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妳雙手抱著繡球,仔細打量,然後皺了一下眉頭。


「為什麼古代會選擇拋繡球招親?」妳問。
『因為繡球花瓣如繡,團聚成球,又美又圓,象徵幸福圓滿。』
「所以呢?」
『所以將綵布結成繡球花的樣子,藉著拋繡球尋找好姻緣。』


「怪怪的。」妳搖搖頭。
『喔?』
「如果繡球象徵幸福圓滿,那麼拋繡球不就是拋棄幸福圓滿?」
『這……』


「或許該這麼說。」妳歪著頭想了一會,接著說:
「我把我的幸福圓滿拋向空中,然後你接住了我的幸福圓滿。」
『很好的說法。』
「所以你得為我的幸福圓滿負責哦。」
『盡力而為了。』


妳笑了起來,雙手輕輕搖晃繡球,繡球裡的鈴鐺清脆響著。










※※※※※※※※※※

那是上個世紀末——1998年,我大三上學期時的事了。


故事的開端跟賴德仁有關,那時我還住宿舍,而他是我的室友。
大二時班上有40幾個同學住宿舍,升上大三後,只剩不到10個。
搬離宿舍的最主要原因是每個人的東西變多了,寢室空間不夠;
當然也有交到女朋友或是想擁有獨立空間於是搬離宿舍的人。
我和賴德仁選擇留在宿舍,一來我們兩人的東西都不算多;
二來多數人搬走後,每個人的空間便相對增加。


原本四人一間的寢室,只有我和賴德仁兩個人住。
兩組上下鋪我和他各佔一組,我睡上鋪、下鋪置物;他剛好相反。
雖然大一和大二時他不是我的室友,但我們是同班同學,早已熟識,
因此相處甚至同居都不是問題。


其實我很納悶,照理說他已有女朋友應該要搬出去住才對,
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會多很多,而且也不會有人打擾。
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搬離宿舍?
「一般人確實認為有女朋友的人應該會搬離宿舍。」他說,
「就像一般人認為長得帥、功課好又有才氣的人一定很狂妄。」
『這跟搬不搬有什麼關係?』
「但我偏偏就是謙虛低調的人。」他回答,「所以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
 看我。」


賴德仁的成績確實很好,但長相平平。
至於才氣這東西,很難用來形容工學院的學生。
你會稱讚一個工數、力學、電腦很強的人有才氣嗎?
七步成詩的人,你會稱讚他有才氣;
七分鐘組成一部電腦的人,你只會叫他幫你組電腦而已。
在我眼裡,賴德仁最大的特色是他的身材又高又壯,像籃球中鋒。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天應該是9月的最後一天,理論上是秋天。
但南台灣沒有明顯的春、秋兩季,因此天氣還很炎熱,
只不過不像暑假時的酷熱而已。
那天下午四點半左右,我和賴德仁要走回宿舍時經過學生活動中心,
看見中心前的廣場很熱鬧,像是在辦什麼活動。
走近看個仔細,原來是學生會主辦的「校園十大美女」票選活動。


學生會跟各個系學會合作,請各系推舉兩位系上公認的美女參選。
有些系的女孩很少,甚至可能只有一隻手的手指數目(比方敝系),
那就不必勉強推舉出兩位女孩,以免壞了一鍋粥。
算了算共有30幾個女孩參選,分別來自20個系。
每個參選女孩都有自己的票箱,票箱寫上姓名和系級,還貼了張照片。
投票的人可以投十票,但同一個票箱只准投一票。
票選活動將持續五天,今天是第二天。


其實這種活動還滿無聊的,而且通常選不出真正的美女。
不過重點不是選出來的美女長怎樣,而是選出她們以後要做什麼。
答案竟然是拋繡球。
當然現在這個時代的人不會笨到認為女孩一定得嫁給接到繡球的人,
這只是學生會想出來的慶賀中秋節的活動點子。
接到繡球的男生除了有禮物外,還可以和拋繡球的美女共進晚餐。
拋繡球的時間是中秋節過後第三天的下午四點半,地點在操場。


我和賴德仁都覺得拋繡球這點子不錯,而且也想看看所謂美女的照片,
便擠進去湊熱鬧,各自領了十張票,準備投票。
原本想先投自己系上的女孩,卻發現系上並沒有女孩參選。
雖然這是意料中的事,但還是令人不勝唏噓、悲從中來。
我細看每個票箱上的照片,可能是我的標準不高或是照相技術太好,
我發現美女還真的不少,很難抉擇。
在票箱之間來來回回走了三次,才把手中的票投完。


票選活動結束後,依得票數多寡取前十名,校園十大美女便產生了。
學生會把票選結果公布在海報欄,我還特地跑去比對。
十大美女中我只投了其中兩位,看來我跟多數人的審美觀不太一樣。
不過所謂的美女本來就是主觀的認定,沒有對與錯的區別,
就像有人說林青霞漂亮,也有人說白冰冰漂亮。
只不過說林青霞漂亮的人可能比較多而已。


從投票後到拋繡球前的這些天,我每天拉著賴德仁去打籃球。
不是突然對籃球感到興趣,而是要練習在一堆肌肉中搶籃板。
我得試著加強身體的彈性,並拉長每一寸肌肉。
賴德仁常取笑我,但我還是忍辱練跳。
中間碰到中秋節三天連假,我回家烤肉時也抽空練習原地跳躍。
阿爸看不慣,便大喊:「烤肉不好好烤,是在那邊跳三小!」
這些人哪懂得一個念到大三還沒交過女朋友的人心中的痛呢?
所以我還是含淚練跳。


拋繡球當天,我四點就到操場卡位。
關於這點,我跟多數人的想法就一樣了,因為操場上早已聚滿了人。
我心裡涼了半截。
四點半到了,人更多了,如果加上看熱鬧的人,操場擠了上千人。
我心中那麼一絲絲卑微薄弱的火光,彷彿快要熄滅。


「現在的大學生都沒事做了嗎?這種無聊的活動竟然有這麼多人?」
「幹,你不也是?」
「擠在這裡搶繡球實在太無聊了,大家有點自尊好不好?」
「幹,你不也是?」
「怎麼會有那麼多無聊的人跑來呢?」
「幹,你不也是?」
「只有無聊的人才會在這裡。」
「幹!你不也是?」


在擁擠人群的鼓譟聲中,活動開始了。
十大美女一字排開站在台上,每人左胸上別著號碼牌,1到10號。
這是名次的順序,但由10號美女最先拋繡球,1號美女壓軸。
當10號美女抱起繡球時,台下先是掌聲雷動,三秒後突然鴉雀無聲。
我看了看左右,每個人的眼神都十分凌厲,腳下則踩成弓箭步。


繡球剛拋出時,由於現場實在太安靜,我彷彿聽到細碎的鈴鐺聲;
當繡球從拋物線頂點往下墜落的瞬間,一聲轟然巨響,全場一陣混亂,
最後繡球在兩個男生手中拉扯。
如果兩頭凶猛的公老虎同時撕咬一隻雞會如何?
果不其然,兩人手中各抓著半個繡球,並互相叫罵。


台上的主持人趕緊叮嚀繡球是厚紙片做的,禁不起拉扯,
請拿出紳士風度,這是君子之爭要展現大學生的氣質等等。
對一群飢餓的猛獸強調溫良恭儉讓的美德,無疑是愚蠢的。
大家的神情看來都頗不以為然。
「如果繡球再被扯破,活動便終止。」主持人最後說。


這句話擊中要害,大家的神情立刻轉為嚴肅與冷靜,
而且開始有人比較那兩個半球的大小,判斷方式還分成面積和體積。
終於決定出險勝的一方,他興奮地大叫一聲,穿過人群跑上台。
在眾人嫉妒甚至是怨恨的目光中,領取禮物並且和10號美女握手。
落敗的一方則神情呆滯、楞在當地,眼角泛著淚光。


9號、8號和7號美女拋繡球的過程都很順利,繡球都沒被扯破。
我心想所謂的美女是否都是從小家境不好,總是吃不飽於是力氣小,
以致拋出的繡球都不夠遠。
目前為止拋出的四顆繡球中,離我最近的,也在我面前十公尺以上。
看來搶到繡球的機率幾乎是零了。


右肩突然被拍一下,我回過頭,賴德仁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喂。』我瞪了他一眼,『你有女朋友了,別來湊熱鬧。』
「沒規定有女朋友的人不能參加啊。」
『被你女朋友知道的話,你就慘了。』
「她應該不會知道吧。」
『她一定會知道的。』我說,『因為我要告訴她。』
「喂。」他有點慌了,「別亂說話,我只是來湊熱鬧而已,沒有……」


我沒聽他把話說完,馬上轉回頭,面對司令台。
因為台上正傳來「輪到6號美女」的聲音。
我全神貫注、調勻內息、馬步站穩,雙眼緊盯6號美女手中的繡球。
6號美女拋繡球前竟然還助跑幾步,真是好女孩,太令人感動了。
繡球被高高拋出,落下過程中那團紅色在眼裡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
幾乎可以看見內部的線條和構造。
我來不及細想,本能反應是先微蹲,再彈身向上、伸長雙手。


眼前的紅色突然消失,只見藍天白雲。
腳才剛著地,便看見高我半個頭的賴德仁雙手抱著繡球,得意地笑。
『你……』我指著他,說不出話。
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他的笑容瞬間僵硬,口中也「啊」了一聲。
他迅速衝進我懷裡,我感覺雙手被一種力道牽引,去抓住某樣東西。
賴德仁退開後,我的雙手已抱著繡球。


「快上台啊。」他推了推我。
『啊?』我有點恍惚。
「你接到繡球了,快上台領獎!」他又推了推我。
這次推的力道大了點,我重心不穩,退了兩步。
『可是……』我皺了皺眉。
他乾脆拉著我快速穿越人群,我雙手緊抱繡球,腳步有些踉蹌。


他拉我走到司令台邊,在我還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
我已經被引導上了階梯,雙手抱著繡球站在台上。
主持人和6號美女走過來,他先恭喜了我幾句,再問我的姓名和系級,
然後把裝在手提袋裡的獎品頒給我,我騰出右手接過。
6號美女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但始終沒開口。
「裡面還有張餐廳的招待券,記得要準時跟6號美女用餐喔。」
主持人說完後拍了拍手,但台下沒人跟著拍手。


「預祝你們約會順利。」主持人最後說:「雙方握個手吧。」
6號美女先伸出右手,但我雙手抱著繡球、右手手指勾著提袋;
只好趕緊將提袋交給左手手指,用下巴與左手夾著繡球,再伸出右手。
可能是我的樣子很狼狽,她笑出了聲,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當我握住她右手的瞬間,只感覺一陣柔軟,與一絲暈眩。


印象中除了小時候拉過媽媽的手以外,好像從沒牽過女孩子的手。
不過印象是不準的,也許我小時候去醫院看病時,護士小姐看我可愛,
便牽著我的小手,搞不好還親過我呢。
無論如何,媽,我終於長大了,您可以放心了。


「你真的可以下台了。」主持人說。
我大夢初醒,滿臉通紅走下台,雙手還是緊抱著繡球。
「太遜了,好像這輩子沒見過女孩似的。」
賴德仁在台下等我,我一下台他立刻走過來狠狠敲了一下我的頭。
『我………』
「快閃吧。」他推了推我,「真丟臉。」


賴德仁拉著我離開操場,直接走回宿舍。
我雙手一直抱著繡球,無法擺動雙手走路,感覺腳步有些虛浮。
背後偶爾爆出巨響,拋繡球活動還在持續著。
腦子有些混亂,感覺身在一個怪異的夢境中,很不真實。
但一路上繡球始終發出細微卻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卻很真實。
「可以把繡球放下來了吧。」賴德仁說。
我回過神,發現已經到了寢室,便把繡球擱在桌上,然後坐在下鋪。


「那是我的。」賴德仁指著勾在我左手手指的手提袋。
『喔。』我將手提袋給他。
他從提袋拿出一件包裝成長方體的禮物,大概有30公分高。
「這東西滿沉的。」他用右手掂了掂重。
『還有一張餐廳的招待券。』我說。


「是嗎?」他探頭朝提袋裡看了看,「沒有啊。」
『怎麼可能?』我大吃一驚,不禁站起身。
「在這裡啦!」他左手拿著招待券朝我晃了晃,隨即哈哈大笑,說:
「嚇到了吧。」
『無聊。』我鬆了一口氣,搶下那張招待券。


『少尉牛排館?』我看了那張招待券一眼,『你聽過嗎?』
「沒聽過。」他搖搖頭,「可能是新開的吧。」
『下星期五晚上七點………』我喃喃自語。
「有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死都要去。』我說,『只是想把時間記熟而已。』
「嘿嘿。」
『嘿什麼?』


「你也該請我吃一頓大餐。」他說,「如果不是我矯健的身手再加上
 身材的優勢,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情況下,你不可能搶到繡球。」
『你還敢說?』我瞄了他一眼,『我要跟你女朋友說你去搶繡球。』
「別開玩笑了。」他急了,「我真的只是去湊熱鬧而已,結果不小心
 看見繡球飛過來,本能反應當然是跳起來接住啊。」
『我還是要跟她說,讓她判斷這種本能反應值不值得原諒。』
「拜託啦,連說都不要說。」
『那你該請我吃一頓大餐。』
「啊?」
『下星期五過後再請我吧。這段時間我要齋戒,確保約會順利。』


「算你狠,請就請。」他拿起繡球把玩一會,繡球發出噹噹聲,
「原來裡面有幾個小鈴鐺。咦?還結了一張小卡片。」
我湊近看個仔細,卡片上寫著:6號美女翁蕙婷。
「我有投翁蕙婷一票。」他說,「她在我的十大名單中,排名第3。」
『可是我沒投她。』


「如果你沒投她一票,千萬不要老實說。一定要說你投了她一票。」
『不說實話不好吧。』
「這種實話沒一個女孩喜歡聽,何況是美女。」
『可是……』
「還有繡球其實是我接住的,更是絕對不能說。」
『這樣好像是一種欺騙。』
「這只是個有趣的活動而已。不要想得太嚴重。」


我不是白痴,當然知道這些實話最好別說。
我也不是那種具備超凡的道德感以致死都要說實話的人。
只是覺得不跟她說實話,對她很不公平。
尤其是這種如果是兩百年前舉行的話,她就得嫁給我的活動。
或許我可以把這個活動視為有趣,然而她會怎麼想?
我有些良心不安,雖然我的心不算太良。


無論如何,能跟陌生女孩免費共進晚餐總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何況這女孩還是被驗證過的美女,我除了期待外,更多的是緊張。
雖然在台上時我和她離得近,但我既緊張又恍惚,沒能看清楚。
只有她不經意發出的笑聲還算清晰。
現在回想她的面貌還是覺得模糊,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她的眼睛。
她沒戴眼鏡,眼神很清澈,個性應該不錯吧?


在等待跟6號美女共進晚餐的這段期間,我常會作夢。
包括夜晚躺在床上之後所作的夢,還有白天在課堂中出現的那種夢。
我通常是夢到被放鴿子,然後我一個人痴痴地等。
陪伴我的只有冷冷的風、昏暗的燈光以及被拋棄在路邊的小狗。
我甚至還曾夢到跟我吃飯的女孩活像母夜叉,我嚇得魂飛魄散。
『妳……妳不是拋繡球的女孩啊。』我的聲音幾近崩潰。
「你也不是接到繡球的男孩呀!」
然後我在只有恐怖片才會出現的笑聲中驚醒。


這期間我只作過一個跟6號美女完全無關的夢。
在那個夢境裡,我一個人躺在安靜的沙灘,聽著海浪的聲音。
海風徐徐吹來,我彷彿可以聞到海風中特有的鹹味,非常真實。
醒來後我覺得奇怪,於是問賴德仁的看法。
「昨晚要洗澡時發現沒乾淨的內褲,所以我趕緊去洗內褲。」他說。
『喂,我問的是夢。』


「我總共洗了五件內褲,洗完後掛在五個衣架上。」
說完後他抬頭看了寢室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一眼。
這是那種懸掛在天花板上可以360度旋轉的古老電風扇。
『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
「我回答了啊。」
『嗯?』


「我把這五個衣架勾住電風扇外圈,睡覺前打開電風扇讓它旋轉。」
他說,「電風扇吹了一夜,今天一早五件內褲就全乾了。」
『你……』
「你一定還聞到海風的鹹味吧。」他笑了笑。
『混蛋!』


「別氣了。」他趕緊陪笑臉,「你沒發現我剛剛那段話的玄機嗎?」
『什麼玄機?』
「我昨晚睡覺時沒穿內褲。」他突然壓低音量。
我不想再理他,收拾好書本,準備出門上課。


「喂。」他叫住我。
『幹嘛?』我回過頭。
「這幾天你總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拍拍我肩膀,
「只不過是約個會、吃個飯而已,要放輕鬆,別想太多。」
『我儘量了。』我看他坐在床上,『你想蹺課嗎?怎麼還不出門?』
「今天是星期四,我早上沒課。」他笑了笑,「你也是。」
『啊?』
「你明天晚上要去約會,千萬別忘了。」


竟然忘了今天是星期幾,難怪賴德仁說我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我試著放鬆心情,找了些漫畫來看,但只要一想到明晚就是生死關頭,
漫畫再怎麼好笑,我也笑不出來。
晚上在宿舍餐廳吃飯時,電視新聞說強烈颱風瑞伯已確定襲台,
主播用播報殘忍凶殺案的語氣,提醒大家務必要做好防颱準備。
電視畫面左邊的跑馬燈也同時打出已宣布明天停止上班上課的縣市。


「台南市停止上班上課。」
餐廳裡歡聲雷動,對學生而言,賺到一天颱風假無疑是意外的驚喜。
但我卻一點也不想笑,甚至還想哭。
明天是我20年生命歷程中最重要的約會啊,
為什麼颱風要來攪局呢?


垂頭喪氣走出餐廳,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空氣的味道變了。
回到寢室又試著看漫畫,但心情始終無法平靜。
凌晨12點,窗外傳來雨聲,細細的雨聲鑽進耳裡,像針刺的感覺。
我闔上漫畫,深深嘆了口氣,爬上床鋪躺下來,注視著天花板。
這天夜裡我幾乎沒睡著,只在天微微亮時,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子。
不睡還好,一入睡又作了個惡夢,仍然是被放鴿子的那種夢。
但這次陪伴我的是狂風暴雨,耳邊只聽見風聲、視野盡是白茫茫一片。
突然間洪水朝我襲來,又快又猛,我一面拔腿狂奔,一面大喊:
『我不要當尾生啊!救——命——啊!』


然後我醒了,擦了擦汗,戴上眼鏡看了看錶,快中午12點了。
窗外依然下著雨,風聲也隱約傳來。
賴德仁不在,也許是趁著這難得的颱風假,帶女朋友去看電影。
我簡單漱洗後,獨自到宿舍地下室的餐廳吃飯。
電視新聞全都是颱風災情,我不想再聽了,飯只吃一半便起身走人。
電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請民眾沒事不要出門,千萬不要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


『要你管!』
我回過頭,手指著電視機大喊。


這次糗了。我又羞又氣,趕緊離開餐廳。
整個下午我都窩在寢室裡,被窗外的風雨聲搞得心亂如麻。
四點半左右,突然狂風大作,窗戶好像在發抖,不斷發出顫抖聲。
偶爾傳來碰撞聲,應該是腳踏車或是花盆之類的東西被吹倒的聲音。
還有輛汽車的防盜警鈴聲響個不停,吵死人了。


六點到了,我的心跳瞬間加速,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再待在寢室的話可能會因心臟爆裂而死,我決定馬上出門。
仔細收好那張招待券、把雨衣穿上、說了聲菩薩保佑後便離開寢室。
在走去車棚騎機車的路上,強風不斷,吹得我搖搖晃晃。
我越想越氣、越氣越衝動、越衝動越氣,我不禁仰頭大喊:
『把我的青春還給我!』


少尉牛排館離學校很近,我抵達時還不到6點20。
我不想太早到,只好在附近多騎幾圈。
騎到第四圈時,大約6點40,差不多了。
我先把機車停在五十公尺外,脫下雨衣掛在機車上,
再順著騎樓慢慢走到少尉牛排館。
看了看錶,6點50,這時間應該很完美。
但風雨中的等待,即使只有10分鐘,也是非常漫長。


七點到了,6號美女沒出現,我安慰自己女孩約會時本來就會遲到。
七點五分,我安慰自己也許這裡不太好找,女孩來到這裡需要時間。
七點十分,我安慰自己這種天氣出門的話,任誰都會晚個幾分鐘。
七點十五分,我安慰自己……
完了,我已經想不出理由,而且開始擔心夢境會成真。


我只擔心了兩分鐘,便看見有個女孩出現在騎樓盡頭。
我看不清她的穿著,只見她收了傘、甩甩傘面上的水、理了理頭髮後,
朝我這個方向快步走來。
在這樣的風雨中,整列騎樓沒人走動,所以應該就是她了。
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身體因緊張而細微顫抖。


果然她走到店門口便停下腳步,先看了我一眼,再看了看招牌。
『請問……』我鼓起勇氣向前,『妳是6號美女嗎?』
「嗯?」她的眼神有些迷惘,「6號美女?」
『抱歉。』我的心瞬間從高空跌落,『我認錯人了。』
「你沒認錯人。」她笑了笑,「我只是一時會意不過來,6號美女
 到底是什麼而已。」
『啊?』我聽見自己低聲驚呼。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撥了撥額頭上似乎被雨淋濕的劉海,
「我走到一半時,傘被風吹壞了,只好折回去換另一把傘。」
『真是抱歉。』我很不好意思,『這種天氣還讓妳出門。』
「你為什麼要說抱歉呢?」她似乎有些疑惑,「日子不是你定的,
 颱風也不是你叫來的呀。」
『可是……』我想不出說抱歉的理由,『總之我很抱歉。』
「你太客氣了,遲到的人是我呢。」


她笑了起來,眼睛清澈明亮,並發出輕微的笑聲,我感覺似曾相識。
我不好意思直視她的眼睛,略低下頭,看見她穿著藍色牛仔長裙。
裙角滾了一些白色花邊,還有些深藍色不規則且凌亂的圖案。
那是藍色布料浸了水之後的深藍色水漬啊。


我再微抬起頭,發現她的髮梢似乎也因浸了水於是黏貼在肩牓上。
她輕輕撥開貼在肩膀上的頭髮,白色襯衫便出現細碎的水漬。
我突然有些激動,不自覺地注視她的眼睛。
視線相對時,她只微微一笑。


「我還沒先自我介紹呢。」她又笑了,「你好,我叫翁蕙婷。
 也是如你所說的,6號美女。」


天色早已全黑,雨勢仍舊猛烈,狂風依然嚎啕。
街燈稀稀落落,路上幾乎不見人影和車輛。
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她。
餐廳內透射出微弱的鵝黃色光線,或許可以帶來一些溫暖;
但真正讓這個世界溫暖而明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在台上初會時,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也是從開始到現在,最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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