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孔雀的選擇





* * * * * * * * * *


既然榮安走了,我又要忙著趕畢業論文,
去Yum的次數便大為減少。


小狗一天天長大,長得健康可愛,每當聽到開啟院子鐵門的聲音,
就跑來我腳邊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牠,看見牠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榮安。
真是奇怪的聯想。


冬天到了,李珊藍不再讓小狗待在院子,把牠養在房間內。
她要上台北時,會把牠交給我,我也會讓牠待在樓上的房間。
牠很乖,當我坐在書桌前,牠會安靜趴在我腳邊。
我到車站載從台北回來的她時,她一進院子便會直奔我房間抱牠下樓。
但當我回房時,總可以看到書桌上她放置的小禮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會回家睡覺。
有天寒流來襲,又飄著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來。
坐在書桌前寫東西,隱約聽到很細微的咚一聲。
像是李珊藍敲天花板叫我的聲音,但太輕了,而且也不該只有一下。
我側耳傾聽,隔了約20秒,又是一聲咚。
雖然聲音已大了點,但還是太輕。
如果真是她叫我,為什麼這兩下的時間間隔這麼長?


放下筆,猶豫了一分鐘,最後決定還是下樓看看。
李珊藍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清晰的白色光線透出,我便推開門。
她躺在地板上,蜷縮著身體,我大吃一驚:『妳怎麼了?』
「我……」她講話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是不是吃壞了東西?』
「我也不知道。」
『很疼嗎?』
「嗯。」她的雙眉糾結,緩緩點了點頭。


看了看錶,已經快12點了,醫院都關門了,只剩急診處開著。
走到巷口招計程車的路對她而言可能太遠,而且現在也不好叫車。
我立刻衝上樓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讓她穿上後,再幫她穿上我的雨衣。
發動機車,要她從後雙手環抱我的腰,然後十指相扣。
我單手騎車,另一手抓緊她雙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從心而滑落車下。
頂著低溫的雨,小心轉彎,我花了七分鐘到急診處。


急診處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動作分成兩種極端的對比:
動作極迅速的醫生和護士;動作極緩慢的病患和扶著病患的家屬。
去掛號前,我問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著肚臍下方。
「肚子痛嗎?」掛號窗口的護士小姐說,「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就是盲腸炎。」她說。


量完血壓和體溫後,護士小姐叫我們坐著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動時看到牆上寫著急診處理的先後順序。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類的,腹痛之類的排在遙遠的天邊。
連牙齒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頭看見李珊藍始終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緊閉,眉間及臉部都寫著痛。
突然有股衝動想朝她的臉打一拳,讓她牙齒出血,以縮短等待的時間。
在那漫長等待的十分鐘內,我重複了20幾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嗎?」坐在我旁邊一個看來像是病患家屬的中年婦人說:
「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忍著不耐,勉強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就是盲腸炎。」她又說。
現在是怎樣?
難道說肚子痛一定是盲腸炎、屁股痛一定是長痔瘡嗎?


我無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會抓狂。
瞥見走道角落有張移動病床,我扶起李珊藍走到病床邊,讓她躺下。
我推著病床往裡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輕的男醫師迎面走來。
「肚子痛嗎?」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藍。
『嗯。』我點點頭。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說,「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
『不是盲腸炎!』我粗魯地打斷他。


他嚇了一跳,雙眼呆望著我。我覺得自己太衝動,也很失禮,便說:
『對不起。』
「沒關係。」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
他戴上聽診器低身簡單檢查一下她,沉吟一會後,摘下聽診器說:
「看她疼痛的樣子很像盲腸炎。但既然不是盲腸炎的話,嗯……」


他叫來了一個護士小姐,將李珊藍推進急診觀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點滴,並在病床上掛個紅底黑字的牌子,
上面寫著:禁食。
『她怎麼了?』我問。
「先觀察一下。」他說,「再看看驗血的結果。」


醫師走後,我站在病床邊對她說:
『早叫妳別吃過期的東西,妳偏不聽。』
「你一定要現在說這些嗎?」她睜開眼睛說。
『這是機會教育。』我說。
她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她又睜開眼睛,說:「你全身都淋濕了。」
『沒關係。待會就乾了。』我說。
「你怎麼隔了那麼久才下樓找我?」
『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輕,間隔又長,我還以為聽錯。』
「你再晚幾分鐘下來,我恐怕就死了。」
『胡說。』我看了看錶,『已過了約半小時,妳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這是跟病人說話的態度嗎?」
我簡單笑了笑。看看四周,幾十張病床上躺滿了病患。


『還很疼嗎?』我問。
「已經好一點了,不過還是很疼。醫生怎麼說?」
『他說妳很漂亮。』
「對。」她淡淡笑了笑,「這才是跟病人說話的態度。」
我稍微放鬆心情,這才感覺到身上的雨水與汗水所造成的黏膩。


「要開刀嗎?」她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如果要開刀就開吧,不過要縫合時記得叫醫生縫得漂亮一點。」
『要不要順便叫醫生在妳肚皮上縫隻孔雀?』
「那樣最好。」她說。


我們又聊了一會天,李珊藍的神情不再像剛進醫院時那般萎靡。
左邊病床上是個胃出血的老年人,剛吐了半臉盆的血;
右邊病床上是臉部被玻璃割傷的小女孩,一直哭著喊痛。
比較起來,我們算幸運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別人的痛苦。
瞥見剛剛的男醫師朝我招手,我立刻離開病床走向他。


「這一欄是白血球數目。」
他指著一個數字,我低頭看了看,一萬九千六百多。
「正常數目在四千到一萬之間。」他說,「如果接近兩萬,病人可能有
 意識模糊的情形。但看你們談話的樣子,她好像很正常。這……」
他想了一下,決定再抽一次血,並告訴我:
「如果她狀況不穩定,隨時通知我。」


醫生抽完血,又掛了另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寫著:禁水。
他走後,我仔細觀察她的神情,確實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隻驕傲的孔雀,她會不會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鎮定?
『妳的提款卡密碼是多少?』想了一會後,我問。
「問這幹嘛?」她說。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別傻了,我死也不會說的。」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她的意識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孔雀嗎?」
『嗯?』我先是驚訝她突然這麼問,隨即搖搖頭說:『不知道。』
「據說獵人喜歡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為雨水會將孔雀的大尾巴弄濕
 而變重,孔雀怕雨中起飛會傷了羽毛,於是不管獵人靠得再近,牠
 絕對動也不動,選擇束手就縛、任人宰割。」
『是這樣嗎?』我很好奇,『雖然不能飛,但總可以跑吧?』


「孔雀很愛護牠那美麗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時不太飛正是因為
 不希望弄傷或弄掉羽毛。在獵人的槍口下,孔雀既不飛、也不跑,
 因為倉皇奔跑時,尾巴一定會拖在泥濘裡。所以孔雀寧願站著等死
 也不想逃命,怕傷了一身華麗。」
她說這段話時,眼睛直視天花板,並未看著我。


「大家都說孔雀貪慕虛榮,為了愛美連性命也不要,可謂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開屏、不能擁有一身華麗,那麼活著還有意義嗎?」
正思索著該如何接她的話時,她又自顧自地往下說:
「所有動物都認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認為信仰比生命
 重要,而牠那美麗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臨死亡的威脅,牠
 依然捍衛牠的信仰。」
我注視著她,發覺她的神情很平靜,語氣也很平淡。


「人們把孔雀編成負面教材,教育孩子千萬別學孔雀的驕傲與虛榮。
 孔雀沒有朋友,也沒有瞭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貴的信仰,大家
 卻只會說牠驕傲、虛榮,牠一定很寂寞。」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輕輕嘆口氣後,接著說:
「孔雀這麼寂寞,我當然選牠。」


我終於知道李珊藍選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討厭別人對選孔雀的人的偏見,沒想到自己對孔雀也有偏見。
但現在是偏見也好,不是偏見也罷,都無所謂。
我和她都是選孔雀的人,雖然選孔雀的理由不同,
但都因為選了孔雀而被認為虛榮。


她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藍色的海。
然後她轉頭看著我。我們目光相對,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她突然開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碼。」
她說完後,竟指著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會意過來,驚覺她的意識可能開始模糊。
匆忙轉身卻撞到隔壁病床的點滴架,架子晃了兩下後我才將它扶正。
然後慌張地去找那個醫師。






* * * * * * * * * *


醫生趕來幫李珊藍打了兩針,又換了另一種點滴瓶。
由於開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聯絡李珊藍的家屬,
因此他還是建議多觀察,萬不得已時才開刀。
所幸她的狀況逐漸穩定,白血球數目也開始下降。
當她終於擺脫劇痛而沉睡時,已經凌晨四點了。


我回家簡單睡個覺,隔天一早又到醫院的急診處。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詳。
我出去買了份報紙,找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看報紙。
報紙看完後,她還沒醒,這才發覺肚子有些餓,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來時,她剛好醒過來。
『好點沒?』我問。
「好多了。」她說。
我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笑了笑。
「折騰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說。
『不會的。』我說。


李珊藍一共在急診觀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換著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頂多待一晚。
因為症狀輕的,經治療或包紮後就回家休養;症狀嚴重的就直接住院。
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見。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為沒吃東西也沒喝水以致嘴唇乾裂。


這段期間內,我總是攙扶著她上洗手間。
但在洗手間前十步,她會堅持要我留步讓她自己走。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沒什麼朋友,因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來探望她。


辦完出院手續,我載她回家。她一進家門便說:「真是歷劫歸來。」
我先讓她休息,然後出門買些米和罐頭,回來煮了鍋稀飯。
她捧著碗的左手有些顫抖,連舉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穩。
『只是一頓稀飯而已,妳不必感動,也不必激動。』
「笨蛋。」她說,「我是三天沒吃飯,渾身無力而已。」


連續一個禮拜,我一直提著心,晚上睡覺不關房門,睡得也不安穩,
怕她突然又出狀況。
一個禮拜過去後,見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後我撥了通電話給榮安,告訴他我已經確定喜歡李珊藍了。
他在電話那端又吠又叫,很興奮的樣子。


確定喜歡李珊藍這件事,讓我在接下來幾天面對她時覺得不自在。
我像隻驕傲的孔雀,為了掩飾這種不自在,只得裝作若無其事。
或許我該好好學習該如何開屏以展現一身燦爛,吸引她的目光。
畢竟我和她都是選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隨性地在她面前開屏,
她應該就能懂的。


畢業論文口試前幾天,為了放鬆自己緊張的心情,我一個人去Yum。
很久沒看到小雲了,想跟她聊聊天。
進了店裡剛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葦庭也在。


緣分是很奇怪的東西,它可以促進一段感情的產生;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緣分只會造成更多的尷尬而已。
我很尷尬,葦庭應該也尷尬,連小雲的臉上也寫著尷尬。


「先生,請問您要喝點什麼?」小雲打破沉默,用很客氣的口吻說。
我先是納悶,心下隨即雪亮,原來這小子故意裝陌生來逃避尷尬。
『喂,別裝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說,『老規矩,妳煮的咖啡。』
小雲無奈地笑了笑,轉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葦庭都沒說話。
小雲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時,我才開口問葦庭:『妳怎麼會在?』
葦庭遲疑一下,說:「我要結婚了,來邀小雲參加喜宴。」
『這是好事啊。』我說。
「沒人說是壞事吧。」小雲說。
「對呀。」葦庭說。


我們三人又沉默了。
葦庭終於又開口:「我也很歡迎你來參加喜宴。」
『妳明知道我不會去的,幹嘛要賺我的紅包呢?』我笑了笑,說:
『不過我還是會祝福妳的。』
「你果然是選孔雀的人。」葦庭說。
我臉色微微一變。


葦庭看見我的反應,便說:「對不起。」
『幹嘛道歉?』我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家說你是選孔雀的人。」
『不。』我搖搖頭後,說:『我很慶幸選了孔雀。』
葦庭和小雲互相看了看,同感驚訝。


我將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盡,站起身對葦庭說:『先恭喜妳了。』
「謝謝。」她笑了笑。
『他選什麼動物?』我問。
「他也選羊。」
『真是一大的捲簾格。』


「一大?」她很疑惑,「捲簾格?」
『一大合起來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捲簾格是指謎底要由下而上
 倒過來唸,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謝謝。」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從容離開Yum,卻還是忘了付咖啡錢。


回到家,剛推開院子鐵門時,發現李珊藍站在院子。
「怎麼這麼早回來?」
『怎麼這麼早回來?』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
『今晚沒到研究室,一個人跑去Yum,結果竟然碰見去送結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來了。』我先開口回答她,『說完了。』


「你沒任何反應?」
『如果我選馬,可能立刻開溜,因為怕她糾纏我;如果我選牛,可能
 會客套應酬,因為怕她先生以後跟有我事業往來;如果我選老虎,
 可能會把水往她臉上一潑,然後掉頭就走;如果我選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禮上大喊:別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愛著妳的人!』


「但你選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優雅地站起身,並說了個有氣質的燈謎當作祝福。離開時,
 連咖啡錢也沒付。』
「果然是選孔雀的人。」她笑著說,「總算沒丟孔雀的臉。」


『輪到妳了。』我說,『這個時間妳應該在中國娃娃吧?』
「我不在那裡上班了,因為我怕會變成熱舞女郎。」她回答。
『為什麼?』我很驚訝。
「她們賺錢似乎很容易,這種誘惑對我來說越來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誘惑,我就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李珊藍了。」
『什麼時候辭掉的?』
「我出院後第三天。」


「對了。」她又說,「超市的工作我也辭了。」
『為什麼?』我更驚訝。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處,就是常有免費的過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後都不吃過期的東西,那就沒必要再去工作了。」
『妳終於肯聽我的話了。』
「如果再不聽,我就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李珊藍了。」
我笑了笑,掛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麼時候辭的?』
「也是我出院後第三天。」
『妳還有什麼轉變是在出院後第三天所發生,而我並不知道的?』
「有。」
『什麼轉變?』
「我覺得認識另一個選孔雀的人真好。」
說完後,她笑了笑。


『其實妳出院後第三天,我也有個轉變。』
「什麼轉變?」
『我很慶幸自己也選了孔雀。』
「即使被認為虛榮也無所謂?」
『是啊。』我說,『無所謂了。』


雖然沒有獵人舉著槍站在面前,但我們兩隻孔雀卻幾乎動也不動。
我努力試著開屏,她似乎在等我開屏。






* * * * * * * * * *


口試當天,我繫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條領帶。
沒什麼特別意義,只是直覺會帶來好運而已。
口試的過程果然很順利,論文沒什麼大問題。
大概再花一個月時間修改,就可以拿到學位了。


口試一結束,我帶著李珊藍到Yum找小雲慶祝。
小雲請客,我和李珊藍各喝了兩杯酒。
她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似乎很投緣,我們三人聊了一整個晚上。
臨走前,小雲曖昧地對我說:「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畢業?還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藍這女孩?


論文修訂稿快完成前幾天,指導教授告訴我一個訊息。
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有個做研究的機會,剛好也跟我的論文相關,
只要我有興趣,他可以幫我寫推薦函。
這是個大好機會,不僅可以進修、又有錢拿;
最重要的是,將來回台灣後,由於也算喝過洋墨水的關係,
因此謀個教職或是找其他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雲聽我說完後,便問。
『兩年吧。』我回答。
「然後呢?」
『也許回台灣;也許發現那邊的工作環境好,就留在美國也說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嗎?」
『像我這麼優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國總統親自來拜託我留在美國呢。』
「你想太多了。」小雲笑了起來。


停止笑聲後,小雲說:「在你想太多的過程中,有想過李珊藍嗎?」
我楞了楞,然後搖頭說:『盡量不去想。』
「為什麼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帶她一起去美國?叫她在台灣等我兩年?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想這些也太遠了。』
我玩弄著手指,有些不安。


「你當初念博士,是為了將來要待在學術界嗎?」
小雲問完後,拉了張椅子在吧台內坐了下來,正對著我。
『不是。』我搖搖頭,『那時只覺得學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繼續待在
 裡面唸書而已。』
「你終究得離開森林。不是嗎?」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國嗎?」
『這並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我說,『留過學畢竟不一樣,那彷彿是在
 身上鍍了一層金啊。』
「如果李珊藍也很喜歡你,但她卻希望你留在台灣。你如何選擇?」
『我……』想了很久,我咬著牙說:『我還是會出去!』
小雲不說話了。


我們沉默許久,小雲才緩緩開口:「你回來後,也許這裡就不在了。」
『咦?』我嚇了一跳,『什麼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陣,或者換個地方生活。」
『這家店怎麼辦?』
「我會交給小蘭打理。」
『就這麼放棄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識看了看四周,『這……』
「嘿,我是選馬的人,過得開心自在最重要。」


我啞口無言。
小雲並沒有猶豫為難不捨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輕鬆。
彷彿這對她而言,只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而已。
她選擇最重要的,其他一笑置之。


我突然發現剛剛也做了道選擇題,我選了美國,放棄李珊藍。
而我選擇美國的原因竟然不是因為我想去,而是它背後所代表的,
日後可能帶來的名與利,以及虛榮。
這就是那個心理測驗中,孔雀的象徵意義啊。
之前以為自己是個選了孔雀卻不像選孔雀的人,
於是自命清高、自認被誤解而委屈、自覺莫名奇妙背負選孔雀的原罪;
但沒想到這其實只是我一直沒碰到選擇題而已。
一旦事關前途、事關身上是否鍍了層金,其他的東西便全拋下了。


原來我的潛意識裡,完完全全是選孔雀的本質。
想到這裡,我感到血液凍結、全身冰冷。


認清自己果然是選孔雀的人後,想到這些年來對那個心理測驗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無法改變自己的本質,而且也已做了選擇,那就誠實面對吧。
我一面辦理畢業的離校手續,一面辦理出國的手續。


我還沒打算告訴李珊藍,甚至覺得不告訴她也無所謂。
她似乎沒發覺我的轉變,我們的相處模式也仍然照舊。
開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走下樓。
『這些是什麼?』進了她房間後,我指著地上一堆東西問。
「手工製成的一些手創品。」她回答,「台北現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兩樣放在手心仔細檢視。


「你覺得如何?」她盤腿坐下,「我問過一些人的意見,有人說好看,
 但也有人說難看。」
『我的意見就是這兩個意見加起來。』
「什麼意思?」
『好難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說:『打算到台北賣這些?』
「嗯。」她點點頭。
『那祝妳生意興隆。』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我說話的口吻很不可思議。
我沒多說什麼,跟小狗玩一會後便上樓。


我蹲下身跪著左腳,剛將一大堆書本裝箱準備用膠帶封上時,
她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說:「忘了告訴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動作,靜靜看著她。
「你在做什麼?」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詢問。


『我要去美國了。』
一面說,一面撕開膠帶,發出裂帛聲。
我們同時被這刺耳尖銳的聲音所震懾,於是像兩個被點了穴道的人,
雖互相注視,卻無法動彈。
我彷彿可以聽到牆上時鐘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撲通。


過了許久,她先解開穴道,呼出一口氣後,說:
「你喜歡美國嗎?」
『不喜歡。』
「那為什麼要去美國?」
『因為對我的未來有幫助。』
膠帶順著紙箱的接合處一路往前,紙箱終於閉上了嘴。


「到美國後,記得幫我跟柯林頓問好。」
『美國總統早就不是柯林頓了,現在是布希。』
「怎麼跟以前打波斯灣戰爭的那個布希名字一樣?」
『他是以前那個布希的兒子,布希是姓,不是名。』
「美國是他們家開的企業嗎,怎麼父子倆都當總統呢?」
『我不知道。不過現在的布希也打波斯灣戰爭。』
「父子倆同樣不要臉。」
『對。』


她走進房間,閒晃似的四處看看,漫不經心地說:
「這麼不要臉的人當總統,你幹嘛還去美國呢?」
我答不上話,只得苦笑。
她在房間內走了半圈,終於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半個人高的紙箱隔在我們中間,像是一道障礙。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沒回頭。
『兩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後,回答。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不管別人認為妳如何,但我覺得妳很不錯。』
「不可能。」她搖搖頭,「你一定覺得我很差勁,要不然你不會連要去
 美國這種大事都不想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麼?」她依然沒回頭。
『算了。』我說,『也沒什麼。』
「你到底說不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別婆婆媽媽的,不要忘了,你是選孔雀的人。」
聽到孔雀這名詞,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


『對,我是選孔雀的人。』凝視她的背影許久後,我終於開口:
『所以我雖然喜歡妳,但我還是要去美國。』
原先以為應該在森林僻靜處,當陽光從茂密樹葉間點點灑落在身上時,
我才會突然開屏,而她則驚訝於我的一身華麗;
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下開口說我喜歡她。


她慢慢轉身朝向我,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說:
「在你去美國前,我想說些話鼓勵你。」
我點了點頭,豎起耳朵。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嚇了一跳,心臟差點從嘴巴跳出來。


「人會奮發向上,常是因為被歧視、被侮辱或被欺負。」她微微一笑,
「歷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韓信的胯下之辱,還有伍子胥、張儀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要用韓信式的鼓勵法,激勵你奮發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韓信?像王寶釧會用苦守寒窯來激勵薛平貴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韓信。」她說,「仔細聽好了。」


「你只會唸書,什麼都不會,終將一事無成。」
「你虛偽、自私,完全不顧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無價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價值的。」
「你不懂體諒、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別以為自己渴望愛情,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愛情,你只想擁有一切
 滿足虛榮。擁有才會使你快樂,但愛並不會!」
「你懶散怠惰、不思積極進取,就像中國的四大發明一樣,你把用來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製造火箭的你卻只知道放煙火。」
「你以為去美國就能飛黃騰達嗎?不,你一定會落魄街頭,伸出黃色
 的手心,乞討白色的憐憫。」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也許借題發揮、也許指桑罵槐、
也許真是要我學韓信,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頭,任由這些言語像蚊子般鑽進耳裡,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你只是……」她略顯激動,呼吸有些急促,平復胸口後,大聲說:
「你只是一隻虛榮的孔雀!」
胸口終於受到重擊,我覺得受傷了,抬頭看了看她。
她的臉已脹紅,呆立了一陣,清醒後立刻跑下樓。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妹妹來了。
珊藍跟淚下終於聚在一起,組成了潸然淚下。


緩緩站起身,雙腳已因半跪太久而痠麻,稍微搓揉後頹然坐在紙箱上。
想跟自己說些什麼,卻連開口都很困難。
感覺自己像紙箱一樣被封住嘴,甚至連心也封住了。
然後我聽到地板傳來咚一聲。
幾秒後,再一聲咚。
我努力平復情緒,情緒穩定後便站起身,打算下樓找她。


突然又響起一聲咚。
前後總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緊張,雙腿一軟又坐了下來。
腦海浮現她第一次來這裡時所說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歡他。
我彷彿回到那時候,聽見她的歌聲。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歌聲在腦海裡流竄,所到之處也勾起這兩年來相處的記憶。
歌聲停止後,我開始正面面對美國和李珊藍的選擇題。
我跟小雲不同,面臨這種選擇題時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於我心裡很清楚,我終究是會選美國。
可惡,為什麼我是選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選羊,該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衝動,洩憤似的將紙箱上的膠帶撕開。
紙箱發出尖銳的呻吟聲,紙箱嘴邊的皮膚也被扯掉一些。
使勁舉腳踢開擋住我去路的紙箱,但紙箱太重了,腳掌反而受了傷。
顧不得疼痛,我邊跛著腳、邊跑下樓。


才跑到階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見她已打開院子鐵門。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燈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然後她將頭轉回,奪門而出,關上鐵門。
鐵門發出猛烈的金屬撞擊聲,餘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見藍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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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兩天,我沒碰見李珊藍。
我不怎麼擔心她會消失不見,因為小狗還在。


決定先回老家一趟,順便把一些行李帶回。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親友敘敘舊外,也辦了很多雜事。
這些雜事都跟出國有關。
第四天,我坐火車回台南。


從台南車站回家的路上,會經過成大,我心血來潮便走進校園。
信步在校園走著,走著走著,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學》的教室外。
選羊的柳葦庭、選老虎的劉瑋亭、選狗的榮安、選牛的機械系室友、
選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經共同在這間教室待過。
屈指一算,離開這裡也已經八年了。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教室內突然傳來教授熟悉的聲音,我心裡一驚,停下腳步。
沒多久教室內便是一陣嬉鬧,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選馬的同學請舉手。」
又聽到「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開了。


我在隔壁棟大樓走廊內的水泥欄杆上坐了下來,回想逝去的日子。
葦庭已嫁人,劉瑋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學位,榮安現在在宜蘭;
至於施祥益,雖然希望他事業失敗,但聽說他的補習班又多開了兩家。
正在感慨時,迎面走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老師好。』
我從水泥欄杆上彈起。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微笑說:「你上過我的課吧。」
『嗯。』我點點頭。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老師。』我回答,『我選孔雀。』
他仔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帶著些許好奇。
雖然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有些不禮貌,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
『老師,這個心理測驗準嗎?』


他把手中的課本隨手擱在水泥欄杆上,然後說:
「Roger Brown曾經講過一段話。」
『他是誰?』
「他算是一個有名的心理學家,我常在課堂上提到他。」
『對不起。』臉上微微一紅,『我不是個用功的學生。』
「沒關係。」他反而笑了笑。


「這段話的大意是:心理學家往往在即將可以用一個機械式理論解釋
 人類複雜的心理歷程時,感到雀躍不已。」
他說到這裡時頓了頓,然後像怕我不懂似的補充說明:
「人類的心理歷程其實是富有智慧與彈性的心理歷程。」
『嗯。』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但有時在最後一刻,這種機械式理論被證明出來不僅完全無法解釋
 人類的心理歷程,還會突然迸出一些無法捉摸的現象。」
他說這段話時,臉上始終帶著祥和的笑容。
我不發一語,默默思考他的話。


「讓我回到你問這個心理測驗準不準的問題。猜猜看,我選什麼?」
『我不會猜。』
「猜猜看嘛,猜錯我又不會當人。」他笑了笑。
『難道老師也選孔雀?』
「沒錯。」他點點頭,「因為在這五種動物中,只有孔雀是兩隻腳。
 我覺得牠也許會被其他動物排擠而沒有朋友,所以我選孔雀。身為
 老師,總會特別關心坐在角落、看起來很寂寞的學生。」


『那老師像……』我有些難以啟齒,『像選孔雀的人嗎?』
他聽完後哈哈大笑,笑聲停止後,說:
「我放棄台北的高薪,跑來台南教你們這群不用功的學生。你說呢?」
原來教授、李珊藍、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麥,
雖然都選了孔雀,但我們各自有不同的選擇理由。
這其中有的是道地選孔雀的人;有的則完全不像。


「你為什麼選孔雀?」他問。
『我……』
「沒關係。」他說,「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我將思緒回到八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個心理測驗的情景,然後說:
『是因為孔雀的眼神。』
「眼神?」


『所有的動物一定都想跟著我離開森林。但孔雀那麼驕傲,絕對不肯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應該帶點悲傷,甚至在我做選擇的時候,牠會
 遠遠避開。可是我如果不選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小時候同學常抓麻雀來養,但麻雀被綁著以後,會不吃不喝,甚至
 會咬舌自盡。我覺得孔雀和麻雀一樣,只要我一離開森林,牠一定
 不想活下去。』


「記不記得我說過這個測驗的問法有很多種?」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鏡,
「我現在用另一種問法問你。」
『老師請說。』
「如果森林發生大火,你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孔雀。』我回答。
「為什麼?」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會飛,如果不帶著牠,牠會被燒死的。』


「如果洪水侵襲森林,你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還是孔雀。』
「為什麼?」
『孔雀不會游泳,一定會淹死。』
「那麼以這個心理測驗的機械式理論而言,你確實是選孔雀的人。」
他微微點個頭,「再多告訴老師一些你選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裡很明白,牠無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來,卻不肯求援。
 牠只是站得遠遠的,靜靜看著我,眼神充滿著悲傷,而且努力壓抑
 眼神中的悲傷以免被我察覺。我不知道最想帶哪種動物離開森林,
 只知道如果不帶著孔雀,牠一定會死。我……』
話沒說完,我突然感到濃烈的悲傷,喉嚨也哽住。
因為我已將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藍的眼神重疊在一起。
清了清喉嚨後,才又開口問:『老師,我真的是選孔雀的人嗎?』


「人的心理歷程是軟的而且具彈性,機械式理論是很難預測的,也會
 常出錯。」他的眼神變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後,說:
「孩子,你要記住:別人不能論斷你,心理測驗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說完後,他拿起水泥欄杆上的課本,朝我微微一笑後,便離開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過神後,才慢慢往大榕樹走去。
在樹下席地而坐沒多久,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剛剛課堂上的心理測驗,都沒看見你舉手,你到底要選什麼?」
回過頭,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坐在另一邊樹下。
「我都不選。」男孩回答。


「為什麼?」
「只要我選了一種,就對其他四種動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選。」
「不行!你一定要選一種,即使你不想選。」
「嗯?」
「別以為你全部不選是重感情的表現,因為選了一種,只對其他四種
 不公平;但若不選,便對五種動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語氣很堅定,
「所以一定要選擇,並帶所選的動物離開森林,不管那是什麼動物!」
男孩楞了楞,沒有答話。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種動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樣,乾脆不選擇;
但我已做出選擇,選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個心裡測驗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錢及虛榮,或者美國,
我現在只知道李珊藍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藍。
我可以帶著孔雀離開森林啊,這是我的權利,也是孔雀的權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進院子,還來不及喘氣,便猛敲李珊藍的房門。
我衝動到忘記禮貌和曾經發過的誓,伸手扭轉門把,房門沒上鎖。
只看了一眼,雙腳突然變成石塊,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雙腳可以移動後,我走回院子,緩緩在階梯上坐了下來。


我很清楚李珊藍走了,是那種不回頭的走法。
因為小狗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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