾告訴我,選羊的人絕不會勉強自己跟不愛的人在一起,
所以當她說要分手時,大概不會留什麼餘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盡辦法去挽留。


葦庭說完再見後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裡面裝著我寫的那封情書。
正確地說,是A4的蔡智淵裝著標準的柳葦庭裡面有嬌小的劉瑋亭。
這打消了最後一絲我想復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個念頭:這是報應。
劉瑋亭曾經收到這封信,當她知道只是個誤會時,我一定狠狠傷了她。
如今它繞了一大圈後,又回到我手上,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環吧。


完全確定自己失戀後的一個禮拜內,腦子裡盡是葦庭的樣子和聲音。
想到可能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難過的深淵中,
整個人不斷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傷的黑色水流將我吞噬,絲毫沒有掙扎的念頭。
直到過了那個失戀的「頭七」後,我才一點一滴試圖振作與抵抗。
然後又開始想起劉瑋亭的眼神。


或許是因為我對劉瑋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葦庭離去後,
我已經不需要刻意壓抑想起劉瑋亭的念頭時,我又想起劉瑋亭。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裡、做什麼、過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蓋過想起葦庭時的悲傷。


這並不意味著劉瑋亭在我心裡的份量超過葦庭,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葦庭的離去有點像是親人的死去,除了面對悲傷走出悲傷外,
根本無能為力。
而劉瑋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會卡在心中。
它是成長過程的一部份,我必須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續向前。


為了逃離想起葦庭時的悲傷,我努力檢視跟葦庭在一起時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記一個人卻很難做到,就試著去記住她的不好吧。
雖然這是一種懦弱的想法,但我實在找不出別的方法來讓我振作。


可是在回憶與葦庭相處的點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後我們偶有爭執外,
大部分的回憶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這令我更加痛苦。
當我想要放棄這種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極的逃避策略時,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邊看夕陽時,我們的對話:


『謝謝妳沒拒絕我。』
「我無法拒絕浪漫呀。」


也許葦庭並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書的浪漫感覺裡。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勁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當我們在一起時,雖然我的表現不算好,但也許對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談笑就是浪漫。
隨著分離兩地,見面的機會驟減,而她對浪漫的需求卻與日俱增,
因此我在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許這樣想對她並不公平,但卻會讓我覺得好過一些。
起碼我不必天天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到底發生什麼事、
為什麼她要離開我?
這類問題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會越陷越深。


決定要重新過日子後,我把她退回來的情書和那幾千張紅色小卡片,
都收進樓上的房間。
這樣我便不會觸景傷情,但也不至於完全割捨掉這段回憶。


樓上的房間很雜亂,竟然找不出乾淨的角落來擺東西。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我乾脆花了兩天的時間清理一番。
把確定不要的雜物丟掉,並把剩下的東西收拾整理好後,
我便得以一窺這房間的全貌。


單人床貼牆靠著,對面的牆上有很大的窗,勉強算是落地窗,
因為窗台離地板僅約10公分左右。
拉開窗簾後,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對著屋後一棵枝葉茂密的樹。
風起時,樹上的枝葉會輕拂著窗戶的玻璃,隱約可以聽到聲音。


我聽了一會樹木的低語,全身很快放鬆,然後進入夢鄉。
醒來時臉已背對著窗而幾乎貼著靠床的牆,而且眼前有一團小黑影。
戴上眼鏡仔細一看,原來在牆上比較偏僻的角落裡寫了很多字,
很像幾千隻黑色的螞蟻爬在牆上。


這些文字像是心情記事,並不像廁所或是風景區的留言那樣淺薄。
牆上的留言是從很深的心底爬出,化為文字,逐字逐句記錄在牆上。
每則留言的字數不一,有的不到十個字,有的將近一百字,
但最後都一定寫上日期。
留言並未按照日期在牆上規律排列,而且時間間隔也不一定,
有時三天寫一則,有時隔半個多月。
當初寫字的人應該是在想抒發時,便隨便找空白處填上心情。


由於字寫得很小,我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才將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尋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牆。」
這是他最後一則留言,時間是我搬進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個寂寞的人,只能跟牆壁說心事,
而且這些心事幾乎沒有快樂的成分。
或許他在快樂時不習慣留言,但對一口氣看完這些留言的我,
只覺得他很寂寞。
對於仍陷入葦庭離去的悲傷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揉了揉發痠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樹,便離開床找了隻筆,
也在牆上寫下:
「正式告別葦庭,孔雀要學著開屏。」
然後留下時間。


從此只要我無法排解想起葦庭時的悲傷,就在那面牆上寫字。
說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覺得暢快無比。
在某種意義上,這面牆像是心靈的廁所,雖然這樣比喻有些粗俗。
漸漸地,留言的時間間距越來越長,留言的理由也跟葦庭越來越無關。


我很感激那面牆,它讓我能自由地抒發心裡的悲傷。
悲傷這東西在心裡積久了並不會發酵成美酒,只會越陳越酸苦。
只有適時適當的釋放,才能走出悲傷。
我把過去的我留在牆上,重新面對每一天。
既然無法擺脫孔雀的形象,就當個開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響起電鈴聲,我走出房間,打開院子的門。
『榮安!』
我很驚訝,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同學。」門外的榮安只是一個勁兒的傻笑,說:
「唸我的名字時,請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雖然榮安只是我的大學同學,但我此刻卻覺得他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






* * * * * * * * * *


榮安在外島當兵,服兵役期間我們只見過兩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葦庭還一起請他吃飯。
我記得榮安拼命講我的好話,葦庭還直誇他很可愛。


榮安退伍後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車站附近。
那是捷運工程的工地,隧道內的溫度常高達40度以上。
還跟葦庭在一起時,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順道去找他。
那時跟他在隧道內聊天,溫度很高,我們倆都打赤膊。
他說有機會要請我和葦庭吃飯,只可惜沒多久我和葦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問。
「我現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說。
『啊?』我有些驚訝,『你不在台北了嗎?』
「天啊!」他更驚訝,「台北捷運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嗎?」


我看著榮安,屈指算了算,原來我跟葦庭分手已經超過一年了。
『時間過得好快,沒想到我已過了一年不問世事的生活。』我說。
「你在說什麼?」榮安睜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沒事。』我說,『餓不餓?我請你吃宵夜。』
「好啊。」他說,「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飯。」
這次輪到我睜大眼睛,沒想到榮安還是不改一開口便會說錯話的習慣。


『我跟她已經……』
我將一枝筆立在桌上,然後用力吹出一口氣,筆掉落到地上。
「你們吹了嗎?」榮安說。
『嗯。』我點點頭。
「吹了多久?」
『超過一年了。』
「為什麼會吹?」
『這要問她。』
說完後我用力咳嗽幾聲,想提醒榮安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你可以忘掉她嗎?」榮安竟然又繼續問。
我瞄了他一眼後,淡淡地說:『應該可以。』
「這很難喔!」榮安無視我的眼神和語氣,「人家常說愛上一個人只要
 一分鐘,忘記一個人卻要一輩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話,恐怕……」
我撿起地上的筆,將筆尖抵住他的喉嚨,說:『恐怕怎樣?』
「不說了。」他哈哈大笑兩聲後,迅速往後避開,說:「吃宵夜吧。」


我隨便找了家麵攤請榮安吃麵,麵端來後他說:
「太寒酸了吧。」
『我是窮學生,只能請你吃這個。』我說。
「你還記得班上那個施祥益吧?」
『當然記得。』我說,『幹嘛突然提他?』
「他現在開了好幾家補習班,當上大老闆了。」
『那又如何?』我低頭吃麵,對這話題絲毫不感興趣。


「你和他都是選孔雀的人,他混得這麼好,你還在吃麵。」榮安說。
我沒答腔,伸出筷子從榮安的碗裡夾出一塊肉放進我碗裡。
「你這隻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幹嘛?」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從榮安的碗裡夾出一塊肉。
「喂!」榮安雙手把碗端開,「再夾就沒肉了。」
『你只要閉嘴我就不夾。』


榮安乖乖地閉上嘴巴,低頭猛吃麵,沒一會工夫便把麵吃完。
他吃完麵便端起碗喝湯,把碗裡的湯喝得ㄧ滴不剩後,
又開始說起施祥益的種種。
我無法再從他的碗裡夾走任何東西,只好專心吃麵,盡量不去理他。


其實關於施祥益,我比榮安還清楚,因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學。
但自從大學時代的新車兜風事件之後,我便不想跟這個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時期並不用功,只熱衷他的補習班事業。
那時班上常有同學問他:既然想開補習班,為何還要念研究所?
他總是回答:「我需要高一點的文憑,補習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畢業後,補習班的事業蒸蒸日上,目前為止開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學去他的補習班兼課,但最後受不了他對錢的斤斤計較而離開。
兩年前班上有個同學結婚,他在喜宴現場告訴我說他忘了帶錢,
拜託我先幫他包個兩千塊紅包,我便幫他墊了兩千塊。
在那之後,班上陸續又有三個同學結婚,每次他在喜宴現場碰到我,
總是說:「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
雖然我不相信他這個大老闆身上連兩千塊也沒,但我始終沒回嘴。


同學們每次提到施祥益,語氣總是充滿著羨慕和嫉妒。
不過我對他絲毫沒有羨慕與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種厭惡的感覺。
我厭惡自己竟然像他一樣,都是選孔雀的人。


「你沒參加施祥益的婚禮吧?」榮安又說,「我有參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語氣的溫度,希望榮安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你知道嗎?他老婆也是選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語氣快結冰了。
「或許你也該找個選孔雀的女生……」
他話沒說完,我迅速起身去結帳,再把他從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開口想說話,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進家門,我便說:『你明天還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離台南只要20分鐘的車程而已。」
『那又如何?』話一出口,我才發覺這句話已經是我今晚的口頭禪了。
「我今晚睡這裡,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帶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開背包,
「還有連內褲也帶來了,你別擔心。」
『我才不是擔心這個!』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讓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對,便說:『你睡樓上的房間。』
「好耶!」榮安很興奮,三兩下便把上衣脫掉,然後說:
「我先去洗個澡。」
『咦?你身材變好了,竟然還有六塊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麼練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個工程師住在一起,睡覺前他都會講笑話給我聽。」
『那……』我實在不想再說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樣?』
「他講的笑話都好好笑喔,讓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嗎?」榮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現在講個笑話給你聽。」


「你知道為什麼叫霸王別姬嗎?那是因為霸王被劉邦包圍在垓下後,
 還吟出:力拔山兮氣蓋世之類的話,虞姬實在看不過去了,便說:
 霸王呀,你別再GGYY了,趕快逃命吧。」榮安邊笑邊說,
「這就是霸王別G。」
我聽完後連話都懶得說,翻過身不去理他。
榮安自覺無趣,拿起換洗衣物走進浴室。


隨手拿起床邊的書,看了幾頁後,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幾歲,
彷彿回到大學時代跟榮安一起住在宿舍內的時光。
自從葦庭離開後,我好像再也沒有像今晚這麼有活力過。
我心裡很高興榮安的到訪,但實在不想承認這點。
「洗好了。」榮安走出浴室,「我再講一個笑話讓你練練腹肌。」
我連視線也懶得離開書本。


「你知道腎臟不好的人不能吃什麼嗎?」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為『桑椹』會『傷腎』啊。」
『喔。』
「你怎麼老是一點反應也沒?這樣怎麼練腹肌呢?」榮安搖搖頭,
「難道選孔雀的人都沒有幽默感嗎?」
『快給我滾到樓上的房間!』我將手上的書丟向他,『我要睡覺了!』


榮安心不甘情不願地爬到樓上的房間,我起身把房門關上。
還沒走回床邊,他就敲門說沒樓上房間的鑰匙。
我打開房門把鑰匙丟給他,順便說:『別再敲門了。』
關上門,躺回床上,沒多久又聽見外面傳來「沒有棉被啊」的聲音。
我抱著一條棉被,一步步上樓,踢開樓上房間的門,把棉被往床上扔。


「這房間不錯。」榮安摟著棉被靠躺在床上,看著窗外。
『快睡吧。』我轉身離開。
「喂!」他叫了我一聲。
『幹嘛?』
「真的嗎?」


『嗯?』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真的什麼?』
「你跟柳葦庭真的吹了嗎?」榮安轉頭看著我。
我嘆口氣,朝他點了點頭。
他看見我點了頭後,沒再說什麼,視線又轉向窗外。
我說了聲晚安,便走下樓梯。


爬完最後一個階梯,聽見榮安在樓上說:「我以後會常來這裡喔。」
『幹嘛?』我大聲回答。
「多陪陪你囉!」他也大聲回話。
我感覺胸口熱熱的,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花了一點時間平復情緒後,我才開口:『隨便你。』


但我的聲音卻細到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






* * * * * * * * * *


榮安果然常來我這裡,一個禮拜甚至會來六天。
他總是下班後直接過來,隔天要上班時再出門。
我給了他一副鑰匙,讓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樓上的房間外,我們的相處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學時代。


坦白說,葦庭離開後,我的日子過得很安靜。
時間在無聲無息中流逝,我毫無知覺。
榮安的到來,讓我聽見噗通一聲,我才察覺時間的存在。
原來雖然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滯不前,但時間還是繼續在走的。


榮安的生活很規律,從工地下班後的時間全是自己的;
而我學校方面的事比較繁雜,有時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歡在我房間閒晃,不過只要我在忙他便不會吵我。
後來我房間乾脆不上鎖,隨便他來來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幫你分擔房租嗎?」榮安問。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榮安說,「你先試著從對我斤斤計較每一分錢開始,然後
 慢慢推廣到其他方面,這樣你才能算是選孔雀的人。」
我二話不說,舉腳便踹。


榮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總是推辭不去。
有次實在拗不過他,便讓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開在台南運河附近的巷弄裡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靜的運河邊,還是滿顯眼的。


榮安拉著我推門走進,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店內的裝潢時,
他便朝吧台內的女子打招呼:「小雲,我帶個朋友過來。」
她的視線稍微離開手中的搖酒器,然後點頭微笑說:「歡迎。」
幾個坐在吧台邊的男子側身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滿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強擠了個微笑後,便拉著榮安趕緊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馬蹄型,中間大概可坐七個人左右;
左右兩側很小,各只有兩個位置。
吧台中間已經坐滿了人,我和榮安只好在靠店內的左側坐下。
『你常來?』一坐定後,我輕聲問榮安。
「對啊。」他回答。


吧台內的女子正將搖酒器內的液體倒入杯子,邊倒邊說:
「你有一陣子沒來囉。」
「是啊。」榮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離我們有三步距離,而且視線並沒有朝向我們,於是我對他說:
『人家不是在跟你說話。』
她好像聽到我的話,轉頭朝向我,笑了笑、點點頭。
「你看吧。」榮安說,「她是在跟我說話。」


店內瀰漫著鋼琴旋律,我四處打量,發現角落有鋼琴,不過沒人彈奏。
原來鋼琴聲是從音響傳出來的,可見這家店的音響設備很好。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內擺了八張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張空桌。
除了吧台內那個女調酒師外,還有一個年紀20歲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後方垂了條藍色簾幕,掀開後裡面應該是簡單的廚房。
「喝點什麼?」
叫小雲的女調酒師走到我們跟前,親切地詢問。


「我要Vodka Lime!」榮安大聲回答。
感覺在Pub這種地方點酒時,應該要用低沉的嗓音唸出酒名才對,
可是榮安的語調好像是小孩子在討汽水喝,而且發音也不標準。
「好。」小雲轉向我,「你呢?」
『有咖啡嗎?』我說。
「點什麼咖啡!」榮安用手肘頂了頂我,「你要點酒!」
如果不是小雲在場,我一定頂回去,但現在只好拿起酒單端詳。
『Gin Tonic。』我說。


小雲走後,我立刻也頂了榮安,然後說:『幹嘛要點酒?』
「你要喝點酒,這樣才能治療失戀的創傷。」他哈哈大笑,
「而且點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療啊。」
正想給他一拳時,小雲又帶著微笑走過來。


她在榮安的杯子裡倒入伏特加、萊姆汁,放了個檸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寧水,然後加了片檸檬。
「你最近很忙嗎?」她問。
「是啊。」榮安端起酒杯。


「這是我大學同學。」榮安指著我,「現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聲音不算小,吧台邊又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眼神似乎不以為然。
「幸會。」
小雲微微一笑,我則有些尷尬。
「我前陣子都在照顧他,所以就沒來了。」他又說。
「是嗎?」她看了看我,眼神含著笑。
我很想踹榮安一腳。


「剛剛有客人問了我一個很有趣的心理測驗,我也想問問你們。」
小雲放下手邊的東西,似乎準備開始閒聊,然後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心頭一驚,放下酒杯。


「狗!」榮安又大聲回答。
「這裡面沒有狗呀。」小雲搖搖頭。
「我不管,我就是要選狗。」
「哪有這樣的,你賴皮。」小雲笑著說。
我則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雲將頭轉向我,「選哪種動物?」
『孔雀。』
我的語氣很淡漠,剛才應該用這種語氣點酒才會顯得性格。
她微微一楞,然後說:「你們知道這幾種動物的代表意義嗎?」
「知道啊。」榮安笑了笑,「我們大學時代就玩過了。」
「這樣就不好玩了。」小雲的語氣有些失望,但隨即又笑著說,
「那你們猜猜看我選什麼?猜中的話我請客。」


「你一定選羊。」榮安說。
「猜錯了。」小雲搖搖頭,然後目光朝向我。
『妳應該是選馬。』我說。
「你的酒我請。」小雲笑得很開心。
『謝謝。』我說,『對選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妳為什麼選馬?」榮安問。
「我喜歡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馬才能帶著我四處遊蕩。」
小雲說,「你呢?為什麼選狗?」
「狗最忠實啊,永遠不會離開我。」榮安回答。
「可是選項裡面沒有狗呀。」小雲說,「如果沒有狗,你要選什麼?」
「我一定要選狗啊!」榮安大聲抗議。
「好。」小雲笑著說,「我放棄跟你溝通了。」


他們對談時,我只是在一旁靜靜喝酒,因為我不喜歡這個話題。
小雲將臉轉向我,應該是想問我為什麼選孔雀,我打算隨便編個答案。
「你為什麼要點Gin Tonic?」她問。
『因為……』話剛出口,我才發覺問題不對,『Gin Tonic?』
「嗯。」她點點頭,「我問的是,你為什麼點Gin Tonic?」
我被預料外的問題嚇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話。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點的酒。」她看我不說話,便又開口說: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嗎?』我很疑惑。
「難道你沒聽過:點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沒有。』我搖搖頭。
「其實我覺得大多數點琴通尼的人,只是因為這名字的英文好唸。」
她笑著說,「你也是吧?」


我絲毫不覺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覺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後說:『沒錯。我英文不好,怕丟臉。』
小雲聽完後也笑得很開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緣故還是小雲給人的感覺,我覺得心頭暖暖的,
全身不自覺放鬆。


小雲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榮安則開始跟我說起他們認識的經過。
原來他第一次來這裡跟小雲聊天時,竟發現他的同袍就是小雲的哥哥。
『這麼巧?』我說。
「對啊。」榮安隨口回答,好像不覺得這種際遇有多了不起,
「後來我就常來了,偶爾也會帶同事來。」
『喔。』
我應了一聲,端起酒杯後才發覺酒已經沒了。


榮安又點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為心情很好,也跟著要了一杯。
我和他邊喝邊聊,小雲不忙時也會過來一起聊天。
小雲雖然健談,但話並不多,而且臉上總是帶著笑容。
是朋友之間那種親切的笑,而非老闆與顧客之間那種應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幾位男士,他們正努力找話題,
或是持續某個話題以便能跟小雲聊天。
在生物界裡,雄性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總是會炫耀自己。
人類也是一樣,不管是什麼樣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歡的異性,
言談舉止間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雲,發覺她真的很迷人,難怪那些男士會喜歡她;
也難怪我剛走進這裡時,會看到他們警戒而緊張的神情。


我和榮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這時才驚覺他並不像我一樣,他一早還得去工地上班。
『該走了。』我說,『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時間。』
「沒關係啦。」榮安說,「你喜歡的話,坐多晚都行。」
『還是走吧。』我站起身。


榮安要先上個洗手間,我便在吧台邊等他。
小雲似乎沒事做了,順手整理吧台的動作看起來很愜意。
當她將吧台上最後一個煙灰缸收好時,說:「為什麼你會猜我選馬?」
『隨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運氣不錯。」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對。


沒了榮安,我覺得與小雲獨處時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單,
讀讀上面的英文字打發時間。
「很辛苦吧?」小雲說。
『嗯?』我沒聽懂,視線離開酒單轉向她。
「當一個選孔雀卻又不像選孔雀的人。」


我張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半句。
因為我突然覺得今晚喝進肚子裡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時燃燒。


一直到榮安走過來,我體內的酒精都還未燃燒殆盡。
「要記得喔!」榮安對她說:「我這個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體溫瞬間回復正常,拉著他便走。
當我右手拉著榮安、左手推開店門時,聽到小雲在背後說:
「Someone want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只見小雲淡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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