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孔雀的眼神





* * * * * * * * * *


Martini先生一離開,李珊藍立刻說:「我可以去看牆上的字嗎?」
我想了一下,便點點頭。
她立刻跑上樓梯。


『喂!』我突然想起牆上也有我的留言,『只能看黑色的字。』
「為什麼?」她停在階梯一半的位置,回頭說。
『藍色的字是我寫的。』
「知道了。」她邊跑邊說。


我在院子站了很久,覺得腿有些痠後,便往樓上走。
走到樓上的欄杆旁時,她正好從我房間出來。
「他的留言真的會讓人很有感覺。比較起來,你的留言便顯得……」
她突然摀住嘴巴,不再往下說。


『不是叫妳別看藍色的字嗎?』我瞪了她一眼。
「對不起。」她說,「我色盲。」
『妳……』
「我去上班了!」她一溜煙跑下樓。


兩天後榮安放假,我跟他又去泡Yum。
當他知道Martini先生在耶誕夜說的故事後,便說:
「不公平!為什麼我沒聽到?」
『聽到又如何?』我說,『你沒慧根,故事再怎麼動人對你都沒用。』
「起碼我可以說些話安慰他啊。」榮安說。
「你要說什麼?」小雲問。


「我會說那女孩自從離開他後,便歷盡滄桑、飽嚐辛酸、漂泊無依,
 最終淪落風塵。」榮安說,「這樣他應該會覺得好過一些。」
我和小雲差點嚇出冷汗。
『幸好你不在。』我說。


然後我說了Martini先生來找我並把領帶送我的事。
我沒提及牆上的字,因為不想讓榮安和小雲也知道我的留言。
「他最後說什麼?」小雲問。
『他說他已經爬上右邊的石頭了。然後問我爬上了沒?』
「你怎麼回答?」榮安問。
我苦笑一下,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自從知道劉瑋亭是我右邊的石頭後,我連攀爬的勇氣也沒,
只是站在山腳下仰望。
或許我該像Martini先生一樣爬到山頂,不管耗去多少精力和時間。


兩個禮拜後榮安又來找我時,告訴我一件事。
「我查到劉瑋亭在哪裡了。」他說。
我不知道該做何種情緒反應,只是沉默不語。
「這次我非常小心,絕對不會再弄錯了。」過了很久,他說。
我還是沉默不語。
「本想先去找她,但後來想想我老是做錯事、說錯話,這次無論如何
 絕對不能再害你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


榮安用了兩次「絕對」這種字眼,認識他這麼久,很少見。
他的表情顯得愧疚和不安,有點像殺人凶手面對死者家屬。
我知道榮安對劉瑋亭的事很自責,但想到自責程度竟會如此之深。
『你怎麼查到的?』嘆口氣,我問。
「利用網路的搜尋引擎找到的。」他說。
我啞然失笑,沒想到這麼簡單。
他又不是情報局或調查局的人,原本就不會有其他神通廣大的方法。


榮安離開後,我猶豫著該不該去找劉瑋亭?
如果找到她,又該說什麼?做什麼?
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
猶豫了三天,還是舉棋不定。
第四天突然想到也許可以問問李珊藍的意見。


『要出門啊。』我特地在她要到超市上班前幾分鐘,在院子等她。
「嗯。」她點個頭,便出去了。
『回來了啊。』我算準她下班回來的時間,提早幾分鐘在院子等她。
「嗯。」她還是點個頭,走進房間。
『又要出門啊。』這次她是要到中國娃娃上班。
「嗯。」她說。
『又回來了啊。』五個小時後,我說。
她沒回話,只是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後,便走進房間。


我很懊惱自己竟然連開口詢問的勇氣也沒,頹然坐在階梯上。
「喂。」她突然打開房門,「你到底想說什麼?」
站起身,我臉上微微一紅。
「還是說吧。」她笑了笑,「不過借錢免談。」
我只好把是否要找劉瑋亭的事告訴她。


「你一定要去找劉瑋亭。」李珊藍說,「不只是為了你,也為了你那個
 叫榮安的朋友還有劉瑋亭本身。」
『為什麼?』
「就以右邊的石頭這個比喻來說,劉瑋亭是你右邊的石頭,但你可能
 也是她右邊的石頭呀,而你和她之間就是榮安右邊的石頭。」
我如夢初醒,決定去找劉瑋亭。


榮安說劉瑋亭現在又回到成大念博士班,要找她很容易。
算了算時間,我跟她已經六年多沒碰面了。
我鼓起勇氣、整理好心情,踏進她所在的系館。
問了一個同學:博士班的研究室在幾樓?
他反問我要找誰?
當我說出劉瑋亭後,他的表情很古怪,然後開玩笑說:
「你到三樓,如果哪間研究室讓你覺得最冷最陰森,那就是了。」


我爬到三樓,看見一條長長的走廊,左右兩邊都是房間。
雖然是下午,但走廊上沒亮燈,光線晦暗,幾乎看不見盡頭。
門上掛著名牌,我不必用心感受每間房間的溫度,用眼睛找就行。
左邊的第八間,門上的名牌寫著:劉瑋亭。


那個同學說得沒錯,她的研究室有種說不出的冷。
好像不曾有人造訪、室內不曾有溫暖,我想到原始森林裡的小木屋。
如果我是福爾摩斯,我會藉由科學方法量測門上的凹痕、門口的足跡,
然後得出幾乎沒人敲過門以及門口只有她的腳印的結論。
我甚至懷疑所有人經過她研究室時,都會選擇繞路而行。


深吸了一口氣,敲了兩下門。
過了像一分鐘那樣長的三秒鐘後,裡頭傳出:「請進。」
扭轉門把順勢一推走進。連門把都出奇的冷。
然後我心跳加速,因為看到了劉瑋亭。


她眼睛盯著電腦螢幕,雙手敲打著鍵盤,發出輕脆的聲音。
過了兩秒鐘,她轉過頭,看見我後,停止敲打鍵盤。
我跟她的距離只有三公尺,卻像隔了三個光年。
實在太安靜了,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十秒鐘後,她又轉頭盯著螢幕;再半分鐘後,鍵盤又發出呻吟聲。
「有事嗎?」鍵盤哀叫了一分鐘後,她終於開口。


『我……』
剛發出聲音,才知道聲音已經沙啞,清了清喉嚨後,還是無法繼續。
「如果你要說抱歉,那就請回吧。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她打斷我,語氣沒有高低起伏。
聽她這麼說,我更緊張了,要出口的話又嚥回去。
「出去記得關門。」她說,「還有,別再來了。」


『這些年來,只要一想到妳就很愧疚,甚至覺得傷心……』
我終於又開口。但話沒說完,便聽見她冷冷地說:
「你只是心裡難受,不是傷心。你的心受傷了嗎?被喜歡的人欺騙或
 背叛才叫傷心,而你並沒有。所以請不要侮辱傷心這種字眼。」
突如其來的這番話,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我知道妳很傷心,所以我必須再見到妳,跟妳說一些話。』
「沒什麼好說的。」她的語氣冰冷依舊。
『請妳聽我說些心裡的話,好嗎?』
她看見我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後,嘆口氣說:
「算了,你還是走吧。我的自尊所剩無幾,就讓我保有它吧。」
說完後,她站起身,背對著我。


我無法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但如果現在放棄,它將會更高更難爬上。
突然想起燒掉情書那天,李珊藍所說的話。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我知道現在講時間不對,可能也不重要,但如果能回到六年多前,
 回到最後一堂課下課後,回到在教室外那棵樹下追上妳的時間點,
 我不會只說對不起。我還會說:我喜歡妳。』
雖然她背對著我,但我可以從她的背部和肩膀,看到如針刺般的反應。


『那封情書確實是寄錯,剛開始我也確實抱著將錯就錯的心態。可是
 後來,我真的很喜歡妳這個人,只是單純的喜歡,沒考慮到未來。
 也許在喜歡妳之後我仍會被別的女生吸引,或覺得別人才是真愛,
 但在我大四畢業前夕的那棵樹下,在那個時間點,我是喜歡妳的。』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似乎已用盡所有力氣,我感到全身虛脫。
她緩緩轉過身看著我,隔了很久,才說:
「你真的傷了我,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沒惡意,寄錯情書也只是個誤會,但那時的我是真心對待
 你的。你不僅傷了我的自尊,也打擊了我的自信。這些年來,我不
 靠近任何男生,也不讓他們靠近我,我甚至都不笑了。我無法走出
 這個陰影,我需要光線,但又害怕見光。」
她的語氣很平和,已沒有先前的冰冷。


我知道說太多的抱歉都沒用,而且我也說過太多次了。
她說完那番話後,沉默了一會,又說:
「讓我們回到你所說的那個時間點,我停下腳踏車,而你跑過來。」
說到這裡,她突然有些激動,試著穩住情緒後,接著說:
「請你告訴我,在那個時間點的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嗯。在那個時間點的我,是真心喜歡妳。』


她看著我,眼神不再冰冷,因為溫暖的液體慢慢充滿眼眶。
然後她哽咽地說:
「我們走走吧。」


聽到這句她以前常說的話,我也覺得激動,視線開始模糊。






* * * * * * * * * *


據說眼淚含有重金屬錳,所以哭過後會覺得輕鬆。
我在劉瑋亭的研究室內流了一下淚後,便覺得身體輕盈不少。


離開她的研究室,走到戶外,我們在校園裡閒晃。
初春的陽光很溫暖,她卻瞇上了眼,我知道她一定很久沒曬太陽。
我們分別說說這六年多來的經歷,她很訝異我跟葦庭成為男女朋友,
卻不訝異我跟葦庭分手。


「葦庭學姐和你並不適合。」她說,「你雖然不像是選孔雀的人,但她
 卻是道道地地選羊的人。」
『這有關係嗎?』我問。
「她愛人跟被愛的需求都很強烈,但你不同。」她說,「你們相處久了
 之後,你會窒息喘不過氣,但她卻嫌不夠。」
我沉思一會,覺得她的話有些道理。


我和劉瑋亭都知道,以後不可能會在一起。
過了那個時間點,我們的生命便已錯開,不會再重疊。
現在的我們雖並肩走著、敘敘舊,但與其說是敘舊,不如說是治療,
治療彼此心裡被右邊石頭所壓痛的傷。


走著走著,又到了以前上課的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
以前總在這棵樹下等劉瑋亭,她的最後一瞥也在這棵樹下。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第二次機會,我們算是幸運的。」她說。
『幸運?』
「不用抱著愧疚和傷痕過下半輩子,而有第二次面對的機會,這難道
 不幸運?」
我看看身邊的樹,沒想到還能跟劉瑋亭再次站在這裡,便點點頭說:
『確實是幸運。』


天色已漸漸昏暗,我們做好了道別的心理準備。
「你是選孔雀的人,祝你開屏。」她說。
『妳是選老虎的人,祝妳……』我想了一下,『祝妳吃得很飽。』
她突然笑了出來,終於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得很開心。


離開校園,我感到無與倫比的輕鬆。
以前跟劉瑋亭在一起時,因為有情書的壓力,難免多了份不自在。
現在什麼都說清楚了,聊天時更能感受劉瑋亭的純粹。
糾纏六年多的愧疚感終於一掃而空,我覺得雙腳幾乎要騰空而起。
剛走進家門,不禁閉上雙眼,高舉雙手仰身向後,心裡吶喊:
終於可以愛人了!
我感覺渾身上下充滿了愛人的能量。


「幹嘛?溺水了在求救嗎?」
李珊藍正站在院子,納悶地看著我。
我睜開雙眼,嘿嘿兩聲,算是回答。
「是不是撿到錢?」她說。
『妳怎麼開口閉口都是錢。』
「我是選孔雀的人呀,你能期待我說些有氣質的話嗎?」
我不理她,順著階梯爬上樓。


「喂。」她在樓下喊:「明天再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我倚在欄杆往下望。
「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節,我要去賣花……」
『門都沒有。』我打斷她。
「這樣好了,二八分帳如何?」
『不是錢的問題。』我說。
「你該不會想要三七分帳吧?」她說,「這樣太狠了。」


我有些無奈,搖搖頭說:『我不習慣像上次那樣賣花。』
「我也不習慣呀,不過為了賺錢也沒辦法。」她說,「不然就四六吧,
 再多的話就傷感情了。」
看了一眼她求助的眼神,只好說:『好吧,我幫妳。』
「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她笑得很開心。


隔天要出門賣花前,我還是有些躊躇,李珊藍給我一副深色太陽眼鏡。
『幹嘛?』我說,『太陽又不大。』
「戴上了它,人家比較不容易認出你。」她說。
『我這種翩翩風度,即使遮住眼睛人家還是可以認出我的。』
「是嗎?」她笑了笑,又遞給我一根手杖。
『又要幹嘛?』
「你乾脆裝成視障人士好了。」
『妳真無聊。』我瞪她一眼,並把手杖和太陽眼鏡都還給她。


這次賣花的生意更好,全部賣光一朵都不剩。
雖然我仍是遮遮掩掩,還是被兩個學弟認出來。
花賣完後,李珊藍數了些錢要拿給我。
『不用了。』我搖搖手。
「你……」她欲言又止。
『妳是不是想說:我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不。」她說,「你確實像是選孔雀的人。」
『那妳想說什麼?』


「你不要錢,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許?」
『莫名其妙!』我罵了一聲,隱隱覺得臉頰發熱。
她倒是笑得很開心,神情看起來甚至有些狡黠。
『我明白了。妳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會跟妳要錢?』
「對呀。」她笑著說,「如果你要錢,我寧可不要你幫。」
我苦笑一下,沒想到自己被她摸得這麼透。


我在該受詛咒的情人節夜晚到研究室去忙,一直到凌晨四點才回家。
洗完澡,準備舒舒服服睡個覺。
夢到廟會的鑼鼓喧天,舞獅的人將獅頭貼近我,嚇了一跳便醒過來。
門外傳來響亮的咚咚敲門聲,下床開了門,果然是李珊藍。
「下來吃飯吧。」她說。
『現在?』看了一下錶,不禁失聲大叫:『現在快五點了!要吃晚餐?
 宵夜?還是早餐?』
「別哭了。」她笑了笑,「下來吧。」


她在房間內擺滿了一桌豐盛的菜,還有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紅酒。
她將酒倒入酒杯,剛好盛滿兩個酒杯。
「客人喝剩的。」她指著手中的空酒瓶。
我望著一桌滿滿的菜,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材料昨天下午就準備好了。」她說。
『那為什麼現在才弄呢?』
「昨天是情人節呀,如果昨晚弄給你吃,你誤會了怎麼辦?」
我只得苦笑。


「吃吧。」她說。
『我還不餓。』我說。
她遞給我一柄掃帚。
『幹嘛?』
「院子髒了,拿掃帚去掃一掃,掃完後就會餓了。」
我瞪了她一眼,直接坐下來準備吃飯。


「猜猜看。」她說,「這裡只有一樣東西不是過期的,你猜是哪樣?」
『這哪需要猜?』我說,『當然只有酒不會過期。』
「你好聰明。」她笑得很開心。
『妳這樣吃早晚會出事。』
「別說喪氣話了,人要勇往直前、不畏艱難。」
每次提醒她這點,她都不以為意,我沒再多說,開始吃飯。


我跟她提到去找劉瑋亭的事,順便感激她的指點與鼓勵。
「選孔雀跟選老虎的人果然不一樣。」聽完後,她說。
『哪裡不一樣?』
「她受傷後,便把自己鎖在寒冷的高山上,換作是我,卻會挺得更直、
 抬得更高,更勇敢也更驕傲地走進人群。」
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真的會這樣。


「你一定很後悔將那封情書燒掉吧。」她說。
『為什麼要後悔?』
「那封情書可是你年少青澀與衝動的見證呢。」
『算了。』我說,『都已經燒掉了。』
她起身去拿了張白紙,並把一枝筆交到我右手中。
「現在我說什麼,你馬上用筆記下。」她說。


我很納悶地看著她,只見她閉上眼睛沉思,過了一會張開眼睛說: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園,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聽到第二句才猛然想起這是那封情書的開頭,右手拍桌大喊:『喂!』
「別吵。」她說,「我正在努力回想。」
『夠了喔!』
「我試著幫你還原那封情書耶,你怎麼不知感恩呢?」
『妳……』我覺得臉上發燙。


「別氣了,繼續吃飯吧。」她滿臉堆笑。
我瞪了她一眼,重新端起碗筷。
「寫情書是高尚的行為,你以後還會寫吧?」
『如果遇見真正喜歡的人,我會寫。』
「萬一人家又退回來給你,你可別再燒掉了。」
『妳少詛咒我。』
低頭扒了兩口飯,抬起頭時剛好接觸她的目光,
我們好像同時想到什麼似的笑了起來。


兩天後榮安來找我,我們又到Yum找小雲。
我說我終於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他們很開心,尤其是榮安。
他多喝了幾杯,又唱又鬧的,最後是我扶他回家。
突然想起Martini先生,如果他在,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有些人相處幾次便可以交心;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一起也要處處提防。
Martini先生就屬於前者。


我偶爾會去找劉瑋亭聊聊天,總覺得跟她說完話後全身便會充滿能量。
再加上同是博士班研究生,有共同的畢業壓力,彼此都能體會。
後來我有篇要投稿到期刊的論文需要多變量分析,我找她幫忙。
她很爽快答應,三天後便把結果給我,讓我很順利完成那篇論文。


天氣又變熱了,距離劉瑋亭的最後一瞥,剛好滿七年。
原本跟她約好下午五點在那棵樹下碰頭,我想請她吃個飯,算是報答。
但我三點半剛好要到教務處辦些手續,辦好後也才四點,
便在那棵樹附近走走,順便等她。
遠遠看見劉瑋亭跟一個男子正在散步,她的神情很輕鬆,談笑自若。
雖然兩人之間並無親密的動作,但親密的感覺是可以嗅出來的。


劉瑋亭的春天來了,我很替她高興,心裡絲毫沒有其他的感覺。
我決定爽約,也決定不再找她聊天,以免造成困擾。
先離開校園去買了六朵玫瑰,再回到附近教室拿了根粉筆。
用粉筆在那棵樹的樹幹上畫隻開屏的孔雀(但看起來像奔跑的公雞),
然後把玫瑰放在樹下。


六朵玫瑰的花語是:祝你一切順利。
我想劉瑋亭會明白的。






* * * * * * * * * *


快升上博六了,如果沒有意外,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可以畢業。
但畢業後要做什麼?
這問題開始困擾著我。


我30歲了,30歲才踏入職場,已經太老了。
看來只有找間研究機構當個研究員,或是找間學校謀個教職才是正途。
只可惜在中國人的社會裡,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
自問沒關係又不是很出色的我,恐怕連謀個教職都很困難。
榮安和小雲都勸我別想太多,畢業後再說。
李珊藍則說:「你可以跟我一起合作。」


『做什麼?』我問。
「擺攤呀。」她說。
『啊?』
「你很有天分,我們合作一定可以賺錢。」
我決定聽從榮安和小雲的意見,畢業後再說。


我待在研究室的時間變得更長,後來乾脆買了張躺椅放在研究室,
累了就在躺椅上睡覺,最高紀錄曾經連續三個晚上在研究室過夜。
榮安來找我時,我們還是會去Yum和小雲聊天,這已經是習慣了。
跟李珊藍的相處也照舊,常載她去車站,也常從車站載她回家。
常共同研究如何把便宜的東西賣貴,而過期的食物也沒少吃。


時序已入秋,我多放了一條薄被在研究室的躺椅上。
連續兩晚睡在研究室後,第三天晚上決定回家洗個熱水澡。
剛洗完澡,打算換件衣服再到研究室上工,突然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下樓到李珊藍的房間,發現桌上擺了個小蛋糕。
『誰過生日?』我問。
「我。」她雙眼盯著桌上的蛋糕。


我楞楞地看著她,覺得她看起來有些怪。
「怎麼了?」她抬頭瞄了我一眼,「我不能過生日嗎?」
『當然可以。』我連忙說,『這蛋糕……』
「花錢買的。」她說。
我有點驚訝,又看了她一眼,說:『妳是我認識的那個李珊藍嗎?』
「喂。」她瞪了我一眼。
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便不再往下說。


桌上還擺了一瓶剩不到一半的紅酒,旁邊有個酒杯。
『這瓶酒又是客人喝剩的?』
「不。」她說,「今天我生日,店裡送的。」
『怎麼會只剩一半呢?』
「那是我喝掉的。」
『啊?』我嚇了一跳,『妳一個人喝酒?』
「不可以嗎?」


她又倒了一杯酒,剛舉起酒杯時,我說:『別喝了。』
「我不可以祝自己生日快樂嗎?」她說。
『慶生有很多種方法,不一定要喝酒。』
「我的生日竟然只能自己慶祝,這難道不值得喝酒嗎?」
說完後,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想了一下,說:
『妳慢著喝,我送妳一樣東西。』


我跑回樓上房間,翻箱倒櫃找出那瓶香水,我知道這是她最愛的品牌。
下樓將香水遞給她,她露出驚喜的表情。
「這是你特地買的嗎?」她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告訴她因為施祥益欠了我兩千塊遲遲不還,
於是我們幾個同學捉弄他,讓他在百貨公司刷卡抵債,
沒想到剛好買到這瓶她最喜愛的香水。


她的眼神由亮轉暗,說:
「你連欺騙女孩子都不會,難怪你前女友不要你。」
『喂。』我說,『別以為喝醉了就可以亂說話。』
「我沒喝醉,而且我也沒亂說。」她突然變得激動,「你連說這是特地
 為我買的來逗我開心都做不到,有哪個女孩會喜歡你!」
『夠了喔。』我有點生氣。


「不夠不夠,我偏要說。」她站起身大聲說:「我今天已經30歲了,
 我不知道未來長怎樣?不知道現在在哪裡?不知道過去在幹什麼?
 看見秋天的落葉不再覺得那是詩,只覺得傷感,可見我老了。但我
 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愛我,不知道要愛誰。我……」
她的語氣急促,以致說話有些喘。換口氣後,大喊:
「我甚至沒有狗!」


『狗?』我很納悶。
「對。我沒有狗。」
『狗很重要嗎?』
「我不管。沒有狗就表示我很可憐。」
她雖然30歲了,可是現在說話的邏輯卻像三歲小孩。


『嗯。』我點點頭,『是很可憐。』
「你不用同情我。」
『好。我不同情妳。』
她哼了一聲,呼吸慢慢回復正常,神情也不再激動。


「我已經30歲了,你知道嗎?」她說。
『現在知道了。』
「我沒什麼朋友,大家都說我虛榮愛錢。」
『不至於吧。』我說,『起碼我就不覺得妳虛榮愛錢。』
「是嗎?」她說,「你敢發誓?」
『不敢。』我搖搖頭。
「你……」她又開始激動。
『開玩笑的。』我趕緊陪個笑臉。


「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過去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什麼都沒留下,
 失去的東西太多,手裡卻一樣也沒有,我簡直活得亂七八糟。」
她說完後看了看我,我覺得好像看過這種眼神。
那是在《性格心理學》的課堂中,當教授提起那個心理測驗時,
我在心裡看見的,孔雀的眼神。
當初就是因為這種孔雀的眼神,我才會選了孔雀。


『妳希望過過三天有錢人的日子,可見妳有理想;妳知道要努力賺錢
 才做得到,可見妳有方向;能省錢妳一定一毛錢都不花,可見妳有
 原則;過期的食物妳可以很自然吃進肚子,可見妳很豁達……』
「豁達?」她打斷我,「那叫不怕死吧。」
『這樣說也可以啦。』我笑了笑。
她扳起的臉似乎想笑,卻忍了下來。


『妳叫我下來,只是想說妳活得亂七八糟嗎?』
「這瓶酒我一個人喝掉太可惜了,叫你下來喝還可以賣你一杯50。」
『一杯50太便宜了,我會良心不安。這樣吧,算80塊好不好?』
「你高興就好。」
『那蛋糕怎麼賣?』
「你少無聊。」
她瞪我一眼。


她倒杯酒並切了一塊蛋糕給我,說:「我的生日,免費招待。」
『生日快樂。』我說。
「老女人的生日有何快樂而言。」
『那香水還我。』
「幹嘛?」
『我可以轉送給快樂的老女人。』
「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緊繃的臉部肌肉已經鬆弛。


我不讓她再喝酒,自己把剩下的酒喝光。
喝完酒,吃了三塊蛋糕,我站起身說:『現在輪到我了。』
「嗯?」她很疑惑。
『我30歲了,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愛我,不知道要愛誰。我……』
「喂!」她用力拉一下我的衣袖,顯得氣急敗壞,「幹嘛學我!」
『我喝醉了,沒辦法。』
「你……」


『生日快樂。』我笑著說。
她看了我一會,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 * * * * * * * * *


那晚原本還要再到研究室,但酒的後勁讓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出門找寵物店。
沒想到一隻純種小狗的價錢竟然都要上萬元。
不禁感嘆生不逢時,竟生在一個狗比人貴的時代。


我向很多學弟詢問是否有人有不想養的狗?
過了幾天,有個學弟說他女友的媽媽的朋友的鄰居的母狗剛生完小狗。
我跑去碰碰運氣,很幸運從一窩小狗中抱回一隻白色小公狗。
牠大約一個月大,剛斷奶,父親是長毛犬,母親是短毛犬,牠像父親。


我將小狗抱給李珊藍,她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這是真的狗嗎?」
她用手輕輕撫摸小狗的身體,小狗回頭舔了舔她手指。她興奮地大叫:
「是真的耶!」
『讓妳抱吧。』我說。
她小心翼翼接過小狗,將臉頰貼著牠的身體,神情充滿愉悅。


李珊藍將小狗養在院子裡,她要睡覺時再把牠抱回房間。
她從工作的超市拿了一大包狗乾糧和兩箱狗罐頭準備餵牠。
『這些東西是過期的吧?』我問。
「開什麼玩笑。」她的口吻帶點訓斥,「牠哪能吃過期的東西。」
『喂。』我指著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你跟小狗計較,太沒志氣了吧。」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小狗很活潑,幾天後便認得我和李珊藍兩人。
榮安第一次看見牠時也很興奮,把牠抱起來逗弄一番後,突然大叫:
「啊!」
『怎麼了?』我嚇了一跳。
「你看!」榮安將小狗的肚子朝向我,「牠只有一顆睪丸耶!」
我差點跌倒,李珊藍則一個箭步從榮安手中搶走牠,直接走回房間。


「怎麼了?」榮安一頭霧水,「我說錯話了嗎?」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莫非睪丸不能算顆,要算粒?」榮安自言自語,
「所以要說一粒睪丸才對?」
我不想再聽他胡說八道,拉著他一起到Yum。


小雲聽說我為了李珊藍抱回一隻小狗來養,好奇地問東問西。
但她不對小狗的樣子或如何養牠好奇,她好奇的是我的動機。
『我想她大概很喜歡小狗,所以想辦法抱了一隻,就這麼簡單。』
在小雲的追問下,我回答。
小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追問。


『我的動機很奇怪嗎?』過了一會後,我問。
「不會呀。」她說。
『可是妳看我的眼神很怪異。』
「是嗎?」她連續眨了幾下眼睛,「會怪嗎?」
『很怪。』我說。


小雲沒回答,轉身煮咖啡。煮好了端給我時,彎身靠近我,說:
「你喜歡她吧?」
這個疑問句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作何反應,只是楞楞地望著她。


決定要抱隻小狗給李珊藍時,並沒有因為喜歡她所以要取悅她的念頭,
真正動機只是單純因為她有著孔雀的眼神。
雖然我從未看過真的孔雀,但在教授詢問那個心理測驗時,
心底浮現上來的孔雀眼神,竟與李珊藍生日那晚的眼神一樣。


『嗯。』
想了很久,我緩緩點了點頭。
這次輪到小雲和榮安嚇了一跳。
小雲驚訝我的大方承認;而榮安則驚訝我喜歡李珊藍。
我們三人同時陷入長長的沉默中。


「你為什麼喜歡她?」小雲首先打破沉默。
『她好像需要我,這讓我有種被需要的感覺。』我說。
「被需要的感覺?」小雲很納悶,「這不是愛吧。」
『或許吧。』我聳聳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
『反正我不是選羊的人,不會在乎喜歡的人是否就是真愛。』
小雲不再追問,只淡淡笑了笑。


『妳覺得呢?因為這種理由而喜歡一個人,會不會很奇怪?』我問。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怎麼看並不重要。」小雲也聳聳肩,
「你忘了嗎?我也不是選羊的人。」
『那妳會因為什麼樣的理由而喜歡一個人?』
「我是選馬的人,搞不好會因為某個男生跑得快而喜歡他也說不定。」
她說完後便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只剩榮安仍是滿臉問號。


回家的路上,榮安幾度想開口最後卻忍住,這對他而言很不尋常。
直到踏進我房間,他終於忍不住問:「你真的喜歡李珊藍嗎?」
『這很重要嗎?』我說。


「可是她的脾氣不太好。」
『這很重要嗎?』
「你們的學歷和生活背景都有很大的差異。」
『這很重要嗎?』
「你不是最討厭選孔雀的人嗎?可是她偏偏就是選孔雀的人。」
『這……』
我接不下話。


我確實不喜歡選孔雀的人,也討厭自己選了孔雀。
雖然大家(李珊藍除外)都說我不像選孔雀的人,
但李珊藍卻像極了選孔雀的人。
這麼說的話,如果我喜歡她,豈不造成矛盾?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榮安突然問了這個心理測驗,我很訝異。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選狗嗎?」他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狗應該代表友情吧。」他說,「發明這個心理測驗的人,一定不認為
 這世上有人會覺得友情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我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剛升上大二時要換寢室的事?」他說。
『嗯。』我點點頭。
「那時大家都說我常闖禍、會帶來厄運,甚至說我行為舉止很怪異,
 不像正常人,比方說我會遛鳥。」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接著說:
「所以沒有人肯跟我住同一間寢室。」
『這事我記得。』


「只有你肯接納我。」他說,「你問我:睡覺會不會打呼?我回答:
 不會。然後你說:這間寢室只有一條規定——如果有人睡覺打呼,
 另一個人便可以用腳踹他的屁股。」
我想起這段往事,臉上不自覺露出微笑。
「打從我們住同一間寢室開始,你便是我這輩子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將來我們同時喜歡一個女孩子,我一定會讓你,也會幫你。」
『不用你讓。』我笑了笑,『最好你也別幫。』


「劉瑋亭的事我很自責,是我害了你,讓你一直背負著對她的愧疚。
 我發誓除非你找到真正喜歡的人,否則我這輩子一定不交女朋友。」
『你放心好了,她現在已經有男友,我不會再覺得愧疚了。』
他點點頭,又繼續說:
「原以為你跟柳葦庭在一起就會幸福快樂,沒想到你們還是分手了。」
『說這幹嘛?』我說,『都已經過去了。』


「我覺得你能幸福快樂最重要,所以不管那個心理測驗的選項裡是否
 有狗,我一定要選狗。」榮安突然提高音量,握緊拳頭大聲說:
「我一定要選狗!因為友情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腦海裡浮現榮安怯生生站在寢室門口詢問,他是否可以住進來的往事。
我很清楚憶起他那時候的眼神。
沒錯,也是因為他的眼神,所以我決定跟他同住一間寢室。
即使當時班上同學不是勸我,就是笑我笨。


「你真的喜歡李珊藍嗎?」
『應該吧,還不太確定。』我說,『也許等弄清楚她選孔雀的理由後,
 便可以確定。』
「如果你確定了,一定要告訴我喔。」
『嗯。』我點點頭,『一定。』
榮安很開心,又一個勁兒的傻笑。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說。
『什麼秘密?』我問。
「其實你睡覺很會打呼。」
『真的嗎?』我很驚訝。
「嗯。」他點點頭,「但我從沒踹過你屁股。」
『還好你選狗。』我說。
然後我們同時開懷大笑。


跟榮安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很清楚他容易講錯話、容易闖禍的樣子。
但我更清楚知道他的質樸、他的善良可愛,以及他對我的忠實。
他帶我去Yum、常來台南陪我,也是希望我能快樂。
記得有次他問我:「想不想看見幸福的樣子?」
『想啊。但是怎麼看?』
他立刻脫下褲子,露出他的命根子,得意地說:
「我用藍色的筆將小鳥塗成青色就變成青鳥了,青鳥是幸福的象徵。
 現在你看見青鳥了,恭喜你!你已經找到幸福了!」


我可能會因為這樣而長針眼,不禁恨恨地說:
『幹嘛還需要用筆塗?我踹幾腳讓它瘀青,它也會變青鳥。』
「說得也是。」他說。
我抓起地上的褲子,往他臉上一砸,大聲說:『快給我穿上!』


想到榮安以前那些無厘頭的舉動,雖然當下總覺得生氣和哭笑不得,
但現在回想起來,心頭卻暖暖的。
榮安是選狗的人,即使他是條癩皮狗,他仍是最忠實的狗,
只屬於我的狗。


一個月後,榮安又要從屏東調到宜蘭。
宜蘭跟台南,一個在台灣的東北,另一個在西南。
我們彼此都很清楚,見面的機會不多了。
他要去宜蘭前,還特地先來找我,並拉著我很慎重地交代李珊藍:
「他就麻煩妳照顧了,萬事拜託!」
李珊藍覺得莫名其妙,還瞪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記得,我是選狗的人。」臨上車前,榮安對我說:
「不管你變得如何、別人怎樣看你,我始終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車子剛起動,他立刻搖下車窗,探出頭大聲說:
「即使天塌下來,我仍然是你最忠實的朋友。千萬要記得喔!」


送走榮安後,我走進院子,李珊藍正在逗弄著小狗。
「有狗的陪伴真好。」她說。
『沒錯。』我說。


我開始懷念那晚的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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