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右邊的石頭





* * * * * * * * * *


藍衣女子看完房子後,隔天便搬進來。
她搬進來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個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裡多停放了一輛機車,應該是她的。
但即使機車在,她卻未必在樓下房間,這讓我有些納悶。
連續一個禮拜,只看到她房間亮著的燈,從沒碰過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其他一無所悉,連名字也不知道。


隱約聽到咚一聲,像低沉的鼓音。
正懷疑聲音從哪傳來時,又聽到一聲咚,這次確定是從樓下。
走出房間,看見她站在院子,說:「聽見了吧?」
『嗯。那是什麼聲音?』
「敲天花板的聲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掃帚,「這樣叫你比較直接。」
『有事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可不可以麻煩你載我去車站坐車?」


我說了聲好,走下樓發動機車,瞥見她的機車就在旁邊。
心裡剛浮現為什麼她不自己騎機車到車站的想法,便聽見她說: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來,如果騎機車去車站,還得付寄車費。」
『妳要坐火車?』她坐上車後座後,我問:『還是客運?』
「客運。」她回答,「車錢比較便宜。」
我載她到統聯客運,一路上她雙手抓著車後鐵桿,跟我保持距離。
「謝謝。」下了車後,她說:「讓我省了一趟計程車錢。」
她跟我講的這三句話都離不開錢,果然是選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從學校回來時,發現她房間的燈是亮的。
她可能聽到關上院子鐵門的聲響,在房間說:「你有空嗎?」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請你進來一下?」她說,「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我猶豫一下,便走進我曾經住過幾年但現在是她的房間。
房間充滿藍色的基調,除了床位沒變外,其餘都變了。


她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開一個黑色包袱,上面擺了幾條牛仔褲。
旁邊還放了張灰色厚紙片,寫上:名牌牛仔褲特賣,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專注,悄悄走到她身後站定。
「如果是你,你會買嗎?」她突然開口。
『不會。』我搖搖頭。
她轉頭看我正站著,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鬧區擺攤賣牛仔褲,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盤腿坐下後,用解釋的口吻說著。
『就剩這幾件?』我說,『生意怎能說不好。』
「還有幾十件我放在台北,沒帶回來。」她說。
『喔。』我隨手拿起一件牛仔褲,說:『這真的是名牌嗎?』
「你說呢?」她笑了笑,語氣有些曖昧。


『如果一顆鑽石賣妳100塊,妳會買嗎?』我問。
「當然不會。」她說,「這種價錢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塊呢?』
「嗯……」她說,「那應該會看一下。」
『所以妳賣不出去的癥結在價錢。』
「哦?」


我向她借隻筆,把灰色厚紙片上寫的190,加了一筆變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說,『名牌牛仔褲也得一兩千塊,妳賣190人家一定以為
 是假貨;如果賣490的話,人家可能會覺得撿了便宜。』
她沉思一會後,說:「190都賣不出去了,490的話……」


『在台北鬧區走動的人,口袋飽滿、生性多疑,如果賣太便宜他們會
 覺得不屑,連看也不會看一眼,就像是100塊一顆的鑽石那樣。』
「真是這樣嗎?」
『嗯。賣490會讓人產生也許真是名牌牛仔褲的錯覺;而賣190只是
 擺明告訴人,妳只是想便宜地賣雜七雜八品牌的牛仔褲而已。』
她想了一下,說:「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賣賣看。」


我覺得盤腿坐著腳有些痠,便站起身子,問:『妳在台北擺攤?』
「偶爾而已。」她說,「因為貨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較好賣。」
『那……』
「嗯?」
『沒什麼。』
我緊急煞車,因為覺得如果問她在中國娃娃的工作,應該是種冒犯。


「你是做什麼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褲,一面問。
『我還在唸書。』
「什麼?」她很驚訝,停止手邊動作,「你這種年紀還在唸書?」
『我在唸博士班。』
「哦。」
她應了一聲,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麼的?」她又問。
『工程。』
「念工程的人應該很老實,怎麼你的想法這麼奸詐?」
『奸詐?』
「我用很低的價錢拿到這些褲子,只想便宜賣,有賺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價錢來誘騙人。你念那麼多書,是要念來騙人的嗎?」


我無法回答這問題。
雖然我在《性格心理學》這門課中學到一點心理學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對金錢的敏銳度是來自選孔雀的本質,而非所學得的知識。
突然想到小雲也曾說我不太像學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說:
『可能是因為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說話。


「我姓李,叫珊藍。」她突然又開口,把語氣放緩後,接著說:
「珊瑚的珊、藍色的藍。」
『喔。』我應了聲,默唸一遍珊藍,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麼?」
『珊藍?』我終於想到了,『妳會不會剛好有個妹妹,叫:淚下。』
「嗯?」
『因為有句成語叫:潸然淚下。』


我大概說錯話了,場面原本要轉熱,卻又變冷了。
說聲晚安後,走到她房間門口時,聽見她問:「你叫什麼?」
『我叫蔡智淵。智慧的智、淵博的淵。』我回頭說。
「哦。」她簡單應了聲。
我見她沒進一步的反應,便走出房間,爬回樓上。


從書包裡拿出幾本書放在書桌上,又聽到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我走出房間,倚著欄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說:「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
「你叫智淵。也就是說,如果你長『痔』瘡,並不『冤』枉。」
我有點哭笑不得,苦著臉說:『妳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興,說聲晚安後就回房了。


坐在書桌前,回想這個在中國娃娃遇見的藍衣女子——李珊藍。
記得書上曾說孔雀僅有兩種,一種是藍孔雀;另一種是綠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藍跟藍孔雀聯想在一起、影像重疊。
院子裡傳來機車的引擎聲,看了看錶,已經11點多。
她應該是準備要到中國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國娃娃,便會憶起那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
心跳也瞬間加速。
雖然好奇她為什麼會在那裡工作,但卻不敢開口詢問,怕被電傷。
也許只是單純因為薪水高吧,畢竟她是選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誤認她是熱舞女郎,還欠她一句抱歉。
該怎麼還她呢?


那晚在書桌看些閒書,偶爾還去翻翻介紹孔雀的書籍和圖片。
圖片上的藍孔雀總是昂著美麗的頭、踏著優雅的步,神韻透著驕傲,
跟李珊藍的樣子倒還滿相似。
不過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卻一點也不像。
隱約聽到院子的鐵門開啟,看了看錶,快五點了,趕緊熄燈睡覺。


兩天後,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正好碰到榮安。
「放假囉!」他很興奮,「想我嗎?」
我不想理他,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
「新搬進來的那個女孩人怎麼樣?」他問。
『什麼怎麼樣?』
「漂不漂亮、個性好不好、有什麼嗜好、做什麼的……」
『我不清楚。』我打斷他,『只知道她是選孔雀的女生。』


榮安陷入沉思,過了一會才說:「你喜歡她嗎?」
『我不想回答無聊的問題。』
「找機會我看看她,幫你鑑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說著,還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實我們都見過她了。』我說。
「是嗎?」榮安睜大眼睛。


『記不記得我們在中國娃娃碰到的那個女服務生?』
榮安想了一下,說:「沒印象耶。」
『那時我差點打翻泡沫紅茶,她不是……』
「我記起來了!」他打斷我,「就是那個看起來很冷很凶的女孩嗎?」
『嗯。』我點點頭。


「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啊……」榮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說。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一定覺得中國娃娃是個奇怪的場所,所以在那裡上班的女孩子……
「其實也無所謂。」榮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後,說:
「也許她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還是很適合你啦。」


正想罵榮安胡說八道時,背後突然傳來冷冷的聲音:
「你們以為我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嗎?」
我和榮安轉過頭,李珊藍正走進院子,接著說:「不,我不是。」
她也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走到房間門口,再轉頭朝我們說:
「我連笑都不想賣。」


我呆立許久,無法動彈。
渾身像剛接觸高壓的電流般,灼熱而刺痛。






* * * * * * * * * *


「原來你曾見過你現在的新室友呀。」
小雲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說了這一句。
「我也見過喔。」榮安插進一句。
「你們在哪裡認識的?」小雲問。
「一家叫中國娃娃的店……」
榮安還未說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說。


「中國娃娃?」小雲很好奇,「那是家什麼樣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搶在榮安之前,趕緊回答。
「是嗎?」小雲疑惑地看著正在拉扯榮安的我。
「那家店並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進話。
我兩手一軟,放開榮安。
小雲轉頭看著Martini先生,等他繼續開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藍底白條紋,非常樸素的花樣。
他喝口酒,繼續說:「那裡晚上12點過後會有熱舞。」
「熱舞?」小雲問。
「就是貼在男人身上跳舞之類的,不過舞跳完後要給小費。小費通常是
 一百,如果舞夠熱,兩百、五百也常有人給。」他頓了頓,又說:
「要對熱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費多一點的話……」
『好了。』我急忙說,『解釋得夠清楚了。』


小雲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掃過我和榮安,我和他都低下了頭。
「你去過嗎?」她又問Martini先生。
「我沒興趣,也沒心情去。」他說。
「那你們兩位呢?」小雲露出曖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為興趣?還是
 因為心情?」
我和榮安都覺得尷尬,又低下頭看著面前的杯子。


這晚小雲盡情地嘲弄我和榮安,似乎從中得到莫大的樂趣。
臨走前,她甚至還對我和榮安鞠躬哈腰,然後說:
「真不好意思,敝店沒提供熱舞服務,委屈您們兩位了。」


榮安又回屏東工地上班後,我天天都會遇到李珊藍。
有時我剛回來她要出去;有時她剛回來我要出去;
有時同時剛回來而在院子裡碰面;有時同時要出去而在階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種形式的不期而遇,我們都沒交談,氣氛詭異。


有一次我聽到垃圾車的音樂,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樓。
眼角瞥見院子邊還有包垃圾靠著牆,左手便順便提起。
才剛跨出院子,便聽到她在背後說:「你做什麼?」
『倒垃圾。』我回過頭說。
「把垃圾放下。」她說。
『為什麼?』我說。
「那是我的垃圾,你憑什麼幫我倒。」


剛聽到時只覺得茫然不解,兩秒鐘過後,便覺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見垃圾車開始起動,我加快腳步,跑到垃圾車旁丟了那兩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來,只見她站在院子裡。
『順手而已。』我說。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她說完後,直接轉身進房。
我覺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還挨了貓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參加一個大學同學的結婚典禮,榮安也從屏東趕來。
進到會場才剛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頭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人說:
「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
又是那個選孔雀的施祥益。


雖然早有可能遇見他的心理準備,但一看到他還是有強烈的不舒服感。
還好喜宴會場既熱鬧熟人又多,不用擔心要一直跟他應酬對話。
只是討厭他老說欠我兩千卻忘了帶錢這件事,而且言談之間還頗得意。
榮安大概也聽煩了,終於忍不住對施祥益說:
「你總有帶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沒帶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榮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貨公司,待會去買東西,
 就刷你的卡抵債。」


施祥益沒想到榮安會這麼說,楞了一下後,又乾笑兩聲說:
「不會剛好要買兩千塊的東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錢,不就得了。」榮安說。
「我今天會早點走,可能沒辦法逛百貨公司。」施祥益說。
「不需要逛,他已經知道要買什麼了。」榮安轉頭跟我說,「對吧?」
我覺得這樣整施祥益很好玩,便點頭說:『對。』
他的臉微微漲紅,隨即東拉西扯,把話題岔開。


席中我去上洗手間,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隨便洗下手然後走人,
卻聽見他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沒回答,只是納悶他突然提起這個心理測驗。
「我記得你跟我都選孔雀。」他又說。
『對。』我說。


「其實太容易選擇了。」他眼睛直視洗手台前那面大鏡子,「選馬?
 離開森林後只要有錢,買輛車就好,根本不需要馬。選老虎?被牠
 吃掉怎麼辦?至於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點用都沒有。」
他扭開水龍頭,洗淨雙手,然後甩乾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貴,才能襯托自己,也才會讓別人羨慕。」
『孔雀也是一點用途也沒有。』我說。
「你以為鑽石除了名貴外,還能有什麼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貴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說話,連手也不想洗,轉身便走。他又說:
「你一定認為我唯利是圖,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回過頭,他對著鏡子用雙手小心翼翼梳理頭髮。
「我也看不起你。」他繼續說,「你留在學校唸書,到後來還不是得離開
 校園,然後追逐名利。其實我們都一樣,只是我坦白面對自己的欲望,
 而你卻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虛榮又希望別人認為你清高。」


我確定不想再聽下去了,轉身便離開。只聽到背後傳來:
「別忘了,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舉起筷子夾菜,卻覺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穩。


喜宴結束,榮安纏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貨公司。
榮安還拉了三個同學一道起鬨,不讓施祥益有脫逃的機會。
我一進百貨公司,便指著某化妝品專櫃正在特價的一瓶香水,說:
『這瓶賣1990,我就買這瓶。剩下的10元就讓你賺吧。』
施祥益說了一堆下次他一定會還錢以及我又用不著香水之類的話。
『正如你所說,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我打斷他,聳聳肩說:
『所以我現在一定要討回這筆債。』
他瞪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見。


施祥益悻悻然走後,我、榮安和其他三個同學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兩千塊紅包,到現在也沒還。」第一個同學說。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這個方法把兩千塊討回來。」第二個同學說,
「不過我很好奇,這次又是哪個倒楣鬼兼笨蛋幫他代包紅包?」
只見第三個同學哭喪著一張臉說:
「我就是那個倒楣鬼兼笨蛋!而且這次是兩千八!」


我們五個互相取笑了一陣後便做鳥獸散,我回家,榮安回屏東。
回程中我不斷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錢,
那麼為什麼我對金錢的追求或重視程度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呢?
或許金錢只是狹義的虛榮,廣義的虛榮可能還包括其他東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學位,是否也屬於廣義的虛榮?


剛踏進院子,發現李珊藍正在院子中駐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從她身後經過,打算爬樓梯回房間。左腳才踏上第一階,便回頭說:
『對不起。』
她沒回答,也沒反應,我的腳步停下,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爬。
過了一會,她淡淡地說:「為什麼說對不起?」
『上次在中國娃娃,妳來收杯子時,我以為妳是熱舞女郎,所以……』
我想了一會,直接說:『所以對不起。』


她哼了一聲,說:「如果我是熱舞女郎,你就不必說對不起?」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她依然站在原地,身體和腳步都沒移動。
「你憑什麼看不起熱舞女郎呢?」她加強語氣,「憑什麼呢?」
『沒有……』我有些心虛。
「你們到心裡認為是不正當的場所去玩,」她終於轉身面對我,
「卻要瞧不起在那些場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我覺得有些羞慚,答不上話。


「你看不起在中國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國娃娃玩的人。」
她說完這句話後,便推開院子鐵門離開。
我楞了一會才回過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樓上的房間。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藍的對話,不禁起了感慨:
原來孔雀不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間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著了,醒來後天已大亮。
漱洗完畢後下樓,右腳剛踏完最後一階,李珊藍也正好推開房門走出。
我見她提了我看過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擺攤。
『妳要去台北嗎?』我問。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要不要我載妳?』我走到機車旁,『這樣可以省計程車錢。』
「我用走的,一樣可以省錢。」
她冷冷拋下話後,昂首走出大門。
我有些不高興,早知道當初應該說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這天可能因為心情不好,在學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覺。


誰知道躺下沒多久剛看到夢鄉的入口時,便被地板傳來的咚咚聲弄醒。
我一肚子火,踢開棉被,劈里啪啦衝下樓。
我要跟她說清楚,請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如果她再這麼敲,哪天地板塌了,她自己去跟房東解釋。


我來到她房門口,房門半掩,我看見她正坐著。
她手裡拿著一小瓶東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
我見她轉動把玩那瓶子,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神情。
她看到我,說了聲請進,然後把那瓶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我想要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終於買了它。」她說。


『有事嗎?』我說。
「褲子賣光了。」她說。
『什麼褲子?』
「本來該賣190結果卻賣490的牛仔褲。」
『喔。』。
「我本來半信半疑,沒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歡,還遞給我觀賞。
我低頭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買給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沒想到提高定價反而比較好。」她說。
『是啊。』我說,把香水還她。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說我笨,是謙虛。」
『我說妳笨,是誠實。』
她又打量了我一會,似乎納悶我竟然會取笑她。


「沒關係。」她聳聳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謝謝你。」
『怎麼謝?』
「這條牛仔褲給你。」她說,「我特地留了這條,你應該可以穿。」
『就這樣?』
「喂,一件要490耶。有個男的要買,我還不賣呢。』
『妳真有原則。』


我接過那件牛仔褲,深藍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說過謝謝了嗎?」她說。
『算吧。』
「那我再說一次。」她說,「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呼出一口氣,剛剛衝下樓的狠勁早已消失無蹤。


「我不喜歡別人因為我在中國娃娃工作,就認為我是隨便的女人。」
『我那次去中國娃娃,是被朋友帶去的,之前完全沒聽過這家店。』
「我只想多賺點錢,雖然我不喜歡那家店。」
『我去過一次後,就沒有下次了。』
「我罵你的口氣太重了。」
『我不該用異樣的眼光看妳。』
我們各說各話,幾乎沒有交集。


同時沉默了一會後,我們異口同聲說:
「對不起。」
這是唯一的交集。






* * * * * * * * * *


當蟬鳴從房間落地窗外的樹上傳來時,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樓下時,從未在這裡聽過蟬鳴;
沒想到一搬上來,窗外樹上蟬的叫聲竟如此嘹亮。
聽到第一聲蟬鳴時,除了驚訝外,又突然想起劉瑋亭。
記得《性格心理學》最後一堂下課後,我奮力追出教室時,
接觸到她的最後一瞥。
那時覺得整個世界空蕩蕩的,只聽見身旁樹上的蟬鳴。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蟬越來越多,而且越叫越響。
窮學生沒錢在房間裝冷氣,只好打開落地窗吹吹自然風。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隻蟬叫了第一聲,所有的蟬便不甘示弱跟著叫,
彷彿在比賽誰的氣足、誰的聲音嘹亮。
於是房間裡像是有一個小型交響樂團在賣力演奏,但旋律毫無章法。
我常常氣得朝窗外大喊:『你們一定要這麼不成熟嗎?』
但蟬們不為所動,依舊各唱各的調。看來這個夏天會很漫長。


我也漸漸多瞭解李珊藍一些。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國娃娃上班、偶爾到台北擺攤外,
她也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大賣場打工。
會知道這點是因為她有次拿超市過期的水果罐頭給我。


「才超過保存期限兩天而已。」她說。
『吃了不會死吧?』我說。
「了不起重傷,要死哪那麼容易?」她說。
我覺得這話好熟,後來才想起這是周星馳電影裡的對白。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


這個夏天也特別熱,榮安來找我時,常熱得哇哇亂叫。
「看來只好講個冷笑話來降低一下溫度。」他說。
『我不想聽。』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繼續說:「水餃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想猜。』
「水餃是男的。」他說,「因為水餃有包皮。」
說完後他哈哈大笑,越笑越誇張,還笑岔了氣。


夏天的晚上在家裡待不住,我和榮安通常會出去晃。
當然最常去的地方還是Yum。
小雲總會泡一壺酸梅湯請我們喝,酸酸甜甜的,很清涼消暑。


有天晚上小雲炸了盤雞塊請我們吃,我吃了一塊後抓抓嘴角的傷口。
「你嘴角怎麼了?」小雲問。
『這兩天熬夜,應該是上了火。』我說。
小雲立刻把放在我和榮安之間的雞塊移到榮安面前,然後說:
「那你要吃清淡一點的東西,少吃點肉類。」
我抗議說:『妳看過老虎熬夜後改吃素嗎?』


沒想到話題由老虎開始,七轉八轉竟然轉到劉瑋亭身上。
小雲對劉瑋亭很好奇,我簡短述說往事,反倒是榮安鉅細靡遺。
「都是我不好。」榮安說,「如果當初我查到的是柳葦庭就好了。」
『跟你無關。』我說。
「可是……」
『別說了。』我打斷榮安,『是我不夠坦誠,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她
 情書寄錯了。』


我自以為是的善意選擇隱瞞,卻不知道這樣反而造成更大的傷害。
因為劉瑋亭應該會覺得我的將錯就錯是在同情她。
她是選老虎的人,怎能忍受這種同情?
甚至她會覺得是種羞辱。
想到以前跟柳葦庭在冰店的對話,不自覺嘆口氣說:
『如果我是選羊的人就好了。』


「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開了口。
小雲和榮安同時轉過頭去異口同聲說:「什麼故事?」
「右邊的石頭。」Martini先生說。
『右邊的石頭?』我也轉過頭。


雖然我們三人都直視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嚨,說:
「嘴巴有些乾。」
小雲見他眼光瞄向那壺酸梅湯,趕緊說了聲抱歉,然後倒了一杯給他。
他喝了一口後,說:「很好喝。」
「謝謝。」小雲笑了笑。


「有個人的右邊有顆很大很大的石頭,幾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頭。」
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湯,「這個人很想爬上石頭頂端看上面的
風景,可惜嘗試很多次都沒成功。最後他放棄了,只好往左邊走。但
不管他走了多遠、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邊的石頭,甚至
還會折返,再試一次。」


我等了一會,見他不再說話。便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這個人的心中,將永遠存在著屬於右邊石頭的遺憾。
 他甚至會認為右邊石頭上的風景,可能才是最美的。」
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剛剛提到的劉瑋亭,也許就是
你右邊的石頭。」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


「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有右邊的石頭。但你可能是那種會在左右之間
 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說,「卻一直待在原地。」
「為什麼不往左邊走呢?」小雲插進一句。
「我如果不爬上右邊的石頭,就永遠不可能往左邊走。」
Martini先生回答後,摸了摸他的領帶。


他今天打的領帶是綠色底白色圓點,看起來像是雪花飄落在草原。
這種圖樣跟現在的季節很不搭調。
我也注意到他偶爾會摸摸領帶結,甚至輕輕晃動領帶的下襬。
給人的感覺像是領帶很重,讓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適。


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給我們三人。
小雲的疑惑是:為什麼要說是右邊的石頭?而不乾脆說右邊的山?
我和榮安的解釋是:山比較好爬,但石頭可能光禿禿的,很難爬。
榮安的疑惑是:為什麼要說右邊?而不說左邊?
我和小雲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嗎?右邊左邊不都一樣?還是得爬。
我的疑惑則是:為什麼劉瑋亭會是我右邊的石頭?
但我們三人都沒解答。


酷熱的日子裡,下雨便是難得的享受。
連續兩天的大雨,讓我悠閒地在家裡睡了兩天午覺。
第三天雨勢轉小,但不減我睡午覺的興致。
睡到一半時,好像聽見有人叫門,戴上眼鏡睜眼一看卻嚇了一跳,
一個渾身濕淋淋而且頭髮還滴著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門口。
我還以為是水鬼來索命。


看了第二眼後才發現原來是李珊藍。
『怎麼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從床上起身,『有事嗎?』
「我鑰匙忘了帶回來,被鎖在門外了。」
『妳看我的樣子像鎖匠嗎?』
「你有沒有備用鑰匙?」
『沒有。』我搖搖頭說,『我有的兩把鑰匙都給妳了。』


「原來你沒有備用鑰匙,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另一把鑰匙放在房間內,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房東又不住在台南,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煩不煩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鎖匠不用錢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又想省錢。
『還有個辦法,不過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說。
「真的嗎?」她眼睛一亮。
我下樓到她房門口,拿張電話卡斜插進門縫,房門便應聲而開。
『這種老式的喇叭鎖很容易開的。』我說。
「太不安全了。」她說。
『是啊。』我點點頭,『這種鎖確實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是指你。」
『嗯?』
「這樣你不就可以隨時開我房門?」
『我幹嘛開妳房門?』
「你現在不就開了?」
『那是妳叫我開的!我沒事開妳房門幹嘛?』
「我哪曉得。」她說,「這要問你。」
『妳……』我覺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妳到底想怎樣?』


「除非你發誓。」她說。
『好。』我說,『我發誓,絕不開妳房門。』
「如果我又忘了帶鑰匙呢?」
『我發誓,除非妳叫我開門,否則我絕不開。可以了吧?』
「你還沒說如果違背誓言會怎樣。」
『我發誓,除非妳叫我開門,否則我絕不開。』我心裡有氣,沉聲說:
『如違此誓,別人永遠會說我是虛榮的孔雀,不會真心愛我。』


我說完後,她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會出口,也覺得這樣講好像太重了,
於是也跟著沉默。


我看她髮梢還滲出水珠,便打破沉默:『妳趕緊進去吧,免得著涼。』
她嗯了一聲,便走進房間,關上門。
「喂。」我轉身走了兩步,聽到她開門說:「對不起。」
剛回過頭,房間也正好關上。
『我拿片木條釘在門邊,這樣電話卡就打不開了。』我隔著房門說。
「謝謝。」她也隔著房門說。


爬樓梯時,差點在濕漉漉的階梯上滑一跤。
回房間後,又開始納悶剛剛為什麼會發那個誓?
或許是我潛意識裡太介意別人對孔雀的偏見。
可是,真的是偏見嗎?


隔天終於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懶的藉口。
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便看到李珊藍雙手放在背後神秘兮兮地走過來。
我用警戒的口吻問:『有事嗎?』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雙手從背後伸出,手上拿著三個信封。
A4信封的蔡智淵、標準信封的柳葦庭、西式小信封的劉瑋亭。


我楞在當場,久久沒有反應。
「我整理房間時,在床底下發現的。我認為……」
她話沒說完,我回過神一把搶走那三個信封。
只猶豫了一秒鐘,便把它們都各撕成兩半。
輪到李珊藍楞住了。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衝到樓上房間拿出打火機,再衝下樓點火燒毀。


火光中,關於劉瑋亭與柳葦庭的記憶迅速在腦海裡倒帶一遍。
我靜靜看著紅色火焰吞噬紙張,紅色經過之處只留下焦黑,
偶爾也飛揚起紙灰。
火光熄滅後,我開始後悔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衝動。


「忘記了嗎?」她突然問。
『嗯?』
「關於這些的記憶。」她指著地上的焦黑。
『不。』我搖搖頭,『還記得。』
「所以說燒掉根本沒用。如果有用的話,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算了。』我嘆口氣,『反正都燒掉了。』
「你當初花了那麼多心血寫情書,就這麼燒掉豈不可惜?」
『妳怎麼知道那是情書?』我提高音量。


「這……嗯……」她似乎發現說溜了嘴,「猜也知道。」
我瞪視著她,她只好又接著說:「我只看了一點點啦。」
『妳看到哪裡?』
「柯子龍。」
『那已經是信的最後了!』
「不好意思。」她勉強微笑,「文筆太流暢了,不知不覺便看完了。」
『妳……』
「往好處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內容,我還可以幫你溫習。」
我不想理她,拿起掃帚和畚箕掃除地上的黑。


掃完地,將掃帚和畚箕歸位後,正想上樓回房時,聽到她說:
「想跟我這隻虛榮的孔雀說說話嗎?」
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說:『為什麼說自己是虛榮的孔雀?』
「我曾經有個男友,他說過我很驕傲又愛錢,簡直是隻虛榮的孔雀。」
雖然她說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剛聽到時一定很受傷。
我的氣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幾步,問:『你們怎麼分手的?』


「我先男友……」
『是前男友吧。』
「我習慣叫先男友,這樣可以感覺到他已經死掉了。」
『妳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時說了個比喻:當你吃過水蜜桃,還會覺得橘子
 好吃嗎?」


『他暗示妳是橘子?』我說。
「嗯。」她說,「橘子雖好,但水蜜桃才是真愛。而不顧一切追求真愛
 則是他的宿命。」
『妳先男友也是選羊的人嗎?』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也是?」
『我前女友是選羊的人。』
「要說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還活著。』
「你心地不錯。」她笑了笑。


地上還有一點燒過的痕跡,我們同時注視那裡,不再說話。
「談談你吧。」過了許久,她說。
我連從哪裡開始、要說些什麼都沒猶豫,直接從那封情書開始。
一直說到葦庭離開後,我在樓上房間的牆上寫字排解悲傷。
除了房東早已知道牆上有字,於是便跟他說我也在牆上寫字以外,
我從未跟別人提過牆上的字,連榮安也沒,更別說我也在牆上寫字了。
竟然把這種心事也說出口,我很納悶。


「你喜歡那個選老虎的劉瑋亭嗎?」她問。
『算喜歡吧。』我說,『程度還不清楚。』
「你說過後來你寫了幾封信去解釋,信裡有提到你喜歡她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只是拼命解釋和道歉。』
「她應該也喜歡你,如果你告訴她你喜歡她,她就不會傷得更重了。」
『啊?』我很驚訝,『為什麼?』


「再多的解釋和道歉雖然可以說明你並不是有意欺騙,但卻間接告訴她,
 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為你無心造成的錯誤善後而已。」她說,
「她是真心對你,你卻虛情假意,她能不傷心嗎?」
我心裡一驚,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最後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時,她心裡其實希望聽到你說喜歡她,
 可惜你還是只說對不起。」她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別傷女孩子的心,會下地獄的。」


我不確定我是否會下地獄,但我終於知道,劉瑋亭是我右邊的石頭。
從我傷了她的心開始,我右邊的石頭便出現了。


我楞楞地看著地上燒過的痕跡,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聽到她說:「好像要下雨了。」
我沒反應,依然看著地上的黑。
「哇!」她失聲叫著:「真的下了!」
我感覺雨點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還是不動。


李珊藍回房拿了把雨傘,又衝進雨中作勢要遞到我。
我搖搖頭。
「拿著吧,又不用錢。」她說。
我右手接下傘。
「撐開呀!笨蛋!」她大叫。
我緩緩撐開傘,遮住頭上的雨。


雨已經夠大了,但地上遺留的那一團燒過的黑,依然黑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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