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氣是不應該如此悶熱的。
這種天氣讓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頭。
擁擠車陣排放的廢氣,高樓冷氣機釋出的熱氣,
在烈日的酷曬下,讓溫度計裡的水銀柱不斷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變成《西遊記》裡的火燄山。
很想拜託孫悟空去向鐵扇公主借芭蕉扇,搧除所有的火氣。


但我並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現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連好幾天了,天氣就是這樣跟你耗著,絲毫沒有妥協的跡象。
人還可以躲進冷氣房裡避暑,但狗就沒這麼幸運了。
聽說狗的舌頭因為伸出過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現象。


我住公寓頂樓,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氣。
窮學生沒有裝冷氣機的權利,只好勉強把電風扇當做芭蕉扇來用。
奈何電風扇無法降低上帝的火氣,我仍然揮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裡這麼想著,因為研究室有台冷氣機。
如果天氣一直這麼悶熱,那麼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
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畢業論文。


沖個冷水澡,換掉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衣服。
揹上書包,帶著兩本書充當細軟,我像逃離火災現場似地奔下樓。
跨上機車,為了貪圖涼快,索性連安全帽也不戴。
雖然有個口號叫做:「流汗總比流血好」,
但在這種天氣下,我倒寧願被罰500元,而使皮夾大量流血,
也不願再多流一滴汗。


停好機車,看到校園內那隻黑色秋田犬,正伸著舌頭望向天空。
順著牠的視線,我也仰起頭,但並不張開嘴巴。
沒想到原本是「一片無雲」的天空,竟然飄來了「一片烏雲」。
『下場雨吧!』
我開始期待著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梅雨。


像是回應我的請求般,天空轟然響起一陣雷。
接踵而來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鋼珠一股腦倒進盆子裡的聲音。
僵持了數日,雨神終於打敗掃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書包遮住頭髮,我又再度逃難似地衝進研究室。


我喘了喘氣,擦拭被雨水淋濕的眼鏡。
雖然沒有強風的助威,但窗外的樹影依然搖曳不止。
沒想到雨不下則已,一下便是驚天動地。
緊閉的窗戶似乎仍關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書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濺溼。
一滴……兩滴……三滴……然後一片。
最後變成一灘。


雨水雖然模糊了我的書桌,卻讓我的記憶更加鮮明。
原來這場雨不僅洗淨柏油路上的積塵、撲滅上帝的火氣,
也沖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間所有回憶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襲來。


走出研究室,站在陽台邊,很想看看這場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籠罩在大霧中。
連我不經意嘆出的一口氣,也變白了。
不過才下午三、四點的光景,路上的車輛卻打開了昏黃的車前燈。
而五顏六色的雨衣,在蒼白的世界中,顯得格外繽紛。


記得那天走出「好來塢KTV」時,雨也是這樣地下著。
「雨下這麼大,你帶雨衣了嗎?」她關心地問著。
『我的雨衣晾在陽台時,被風吹走了。』我無奈地回答。
「被風吹走了嗎?真可惜。那你怎麼回去呢?」
『反正我住這附近,應該不會淋到太多雨。』
「那……那你要不要……」她開始吞吞吐吐。
『要什麼?』我很納悶。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變得很小,尤其當講到「雨衣」兩字時,
更幾乎微細而不可聞。
『不用了。妳也得回去,不是嗎?』我微笑地婉拒。
她聽了我的回答後,臉上卻顯現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妳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
「沒什麼。你千萬不要淋成落湯……A-No……落湯什麼呢?」
『落湯雞。我教過妳的,妳忘了嗎?回去罰寫“落湯雞”十遍。』
「Hai!遵命。我下次上課會交給你,蔡老師。」
她又笑了。這樣才對,好不容易下場雨,她當然應該高興。


她拿出她的紫紅色雨衣,慢慢地穿上。
彷彿在穿昂貴的和服般,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上那件雨衣。
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小紅帽」,輕盈又可愛。
她不是說她很喜歡穿著雨衣在雨中散步嗎?
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呢?


突如其來的一陣響雷,讓我的肩膀猛然顫動一下,打斷了我的思緒。
也讓我的魂魄從好來塢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陽台邊。
我依舊是獨自站著。
而雨,仍然滂沱。
原來即使身邊沒有她,雨也還是會下的。


「學長,被雨困住了?」正好路過的學弟問。
困住倒不至於,因為她後來還是把這件紫紅色的雨衣送給了我。
而我一直把這件雨衣鎖在研究室的檔案櫃裡,從未穿過。
因為如果天空下著小雨,我捨不得穿;
若下起像這樣的大雨,我也不想讓傾盆而下的雨,
無情地打在這件雨衣上。


我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讓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
坐在書桌前,享受著被雨隔絕的孤獨。
並讓雨聲引導我走進時光隧道,回到剛認識她的那段日子……




2.


她叫板倉雨子,一個很喜歡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47年(1972年)出生於和歌山縣附近的一個小山村,
10歲後移居大阪。


平成6年(1994年)京都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系畢業後,
又隻身來台灣學習中文。
雖說是來學習中文,但除了有很明顯的日語腔調外,
她的中文卻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認識板倉雨子算是個巧合吧!是信傑介紹我們認識的。
信傑是我的好友,那時在成大歷史研究所唸碩士班。
他是個怪人,大學聯考時竟然選擇歷史系為第一志願。
因為他說他喜歡唸歷史,並喜歡化身為歷史人物。
所以有時他是談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時是牧羊北海邊的蘇武。
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
「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
我想信傑顯然沒有從歷史上學到教訓,因為他父親也是唸歷史的。


遇見板倉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傑在圖書館認識。
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園內閒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築物飛奔以躲雨。
很幸運的,這是學校的圖書館。
我擦了擦滿臉的雨水,脫掉濕外套,並整理一下狼狽的神情。
然後在陳列歷史書籍區域,隨手翻書打發時間。
這陣驟雨,來得急但去得並不快,持續了幾個小時。
我只好從秦始皇統一中國,看到鴉片戰爭。


在書櫃的角落地上,我撿到一張學生證。
失主叫「謝信傑」,成大歷史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
相片中的他理個平頭,戴個黑色方框眼鏡,頗有學者的架勢。
我把這張學生證拿到圖書館借還書的櫃臺,請他們代為廣播。


半分鐘後,信傑氣喘吁吁地跑來:
「謝謝你、謝謝你、真是非常謝謝你。」
『不客氣、不客氣、你實在不必客氣。』
我像隻鸚鵡般,頑皮地學著他講話的語氣。


「受人點滴,小弟泉湧以報。」
果然是文學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沒有。
『區區小事,兄台何足掛齒。』
我們相視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門口走去。


雨還是不停地下著,也許剛剛應該看到中法戰爭或是甲午戰爭。
「同學,被雨困住了?」轉身看見信傑撐開了傘微笑地說:
「一起去吃個飯吧!我請你。算是報答救命之恩。」
『你太客氣了,我只是剛好撿到你的學生證而已。』
「對學生而言,證在人在、證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雖然天色無「晴」,但信傑卻很熱情。
我不好意思拒絕他的好意,於是點點頭。
信傑的雨傘不算大,為了避免淋濕,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
還好我們倆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沒有「斷袖之癖」,
不然在這種氣氛下,耳鬢廝磨的結果是很容易擦槍走火的。
我們走到學校的餐廳吃飯,然後聊了起來。


「同學,該怎麼稱呼你?」信傑很客氣地詢問著。
『我現在是博一,你該叫我學長。但我小你一歲,你也可以叫我弟弟。
 所以你最好叫我學長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學。』
「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謝信傑。
 『謝』是淝水之戰大破前秦苻堅百萬大軍的謝安的謝;
 『信』是桶狹間會戰中擊潰今川義元的織田信長的信;
 『傑』是崖山戰役敗給蒙古而導致南宋滅亡的張世傑的傑。」


我先是愣了愣,然後笑了出來。沒想到信傑的自我介紹,會這麼有趣。
我想了一下,學著他的語調,也這麼自我介紹:
『我叫蔡智弘。“蔡”是東漢末年發明造紙的蔡倫的蔡;
 “智”是在本能寺叛變殺掉織田信長的明智光秀的智;
 “弘”是自號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諱弘曆的弘。』


其實我通常都是告訴別人,「智」是智慧的智。
不過既然信傑想當織田信長,
那智弘就只好捨命陪君子而成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請你以後叫我信傑就可以了,千萬別叫我織田信長。」
『那也請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
「沒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戰國史。」信傑的語氣帶著讚許。
『其實也還好,前陣子剛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
「真的嗎?那我問你,你喜歡德川家康這號人物嗎?」
『談不上喜歡,不過比起狂妄地想吞併明朝的豐臣秀吉,
 還是德川可愛點。』


「其實歷史人物的評價,常常有主觀的好惡情感,很難有客觀標準,
 而且有時還會摻雜民族性這種複雜的因素。」
『怎麼說?』
「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儘管日本人因為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導致西方
 列強入侵的屈辱而遷咎他,但現在日本人仍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賞
 他在劣勢下的隱忍性格。外國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夠在戰後迅速復興
 的主要原因,正是因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具有這種德川性格。」


信傑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接著說:
「但如果讓中國人評價呢?或許也是殺了妻子的德川,會像吳起一樣,
 背負殺妻求將的嘲諷。不過日本人倒是很讚許這種殺妻的行為。」
『也許只因日本女人在戰國時代根本沒地位,所以殺妻跟殺狗沒多大
 差別。也許日本的歷史學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潛意識裡欣賞敢殺掉
 老婆的德川。』我也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
「你的觀點雖然胡扯,卻可以提供另一種看歷史的角度。」信傑笑著說。


信傑果然是唸歷史的,當話題轉到歷史上時,他便侃侃而談。
從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統帝愛新覺羅溥儀,他似乎瞭若指掌。
『你一定沒有女朋友。』我說。
「你怎麼知道?」
『我想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聽你說完中國歷史的。』我說:
『你應該改唸美國史才對,短短兩百年,一下子就說完了。』
「你在譏笑美國喔!」信傑大笑。


話匣子既然已經打開,信傑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
「有次跟一個女孩子談到唐高宗李治時,我說我溫和的個性很像李治。
 她突然說她像武則天,所以準備要謀奪大唐江山。」
『然後呢?』
「我當然不肯認輸,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興唐室。」
『你的反應很不錯。』
「誰知道她反應更快,她說她可以變成楊貴妃,照樣搞垮大唐江山。」
『這女孩很特別喔!你應該好好把握。』
「唉,只可惜在我化身為郭子儀欲平定安史之亂前,她就走了。」


『你太無趣了。你應該多談點風花雪月的。』
「沒辦法,這是我的職業病。我能夠馬上說出任何歷史上大事件的發生
 年代,卻不能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職業病。我是唸水利的,我可以依水溝內雜草的生長狀況判斷
 到底多久沒疏浚,卻不能看出女孩子有多久沒交男朋友。』


「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信傑說。
『嗯。但是你病得比較重。』
「歷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紹幾個讓你認識。」
『那先謝謝你的大義滅“親”了。』
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眨了眨眼,然後相視一笑。
信傑說像我們這種交情比較不會「見異思遷」。
換言之,即不會因為看見「異」性而想改變友情。


經過那次在餐廳的聊天後,我跟信傑變得很熟稔。
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書,他的房間並不算大,五坪左右,
但幾乎堆滿了各類歷史書籍。
我室友也是如此,不過我室友的房間內堆滿的是PLAYBOY。
所以對於愛看歷史故事的我而言,信傑的房間是排遣時間的最佳去處。


信傑和我一樣在外面租房子,我們很巧地住在同一條路,但不同巷子。
他的室友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學,女的則是他學妹。
真是一門忠烈,全都是唸歷史的。
信傑的男室友叫陳盈彰,據信傑的說法是:
「陳是陳腔濫調的陳,盈是惡貫滿盈的盈,彰是惡名昭彰的彰。」
另一個學妹的名字,信傑說了幾次,我卻始終記不得。
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徑隊的,專長是三鐵,還參加過大專杯。


雖然我常去信傑的住處,但我跟信傑的室友們,並不太熟。
偶爾碰面時,也只是點個頭、打聲招呼而已。
直到有次我們四個人一起打麻將,我們才算是以賭會友。
那次是因為那個歷史系學妹看到一隻老鼠,於是大聲尖叫。
信傑和陳盈彰為了逮住牠,開始徹底搜尋整間屋子。
不過老鼠沒找到,卻發現了一副麻將。


信傑說看到麻將不打的話,會遭天譴,於是提議打牌。
「我們只有三個人而已,三缺一怎麼辦?」陳盈彰搓著發癢的手說道。
「別看我,我認識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標準,才不會打麻將咧!」
歷史系學妹堅定地說著,卻忘了她自己是會打麻將的。
「三缺一的確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傑感慨地說。


人生四大樂事,眾所周知是: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傑則說成:
「野外騎車被雨淋,他鄉跑路仇人知;
 炎炎夏季停電夜,打牌三家缺一時。」


「我想到了!我認識一個工學院的學生,他一定會打牌。」
信傑突然很興奮。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打?」陳盈彰問。
「工學院學生接觸的都是方程式和數字,禮義廉恥的觀念比較淡薄。」
「學長,你講話好毒。」歷史系學妹笑著說。


於是信傑撥了通電話給我,在電話中他說: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你在說什麼?幹嘛學孔明說話?』
「簡單說,我們要打麻將,但只有西南北三家,所以想找你當東風。」
『三缺一就直說嘛!』
「你會打嗎?」
『開什麼玩笑?我當然會打!待會我用左手讓你。』


30元為底,10元一台,這對學生而言,
是屬於即使輸錢也不會破壞交情的價位。
信傑那天的手氣不好,一家烤肉三家香,而我則是最香的人。
北風北,信傑絕地大反攻,竟讓他連七拉七。
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開始聞香了,輪到我們三人烤肉。


要連莊第八次時,陳盈彰往牌桌上拋出一條手帕。
信傑擲骰子的手突然停頓,然後問道:「小陳,你丟手帕幹嘛?」
「表示投降啊!拳擊比賽時教練往場上丟毛巾就表示認輸不打了。
 同理可證,牌桌上認輸不打就該拋手帕。」


「哇哈哈哈……」信傑一面數錢,一面笑著說:
「牌桌的輸贏跟歷史的興衰一樣,總是變幻莫測,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就好像是斬白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雖然屢戰屢敗、東逃西竄,
 但最後卻在垓下之役豬羊變色,讓項羽演出霸王別姬。」
贏了錢的信傑,志得意滿地高談闊論,並模仿劉邦擊股而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傑如果是劉邦,那我就是項羽了,因為原本贏最多錢的是我。
我聯想到項羽被圍困在垓下時,窮途末路的悲慘。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輪到我學起項羽,準備跟虞姬告別。


「美人虞姬在此!」歷史系學妹突然大叫了一聲,嚇我一跳。
沒想到她竟也跟著唱了起來:
「漢兵已掠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她壯碩的體格學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變成娛樂嘉賓的「娛姬」。
如果真要帶這個虞姬回到江東,我倒寧願自刎烏江邊。


只剩下陳盈彰沒有瘋而已。
於是信傑的眼光飄向他,看他能變成哪一個栽在劉邦手下的歷史人物。
「我乃淮陰侯韓信是也。劉邦啊劉邦,沒有我韓信,哪有漢朝的建立?
 沒想到你統一天下以後,第一個要對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
拋手帕的陳盈彰,不甘示弱地學起了韓信,沉聲吟道:
「高鳥盡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敵國滅兮謀臣亡。」


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劉邦大發慈悲請我們到東寧路喝啤酒吃滷味。
「反正這是一筆不義之財嘛!」劉邦很乾脆。
哪裡不義了?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錢!
在吃吃喝喝後,我也開始熟悉像韓信的陳盈彰,
和自認為是虞姬的歷史系學妹。


陳盈彰有兩個女朋友,一個在台南;另一個在台北。
住台南的,認識時間較短;住台北的,認識時間較長。
陳盈彰常說:「得天時者必失地利。」
所以認識得愈久,住得愈遠。
『那你比較喜歡誰?』我有次好奇地問他。
「我是天秤座的,當然公正不阿,絕不偏袒。」


我卻始終記不得這個歷史系學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
她總說只要我有膽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膽子承認。
身高172,還練過舉重的虞姬,其實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
信傑租的那間屋子的大小事務,通常是她在打理。


虞姬說她跟她男朋友認識的過程,是個意外。
那是有次她在校園中跑步時,跟一個騎單車的男孩擦撞而認識的。
不過,被撞倒的是那個男孩,而不是虞姬。
後來,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
所以,我一直引以為戒,並提醒自己在校園騎車時千萬要小心。


1994年,一個涼爽的九月天,信傑打電話給我:
「你好,我是劉備的不肖兒子劉禪。智弘在嗎?」
信傑的壞習慣又來了,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國史。
『我不是智弘,我是在當陽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哈哈!為了答謝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帶禮物來幫我慶生吧!」


就在當晚信傑的生日聚會中,我第一次看見板倉雨子。




3.


其實最早認識板倉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傑,而是虞姬。
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有《中國現代史》的暑修課程。
而板倉雨子在1994年7月初來台灣後,雖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課,
也同時在歷史系旁聽《中國現代史》。


中國現代史的任課老師,是個老學究,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蹂躪。
有一次上課時,講到這段歷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聲淚俱下的他,仍不斷控訴日軍侵華的暴行。
板倉雨子也不知道從哪裡產生的勇氣,竟然怯生生地舉起手來發問:
「老師,對不起。我在日本唸高校時,歷史書上不是這樣寫的。」


虞姬這時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倉雨子竟然是日本人!
課堂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虞姬開始擔心老師的反應。
結果老師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想不到刻意遺忘這段歷史的,除了中國人外,還有日本人。罷了,
 下學期開學後,妳來修我的課吧!我會教妳正確的歷史。」


下了課後,板倉雨子主動詢問虞姬一些選課事宜,
並一直耿耿於懷老師剛剛的那段控訴。
「Hon-Do?(真的嗎?)」板倉雨子睜大了眼睛問虞姬。
「台灣的歷史書上是這麼寫的。不過我並不確定,畢竟我們都沒經歷過
 那個年代。」虞姬回答。


虞姬的回答其實很客觀,同一樁歷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說法,
那麼台灣人何嘗不會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呢?
歷史的真相不應被扭曲,但記錄歷史的人,卻各有立場。


於是虞姬成了板倉雨子的第一個台灣朋友。
虞姬常主動邀板倉雨子吃飯,也常帶她逛街。
透過虞姬的介紹,板倉雨子也認識了信傑和陳盈彰。
但在信傑的生日聚會前,我一直沒機會認識板倉雨子。


虞姬後來說她對日本人也沒什麼好感,除了「少年隊」那三個帥哥外。
『那妳們怎麼會從那時候就成為朋友?』我很好奇地問她。
「嗯……她很親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擠出了這個理由。
『親切?是不是“親”自體驗才會有“切”身之痛?』
「你別瞎扯。可能是因為板倉雨子的眼神很誠懇。」
『誠懇?誠懇可以用來形容眼神嗎?』我指了指我的耳朵:
『那我的耳朵看起來會不會很實在?』
「唉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傑的生日聚會中,虞姬也帶了板倉雨子參加。
於是信傑向我介紹她:
「智弘,這位是我在歷史系新認識的學妹……」
他指著一個從進門開始,就沒停止過微笑的女孩。
她一直跪坐在坐墊上,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談話,卻從不插嘴。
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還有那兩顆幾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
使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u。
 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霍地站起,對我行了一個標準的90度鞠躬禮,
並用流利的日文阻斷了信傑的話頭。


哇咧!講啥米碗糕?原來她真是番邦姑娘!
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傑,他卻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
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
我搔了搔頭,不知如何應對,一臉愕然地愣在當地……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她趕緊改口,用帶點特殊腔調的中文重新講一遍,
並又鞠了一個90度躬。
受到她的影響,我也手忙腳亂地向她行了一個接近90度的鞠躬禮。
『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見面,也請多指教。』


信傑看到我們的糗樣,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AmeKo,智弘是工學院的學生,人還不錯,以後可以請他多幫忙。」
信傑指著面紅耳赤的我,向同樣也是面紅耳赤的她這麼介紹著。
「Hai!蔡桑,以後請多多照顧,A-Ri-Ga-Do。」
她紅著臉回答,但仍然沒有忘記90度的鞠躬禮。
而我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我並不是沒見過日本人,以前常在台南市的名勝古蹟見過日本觀光客。
說來奇怪,雖然他們外表上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
但我還是會有一種「他們是日本人」的感覺。
一旦聽見那種日語腔調(雖然我不懂日語,但日語的腔調很好認),
便會皺起眉頭走開。
就像手剛碰到熱水壺便會收回的反射動作一樣,
我碰到日本人時的反射動作,便是皺起眉頭。


像現在這種跟日本人同處一室並互相介紹的狀況,倒是頭一遭。
我正納悶為何我剛剛沒有皺起眉頭時,視線正好跟AmeKo相對。
AmeKo笑了笑,坐直起身子,又朝我鞠了個躬。
我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尷尬,勉強牽動嘴角表達微笑,再點點頭。
然後裝作若無其事,慢慢移動身子,
試著在我跟AmeKo的視線中間,找一個人來當障礙物。
最後我走到正在切蛋糕的信傑旁邊。


信傑切了一塊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低聲說:
「這塊拿給AmeKo。」
我猜不透為什麼信傑一副神秘的樣子,該不會想整我吧?
雖然納悶,但我還是端著這塊蛋糕,走向她。


『板倉小姐,請用。』我說。
「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
『A……A……Ame……』
「阿妹」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唸。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
她微笑地解釋著。


我本想回報簡單的微笑便走人,但覺得這樣不太友善。便開口問:
『AmeKo,在台灣還習慣嗎?』
用這句話當開場白,雖然不甚夠力,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然要問啥?難道問她為什麼跑來台灣學中文?
這種問題她一定被問煩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飽飯沒事幹而已。


「一切都還好。台灣是個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歡。」
『跟人溝通沒問題吧?』
「嗯。只是聽不懂台語。」
『在台南,聽不懂台語的確有點麻煩。』
「是的。」
我微微張口想再說點話,卻不知道該扯什麼。
她見我遲遲不開口,似乎感受到我的緊張,便笑了笑。


「智弘,過來一下。」
信傑的聲音適時化解我的危機。
『有事嗎?』我走到他身旁問道。
「AmeKo長得不錯吧!」信傑不懷好意似地笑著。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當然不是囉!我是要給你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什麼機會?是不是你意外保險的受益人要寫我?』


「你少無聊!是這樣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
『所以呢?』
「所以就便宜你這個臭小子了。」
『為什麼要找我?我又不學日文。』
「為什麼不學日文?」
『第一,我不喜歡日本;第二,學日文對我沒用。』


「沒聽過『不以人廢言』嗎?不能因為討厭日本人,就不學日文啊!」
『我不是“討厭”,只是“不喜歡”而已,這有程度上的差異。』
為什麼不喜歡?我也說不上來。應該只是偏見吧?
也許除了有歷史上的仇恨外,還有對於近代日本經濟上的強盛,
我有著因嫉妒而產生的不滿。


「我知道你對日本還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謂『罪不及妻孥』,
 即使男人做錯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無辜的,不是嗎?」
信傑的話其實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見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可以沒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討厭。』我轉過身,下了結論:
『總之,我不想學倭寇的語言。』


「智弘!」信傑低喝了一聲,我有點吃驚,不禁又轉過頭看著他。
「我問你,你的野狼機車是不是日本製?SONY收音機和電視機呢?
 還有CASIO計算機?科學實驗用的儀器?這些哪一樣不是日本貨?
 你有種就不要用這些日本貨,再來跟我強調你高尚的民族情操。」
信傑終於看不慣我對日本人的偏見,開始教訓我。


『這不一樣啦!正因為日常生活中已經用了這麼多日本貨,所以不希望
 靈魂也被日本污染。』
「我聽你在放屁!你還不是照樣學英文,難道你喜歡被美國污染?」
『英文是國際通用的語言嘛!怎能與日文相提並論。而且我英文不好,
 所以靈魂還是很乾淨的。』
我說不過信傑,只好開始強詞奪理。


「你別推三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話!」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覺得沒必要學而已。』
「你實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學弟搶著跟我預約,你竟然敢不要?」
『既然那麼多人搶著要,你就公開比文招親嘛!何況我是工學院學生,
 中文造詣哪有你們文學院學生好。』


「這你就不懂了。」信傑似笑非笑:「假如要教小學生加法,叫大學生
 去教就是殺雞用牛刀。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隻雞的話,那我們
 這些文學院的學生就是牛刀了。所以你這隻菜刀剛好合用。」
果然是文學院的學生,連損人時也是不露痕跡。
『我這隻菜刀夠利嗎?』
「當然夠利囉!而且你又姓蔡,註定就是生來當菜刀的。」


『可是……』我想找出一個拒絕的理由,但一時之間,始終找不出。
「別那麼多可是了。更何況你的台語也可以通啊!AmeKo也想學台語。
 說真的,要不是因為我不會講台語,哪輪得到你撿這個現成便宜。」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你是因為自己無法勝任才想到我。』
「當然囉!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會這麼照顧你。
 感動了吧?」


『我很感動。』我搖了搖頭:『但我還是不要。』
「喂!」信傑有點激動:「你知道歷史上……」
『好啦!我答應了總行吧!』
為了打斷信傑的話頭,我下意識地答應。
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正想反悔時,信傑拉著我走到AmeKo面前,指著我說:
「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妳可以向他多學習。」
這傢伙!剛說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現在又說菜刀比牛刀鋒利。
我實在分不清是讚美還是諷刺。
「蔡桑,以後就拜託你了。」
AmeKo露出虎牙興奮地說著,當然她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
『彼此彼此,請別客氣。』
我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微笑的她,只好真的答應了。


信傑要我和AmeKo討論上課的時間地點等細節後,便走開。
AmeKo手中還端著那塊蛋糕,竟然連一口也沒吃。
『妳先吃蛋糕吧,吃完再說。』
「我先聽蔡桑說話。」
『嗯……妳覺得什麼時候上課最方便?』
「蔡桑方便就行。」
方便?我最大的方便就是不用上課啊。


『不知道妳何時比較有空?』
「我都可以的。」
『請別客氣,應該以妳的時間為主。』
「不。蔡桑應該比較忙。」
『那……』
我又說不出話了。


AmeKo跟我講話時,總是注視著我的眼睛,專注地聆聽。
因為怕她聽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並去掉較艱澀的字句。
這樣的對話既緊張又累。
「智弘星期一、五有家教,所以就訂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好了。」
信傑突然冒出來:「AmeKo,可以嗎?」
「嗯。」AmeKo點點頭。
『喂。』我瞄了信傑一眼:『別偷聽人家說話。』


「智弘住的地方空間比較大,也很單純,上課地點就選在那裡。」
信傑沒理我,又問AmeKo:「沒關係吧?」
「嗯。」AmeKo又點點頭。
『喂。』我繼續抗議。


「就這樣了。」信傑還是沒理我,接著說:「下星期二晚上七點開始。
 待會智弘會把他的地址寫給妳。」
「嗯。」AmeKo又點點頭。
「你不要再『喂』了。」信傑拍拍我肩膀,又走開了。


大概沒什麼可以再討論的,但AmeKo手中的蛋糕依舊完整。
『妳……』我說話的同時,AmeKo也拿起蛋糕旁的小叉子。
「Hai。」AmeKo迅速放下叉子。
『啊?』
「Na-Ni?」
『哪裡?什麼哪裡?』
「我的意思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什麼,我不知道啊。』


我和AmeKo互望了一會,眼神中都充滿疑惑。
過了一會,AmeKo突然笑出聲音,說:
「Na-Ni在日語中的意思,就是『什麼』。」
『原來如此。』
我覺得這樣的對話很有趣,便笑了。她也跟著笑。


「蔡桑剛剛想說什麼?」停止笑聲後,她問。
『妳先吃蛋糕吧。』
「還是請蔡桑先說。」
『我剛剛想說的話,就是:妳先吃蛋糕吧。』
AmeKo又笑了。然後終於拿起叉子吃蛋糕。


我找了張紙寫下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在AmeKo吃完蛋糕後遞給她。
「蔡桑的字很好看。」
『是啊。』話一出口便覺不對,趕緊改口:『不。我的意思是謝謝。』
「真的好看。」
我應該臉紅了,趕緊轉移話題:『如果找不到地址,可以打電話。』
「Hai。」
『電話會打嗎?』
「會。」AmeKo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發覺在跟AmeKo對話的過程中,我的智商似乎變低了。
再繼續下去可能會退化成六歲小孩,便趕緊加入客廳中喧鬧的人群。
雖然我裝作忙於跟他人聊天打屁的樣子,但視線偶爾會飄向AmeKo。
AmeKo始終保持淺淺的笑,不主動跟人交談,總是被動跟人說上幾句。
如果我們的視線不小心相對,我總能看到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


這場生日聚會結束時已經很晚,散場時我在樓下與AmeKo擦肩。
「蔡桑,Sayonara。」她輕輕揮揮手。
『沙優……』
「Sa-Yo-Na-Ra。」AmeKo放慢速度,一字一字說。
『Sa-Yo-Na-Ra。』我說。


那是我這輩子講的第一句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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