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從此,每個禮拜二、四的晚上七點到九點,AmeKo會到我住的地方。
前一小時,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時,她教我日文。
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說是十竅通九竅。
換言之,即一竅不通。
所以她只好從最基本的日語五十音開始教我。


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卻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
頂多教她如何欣賞唐詩宋詞而已。
偶爾再夾雜著一些台語。


因此我跟AmeKo的溝通,主要是靠中文。
如果中文仍然是雞同鴨講,就只好用英文。
雖然我的英文並不好,但已經足以嘲笑日本人了。
我也深刻體會到微笑是人類共同語言的道理。
因為當我們彼此不懂對方語言中的意義時,總是會相視一笑。


記得第一個星期二來臨時,我在住的地方始終坐不住,起身走來走去。
一想到即將要跟個還算陌生的日本女孩如此接近,心裡總覺得不安。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看了看錶,七點十分。
雖然納悶AmeKo怎麼還未出現?但心裡卻有點慶幸。


我晃到了陽台,往樓下一看……
咦?好像有個女孩子正在等人。
過沒幾秒,她抬起頭往上看,當接觸到在五樓的我的視線時,
她微微一笑,然後鞠了個躬,再朝我揮揮手,又笑了起來。
那是AmeKo。


可能是街燈的映照,也可能是AmeKo本身就很明亮的緣故,
我發覺AmeKo的臉好亮好亮。
好像黑夜中所有的光線都聚集在她的臉龐。


我們互望了一會,我才想到該請人家上樓。
於是我在五樓陽台上做出一個「請上來」的手勢。
AmeKo搖了搖頭,然後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再鞠了個躬。
我猜想可能是樓下的鐵門沒開,正想走到對講機按下電鈴開關時,
我才猛然想起電鈴已經故障兩天了!


我趕緊衝到樓下,打開鐵門,走出去連聲抱歉:
『對不起。我忘了電鈴壞了,妳等很久了嗎?』
「沒有很久。」AmeKo微微一笑,鞠了個躬:
「不好意思,麻煩你下來開門,真是辛苦你了。」
『不不不……』我連忙搖搖手:『這是我的疏忽。』
「真對不起,蔡桑。」她說完後,又鞠個躬。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直搔著頭。


我搔頭、她鞠躬,就這樣僵在門口一陣子。
然後我們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止動作,互看了對方一眼,
視線交接時,終於忍不住同時笑出聲音。
『我們一起上樓吧。』我說。
「好,謝謝。」她笑得很開心。


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半,我們決定今晚只是單純的聊聊,不上課。
我很好奇地問她:『AmeKo,為什麼妳叫“雨”子呢?』
她說因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將她取名為雨子。
原來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時出生的叫雪子?
那麼在颱風天出生的,難道叫風子?
看來日本人取名字時也是很混。


她說她因此而非常喜歡雨天。
當初會選擇來台灣而非大陸,有部份的理由是因為台灣多雨。
她說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緣。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學時,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試成績很好的。」
她輕輕地笑著,不忘露出那兩顆尖尖的虎牙。


我也問了她為何不選台北的學校,卻選了台南?
AmeKo說家裡的長輩小時候在台南住過,所以她對台南有親切感。
後來我很想告訴AmeKo,台南的雨較少且冬天幾乎不下雨。
這麼說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飯般普通,
那麼台南的冬雨,就會像魚翅鮑魚般珍貴。
可是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與其說怕她失望,
倒不如說我怕她真的轉到台北去唸書而讓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兩條街,還算近。
她有兩個室友,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都是日本留學生。
和田滿胖的,膚色黝黑,聽說是來台灣後常跑海邊所曬的。
和田的家鄉在日本關東地區,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兩個月,
這也難怪她非常喜歡南台灣炎熱的氣候。
而井上的眼角上揚,顴骨較高聳,有點韓國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僑生,至於井上,聽說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實我對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說是「印象」並不合理,因為認識AmeKo之前,我從未接觸過日本人。
所有關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資訊,全都來自於電視、書本、漫畫,
或是別人的意見。
日本人勤奮、守法、團結、有秩序、好色而奸詐、欺善卻怕惡、
自卑又自大。
我所獲得的片斷或者可說不太正確的資訊是這麼告訴我的。


而日本女人則是柔順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你還要湊左臉讓他打。
可是聽說日本女人更誇張,她除了讓你打左臉外,
還會問你的手疼不疼。
也許誇張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會相信這種事情,
然後讓它成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對中國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責。
日本人覺得中國人髒、亂、自私、愛錢、蓄八字鬍、留辮子、
既奸詐又邪惡。
這是我看過的日本漫畫中,中國人的普遍特點。
看來「奸詐」似乎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共通點。


所以認識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對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為她總是柔柔順順,講話時也總是帶點靦腆微笑。
不過後來又認識了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讓我的刻板印象來個大逆轉。
那次是個耶誕夜聚會,虞姬邀了和田、井上與AmeKo來慶祝。
三杯玫瑰紅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高聲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覺得她們會有跳脫衣舞的衝動。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詞,陳盈彰用的形容詞卻是「可惜」。


為了當AmeKo的中文老師,也為了當AmeKo的日文學生,
我特地買了張方桌。
一公尺見方,高度大約只有四十公分,就像電視裡常見的和式桌子。
上課時AmeKo在我左手邊,我在她右邊。
我右她左的方位,剛好符合雙方國家的交通規則。


第一次上課時是星期四,當AmeKo和我都坐下時,我有些緊張。
AmeKo看起來神色自然,嗅不出半點緊張的情緒。
前一個小時是我的時間,我沒用所謂的教科書,直接從李白的詩開始。
在講解的過程中,我和AmeKo盡量用中文對話,想到什麼說什麼。
興致來了,便教她說些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台語。


輪到AmeKo當老師時,我的心跳瞬間加速,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
「蔡桑學過日文嗎?」
『完全沒有。』我搖搖頭。
「那我們就從五十音開始。」


說完後,AmeKo抽出一張紙,在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表格。
然後在每個格子內填上字母,邊填邊唸。
她的神態動作和聲音語氣,溫婉極了。


AmeKo填完最後一個字母後,抬頭對著我笑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我的心跳便恢復正常。
從那時開始,我不再覺得緊張。
心裡甚至隱隱覺得學日語是件快樂且值得期待的事。


唯一無法適應的,是上課時的坐姿。
每次採跪坐姿勢上課時,下半身血液循環不佳,總讓我雙腿發麻。
AmeKo教了我好幾次跪坐要領,我卻始終學不會。
我曾問過AmeKo,跪坐是否是導致日本人長不高的元兇?


「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與詫異。
『太棒了!妳果然是我的老師。』我拍手叫好。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AmeKo有點不好意思。


『不,妳講的很對。中國人總喜歡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卻忘了在西方人
 眼裡,中國人一樣會被嘲笑身高。也有人說日本人就像鐘擺,擺盪於
 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難道中國人不是?』
我不知不覺高談闊論,忘了AmeKo的國籍,也忽視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問著。
『妳怎麼會這樣問?』我其實有點心虛。
「因為我發覺班上有些同學好像對我並不是很友善。」
『真的嗎?』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頭。


「原先我覺得很困惑,後來我去修了中國現代史,才知道原因。」
AmeKo頓了頓,接著說:「可是日本的歷史書真的跟台灣差好多。」
『妳們的書上怎麼說?』
「日本書上會強調日本太小又太擠,若不出兵則無法生存。或是說建立
 『大東亞共榮圈』是為了聯合亞洲弱小民族抵禦西方人入侵。再不然
 則會說發動戰爭是少數軍閥的野心,與天皇及日本民眾無關。」


「我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戰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為我們只強調
 東京被美軍飛機轟炸後的慘況,以及兩顆原子彈造成的人間煉獄。」
AmeKo彷彿很無辜,喃喃自語地說:
「後來面對那些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的同學時,我都會覺得有罪惡感。」


雖然我對日本書上的逃避現實很不滿,但我卻對AmeKo的神情更不忍。
我甚至有些愧疚,因為我曾經將日本跟AmeKo劃上等號。
然後再將侵略與殘暴無恥跟日本劃上等號。


『妳別胡思亂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國,也不見得跟台灣有關。』
「為什麼?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
『是這樣嗎?』我有點苦笑:
『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坦白說我不曉得。當我說我是中國人時,
 會被人說不重視自己成長的土地;當我說我是台灣人時,卻會被人說
 數典忘祖、不知飲水思源。簡單的稱呼,卻必須背負沉重的包袱。』


「那你怎麼辦?」
『很簡單。』我笑了笑:『我就說我是華裔的台灣人,這樣總該不會
 被罵吧。』
「華裔的台灣人?很好玩的稱呼。」
AmeKo笑了起來,似乎聽不出我笑聲中的乾澀。
『我有時很羨慕香港人。因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飄揚著英國國旗,即使
 他們很討厭中共政權,也歧視中國大陸的人,但他們自稱是中國人時
 卻是理直氣壯,自稱是香港人時也很理所當然。』


『好像扯遠了。現在是日文課還是中文課呢?』
彼此都沉默了一會後,我試著轉移話題和氣氛。
「已經是日文課了。」AmeKo看了看錶,微笑地說。
『那麼今天ITAKURA桑要上什麼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個日本名字?」AmeKo突然這麼建議著。
我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搖頭。
『對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堅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堅持」的意義,所以只是睜大眼睛不解地望著我。
她應該不知道日據時代曾推行把漢姓漢名改為日本姓名的「改姓運動」。
改姓運動是為了消滅台灣人的漢民族意識,可不是為了把你當自己人。
姓林的,很多改姓「小林」;姓楊的,改姓「小柳」;
黃改姓「江夏」、陳改姓「潁川」(黃、陳的祖籍分別是江夏、潁川);
魏改姓大樑(戰國時魏之都城)、劉改姓中山(劉備是中山靖王後裔);
還有人從字形上著手,於是姓呂的改姓「宮下」。
台灣人使用各式各樣的方法保存姓氏使子孫不忘姓。


AmeKo當然沒有要我改姓的意思,但取日本名字卻讓我聯想到改姓運動。
該怎麼跟她解釋我不取日本名字的堅持呢?
算了,這種遙遠且似有若無的仇恨,是很難解釋的。
雖然我已經知道把對日本人的偏見轉嫁給AmeKo有失公平,
但我卻還死守著古老而頑固的民族的最後一絲尊嚴。


『AmeKo,我幫妳取個中文名字吧!』
為了避免氣氛尷尬,也為了怕AmeKo誤會,輪到我這麼建議著。
「Hai!蔡桑,請多多麻煩你了。Do-Zo!」
AmeKo講的中文,有時還是有點繞口。


『既然妳喜歡雨,那就叫小雨好了,聽起來有下雨的感覺。可以嗎?』
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學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無啥了不起的意義,
那麼小雨的「小」也不該太特別。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著頭,很仔細地思考著。
「Hai!Wa-Da-Si-Wa 小雨 Desu,Ha-Zi-Me-Ma-Si-Te,Do-Zo,
 Yo-Ro-Si-Ku。」
她突然很興奮地站起來,然後對我行了一個90度鞠躬禮。
我們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窘狀,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AmeKo,我的名字在日文該怎麼唸呢?』
「蔡唸Sai,智唸Chi,弘唸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唸Sai?很像是台語「屎」的發音。
沒想到「蔡」在台語唸起來不好聽,在國語唸起來難聽,
在日語唸起來更是恐怖。


『Hai!Wa-Da-Si-Wa Sai-Chi-KoWu Desu,Ha-Zi-Me-Ma-Si-Te,
 Do-Zo,Yo-Ro-Si-Ku。』
來而無往非禮也,所以這次輪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禮。
AmeKo又開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發覺,我很喜歡看她微笑時所露出的那兩顆虎牙。




5.


漸漸地,我喜歡上AmeKo。
少說了兩個字,我是說我喜歡上AmeKo的課。
她當學生時很認真,當老師時更認真。
有時我很想告訴她,我只要懂平假名還有普通的會話就可以了。
但AmeKo講課時的專注和細心,讓我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應付日文課。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
我把「我是成功大學的學生」唸一遍。
「蔡桑,『學』要唸Ga-Ku,Ga是濁音,不能唸成Ka-Ku。」
AmeKo用嘴型誇張地唸出Ga的音,剛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為什麼Ga會唸不好的原因了,因為我沒虎牙。』
AmeKo先是一笑,隨即收起笑容:「上課要專心,別開玩笑。」


「你知道嗎?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語,與東京腔不太一樣。」
『是嗎?我懂了。那我教妳的算是台灣腔的台語。』
「我跟你說真的Ne。所以你要記得你學的是大阪腔的日語哦!」
AmeKo很認真地交代著,好像這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訴我大阪人說謝謝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實只要有日本人聽得懂我講的日語,我就偷笑了,誰還管腔調!


當AmeKo的老師也是很好玩的事,因為她常會問許多很難溝通的問題。
「蔡桑,荔枝是什麼?」AmeKo知道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於是問我。
『一種水果。』
「長怎樣呢?英文叫什麼?」
『現在不是荔枝產期,沒辦法請妳吃。英文也許叫milk chicken。』


「milk chicken?」AmeKo很納悶。
『奶雞啊!』
我覺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臉茫然,自得其樂地大笑著。
笑完後,我才簡單向她解釋,「奶雞」就是荔枝的台語發音。


「那麼『去勢』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說這個……」AmeKo在紙上寫下「去勢」。
『這個喔!嗯……有點難以啟齒。』
「是不是『大勢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對對對。去了勢以後,的確是大勢已去。』
與板倉老師相比,我這個蔡老師實在應該汗顏。


其實我跟AmeKo除了星期二、四的上課時間外,還有很多機會見面。
信傑偶爾會約大家一起吃飯,或是假日時一起出去玩。
吃飯時,我和AmeKo總是坐在一起,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們常會旁若無人般上起課來,也會在餐巾紙上塗塗寫寫。
這好像已經是我們的習慣,甚至是職業病了。
「喂,吃飯時專心點。」信傑常對我們說。


有一次我在校園中遇見AmeKo,她正準備走向語言中心。
語言中心常有各種中文課程讓在成大的外國學生學習,
也會幫助這些人生地不熟文化也有差異的外國學生。
AmeKo說是要去拿些資料,我反正沒事,便陪她走著。
路上她說起前天在語言中心發生的趣事。


語言中心為外國學生設計「比手畫腳」遊戲,就像電視上常看到的那種。
台上的印度學生手忙腳亂想比出「叉燒包」。
他把「包」比成圓形、「燒」比成火焰熊熊燃燒的樣子、
「叉」用右手比個叉東西的動作,但看起來卻像「丟」的動作。
「丟炸彈!」AmeKo舉手回答。
台下的學生先是拍手,但答案公布後卻哄堂大笑。


『啊?』我很驚訝:『我是妳的中文Sen-Sei Ne!妳竟丟我的臉!』
「Go-Men-Na-Sai、Go-Men-Na-Sai。」AmeKo笑著道歉:
「我以為炸彈是圓形的,丟出去爆炸後便燒起來呀!」
『唉……』我嘆口氣:『教不嚴、師之惰。』
「Na-Ni?」
『這是《三字經》中的句子。』
我拿出紙筆寫下,然後跟她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語言中心到了,在門口碰到一個外國男生。AmeKo向他介紹我:
「He is my teacher and my student。」
他說聲「你好」後,再跟AmeKo聊兩句便離開。
『妳剛說的英文,他聽得懂?』我問。
「這些留學生,通常都會像我一樣做語言交換呀。」AmeKo笑了笑:
「所以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AmeKo走進語言中心,我則在外面走廊看著牆上貼的外國學生照片。
這些學生什麼人種都有,來自很多國家。
我的視線停在「板倉雨子」的相片上,久久無法離開。
「蔡桑在看什麼呢?」
轉過頭,發現AmeKo站在身旁。


『這些照片很有趣。』我說。
「Na-Ni?」AmeKo很好奇。
『多數學生臉上都掛著笑,但笑容背後似乎隱藏著對陌生環境的不安,
 並不自然。只有板倉雨子的笑容最自然。』
AmeKo沒說什麼,只是微笑。


天色漸漸暗了,相片上的頭像開始模糊。
但板倉雨子的相片依舊清晰。
『妳的笑容最明亮。』過了許久,我說。
「謝謝。」
『如果這些是世界小姐選美的參賽者照片,那麼妳會拿到冠軍。』
AmeKo應該臉紅了,神情有些靦腆。


『資料拿到了嗎?』我問。
「早就拿到了。」AmeKo舉起手中的文件。
『啊?』我吃了一驚:『妳怎麼不早說?我一直在等妳耶。』
「因為蔡桑似乎很專心呢。」
『走吧。』我笑了笑:『我請妳吃飯。』
「Hai。」AmeKo也笑了。


AmeKo與日本的連結,在我心中愈來愈弱。
我有時甚至會忘了她是日本人這個事實。
但忘了未必好,因為我可能會因而在AmeKo面前說出對日本不敬的話。


有次信傑約了大家去阿里山看日出。
我們先坐火車到嘉義,再從嘉義火車站坐森林小火車上阿里山。
森林小火車爬山時,在坡陡處成「之」字形前進。
火車頭其實是在後面推著前面的車廂,跟一般火車用拉的方式不同。
海拔愈來愈高,沿途的風景樹木與氣候也隨之改變,令人著迷。
「好好玩哦!」AmeKo很開心。


信傑說這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三座登山火車之一,工程浩大。
「是誰興建的呢?」AmeKo問。
『日據時代的日本人。』我說。
「好厲害Ne。」AmeKo說:「如果沒有他們的辛苦,我們就不能享受
 這種美景了。」


我心中突然無名火起,語氣很激動:
『妳以為日本人是為了讓後人欣賞阿里山美景而辛苦嗎?日本人會那麼
 偉大?別會錯意了,日本人是為了方便掠奪阿里山上珍貴的原始森林
 而建的,不然妳以為日本神社裡面那些千年檜木是從哪裡來的?』


我說完後,AmeKo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是有些驚慌。
我才驚覺,我竟然又忘了AmeKo是日本人。
信傑猛敲了一下我的後腦杓,I-Tai(痛)!


從那時開始,逛神木區、姊妹潭一直到吃晚飯,我和AmeKo都沒交談。
隔天清晨看日出,AmeKo也是緊貼著虞姬。
我很想跟AmeKo說說話,但又覺得尷尬。
即使回到台南,這種尷尬的氣氛還是持續著。


兩天後,是上課的日子。
快上課時,AmeKo打電話給虞姬、虞姬告訴信傑、信傑打電話給我:
「AmeKo感冒了。今天的課取消。」
『嚴重嗎?』我問。
信傑問虞姬、虞姬打電話給AmeKo、AmeKo告訴虞姬、虞姬告訴信傑、
信傑再打電話跟我說:「還好,有點燒而已。」


『你再幫我問問看AmeKo……』
話沒說完,信傑便打斷:「你自己打電話給AmeKo!」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啊。』
「你等等,我問一下。」
信傑擱下電話,十秒後便告訴我AmeKo的電話號碼。


『AmeKo。』我的聲音有些緊張:『還好嗎?』
「還好。」AmeKo的聲音有些含糊。
『吃過飯了嗎?』
「還沒。吃不下。」
『隨便吃點東西吧。』
「我想喝珍珠奶茶。」


『喝冰的不好吧?難道說珍珠奶茶有熱的?』
「你聽過珍珠奶茶有熱的嗎?」
『沒聽過啊。』
「那就是了。」
『啊?』
「我想喝珍珠奶茶。」AmeKo說了第二次。


『好。我去買杯珍珠奶茶,再拿去給妳。』
「我要大杯的。」
『不好吧。別喝太多冰的,小杯的就好。』
「我要大杯的。」
『我買小杯的,妳唸大悲咒就會變大杯的。』
「Na-Ni?」
『好。我去買大杯的珍珠奶茶給妳。』


掛上電話,趕緊下樓買杯珍珠奶茶,再到AmeKo住處。
一看到AmeKo,還是覺得尷尬,只將珍珠奶茶遞給她,沒說話。
AmeKo輕咬著吸管,慢慢喝,也沒開口。
我打算等她喝完就走人。


「還痛嗎?」珍珠奶茶才喝一半,AmeKo突然問。
『痛?』我很納悶:『哪裡痛?』
「謝桑打了你的頭,我看到了。」
『喔。』我摸摸後腦杓:『I-Tai-Wo Ku-Da-Sai。』


正在喝珍珠奶茶的AmeKo突然笑了起來,還差點嗆到。
『怎麼了?』我問。
「你知道你剛說什麼嗎?」AmeKo還沒停住笑:「你說:請給我痛。」
『是嗎?』我開始傻笑:『不好意思。』
「唉……教不嚴、師之惰。」AmeKo嘆口氣。


『那……』我有些吞吞吐吐:『後天的課還上嗎?』
「當然要上。而且我要更嚴格。」
『Wa-Ka-Ri-Ma-Si-Ta(我明白了),ITAKURA桑。』
「嗯。」


『那麼可以原諒我了嗎?』
「如果下雨,我就原諒你。」
『萬一沒下雨呢?』
「我以後上課時都要喝珍珠奶茶。」
『沒問題。』我說:『所以原諒我了?』
AmeKo咬著吸管,模糊地發了個「嗯」的音。


雖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台南的主要原因,
不過我現在卻期待著下雨。
正如AmeKo一樣。


但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空才開始飄了一些雨。
那天AmeKo來上課時,還揹了一個紅色背包,我很納悶。
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
但此時窗外卻正唏哩嘩啦地下起雨來。
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AmeKo躍身而起,直奔窗邊。
「Man-Zai!Man-Zai!(萬歲)」
AmeKo高舉雙手,情緒有點亢奮,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桑,Mo-Mo-Ta-Ro桑……」
AmeKo唱起歌來,邊唱邊拍手。


『咳咳……AmeKo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
「是嗎?」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
「現在是8點1分,輪到我是老師了。Man-Zai!Man-Zai!」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


「今天我們不上課,我教你唱日文歌。」AmeKo想了一下後,說:
「就教剛剛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很想學習日文的動詞應用,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
我可不想學日文歌,只好裝作一副很想上課的樣子。


「蔡桑,你真愛開玩笑,你哪有那麼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又格格地笑著:
「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這叫『寓教於樂』。」
『妳那叫假公濟私吧。』
「呵呵……」AmeKo笑了起來,坐回桌邊:
「我唱一句,你跟著唱。這首歌很簡單,很容易學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會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紅色背包。
『這是什麼?』我指著背包外面用橘色線綁著的東西。
「這是我考大學時在東京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祈求學業平安順利。」
AmeKo小心解開橘色的繩結,把平安符遞給我看。
符的正中寫上「明治神宮」,右邊有「合格」;左邊則為「成就」。


『有效嗎?』我問。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那我寧願不能順利畢業。』
AmeKo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言外之意,打開紅色背包,
拿出一件紫紅色看起來像是衣服的東西。


「這是我的Re-In-Ko-To,rain coat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寫下幾個片假名字母表示這是日文中的外來語。
『雨衣。』我有些驚訝:『這很簡單啊!妳怎麼不會?』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個笑話說壽衣並不是祝壽的衣服,所以我想
 下雨時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慮了。』我笑了笑。


「這是我唸高校時買的,」AmeKo看著她的紫紅色雨衣,興奮地說:
「我很喜歡哦!每當下雨時,我最喜歡穿這件雨衣到處亂逛。」
『為什麼不撐雨傘呢?這樣不是比較方便?』
「撐傘就不能體會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賜呢。」
『下雨時很不方便,怎會叫老天的恩賜?』
「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聽到雨聲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AmeKo雙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麼辦?』
「沒關係。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興了。」
AmeKo的手伸出窗外,接住從屋簷滴下來的雨水,輕聲說:
「真是幸福呀,下雨了。」
我走近她身旁,也伸出手去感受雨滴。
『是啊。』我說:『終於不用再買珍珠奶茶了。』


「Ke-Ti-Desu(小氣)。」
AmeKo轉頭看著我,笑了起來,眼睛好亮。
我們互望了一會,AmeKo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後又轉過頭。


AmeKo把頭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
「雨是沒有國界的,大阪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
AmeKo轉過頭:「蔡桑覺得呢?」
『嗯。』我點點頭。


沒有國界的,豈止是雨。
人跟人之間的微妙感情,應該也是吧。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h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