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說我想挖一條長長的水溝,往北延伸。


「水溝裡頭,會有水嗎?」妳問。
『當妳離開,水溝裡自然會有滿滿的淚水。』我說。


「這條水溝會挖到哪?」妳又問。
『妳在哪裡,水溝就到那裡。』
「那我不要離開你太遠,不然你會挖得很累。」
『挖水溝並不累,累的是水溝。因為它得承受滿溢的思念。』


我望向北方,想像這條水溝該挖多長。
可是將視線往水溝的盡頭延伸,卻怎麼也看不到水溝的盡頭。


一不留神,眼淚滴了下來。










※※※※※※※※※※

6號美女一定很喜歡看風鈴花盛開的美景,因為自從春天的第一天後,
春天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和她還是在下午時分去看風鈴花。
我們會沿著長長的人行道踏著黃色花海漫步,累了就在樹下坐著。
春天的第三天,東豐路上的風鈴花大多數已飄落,地上積滿黃花,
像春日的波濤。


「花期大概快結束了。」6號美女的語氣有些不捨。
『嗯。不過還有一個地方也有,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帶妳去。』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介意。我真的好介意。」
『那……』
「快帶我去呀。」6號美女站起身。


那是林森路上一個狹長三角形公園,裡面幾乎種滿黄花風鈴木。
因為是密植,所以看起來有另一種團聚之美。
這裡的黄花風鈴木比較高,樹幹更直挺,雖然花期同樣也快結束,
但樹上的風鈴花依舊是鮮豔的黃,只是常會隨風飄落而已。
我和6號美女在樹木間隨興穿梭,腳下是柔軟的金黃色土地。
當一朵風鈴花正從樹上落下時,6號美女箭步向前,接個正著。


『好身手。』我很佩服。
「我可以許願了。」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
『看見流星才可以許願吧。』
「你沒聽過接住一朵落下的風鈴花便可以許願的說法?」
『有這種說法嗎?』我很納悶,『我沒聽過。』
「那你現在聽過了。」


6號美女雙手捧著那朵風鈴花,低下頭、閉上眼睛。
「許好了。」她睜開雙眼。
『妳許什麼願?』
「希望你長命百歲。」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低沉的雷。


春天徹徹底底來了,厚棉被和厚外套都被我收進衣櫃。
就連視聽社舉辦的影展,名字都取為春天影展。
這個影展活動持續一星期,除了放映電影外,
還邀請了從事攝影、編劇或配樂的專業人士來演講,甚至還有導演。
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每場活動我都會去參加。
但不管是聽演講或是看電影,我通常待在角落,不想干擾忙碌的她。


最後一場活動是演講,結束時大約晚上九點半。
剛離開會場時,恰巧碰見之前在視聽社辦看過的勇敢女孩。
「學長。」她笑說:「又要來借學姐嗎?」
『上次真不好意思,不只借了學姐一個小時。』我說,『因為……』
一時之間想不出任何藉口,我幾乎漲紅了臉。


「唉呀,小事一樁。學長不要放在心上。」她又笑了笑,
「學長跟學姐好像,學姐也是邊道歉邊因為了半天。」
『是嗎?』
「嗯。」她說,「我跟學姐說,以後如果想不出理由或說不出理由,
 就說因為吃得太飽、因為小孩還小、因為天氣很好陽光普照……」
『確實是很好的藉口。』我笑了笑,點個頭後轉身離開。


「繡球。」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6號美女正朝我走近。
『妳好。』
「呀?」她微微一楞。
『因為可能會有認識的人。』我指了指四周走動的人。
「嗯。」她說,「趕快離開這裡。」
我們快步走出會場,在僻靜處停下腳步。


『6號美女。』
「是。繡球。」
然後我們同時笑了。


「終於忙完了。」笑聲停止後,她說。
『活動辦得很成功。』我說,『辛苦了。』
「確實很辛苦。」她笑了笑,「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那得趕緊吃飯。』我問:『妳想去哪裡吃?』
「我想去有麻辣鴨血也有你的地方。」


『好。我載妳去夜市。』我頓了頓,『不過這時間夜市人很多……』
「嗯。確實很為難。」
『為難?』
「到底是要餓死呢?還是勉強去人很多的夜市吃飯呢?」
『走吧。』我笑了。


可能是終於忙完一系列的活動,6號美女的神情既得意又輕鬆。
她變得更健談,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我只是靜靜聆聽,不曾打斷。
雖然夜市裡人聲鼎沸、語笑喧譁,但我的心情卻很恬靜。


「這星期的活動,你一定都有來參加。」她說。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不是預感。」她說,「我只是這麼相信著。」
『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想了半天後,說:
「因為吃得太飽、因為小孩還小、因為天氣很好陽光普照……」
我想起學妹的話,不禁笑了起來。


「繡球。」
『是。6號美女。』
「嗯。」
『嗯?』
「沒事。」她笑了笑,「只是喜歡聽你叫我6號美女。」
『我也喜歡這麼叫妳。』
6號美女又笑了,笑容像春雨後玫瑰綻放。


『幸好妳當初是隨便挑一張照片參選。』
「哦?」
『如果妳認真挑,只要一點點小認真,就一定是1號美女。』我說,
『依妳謙虛低調的個性,一定不喜歡1號美女這種稱呼。』
「你過獎了。」
『不是過獎,是中獎。』
「中獎?」
『能認識妳,就是中獎。』我說,『而且是特獎。』
6號美女只是微微笑著,沒多說什麼。


我們在夜市待到11點,我才送她回去。
回程的路上她似乎唱著歌,我隱約聽到夾雜在機車引擎聲中的旋律。
我特地停在路邊,把車子熄火,摘下安全帽,回頭看著她。
她也摘下安全帽,先是笑一笑,然後輕啟雙唇把剩下的歌唱完。


        妳問我浮萍的邏輯
        那就是吧,露珠向大地
        沉墜的輕喟
        而菊
        尤其金線菊
        是耐於等待的
        寒冬過了就是春天
        我用一生來等妳的展顏


『這是什麼歌?』我問。
「向陽的詩《菊歎》改編成的歌。」
『很好聽。』
「謝謝。」
『金線菊終於等到春天了。』
「是呀。」她笑了。
我也笑了,再度發動機車,載6號美女回家。


3月快過完了,3月份最後一個禮拜六成功廳所放映的電影,
是湯姆克魯斯主演的《征服情海》(Jerry Maguire)。
電影放映前一天晚上,我在線上遇見6號美女,便約好一起看電影。
「這部電影小倩也很想看。」賴德仁說,「我們四個人一起看吧。」
『喂。』我回頭發現他又站在我背後,『你不偷看會死嗎?』
「一起看完電影後,」他沒理我,繼續說:「再一起去喝咖啡。」
『我沒說要跟你們一起。』


「喝完咖啡後一起散個步。」他又說。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最後是一起吃晚餐。」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真是完美的一天啊,我已經迫不及待明天的到來了。」
『你……』


隔天下午一點,賴德仁和小倩緊跟著我,趕都趕不走。
原以為是四個人一起看電影,結果6號美女帶來了慧孝,
所以是五個人坐成一排看電影。
雖然我跟6號美女並肩坐著,但我的左邊是賴德仁、她的右邊是慧孝。
我們只在電影開始放映的瞬間同時轉頭交換微笑;
在電影結束等待離場時彼此詢問電影好看嗎而已。


電影看完後,依照賴德仁的劇本,五個人前往東豐路的柏拉圖咖啡。
6號美女一到東豐路,便對著我笑了起來,然後看看路旁的樹。
記得上次來這裡喝咖啡時是去年秋天,風鈴木枝葉茂盛、綠意盎然。
3月初黃花在綠葉落盡後的枯枝上盛開,樹上像掛滿了黃色風鈴。
現在是3月底,風鈴花都落光了,但樹上稀稀疏疏長了些新葉。
「不要忘了明年春天的第一天哦。」6號美女輕聲對我說。
『嗯。』我用力點頭。


《征服情海》確實好看,我們五個人聊天的話題都圍繞著它。
「湯姆克魯斯是我的偶像呢。」小倩說。
『可惜我跟湯姆克魯斯有瑜亮情結。』賴德仁說。
「哦?」慧孝很疑惑。
「因為我和他都是很帥很帥的帥哥,彼此間難免會有瑜亮情結。』
賴德仁說完後,慧孝和6號美女笑了起來,小倩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至於我,則像得道高僧,紋風不動。


我對這部電影最大的共鳴點,在於湯姆克魯斯說的那句:
「You complete me。」
妳讓我完整,妳讓我成為完整的人。
6號美女的出現也讓我有類似的感覺。
而且意義恐怕還要再更深一層,因為她讓我想要成為更好的人。


小倩很羨慕我們學校每週六都會放映電影,而成功廳也還不差。
她說如果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定會每週六看這種免費電影。
「成功廳播放的電影,我幾乎每部都會去看。至於學姐嘛……」
慧孝指著6號美女,「就不只是幾乎,而是每部都看。」
「這倒是真的。除非真的有事或生病,不然我每週六都會去成功廳
 看電影。」6號美女說,「不管那部電影之前是否看過。」


我不禁扼腕,我怎麼沒想到呢?
成功廳的電影免費而且通常很不錯,每週六起碼有四個播映場次。
6號美女是視聽社的社員,又比一般人更愛看電影,當然會常去看。
甚至每週六都去看也很合理。
這麼簡單的道理如果早知道,就可以每週六跟她一起看電影了啊。


然而再細想,便不覺得扼腕。
即使我早知道她每週六會去成功廳看電影,我也不會每週都約她。
就像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往後我也不會主動每週六約她看電影,
或乾脆直接訂下每週六要一起看電影的約。
雖然6號美女喜歡看電影,但她仍然可以選擇自己一個人去看,
或是跟別的朋友看,我不能剝奪她這種權利或選擇。
這不是我有沒有立場或資格去剝奪的問題,即使我有立場和資格,
我還是不會也不應該這麼做。


這並非意味著我無私,或是心思細密、體貼入微、善解人意。
我只是單純以為,我不該佔據6號美女的全部。
能成為她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我已經覺得幸福與滿足。
不是不想求得更多,而是如果我佔據她的全部,
那麼6號美女可能就不是6號美女了。


像流星劃過心房一樣,我心裡突然雪亮,想到一種比喻。
我像是池塘,而6號美女是鯨魚。
鯨魚屬於大海,那才是她可以遨遊的地方。
如果她累了,願意在池塘歇息,我會用所有生命的能量供養她。
但我不能也不應該期待她一直待在池塘裡,久了她會無法呼吸。
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讓我覺得有些悲傷。


「在想什麼?」身旁的6號美女輕聲問。
『沒什麼。』我回過神、笑了笑,『胡思亂想而已。』
「哦。」她應了一聲,也回個淡淡的笑。
6號美女,我願意用所有生命的能量供養妳,水枯了也甘願。
但在我變成大海之前,我不能一直困住妳。
雖然我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變成大海。


我們五人走出柏拉圖時,天快黑了。
「不如就在這附近找家店吃晚飯吧。」賴德仁說。
『你跳過散步那一幕了。』我說。
他不理我,直接詢問6號美女和慧孝的意見。
反正晚餐得吃,東豐路上好幾家簡餐店氣氛很不錯,而且就在附近,
於是她們便點頭。


當我們選好簡餐店準備走進去用餐時,剛好碰見蒼蠅。
「他是我們班上同學,叫周昌英,我們都叫他蒼蠅。」
只有6號美女和慧孝不認識蒼蠅,於是賴德仁便向她們介紹。
「是蒼鷹,不是蒼蠅。」周昌英說,「我是在天空中翱翔的蒼鷹,
 不是在廁所裡吃大便的蒼蠅。」
『蒼蠅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是蒼鷹,不是蒼蠅。」周昌英說,「來簡餐店當然是吃飯,難道是來
 上課嗎?」


周昌英這個人不錯,雖然有點怪,不過還算有幽默感。
有些人的幽默感像陽光般開朗明亮;有些人的幽默感像北風,
讓人覺得好冷;有些人的幽默感像沙包,讓人只想扁他。
而周昌英的幽默感很難形容,只能說像蛇一樣,總是彎彎曲曲行進。


比方說莫文蔚的那首歌《盛夏的果實》,他會說成remained fruit。
remained是剩下的,fruit是水果或果實。
要先把remained fruit轉成剩下的果實、再轉成盛夏的果實。
有次他說他要唱一首歌,叫歐洲男人主題曲。
『歐洲男人主題曲?』我很納悶。
「就是歐男之歌。」
然後他唱:「偶……偶然,就是那麼偶然……」


至於怪,周昌英確實有一點怪。
就以現在來說,誰會一個人到氣氛還不錯的簡餐店吃飯呢?
而且他不只人怪,運氣也怪。
他常莫名其妙中獎或撿到錢,也常莫名其妙被車撞或被狗咬。
有次他和同學打麻將,他胡了把大三元碰碰胡混一色加上門清自摸。
結果隔天就出車禍了,在醫院躺了一個禮拜才出院。
出院後沒幾天又和同學打麻將,第一把就是大四喜的牌面。
他嚇傻了,然後在牌桌上抱頭痛哭,發誓以後不再打麻將了。
他確實也沒再打麻將了,所以這算是他的優點。


「我打電話叫蚊子一起來吃飯。」6號美女輕聲對我說,「好嗎?」
『當然好啊。』我很納悶,『不過妳為什麼突然想到蚊子?』
「你忘了嗎?」她在我耳旁說,「你說過要介紹蒼蠅給蚊子。」
『我差點忘了,抱歉。』
我想起來了,是去年離開普羅旺斯後,在校園內漫步時說過的話。


「蒼蠅,好久不見了。」輪到小倩打招呼。
「是蒼鷹,不是蒼蠅。」周昌英說,「蘇格蘭威士忌找不到了。」
「呀?」小倩聽不懂。
「蘇格蘭威士忌是好酒,找不到就是不見。」周昌英說,
「所以是好酒不見。」
又來了,要把蘇格蘭威士忌找不到轉成好酒不見、再轉成好久不見。


『妳覺得把蒼蠅介紹給蚊子好嗎?』我看著6號美女,很猶豫。
「只是彼此認識一下,應該還好吧。」6號美女也是面有難色。
『To be,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我嘆口氣。
「你這個比喻還是很糟。」她笑了笑,「別多想了,我去打電話。」


6號美女打完電話後,我們連同蒼蠅共六個人,走進這家簡餐店。
坐定後15分鐘,蚊子也來了,我讓她坐在蒼蠅對面。
我偷偷告訴賴德仁想撮合蚊子和蒼蠅,6號美女也偷偷跟慧孝說。
不過我們並沒有做得很刻意,頂多讓他們互相多說點話而已。
蚊子說話直率,像真正的蚊子一樣,只要叮人便會見血;
蒼蠅講話時也像真正的蒼蠅,繞著食物轉來轉去,很不乾脆。
我覺得蚊子和蒼蠅似乎不太搭,組合起來有些怪。
然而我也同時想到,或許在旁人眼裡,我和6號美女也不相配。


我們七個人聊得很愉快,十點左右才走出這家店。
在店門口大家簡短說聲bye-bye後,便各自離開。
今天真是神奇,最初以為是四個人,結果來了五個;
然後是六個,最後變七個。
難怪人家都說春天會使萬物滋長,果然沒錯。


我看著和蚊子、慧孝一同離去的6號美女背影,有些不捨。
6號美女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兩手食指交叉比出個「十」字。
那是十字架嗎?莫非我變成吸血鬼了?
啊,我知道了,她應該又是叫我十分鐘後再離開。
我趕緊朝她猛點頭,她笑了笑、揮揮手,轉身繼續走。


我開始計時,十分鐘後發動機車,騎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
剛停好車,6號美女正好推開鐵門。
「下樓前我跟孝和蚊子說,想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她說。
『我陪妳去。』
「嗯。」她點點頭。


走到便利商店的途中我們沒交談,進了便利商店買好東西、
走出便利商店、再走回她的住處樓下,還是沒交談。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保持沉默嗎?』我終於開口詢問。
「那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這……』我猛搔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繡球。」
『是。6號美女。』
「答對了。」
『答對了?』
「我只是想聽你叫我6號美女而已。」
6號美女笑了,是很開心的那種笑容。


「今天我們在一起多久了?」她問。
『從下午一點開始,』我看了看錶,『到現在已經超過九個鐘頭。』
「我們之前從沒有過連續在一起這麼長的時間。」
『是啊。』
「可是這麼長的時間,卻沒聽見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
『今天還有別的人在,所以沒辦法。』
「嗯,我知道。」她說,「可我還是想聽。」


『6號美女。』
「是。繡球。」
『如果以後還有像今天這樣的情況,請妳使用超能力。』
「我沒有超能力呀。」
『妳謙虛了。』我說,『難道妳忘了,妳是天使啊。』
「好。我知道了。」她笑了笑,「但是要用哪種超能力呢?」
『妳只要默唸: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就可以了。』
「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
『6號美女。』
「果然有用。」她又笑了。


『6號美女。』
「我還沒默唸呢。」
『這是我自己想叫的。』我說,『我走了。bye-bye。』
「嗯。bye-bye。」
我發動機車,向她揮揮手後便離開。


我騎到巷口,又迴轉回到她的住處樓下,6號美女正準備上樓。
『6號美女。』熄了火後,我說。
「呀?」
『我好像聽到妳在心裡默唸。』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剛剛真的在心裡默唸: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
『啊?』我很驚訝。
「搞不好我真的有超能力呢。」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是天使,原本就有超能力。而且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你也要長命百歲。」
『嗯?』
「不然我到很老很老的時候,就聽不到你叫我6號美女了。」
『好,我會努力長命百歲。』
我笑了笑,再度發動機車。


「繡球!」她抬高音量。
『是!』我也抬高音量以便壓過機車的引擎聲,『6號美女!』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我說不出話,只見她揮揮手後轉身上樓。


6號美女,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會長命百歲,但如果我可以長命百歲,
那麼不管我多老,不管牙齒是否掉光、舌頭是否發麻、聲帶是否長繭,
我一定會用盡所有力氣叫妳6號美女,只要妳在心裡默唸的話。


3月過了,4月的第一天是愚人節。
這種節日非常無聊,但正因為無聊,所以會讓無聊的人想捉弄人。
愚人節那天,剛吃完晚飯便上線,一大堆人在發佈假新聞或假訊息。
這些人永遠搞不懂具有幽默感的捉弄,與撒謊造謠之間的區別。
我只待了十分鐘就覺得無聊,正想下線時卻碰到sexbeauty。
「愚人節快樂。」sexbeauty丟來水球。


『運氣跟麻將哪裡一樣?』我回了水球。
「幹嘛問這個?」
『都可以碰。女人跟麻將哪裡不一樣?』
「不知道。」
『可以打麻將,但不可以打女人。運氣跟女人哪裡不一樣?』
「不想回答。」
『運氣可以碰,女人不可以碰。麻將跟運氣哪裡不一樣?』
「你有完沒完?」
『打麻將可以靠運氣,碰運氣不可以靠麻將。完了,bye-bye。』
我立刻下線關機。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賴德仁一走進寢室便說。
『什麼事?』
「可是……」他欲言又止,「唉,真為難。」
『說啊。』
「你先答應我聽完以後別太激動。」
『那就別說。』
我不想理他,從書架拿出一本書隨手翻閱。


「小倩剛跟我說,她看到翁蕙婷正跟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在一起。」
賴德仁走到我身邊低聲說,「而且還手牽手呢。」
『小倩在哪裡看到的?』
「在她的學校附近。」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我剛剛才在樓下看見小倩,她從男生廁所裡走出來。』
「男生廁所?」他很疑惑,「小倩怎麼會從男生廁所裡走出來?」
『小倩沒告訴過你嗎?』我說,『她喜歡站著尿,不喜歡蹲著。』
「喂!」


『可以停止這種愚人節的玩笑了嗎?』
「原來你早就有防備。」賴德仁嘆口氣,「不好玩。」
『就是有你們這種人,愚人節這天才會沒人想去捐血。』
「為什麼?」
『因為怕護士也過愚人節,於是說:啊,你有愛滋病。』
「只是開個小玩笑而已,沒那麼嚴重吧。」他突然笑了起來,說:
「蒼蠅上當了。」


『你跟蒼蠅說了什麼?』
「我跟蒼蠅說:蚊子約他在校門口見面,不見不散。」
『啊?』我很驚訝,『那麼他現在應該還在校門口等蚊子。』
「不會吧。他應該等沒多久就知道被捉弄了。」
『你喜歡吃大便嗎?』
「當然不喜歡啊。」
『所以蒼蠅的邏輯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我不再理賴德仁,趕緊離開寢室,直接跑到校門口。


蒼蠅正站在校門口的警衛室旁邊,手裡還拿了一束紅玫瑰。
這個白痴,未免也太容易被捉弄了吧。
『蒼蠅。』我走近他,『你等蚊子等多久了?』
「是蒼鷹,不是蒼蠅。」他說,「只等了一個多小時。」
『別等了,蚊子不會來了。』真是白痴,竟然用「只」。
「為什麼?」
『賴德仁是騙你的,因為今天是愚人節。』
「原來今天是愚人節。」他點點頭,「我明白了。」
『走吧。』我說。


「你捉弄人的技巧不高明喔。」他說。
『啊?』
「我還要等下去。」他說,「蚊子說了,不見不散。」
『你白痴嗎?』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說今天是愚人節了!』
「所以這是你的愚人節玩笑吧。」他說,「想騙我離開這裡。」
『你……』我氣急敗壞,「你都不會懷疑,為什麼蚊子還沒來嗎?」
「她應該是躲在暗處,測試我是否能堅貞地信守不見不散的誓約。」
『你……』
差點忘了,我也不喜歡吃大便,所以蒼蠅的邏輯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本想乾脆不理他,但不忍心他就這麼等到天荒地老。
我跑去騎機車,騎到6號美女的住處樓下,按了電鈴。
「喂。」是蚊子的聲音。
『蚊子,我是坦率的蔡學長。』
「學長要找學姐嗎?」
『不。』我說,『我要找妳。』
「呀?」蚊子似乎很驚訝,「學長找我有什麼事?」
『就……』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跟蚊子開口。


『我還是找妳學姐好了。』我最後說。
「喂。」蚊子說,「這是學長的愚人節玩笑嗎?」
『不不不。』我說,『麻煩妳叫學姐來聽。』
「好吧。請等一下。」


我在對講機旁等著,兩分鐘過去了,6號美女還沒來接聽。
正納悶間,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中途還伴隨「唉呀」一聲。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到鐵門邊才停。
鏗鏘一聲鐵門開啟,6號美女一看到我,整個人似乎嚇一大跳。


「怎麼會是你?」她睜大眼睛,「你已經沒事了嗎?」
『怎麼是我?』我一頭霧水,『還有我怎麼了嗎?』
「蚊子說你突然發燒到40度,正在醫院的急診室。」
『我沒發燒啊。』我說,『這應該是蚊子的愚人節玩笑。』
「蚊子真是……」她鬆了一口氣,笑了笑,「她說你發高燒意識模糊,
 嘴裡不斷喊著我的名字。所以賴德仁跑來找我,要載我去醫院。」


『妳就這麼信了?』
「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判斷真假。」6號美女說,「而且這是很有你
 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所以我就當真了。」
『很有我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
「是呀。」她笑了,「莫名其妙突然發高燒確實很有你的風格。」
『那符合妳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是什麼?』
「嗯……」她想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說:「應該是先天性的疾病,
 比方說背部莫名其妙多長了一對翅膀之類的。」


『蚊子的話最少有兩個bug。』我說,『一是賴德仁不知道妳住這;
 二是我意識模糊時嘴裡喊的應該是6號美女,不是妳的名字。』
「嗯,你好厲害。」她說,「可能是我心急吧,無法冷靜思考。而且
 剛剛急著下樓時,腳絆了一下。」
『啊?』我很緊張,『妳還好嗎?』
「應該沒事,只是差點跌倒而已。」
『真的沒事嗎?』
「嗯。你別擔心。」
『喔。』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符合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嗎?」
『啊?』我突然醒悟,『我是想請妳幫個忙。』
「幫什麼忙?」


我跟6號美女說因為賴德仁的捉弄,蒼蠅還在校門口苦等蚊子。
請她告訴蚊子這件事,並幫忙勸說蚊子到校門口一趟。
「蒼蠅還在校門口嗎?」她問。
『應該是吧。』我說,『這是很有蒼蠅個人風格的等待方式。』
「好。」她說,「我叫蚊子去一趟。」
6號美女按了電鈴,透過對講機跟蚊子交談。


但今天是愚人節,蚊子又剛捉弄了6號美女,
因此不管6號美女如何解釋,蚊子打死不相信蒼蠅在校門口等她。
後來我也加入了戰局,但蚊子還是不信。
「學姐妳竟然跟學長聯合起來捉弄我。」蚊子嘆口氣,
「真是女心向外呀。」


我們透過對講機講了許久,最後驚動了慧孝。
幸好慧孝站在我和6號美女這邊,她對蚊子講了一句:
「去一下校門口而已,又不會死。」
蚊子想想也對,似乎沒什麼好損失,便說:
「好,我去。學長如果你騙我的話,我以後就不幫你說好話了。」
『說好話?』我問。
「我常跟學姐說你人很好呀。」
『這是實話,不是好話。蚊子妳果真是個坦率的人。』
「好啦,等我一下。我馬上下去。」


一分鐘後蚊子下樓,慧孝也跟下來想看熱鬧。
結果是我載6號美女、慧孝載蚊子,四個人一起到校門口。
「原本是等一個美女,沒想到來了三個美女。」蒼蠅一看到我便說,
「看來我真是孝感動天。」
『你等多久了?』我問。
「兩個小時多一點吧。」蒼蠅看了看錶。


「嗨,蒼蠅。」蚊子打了聲招呼。
「妳好。」蒼蠅說,「蚊子學妹。」
『咦?』我很疑惑,『你不說自己是蒼鷹嗎?』
「我是蒼蠅啊。」蒼蠅說,「請你以後叫我蒼蠅,不要叫我蒼鷹。」
『我一直叫你蒼蠅啊!』


既然蚊子和蒼蠅已經碰面了,我們其他三個哺乳動物便沒事了。
看到蒼蠅把紅玫瑰花送給蚊子後,我們三個很滿足地離開校門口,
回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
「沒想到愚人節還有這種好戲看。」慧孝笑著說,然後上樓。
我和6號美女都鬆了一口氣,視線相對時,同時苦笑。


「繡球。」
『是。6號美女。』
「蚊子說的對,你是個好人。」6號美女說,「可以為了這種幾乎
 跟自己無關的事,緊張成這樣。」
『哪裡。』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每個人的感情都很神聖,
 不可以隨便捉弄。』
「其實在我眼裡,你一直是個好人,而且是個溫柔的人。」她說,
「像水一樣,非常柔軟,卻蘊含力量。」
『妳過獎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如果愚人節時你要捉弄我,會怎麼做?」
『不管是不是愚人節,我都不會捉弄妳。』
「假設一下嘛。」
『嗯……』我想了一下,『我會跟妳說,上帝希望我勸妳回天上。』
「為什麼要我回去?」
『因為妳不在的日子裡,天堂就不再是天堂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麻煩你跟上帝說,我要待在人間,不回天上。」
『為什麼?』
「因為人間有你呀。」
6號美女笑了起來,很篤定的笑容。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我就得好久才能回天上了。」
『我謹代表人間,感謝妳的存在。』
「請別客氣。」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最近沒被狼狗咬到吧?」
『沒有啊。』我很納悶,『怎麼了?』
「你抬頭看看。」她說,「今晚是滿月。」
我抬起頭,澄黃色的月亮掛在天上,又大又圓。
「可以陪我到校園走走嗎?」她問。
『這是我的榮幸。』


一路上我發覺她的腳步不太自然,走路速度也比平常慢。
但問了幾次她都說沒事,只說滿月的美讓她忘了該如何好好走路。
走到校門口邊的人行道盡頭,當她從30公分高的人行道跨入平地時,
聽到她「唉呀」一聲。
『6號美女。』我停下腳步,『妳的腳真的沒事嗎?』
「左腳踝好像真的扭到了。」她皺了皺眉頭苦笑著。


『如果妳不介意,我扶著妳走回去吧。』
「你快離開吧,我只會拖累你。」
『啊?』
「電影裡都是這麼說的。」她笑了笑。


我扶著6號美女的左手和左肩,緩緩往回走。
她的左腳只能輕輕點地,右腳得用跳的才能移動。
平常只要花5分鐘的路程,現在恐怕得花半小時。
6號美女似乎一直忍著痛,蹙起的眉頭說明了一切。


好不容易走回到巷口,我終於忍不住說:
『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背妳嗎?』
「這樣不太好吧。」她搖搖頭,「別人看見會笑的。」
『現在這裡沒人,妳今天又穿長褲,應該沒關係。』
「這……」


『6號美女。』
「是。繡球。」
『請讓我背妳吧。』我說,『請妳、麻煩妳、拜託妳。』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


我蹲下身,等她趴在我背上後,小心翼翼抓住她雙腿的膝蓋後方。
『我要起身了。』
「嗯。」
我站起身,腳步踏實,一步一步緩緩前進。
我儘量不多想也不說話,專心踏穩腳步,而她也沒說話。
沿路上我只聽見自己渾濁的呼吸聲。


走到她的住處樓下時,我微蹲下身,讓她掏出鑰匙打開鐵門。
「我還是下來吧。」鐵門開啟後,她說。
『妳連走路都很困難了,何況爬樓梯。』
我側身用手肘輕撞開鐵門,身體稍微前傾,開始爬樓梯。


『我原以為天使一定很輕,想不到……』
「傻瓜。」她輕拍一下我的頭,「不可以跟女孩子說她很重。」
『想不到比想像中更輕。』
「這樣轉很硬。」
『抱歉,我失言了。』
「別說話了,你會更喘的。」


終於爬到四樓她家門口,我蹲下身輕輕放下她,然後開始大口喘氣。
「謝謝。」她說。
『請別客氣。』
這時我才看見6號美女的臉,她似乎臉紅了。
她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我搖搖手,然後按了電鈴。
「繡球。」
『是。6號美女。』
「趁孝開門前,再聽最後一次。」她笑了笑。


「誰?」慧孝在屋裡問。
『送來美女一枚,請簽收。』我說。
「學長?」慧孝打開門後,嚇了一跳,「學姐妳怎麼了?」
「腳扭到了。」6號美女說。
慧孝急忙走出門,扶著6號美女走進屋內。
『明天要記得去看醫生。』我說。
「嗯。」6號美女點點頭、笑了笑後,再關上門。


我回到寢室後,越想越氣,便痛罵賴德仁一頓。
「你和蒼蠅都該感謝我。」他說,「因為我的愚人節的玩笑,蒼蠅和
 蚊子才能約會、你也才因此碰到翁蕙婷的腿。」
『她今天穿長褲。』
「好可惜,翁蕙婷的小腿很漂亮呢。」
我不想再理他,拿了換洗衣物走到浴室洗去一身汗。


還好隔天開始便是長達七天的春假,6號美女可以安心休養。
蚊子和慧孝連續三天扶著6號美女去看醫生。
蚊子自知是禍首,便負責打理6號美女的三餐,甚至還說:
「學姐,如果妳不方便洗澡,我可以幫妳。」
「妳可以幫我洗衣服或是洗碗。」6號美女說。


春假雖然長,但最沒有誠意,因為春假結束後接著就是期中考週。
清明節在春假期間,那天我回家掃墓。掃完墓後,我便說:
『我晚上要回台南。』
「不是還在放春假嗎?」我媽問。
『我要唸書準備期中考。』
「呀?」
『幹嘛這麼驚訝。』
我吃過晚飯後,在我爸媽狐疑的眼光中,又回到學校。


期中考週還剩兩天時,賴德仁提議考完後去阿里山看櫻花。
『那時都快4月下旬了,櫻花盛開是3月中到3月底的事。』我說。
「你不懂啦,那時是落櫻時節,另有一種美,而且遊客也比較少。」
『要去你自己去。』
「那我叫小倩約翁蕙婷。」
『要約我自己約!』


我在線上跟6號美女說起這件事,她一口答應,而且似乎很興奮。
她還問慧孝和蚊子可不可以一起去?我當然只能說好。
蒼蠅知道蚊子要去阿里山賞櫻,也說要跟去。
所以又是我、賴德仁和小倩、6號美女、慧孝和蚊子、蒼蠅七個人。
「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來個兩天一夜之旅好了。」賴德仁說,
「還可以看阿里山的日出。」
『你只要負責打理一切,我就沒意見。』我說。
其他人也沒意見,反正剛考完期中考,大家的玩興很高。


我們一早由台南出發,到嘉義火車站搭上九點出發的阿里山小火車。
一路上小火車不斷鳴笛前進,這聲音對現代火車而言幾乎已絕跡。
過了海拔1405公尺的奮起湖後,林相的變化更明顯。
窗外雲霧裊繞,小火車好像在雲端穿梭,有點夢幻的感覺。
火車開始「之」字形前進,有時是車頭在前、有時是車尾在前。
三個半小時後,我們七個人在阿里山站下車。


簡單吃個午飯後,我們便走進森林遊樂區賞櫻。
白色的吉野櫻沿途綻放,氣質淡雅而清麗,美得令人心醉。
賴德仁帶開小倩是可以理解的事,但蒼蠅和蚊子竟然也悄悄走開。
沒想到蒼蠅這小子說話彎彎曲曲,在這種關鍵時刻卻是直接而敏捷。
雖然我也想只跟6號美女賞櫻,但放著慧孝一個人又很不好意思。


「學長,你帶著學姐賞櫻吧。」慧孝說,「我自己一個人逛。」
『妳一個人的話,很容易被搭訕。』我說,『那些男生一定會說:
 唉呀,請問妳是櫻花仙子嗎?』
「這個好。」慧孝笑了,「我想聽到這種搭訕。」
『可是……』
「學長。」慧孝揮揮手走開,『要好好照顧學姐呀!』
慧孝好像為了保護同袍於是抱著手榴彈鑽進敵人坦克車底的烈士。
我望著慧孝的背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繡球。」
『是。6號美女。』
「嗯。」她笑了。
早上七點半從台南出發,離現在剛好七個小時,這是第一句6號美女。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也想聽到那種搭訕。」
『那……』
「開玩笑的。」她笑了笑,「走吧。」


我們沿著鐵道漫步,櫻花樹也順著鐵道兩旁生長,枝幹婀娜多姿。
雖然不是櫻花盛開的3月下旬,但櫻樹仍是繁花錦簇,熱鬧且美麗。
現在算是落櫻時節,因此只要風一吹,便是落櫻片片、細雪紛飛。
賴德仁說的沒錯,這是另一種美。


6號美女似乎愛上了這種片片落櫻似細雪紛飛的美景,
每當起風時,櫻花花瓣漫天飛舞,她立刻跑到櫻樹下轉圈。
有時順時針旋轉,有時是逆時針。轉完後便笑得很開心。
她的頭髮和衣服也因此沾上好幾片櫻花,手心也捧著兩片。
『唉呀,請問妳是櫻花仙子嗎?』我說。
「是的。」6號美女笑了,「請指教。」


突然一陣汽笛聲響起,小火車快來了。
鐵軌和步道只隔著到肩膀高的木柵欄,很多遊客趴在柵欄邊等火車。
終於看見小火車進入視線,火車上的乘客和步道上的遊客互相揮手。
小火車經過6號美女身旁時,她開始追逐著小火車,邊跑邊揮手。
我趕緊跟在她後頭跑。
『小火車上有妳認識的人嗎?』我喘著氣。
「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她也喘著氣,並吐了吐舌頭。


小火車在海拔2274公尺的沼平車站停靠,旁邊是阿里山派出所。
這個派出所前院有好幾株老櫻樹,櫻花開得更美更嬌豔。
如果不小心犯了法被抓進這個派出所,即使戴著手銬,
心情應該也是輕鬆愉快的吧。


我們在一棵老櫻樹下席地而坐,靜靜欣賞櫻花。
白色櫻花雪片片飄下,如果風強一點,甚至會飄到很遠的地方。
「櫻花季應該快結束了。」過了許久,她說。
『嗯。櫻花季最長只到4月底。』我說。
「櫻花季一結束,春天也結束了吧。」
『嗯。』
「櫻花是片片落下,風鈴花是整朵落下,但同樣都很短暫。」
『是啊。』


「繡球。」
『是。6號美女。』
「給你一片櫻花。」她攤開手心,有兩片櫻花,她拿了一片給我。
『謝謝。』我接過這片五元硬幣大小的櫻花花瓣,小心捧著。
「一人一片,日後好相見。」她說。
『有這種說法嗎?』我說。
「你沒聽過?」
『沒聽過。』我搖搖頭。
「那你現在聽過了。」她笑了。


我和6號美女起身往回走,沿途依然不斷下著白色櫻花雪。
回到森林遊樂區的入口處,跟其他人會合後,再到下榻的旅館。
賴德仁訂了兩間房,三個男生一間、四個女生一間。
天快黑了,我們在旅館吃晚飯,飯後就在附近閒逛。


明天一早不到四點就得起床準備看日出,我叮嚀大家要早點睡。
但我準備躺上床時,賴德仁還沒回房,這可以理解;
而蒼蠅竟然也沒回房,這就令人難以忍受了。
不管了,我熄了燈,上床睡覺。
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敲門聲,很細很輕,似乎是很猶豫的敲法。
在山上寂靜的夜晚聽見朦朧的敲門聲,而我的八字又不重……
我突然心跳加速,徹底醒了過來。


俗話說: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我得先確定我到底有沒有做虧心事,才能大膽開門。
大約花了五分鐘確定沒做虧心事,我亮起燈,下床走到門邊。
我緩緩打開門,門外沒半個人影,有沒有鬼影就不曉得了。
只得關上門,再重新回床上躺著。


啊?會不會是6號美女?
這應該是很符合她個人風格的敲門方式。
我一躍而起,跳下床,換好衣服穿上鞋後便衝出房間。
原本想先到她的房間敲門,但如果我判斷錯誤就尷尬了。
於是我決定走出旅館,先碰碰運氣找找看再說。
當我一走出旅館,看見夜空中繁星點點,我終於知道了。
是6號美女敲的門沒錯,她一定想看星星。


我四下找尋,但發覺這樣太慢了,也容易遺漏,便打算邊叫邊找。
『6號……』我趕緊收口,差點忘了只能偷偷叫。
「繡球!」6號美女的聲音,「我在這!」
我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隱約看見6號美女正招著手。
我跑過去,發覺她正站在一片草丘上。


『6號美女。』
「是。繡球。」
然後我們同時笑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敲的門?」
『我和妳一樣,也有莫名其妙的預感。』
「才不呢,你只是推理。」
『其實我原先以為是小倩在敲門。』
「小倩?」她很疑惑,「小倩應該早就跟賴德仁出去了呀。」
『不是那個小倩。』我說,『是真正的小倩。』
「呀?」她楞了楞,隨即醒悟,便笑了起來,「你竟然把我當成鬼。」
『不好意思。』我也笑了。


「今天天氣很好,星星更多也更亮了。」她在草丘上坐了下來。
『嗯。』我也坐了下來,微仰著頭,夜空中繁星閃爍,非常壯觀。
「你知道我都是怎麼分辨星星的嗎?」
『不知道。』我說,『但我想妳應該很有研究。』
「只是小有研究而已。」
『請指教。』


「你看那顆星星。」她右手朝夜空一指,「在我的分類中,那顆就是
 亮亮亮,三個亮的星。」
『嗯?』
「而這顆是亮亮亮亮不太亮,四個半亮的星。」她右手更往右指。
『這……』
「這就是我的研究。」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


原來6號美女跟我一樣,夜空中的星座啊星宿啊都不懂。
我鬆了一口氣。
因為我曾經想過,要為了6號美女,背熟天上所有的星星。


『亮亮亮亮亮亮亮亮亮……』我嘴裡一直不停,『還在亮。』
「嗯?」
『就是妳這顆星。』我右手指著6號美女。
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亮亮,星空瞬間黯淡。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看星星嗎?』
「沒錯呀。」
『那我們終於千辛萬苦做對了一件事。』
「是呀,真是千辛萬苦。」


「我可以唱歌嗎?」她突然問。
『請。』我說,『這是我的榮幸。』
「我唱你上次聽過的《菊歎》。向陽的詩、李泰祥的曲,齊豫主唱。」
『我上次聽完後,到現在還餘音繞梁呢。』
「那我只唱第一段。」她笑了笑,「不然梁繞太久了也不好。」
她收起笑聲,簡單清了清喉嚨,開始輕聲唱著。


        所有等待,只為金線菊
        微笑著在寒夜裡徐徐綻放
        像林中的落葉輕輕,飄下
        那種招呼,美如水聲
        又微帶些風的怨嗔
        讓人從蕨類咬住的小徑
        驚見澄黃的月光,還有
        傍晚樵夫遺下的柴枝
        冷冷鬱結著的
        褪了色的幽淒


『天使的歌聲才是名符其實的天籟。』我說。
「你過獎了。」她笑了笑。
我們並肩坐著,春末的山上依舊微寒,只有彼此的心是溫熱的。
夜色越來越深沉,星星卻更閃亮。
雖然不到四點就得起床,但滿天星斗卻一直挽留我們。
『看日出時,記得多加件衣服。』我終於說。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


為了看日出,得搭上開往祝山的小火車,從阿里山站出發約25分鐘。
我們搭四點半的小火車,到祝山約五點,今天的日出時刻約5點40。
四點不到得起床很合理,但不合情,因為我們都只睡了兩個鐘頭。
我們下了小火車走到祝山觀日樓,早已萬頭鑽動。
這時氣溫很低,幾乎所有人都在冷冽的空氣中蜷縮身子、摩擦雙手。
賴德仁買了很多茶葉蛋,我們七個人分著吃。


日出的時刻快到了,現場逐漸安靜,所有人似乎都屏息以待。
當金黃色太陽從山頭探出臉,第一道曙光出現時,開始有人讚嘆。
太陽的臉越露越多,突然間太陽整張臉一躍而出。
現場響起歡呼聲與鼓掌聲,整個世界由黑暗變成金黃,也逐漸溫暖。
「好感動。」6號美女說。
『嗯,真的很感動。』我說,『可以回去睡覺了。』
「沒錯。」6號美女笑了。


我們再搭七點的小火車回到阿里山站,然後回房補眠。
這一補就到中午,退了房、吃過午飯後,便離開阿里山。
下山時我們坐的是公車,兩個半小時後抵達嘉義火車站。
再從嘉義坐火車回台南,回到台南時大約是下午五點。
賴德仁要載小倩回她的學校,這可以理解;
而蒼蠅竟然要載蚊子去逛逛,這就沒有天理了。
「學長,我要去找我男朋友。」慧孝對我說,「麻煩你載學姐回去。」
我又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火車站就在學校旁邊,騎回6號美女的住處只要5分鐘。
『累了嗎?』我問。
「有點。」6號美女說。
『那妳好好休息。』我說,『有事我們在線上說。』
「嗯。」
『差點忘了。』我說,『6號美女。』
「是。」她笑了,「繡球。」
我也笑了笑,揮揮手後便回寢室。


時序進入五月,我想阿里山上最後一片吉野櫻已飄落。
天氣也確實變熱了,事實上兩天前我已經開始改穿短袖衣服。
五月初在上課途中經過兩旁種滿鳳凰樹的小東路,
發現其中一棵鳳凰樹已經開花了。
我告訴6號美女鳳凰花開了,她似乎不太相信,
我便載著她到那棵開花的鳳凰樹下。


『妳看。』我指著樹上的紅花。
「真的耶。」6號美女說。
其實我不需要指,火紅的鳳凰花在翠綠的羽狀複葉之間,明顯得很。
鳳凰花瓣又大又紅,連花萼都呈血紅色,色彩非常鮮豔。
我仔細看著鳳凰花的五個花瓣,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咦?』我很納悶,『我怎麼覺得我常常看見鳳凰花?』


「呀?」她似乎很驚訝。
『怎麼了嗎?』我問。
「我們學校的校徽就是鳳凰花呀!」
『啊?』我也很驚訝。
「你太混了。」
『這樣我可以畢業嗎?』
「很難說。」她笑了起來。


天氣很熱,我和6號美女走到更深的樹蔭。
「鳳凰樹一定是幸福的樹。」她說。
『為什麼?』
「花開得最火紅時,葉子也最鮮綠。花與葉子不僅不會分開,而且
 彼此可以看見對方最美麗的模樣。」
『嗯。』我點點頭,『確實很幸福。』


「決定了。」她說。
『決定什麼?』
「以後每年看見鳳凰花開的第一天,就是夏天的第一天。」
『妳的決定總是英明。』
「謝謝。」她又笑了。


確定了夏天的第一天後,我便載6號美女回去。
「你知道怎麼去七股鹽山嗎?」回到她住處樓下後,她問。
『大概知道。』我說。
「我下禮拜想去一趟,為了通識課的報告。」
『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載妳去。』我說。
「你不載我去,我才會介意。」她笑了。


我們約好下週五的下午兩點出發,我去她住處樓下載她。
從學校到七股,騎機車大概要花一個鐘頭。
這天太陽很大,還好離開市區後兩旁盡是低平的魚塭,
視野因此而遼闊,風勢也變強,吹拂在身上可帶走一些暑氣。


突然間烏雲團聚到頭頂,天地瞬間昏暗,吹過身上的風也變涼了。
我心裡暗叫不妙,十秒後大顆大顆的雨珠就傾盆落下。
雨勢又大又猛烈,還夾雜著轟隆的雷聲和閃電,讓人猝不及防。
如果我和6號美女身在武俠小說的世界中就好了,在武俠小說裡,
主角在荒郊野外遇上大雨時,那麼附近一定有一種叫做破廟的東西。


可惜現實的世界四周都是魚塭,別說破廟了,連一棵樹也沒有。
在茫茫大雨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連停也不是。
我心裡很慌亂,擔心6號美女被淋濕,但只能下意識往前加快速度。
像中獎般,我竟然看見不遠處的路旁有間小屋,趕緊飛奔過去。
我在屋前停車,先讓6號美女下車跑進屋內,我停好車後再跑進。
這間應該是為了在魚塭工作時休息用的小屋,只有五坪左右。


雖然只淋了五分鐘的雨,但我和6號美女早已一身狼狽。
「繡球。」
『是。6號美女。』
「好慘呀。」她笑了。
『沒錯。』我也笑了。


「怎麼天氣好端端的,卻突然下起雨呢?」她說。
『這是夏日午後的西北雨。』我說,『雨勢大,來得快去得也快。』
「哦。」她應了一聲,理了理頭髮、順了順衣服。
『妳全身都濕了。』我很不好意思,『抱歉。』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她笑了笑,「我們安心躲雨吧。」


『會冷嗎?』我問。
「有一點。」她說,「不曉得會不會感冒?」
『我可能會感冒,但妳不會。』我說,『妳會變成彩虹。』
「彩虹?」
『妳現在身上滿滿的都是水分,當太陽再度出現,照射在妳身上時,
 妳就會變成絢爛繽紛的彩虹。』


「繡球。」
『是。6號美女。』
「彩虹很美呢。」
『嗯。』我說,『所以妳會變成彩虹。』
我注視著6號美女,期待雨過天青後,看見彩虹。


這場西北雨半小時後就停了,然後烏雲迅速散去,陽光普照。
好像老天開了個玩笑,只是這個玩笑很無聊又不好笑。
騎回家要花50分鐘,往前到鹽山只要花10分鐘。
但全身濕透騎車容易感冒,一直待在小屋也不是辦法。
「繼續上路吧。」6號美女笑了。


果然再往前騎了10分鐘,便看見雪白的鹽山,像一座雪山。
這座鹽山全部由六萬噸鹽堆積而成,高20公尺,大約六層樓高。
因為長年堆置早已固結成塊,像石頭般堅硬。
為了方便登山,開挖出一條長長的階梯直達山頂,兩側有繩索護欄。


6號美女順著階梯往上跑,跑到山頂後才停下腳步。
天空是淡淡的藍,太陽斜斜掛著,四周是鹽田和魚塭,遠處有海。
6號美女抬起頭身子微微後仰,雙手也用力伸展,
沿著左手手指到右手手指的連線,便構成一條圓弧線。


當陽光照射在6號美女身上時,有那麼一瞬間,
我真的覺得自己看見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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