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妳說妳今天生日,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


「我媽是在看花燈時,突然想生我呢。」妳說。
『妳媽是因為花燈太難看而受刺激嗎?』我問。
「才不是呢。」妳撇了撇嘴角,「我媽說那年的花燈好美,
 所以我迫不及待想探出頭來看。」
妳笑了起來,眼睛閃閃亮亮,好像花燈。


原來是妳出生那年的花燈特別美,所以妳的眼睛特別漂亮。


『妳想去看花燈嗎?』
「想呀。可是去哪看呢?」
『台北和高雄都有燈會啊。』
「算了。聽說燈會的人潮很擁擠。」
妳嘆口氣,閉上了眼睛。


這樣也好,因為只有在妳閉上眼睛時,
台北和高雄的花燈才會顯得燦爛。


花燈正在遠方閃亮,燈會裡萬頭鑽動。
就讓花燈繼續閃亮吧,就讓人潮不斷湧進燈會吧。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妳的眼睛,才是全台灣最漂亮的花燈。










※※※※※※※※※※

「輪到你了。」
『嗯?』
「自我介紹呀。」


『妳好。』我定了定神,試著穩住聲音,『我叫蔡旭平。』
「還有呢?」
『還有什麼?』
「如果我是6號美女,那你應該說自己是接住6號美女繡球的帥哥。」
『我有廉恥心,不敢說自己是帥哥。』
她簡單笑了笑,沒說客套的場面話,應該是認同我的廉恥心。


「我說自己是6號美女,會不會沒有廉恥心?」
『這根本不一樣。』我猛搖手,『妳確實是美女,而且被投票驗證,
 是客觀的事實,連妳自己都不能否認。』
「你真這麼想?」
『當然。』
「那為什麼你沒投我一票?」
『啊?』我大驚失色,『妳怎麼知道?』


「我偶爾會有莫名其妙的預感,而這種預感通常很準。」
『真的嗎?』
「嗯。」她說,「我無法召喚這種能力,但它會莫名其妙出現。」
『莫名其妙出現?』
「莫名和其妙是一對孿生兄弟,當他們在一起時,你便會說莫名其妙
 出現了。」她說,「這就是莫名其妙出現。」
『這……』
「我的話很莫名其妙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點點頭。


「今天風真大。」她轉頭看著街邊拼命搖晃的樹。
『是啊。』我也轉頭看著街上激起的水花片片,『雨也很大。』
「嗯。」她簡單應了一聲。
『喔。』我也回了一聲。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風雨嗎?」她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左手推開並扶住店門,再閃身讓出通道,『請。』


她說了聲謝謝,把雨傘放進門口的傘桶,走進店裡。
我跟著走進,收回左手,把風雨關在門外。
店內滿是濃濃的鵝黃色光線,與外面的昏暗相比,這裡是另一個世界。
她手裡也拿了張和我一樣的招待券,我們同時把招待券給女服務生。
「歡迎。」女服務生露出很神秘的笑容,「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
她領著我們走到最裡面角落靠窗的桌邊,淡紫色桌布繡滿白色碎花,
桌上還擺了插上一朵粉紅玫瑰的深綠色花瓶。


『哇,這花是真的。』我坐下後用手摸了摸玫瑰花瓣。
她突然笑出了聲,我自覺可能做了蠢事或說了蠢話,耳根有些熱。
女服務生端著一個像圓球形小魚缸的東西放在桌上,表面是五彩玻璃。
五彩缸裡裝了半滿的水,水面飄著幾片紅色花瓣。
套上透明塑膠外殼的藍色小蠟燭浮在水上,在缸內緩緩航行。
微弱的黃色火光穿透彩色玻璃,映在她臉龐。
我看著她臉上像水波蕩漾的光與影,突然覺得不可思議:
我怎麼會沒投她一票?


『很抱歉。』我說,『我沒投妳一票,請別介意。』
「我不介意。」她說,「只是很失望而已。」
『真的很抱歉。是我有眼無珠。』
「開玩笑的,這種事請不要放在心上。」她笑了笑,「當初系會長要我
 參選,我推不掉,只好隨便挑張照片參選,沒想到竟然會入選。」
『這種話不適合妳說。』
「呀?」她很驚訝,「為什麼?」


『人家會覺得妳一定自認為很美,不可能選不上十大美女,才會隨便
 挑張照片去參選。』
「我沒這樣想呀。」
『但一般人認為美女是驕傲的,所以會在妳一定是驕傲的前提下,
 去衡量妳的言行。』
「如果我一向謙虛低調呢?」
『在認為美女一定是驕傲的前提下,謙虛低調會被解讀成做作。』


「你的想法呢?」
『妳驕傲嗎?』
「不。」她說,「我只是在塵世間迷途的小小丫頭而已。」
『那妳只是因為無法拒絕系會長,才會隨便拿張照片應付了事。』
「就是這樣。」她笑了。


女服務生端了兩杯橙色的餐前酒放在桌上,微笑後走開。
「想不到身為美女的我,處境這麼悲慘。」她低頭聞了聞餐前酒,
「怎麼辦?我的人生還很長呢,難道要一直承受這樣的誤解?」
『妳是開玩笑的吧。』
「是的。」她笑了笑,「美女可以開玩笑嗎?」
『可以。』我也笑了。


「那我們應該為了什麼而乾杯呢?」她舉起酒杯。
『世界和平。』我也舉起酒杯,『世界小姐參賽者通常這麼說。』
「那就世界和平吧。」
我們互碰杯子,鏗鏘一聲後,我們都笑了。


女服務生又過來了,把濃湯和沙拉輕輕放在桌上,很慎重的樣子。
「你們看起來很相配。」臨走時,女服務生回頭說。
「謝謝。」6號美女說,「這是我的榮幸。」
『不。』我嚇了一跳,用力拍了幾下胸口,『是我的榮幸才對。』
「先說先贏。」6號美女笑了笑。
女服務生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我則偷偷撫摸被拍痛的胸口。


這頓飯其實不是餐廳招待,因為學生會已經事先訂了位、付了錢。
十大美女按照名次高低,訂的餐廳價位也不同。
「2號美女那一對,是在台南大飯店吃歐式自助餐呢。」她說。
『妳後悔了吧。』
「後悔?」
『嗯。』我點點頭,『妳應該會後悔沒認真挑一張照片。』
「那你也該後悔。」
『後悔什麼?』
「你應該接住1號繡球,而不是6號。」
『不。』我說,『我很慶幸。』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


『不知道1號美女吃什麼?』我說,『不過這種天氣吃再好也沒用。』
「聽說每一對吃飯的時間都不一樣。」她說,「我認識2號美女,
 她們是前天吃飯。」
『前天是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啊。』
「是呀。」
『為什麼我們卻在狂風暴雨、烏雲密布的日子吃飯呢?』
「你後悔了吧。」
『不。』我笑了笑,『我很慶幸。』
「謝謝。」她又笑了。


原以為所謂的美女或多或少會有公主病,但6號美女似乎完全沒有。
她很隨和、不驕傲、看人時不用眼角、頭也不會沒事抬得很高。
我突然發現我的緊張與不安,跟風雨一樣,也被關在門外。
雖然這像是夢境般的場景,但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真實的存在,
包括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的眼神,甚至是她灑在濃湯上的胡椒粉。
也許是因為她的存在很真實而立體,有質量且有生命力,
於是我也覺得自己是真實存在於這個時刻的這個空間吧。


女服務生這次端上的是裝在小竹籃的麵包,並收走湯碗與沙拉盤。
「麵包要趁熱吃。」女服務生說,「吃完可以再續。」
『還可以再續麵包?』我有點驚訝。
「當然。」女服務生微微一笑,「難道會是再續前緣嗎?」
然後女服務生走了,6號美女笑了,我則呆住了。


「真的很好吃耶。」她咬了一口麵包,嘖嘖讚嘆。
麵包確實好吃,外脆內軟,蒜香濃郁,烤的火候剛好。
「你會覺得我貪吃嗎?」她問。
『不會啊。』我說,『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想再續前緣。」她笑了笑。
我抬起頭剛好接觸女服務生的視線,我還沒開口或做任何手勢,
她立刻轉身進廚房,然後端出另一籃麵包走過來。
「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再續。」女服務生很得意。


『難道她也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嗎?』女服務生走後,我問。
「那只是推理,不是預感。」6號美女說,「她對麵包很有信心,所以
 認為我們吃完後會再續。至於我嘛,就真的是莫名其妙的預感了。」
『妳現在有預感嗎?』
「剛見到你時出現了一次,下次不曉得什麼時候出現。」她搖搖頭。
『真可惜。我還想再領教一次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嗯……」她低頭閉目一會,再睜眼抬頭說:「主菜三分鐘內會來。」
『那只是推理吧。』
「沒錯。」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燦爛。


果然三分鐘後女服務生端來兩個黑色鐵盤,鐵盤上還有蓋子。
掀開蓋子後,餐盤發出響亮的嗶嗶剝剝聲,四周似乎熱鬧起來。
「這是本店特製的少尉牛排。」女服務生說,「請慢用。」
「為什麼叫少尉牛排呢?」6號美女問。
「這有個故事。」女服務生說,「三個軍官一起到餐廳吃飯,老闆要
 他們根據自己的軍階點菜。第一個軍官說:我點少尉牛排。第二個
 軍官說:我點上校漢堡。第三個軍官說:那我只能喝湯了。」


『啊?』我很好奇,『說完了?』
「嗯。」女服務生點點頭,「因為第三個軍官是中將。」
『中將湯?』我說。
「是的。」
女服務生收走兩個小竹籃和蓋子,微笑後走開。


「她回答了我的問題嗎?」6號美女問。
『不。她只是說了個故事。』
「那是笑話吧。」
『是笑話嗎?』我說,『可是很難笑耶。』
「長得很胖的狗也還是狗,總不能叫做豬吧。」
『妳說的對,那是笑話。』
我笑了起來,覺得6號美女有種莫名的可愛。


我低頭看了看眼前的牛排,好大一塊,剛閃過她是否吃得完的疑問,
便聽見她說:「放心,我吃得完。」
『喔?』我略微吃驚,『這樣很好。』
「如果你吃不完,我還可以幫你呢。」
『這樣就不好了。』
「那就開動吧。」她拿起刀叉。
『請。』我也拿起刀叉。


吃牛排跟吃麵包或喝湯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得考慮吃相和避免傷人。
所以我們不約而同閉上嘴巴,甚至連手中的刀叉也變溫柔了,
不是俐落地切下肉塊,而是輕輕地鋸開一小片。
我開始擔心這塊牛排得吃到什麼時候。
可能是我們太安靜了,隱約可以聽見窗外的樹正激烈晃動的聲音。
這樣的氣氛有些怪,好像是熱戀中的情侶剛好在冷戰的氣氛;
也好像是準備要離婚的夫妻正在討論贍養費的氣氛。


「我常有正在追尋某樣東西的感覺。」她突然打破沉默,「但不清楚
 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停下刀叉,注視著她。
「我找話題而已。」她笑了笑,「你別緊張。」
『嗯。』我也笑了,『其實我也在追尋喔。』
「是嗎?」她說,「你追尋什麼?」
『今天出門前找另一隻襪子時,我才領悟到人生一直在追尋。』
她笑了起來,似乎嗆到了,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妳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你一向是這麼說話的嗎?」
『應該是吧。』
「如果是的話,那我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
『什麼事?』
「很高興認識你。」她舉起水杯,「蔡同學。」
『彼此彼此。6號美女……』我也舉起水杯,『不,翁同學。』


「6號美女這綽號很有意思,只是美女這稱呼我高攀不上。」
『妳當之無愧。』我說。
「我受之有愧。」
『妳應該問心無愧。』
「不,我愧不敢當。」
『妳不必愧。』
「嗯?」
『抱歉,我愧不出來了。』我搔了搔頭,『總之我是實話實說。』
「那我只好偷偷接受了」她低聲說,「你也只能偷偷這麼叫哦。」
『好。』我點點頭,『我偷偷叫。』


話匣子一打開,切割牛排便順手多了,一推一拉便是一小塊。
眼前的牛排越來越小,關於6號美女的事我知道的越來越多。
6號美女是台北人,工設系大三,跟我同屆。
這學期搬出宿舍和兩個學妹合租一間公寓,騎腳踏車上下課。
她是視聽社的社員,因為可以看很多電影、聽很多音樂。
「平時除了看書、看電影、聽音樂外,沒什麼特殊的嗜好。」她說。
『現在妳多了美女這種身份,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她問。
『妳不用開始養成彈彈古箏、唱唱聲樂、跳跳芭蕾之類符合美女身份
 的嗜好?』
「不用。」她笑了,「你呢?」
『我目前也沒什麼特殊的嗜好,不過以後恐怕會養成一種。』
「哪一種?」
『在颱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
「這嗜好不錯。」她說,「記得約我一起出門哦。」
『那是一定。』


「對了。」她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你的禮物是什麼?」
『禮物?』
「就是這次拋繡球活動的禮物。」
『他還沒拆開,所以不知道。』
「他?」她很疑惑,「你習慣用第三人稱代表自己嗎?」


『只是還……還沒拆而已。』我不小心說溜嘴,呼吸瞬間急促。
「這麼多天了還沒拆,你真忍得住。」她說,「我的禮物是保養品。」
『妳並不需要。』我說,『這種東西對妳而言只能錦上添花,搞不好
 還添不了花,因為妳的錦已經很錦了。』
「謝謝。」她似乎有些羞澀,「你過獎了。」


其實我並不清楚賴德仁拆了沒,反正我不知道那份禮物是什麼。
我沒有接到繡球這件事始終困擾著我,即使我現在坦白,時機也晚了。
依她的個性,或許知道事實後只會一笑置之,未必會介意。
但我根本不敢冒著萬一她很介意的風險。
我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無法正視她,有意無意將頭略微轉向窗外,
彷彿又聽見窗外的樹激烈晃動的聲音。


「沒關係。」女服務生端來附餐飲料和甜點,都放在桌上後說:
「待到雨散看天青。」
『啊?』我不禁將頭轉回,『什麼意思?』
「守得雲開見月明。」女服務生又說。
「好厲害。」6號美女拍起手來。
「謝謝。」女服務生收拾好鐵盤,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我望著女服務生離去的背影,楞楞的說不出話。


「喂。」她輕輕叫了我一聲,「你的熱咖啡快涼了。」
『喔。』我回過神,『其實女服務生說的話都會讓周遭變涼。』
「嗯。」她說,「還好我點的是冰咖啡。」
『妳果然有先見之明。』
她用吸管啜飲著冰咖啡,嘴角拉出淡淡的微笑。


「沒想到雨絲這麼斜,幾乎都快平了。」她轉頭看著窗外的風雨,
「這場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像我的名字一樣。」
『什麼意思?』
「會停(蕙婷)。」
『啊?』
「捧個場吧,我等這種可以開自己名字玩笑的機會等很久了呢。」
『嗯。』我拍了幾下手,『妳比那個女服務生還厲害。』
「謝謝。」她深深點了個頭,像舞台上謝幕的演員一樣。


好像直到此刻,我才對6號美女不再陌生,甚至覺得已經有些熟識。
可惜時間已經是九點半了,這種天氣不適合在外頭待太晚。
雖然我很捨不得,但起碼的良知還在,我得趕緊送她回家。
當我詢問她是否該離開時,她只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站起身。
她轉身直接走向店門,沒回半次頭。


我感到悵然若失,她似乎並不像我一樣,在離開前夕有些依戀。
不過即使她回頭,也不代表是依戀。
就像一般人上完大號後,通常會看一眼再沖水。
難道這也是一種依戀?


「喂。」她在店門口的櫃台邊叫了我一聲。
我收回思緒,發覺她在等我,匆忙站起身,不小心擦撞桌緣。
桌上的花瓶開始搖晃,我趕緊將它扶正。
我突然有種衝動,抽出花瓶中的玫瑰,走到櫃台問女服務生:
『可以給我嗎?』
「花可以。」女服務生說,「人不可以。」
『謝謝。』我不想理第二句。


『送給妳。』我立刻轉身將那朵粉紅玫瑰遞給6號美女。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右手接下玫瑰,低頭聞花香。
「你會送銀樓老板金子嗎?」女服務生突然說。
『什麼意思?』我問。
「你會送房地產大亨房子嗎?」
『妳到底想說什麼?』
「銀樓老板有的是金子,房地產大亨有的是房子。」女服務生說,
「而這女孩就是最漂亮的花呀,你為什麼還送她花呢?」


『此地不宜久留。』我別過頭,低聲告訴6號美女:『快閃。』
「沒錯。」6號美女也低聲回答,並露出神秘的微笑。
『謝謝招待。』我和6號美女異口同聲。
「你們一定要幸福哦。」女服務生說。
『現在就很幸福了。』我說。
6號美女只是輕聲笑著,沒說什麼。


我拉開店門,突然襲來的風雨怒吼聲讓耳膜不太適應。
「風雨還是這麼大呀。」她拿出傘桶中的傘。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送妳回去。』
「還得走一段路,不好意思麻煩你。」
『沒關係。』我說,『這是應該的。』
「那就麻煩你了。」她說,「你的雨傘呢?」
『我穿雨衣來的。』我邊跑邊說,『請妳等等,我馬上回來。』


我跑到停放的機車旁,迅速穿上雨衣,再跑回她身邊。
「辛苦你了。」她說。
『哪裡。』我還有些喘,『走吧。』
她拿著未開的深紅色雨傘,我穿著黃色雨衣,並肩在騎樓走著。
我們都沒說話,或許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搭配嘈雜的風雨聲。
騎樓盡頭到了,她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下腳步。
她舉起傘,我便稍微站開點,刷的一聲,她撐開了傘。
我跟她保持的距離剛好是傘的半徑,然後一起跨進風雨。


「風真的好大。」她雙手緊抓著傘柄,手指間又夾著那朵粉紅玫瑰,
雖然有些狼狽,她卻笑得很開心。
『還是穿雨衣好。』我說,『要交換嗎?』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風雨聲太大,正常說話的音量無法清晰傳至耳裡,我只好提高音量:
『我先幫妳拿著花!妳小心撐傘!』
「嗯!」她點點頭,將花遞給我。
我解開雨衣上面的扣子,將花插進上衣口袋,再把扣子扣好。


『我曾在這條路上看見有人開車穿雨衣呢!』我說。
「真的嗎?」
『嗯!那時我很好奇便仔細一看,原來那輛車前面的擋風玻璃沒了,
 一男一女只好穿著雨衣開車!』
「這笑話不錯!」她笑了。
『不!』我也笑了,『這是故事!』


一直提高音量而且用驚嘆號說話是件累人的事,我們只好選擇沉默。
在風雨中她不時變換拿傘的角度,偶爾傘開了花,她便呵呵笑著,
似乎覺得很有趣。
我也覺得有趣,因為打在身上的雨點,好像正幫我做免費的SPA。
雖然我應該要把握這最後相處的時間跟她多說點話,
但我不想費心找話題跟她聊天,因為此時說什麼或做什麼,
都比不上看著她開心地笑。
即使她的笑聲常被風雨聲淹沒,但她的笑容依舊溫暖而可愛。


我有點擔心她的傘,更擔心她被淋濕,便頻頻轉頭看著她。
視線穿過模糊的眼鏡,我發現她身上彷彿罩著一層白色的光暈。
我突然有種她也許是天使的錯覺。


「到了。」十分鐘後,她在一棟公寓的遮雨棚下停住腳步,收了傘。
她呼出一口氣,用手撥了撥覆在額頭上的亂髮,微微一笑。
這個遮雨棚不僅擋住雨點,也把雨聲淨化成低沉的滴滴答答。
遮雨棚下的空間雖然狹小,卻已足夠保護住她的聲音,
以致於她那句「到了」我聽得很清楚。
「謝謝你送我回家。」她說。
『請別客氣。』我說。


「今天很開心,也很高興認識你。」她說。
『妳搶了我的台詞。』
「謝謝你帶給我這麼一段難忘的經歷。」
『不。』我說,『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哦?」
『因為妳在我蒼白的青春中,留下最繽紛的色彩。』
「你太客氣了。」
『不,我真的很感謝妳。』我說,『謝謝妳給我這麼美麗的回憶,即使
 十年後,或是更久之後,每當遇到颱風天,我一定會想起今晚。』


她沒回話,略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依然是清澈明亮的眼神,昏暗的光線和震天價響的風雨聲也掩蓋不住。
將來我老了,回顧這一生時應該會在腦海裡迅速掠過很多影像。
但一定會在這裡定格,也許只有兩秒鐘,但一定是定格畫面。


所有東西在發生的當下,就立刻永恆了。
因為無法永恆這件事,也是一種永恆。
這一刻她的眼神,對我而言就是永恆。


我很高興也很自豪能認識6號美女,也許剛開始時是出自虛榮心,
畢竟認識美女對平凡男孩而言是件值得說嘴的事。
但我此刻只覺得感恩,感激老天讓我認識她,而且在今晚靠得這麼近。
我心裡正天人交戰,我很想問她以後是否可以碰面?
是否可以留下一些聯絡方式?是否可以讓我更靠近她?
但我始終沒開口。


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而是這會讓我覺得太貪得無厭。
老天已經夠眷顧我了,我不該再額外要求些什麼。
就像中了發票的特獎已經夠幸運,如果還要求獎金得用全新的新鈔,
那就太超過了。
我知道人們通常不是後悔做過的事,而是後悔那些沒做的事,
或許將來我會後悔現在的不開口,但我還是下定決心,選擇知足。


我再度解開雨衣上面的扣子,右手從上衣口袋拿出那朵粉紅玫瑰。
『謝謝妳。』我將花遞給她,『祝妳長命百歲。』
「這祝賀詞有點怪。」她接下粉紅玫瑰,「但這朵花開得真漂亮。」
『是啊。』我說,『女服務生忘了另一層道理。最瞭解金子價值的人
 就是銀樓老板,最瞭解房子價值的人就是房地產大亨。最懂得欣賞
 花朵美麗的人,當然就是美得像花的女孩。』
她楞了楞,神情有些靦腆,過了一會才說:「你過獎了。」
『那麼……』我掙扎了幾秒,終於轉身邁出一步,『晚安了。』


「呀?」她突然低呼一聲。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真的嗎?』我吃了一驚。


她右手拿著花,低下頭用花瓣點了眉心三下,再抬起頭伸長右手,
花瓣剛好碰觸我的鼻尖。
「我們會再見面的。」她說。


那股淡淡的玫瑰香氣,對我而言也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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