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今年第一道東北季風颳起的夜裡,我們透過手機相聚。


「台北好冷呢。」在嘈雜的聲音中,我彷彿聽見妳的鼻音。
『妳感冒了嗎?』
「沒有。只是外面風好大,覺得很冷。」
『快回去吧。』
「不。我想飛去台南找你,可是風好大呢。」


『這是東北風,冬天颳的風,通常很強又很冷。』
「東北風會颳向哪裡呢?」
『東北風來自東北方,當然會颳向西南。』
「台北的西南方是台南嗎?」
『嗯。不過離了300公里遠。』


「如果一直颳著東北風,可以把我颳向你嗎?」
『理論上可以。不過要小心,台南的西南方是台灣海峽。』
「我不怕。」妳笑了起來,「你一定會接住我的。」
『嗯。如果接不住妳,我陪妳一起掉進海裡。』


「那我要開始飛了。」
我聽見妳張開羽翼的聲音。


東北季風持續颳著,我即將看到妳。










※※※※※※※※※※

「看見彩虹了嗎?」6號美女回頭問。
『請問妳在說哪種顏色的話?』
「嗯?」
『彩虹會說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的話。』
「那你聽得懂哪種?」
『黃色的話。』
6號美女笑了,輕拍了一下我的頭。


我們在鹽山上待了半個鐘頭,大太陽底下,衣服很快就全乾了。
6號美女笑說她身上沒水分了,彩虹已消失,可以回去了。
我們再騎車回去,沿途都是豔陽高照,一直到她的住處樓下。
「明天一起看成功廳的電影吧。」下車後她說。
『好。』我說,『一點那場?』
「嗯。」
我交代她一定要先洗個熱水澡,然後再發動車子,揮揮手走人。


「繡球!」
她突然喊了一聲,我立刻踩煞車,車子嘎的一聲瞬間停止。
我重心不穩,機車差點倒下,還好右腳撐著地,但姿勢已有些狼狽。
「抱歉。」6號美女跑了十幾步過來。
『沒事。』我說,『怎麼了嗎?』
「如果你感冒了,明天還是要去看電影。」她說。
『嗯。即使我七孔流血,用爬的我也一定會爬去。』我很納悶,
『但明天的電影真的那麼值得看嗎?』


「不是電影的問題。」她說。
『那為什麼如果我感冒了還是得去看電影?』
「因為你得傳染給我。」她說,「要感冒就要一起感冒呀。」
『啊?』我吃了一驚,『這樣不好吧。』
「不。這樣很好。」她笑了笑。


『如果是妳感冒呢?』我問。
「你想被我傳染嗎?」
『這……』
「那麼如果我感冒了,我會待在家裡。」
『不。』我脫口而出,『傳染給我吧。連妳的美麗一起傳染給我。』


「繡球。」
『是。6號美女。』
「明天不見不散。」
『好。』
她笑了笑,揮揮手後轉身。


隔天下午一點,我和6號美女同時現身。
『妳感冒了嗎?』我問。
「沒有。」她說。
『恭喜恭喜。』
「你感冒了嗎?」她問。
『沒有。』我說。
「恭喜恭喜。」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過年嗎?』
「不。」她笑了,「我們是來看電影。」
『那麼進去吧。』我也笑了。


天氣很熱,電影看完後我們一起到校門口對面的冰店吃冰。
後來我們便養成只要天氣熱,看完電影後就會吃冰的習慣。
我覺得夏天的6號美女很迷人,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魅力。
因流汗而貼住額頭的劉海、因炎熱而浮出臉頰的淡淡的紅,
即使是手臂上細細的汗毛都會令我臉紅心跳。
「你的冰快化了。」她常常得這麼提醒我。


五月下旬台灣進入梅雨季,連續一星期陰雨綿綿,人都快發霉了。
除了上課外我幾乎不出門,吃飯也只是走到宿舍的餐廳。
空閒時間都窩在寢室,無聊時便掛在線上,一掛便是好幾個小時。
這期間常在線上跟6號美女聊天,不過光明與黑暗是一體兩面,
所以我也常碰見sexbeauty。


「台北整天都下雨,煩死人了。」sexbeauty丟來水球。
『原來妳在台北。』我回了水球。
「是呀。那你在哪裡?」
『我在台南。台南這禮拜只下了兩場雨。』
「真的嗎?不是整個台灣都進入梅雨季了嗎?」
『雖然只下兩場雨,不過第一場雨下了四天、第二場雨下了三天。』
「什麼?」
『bye-bye。』說完後我立刻下線。


梅雨季進入第八天的傍晚,我又在線上遇見6號美女。
說是傍晚好像不太貼切,因為梅雨季時整個白天都像傍晚。
不過應該是傍晚沒錯,因為手錶的時間是五點半。
「聽新聞說,梅雨季快結束了。」6號美女的水球。
『是啊,終於可以重見光明了。』


「今天早上我把隱形眼鏡送去消毒。」她說。
『所以妳現在戴一般的眼鏡?』
「雖然我也有眼鏡,但我今天沒戴眼鏡。」
『不會不方便嗎?』
「還好。我近視不深。」
『我就沒辦法了。我近視好深好深,像大海一樣。』
我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我唯一像大海的地方。


「我待會就要去拿消毒好的隱形眼鏡。」她說。
『記得戴上眼鏡去。』
「我不想戴,想就這樣去。」
『不好吧。過馬路時有點危險。』
「紅色和綠色我還是可以分得出來,沒問題。」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可以陪妳去嗎?』
「你不介意當導盲犬嗎?」
『這是我的榮幸。』
「那麼十分鐘後樓下見。」


我穿上雨衣去騎機車,十分鐘後抵達她住處樓下。
「辛苦了。」
她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吃飯時那把深紅色雨傘,微笑著等候。
『不會。』我停好車後說,『走吧。』
「嗯。」她點個頭。
『這是幾根手指頭?』我右手向她比出三根指頭。
她笑了笑,輕輕推了推我向前。


天上下著細雨,雖然還不到天黑的時間,但天色看起來像是天黑了。
她撐著傘、我穿著雨衣,如果不算傘的半徑,我們算是並肩走著。
一路上我偷瞄著她,怕她撞上電線桿之類的,也會提醒她避開積水。
『為什麼不想戴眼鏡?』我問。
「當我不戴眼鏡時,眼前的世界變得朦朧,也變得柔和了。」她說,
「所有線條會在邊緣淡淡暈開來,不再筆直銳利。」
『嗯。』我點點頭,『我也近視,可以體會妳的感覺。不過……』
「不過什麼?」


『我如果不戴眼鏡在這種天色下走路,會看到一道強光迎面而來。』
「強光?」
『嗯。』我點點頭,『那是車子的大燈。』
「胡說。」6號美女笑了。


走到眼鏡行拿了隱形眼鏡,我勸她戴上,她搖搖頭。
『天已經黑了,妳不戴眼鏡走路真的很危險。』
「繡球。」
『是。6號美女。』
「只要你在旁邊,我就不會有危險。」
6號美女的眼神很亮,神情很篤定。


對我這個人而言,要遇到漂亮的女孩用這種表情看著我的機會,
這輩子大概不會有幾次吧。
如果僥倖能有幾次,大概也是6號美女一人全包了。


大約是晚飯時間了,6號美女說乾脆一起吃飯吧。
我們便走進路旁一家麵店,6號美女說她常來這裡吃。
熱騰騰的麵端上來了,我湊近想看個仔細,眼前立刻模糊一片。
摘下眼鏡擦了擦,再重新戴上,但只要太靠近麵,眼前還是會模糊。
「戴眼鏡就這點最麻煩。」6號美女笑了笑。
『妳是因為這點而改戴隱形眼鏡嗎?』
「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一定要看清楚麵裡頭有沒有蒼蠅。」
『妳好偉大。』


「你呢?」她問,「會不會有時也想不戴眼鏡看這個世界?」
『嗯……』我想了一下,『缺錢的時候會。』
「缺錢的時候?」
『因為我有散光,不戴眼鏡的時候,一張鈔票會看成兩張。』
「又胡說。」6號美女笑了。
也許是6號美女就在面前的緣故,我覺得這碗麵有幸福的味道。


「你喜歡梅雨季嗎?」她問。
『談不上喜不喜歡。』我說,『但一直在下雨,整個人都懶懶的。』
「夏天容易令人心浮氣躁,所以老天才給了梅雨季讓人發懶。」
『妳喜歡梅雨季?』我問。
「嗯。」她說,「在梅雨季節,我最喜歡一面聽著窗外細細的雨聲,
 一面賴在被窩裡看漫畫,很有氣氛也很幸福呢。」
『所以妳這幾天都在被窩裡看漫畫?』
「嗯。」她點點頭。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好偉大。』
「你又取笑我了。」她笑了笑。


6號美女說的沒錯,在南台灣漫長的夏季中,能有這麼一段梅雨季,
讓天氣不再炎熱、讓人變得慵懶,也算是老天的一種恩賜吧。


6月初梅雨季完全結束,老天又嚴厲了起來,天氣變得炎熱。
這時開始莫名其妙懷念起梅雨季。
在城市裡待久了,會想去郊外爬山;
但山爬久了,卻會想念城市裡的柏油路。
不過天氣只熱了三天,今年第一個颱風便出現。


這個颱風叫瑪姬,侵台的日子跟諾曼第登陸一樣,都是6月6號。
那天是星期天,所以有沒有放颱風假都沒差。
雖然颱風可以讓我理所當然地約6號美女,但心裡總覺得不安。
一來這樣會讓我期待颱風,可是颱風會帶來災害怎能去期待?
二來若是每場颱風都外出吹風,那麼萬一有什麼閃失,
6號美女就不能長命百歲了。


「如果你和翁蕙婷是一對,有沒有颱風之約就沒差了。」賴德仁說。
『什麼意思?』我問。
「白痴。」他罵了一聲,「如果你們是一對,想怎樣就怎樣,颱風天
 想約會就約會、不想約會就拉倒,你根本就不必期待颱風。」
『可是我們還不是一對。』
「所以要趕快成為一對啊!」他叫了起來。


『我目前還不行。』
「啊?」
『啊什麼。如果要跟她在一起,我必須變得更大、更深。』
「啊?」
『啊什麼。我只是一座池塘而已,我得變成大海。』
「啊?」
『不要再啊了。』


「你為什麼想變成大海?」賴德仁問。
『因為她是鯨魚。』
「是海洋裡的哺乳動物,很大隻的那種?」
『嗯。』
「如果你認為她很大隻,應該要把她比喻成恐龍,然後你再立志加入
 恐龍救生隊。」
『喂。』
「喂什麼。」他說,「你知道你正在講猴子話嗎?」


『你不懂啦。』我說。
「我怎麼會不懂?」他又叫了起來,「如果小倩是雪,我也不必因而
 想成為喜馬拉雅山啊!」
『你的比喻不好。』我說,『小倩不是雪,小倩是鬼。』
「所以我應該要成為道士?」
『嗯。成為得道高僧也行。』
「可是和尚就不能娶老婆了。」
『你說的對。你還是成為道士吧。』
「對個頭!」他叫了第三次。


「你如果喜歡她,而她也喜歡你,那就在一起啊!」他叫了第四次。
『你聽過鯨魚和池塘的故事嗎?』
「我幹嘛要聽過?」
『所以你不會懂。』
「我幹嘛要懂?」
『所以你沒聽過。』
「喂!」他叫了第五次。


賴德仁可能是因為覺得我不可理喻,或是叫了太多次導致喉嚨痛,
索性不再理我。
我也樂得不用再跟他解釋我這種心情,因為我自己也不太懂。
我只知道,我想變成大海。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東西叫捕鯨船?」停了許久後,賴德仁又開口。
『你還沒死心。』我笑了笑,『還想跟我溝通嗎?』
「少廢話。」他說,「你總該聽過捕鯨船吧。」
『當然聽過。所以呢?』
「你可以成為捕鯨船。」
『如果只為了得到鯨魚,成為捕鯨船當然是最快也是最好的辦法。』
我說,『但對鯨魚而言,她在大海裡才會快樂和幸福。』


「我好像有點懂了。」賴德仁說。
『真的嗎?』我說,『我自己都搞不太懂我在說什麼。』
「你不必懂。」
『嗯?』
「如果你有這種心胸,」他竟然笑了笑,「那麼你已經是大海了。」
『啊?』
「終於可以輪到我說:不要再啊了。」


我還在思考賴德仁話中的意思時,他卻催促我該出門了。
看了看錶,快六點了,這是我和6號美女約好的時間。
趕緊穿上雨衣離開寢室,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
沿路上雨勢非常猛烈,但風並沒有想像中強。


「繡球。」
『是。6號美女。』
「先吹吹風吧。」
『嗯。』
6號美女打著傘、我穿著雨衣,從她住處樓下走到巷口,
再由巷口走回她住處樓下。
「可以去吃飯了。」她說。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這樣算不算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在颱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我說,
『而且順序還不可以反過來。』
「或許吧。」她笑了笑,「誰叫我們小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害怕鍋子。」


『就在這附近找家店吧。』我說,『只要在附近而且走幾步路就到,
 在颱風天出門找家餐廳吃飯就安全多了。』
「嗯。」
『至於吹吹風嘛……』我想了想,『怎麼吹風才會比較安全呢?』
「我剛剛不是示範過了?」
『妳示範過了?』
「從這裡走到巷口,再由巷口走回這裡。」她笑了笑,
「這就是最安全的吹吹風方式。」
『沒錯。』我拍了拍頭,『就是這樣。』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的病情應該很輕微,搞不好已經痊癒了。」
『沒錯。』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可以長命百歲了。』
「沒錯。」


這附近是6號美女的地盤,她領著我到一家簡餐店,走路只花5分鐘。
這家店雖小,但有兩層樓,一走進店裡便聞到濃濃的咖啡香。
我們坐在二樓的窗邊,雨打在窗上匯聚成數股水流順著玻璃流下。
雖然聽不見風聲,但仍可感受到玻璃窗細微的震動。
6號美女說香草雞排不錯,我們兩個便都點了香草雞排。


「還有兩個禮拜就要期末考了。」她說。
『那我是否該開始唸書準備考試?』我問。
「你幹嘛緊張?」她笑了笑,「只是聊天而已。」
『還好。』我笑了笑,『然後呢?』
「期末考完,大三就結束了。然後就升上大四了。」
『嗯。然後大四結束了,然後就畢業了。』
「沒錯。」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畢業後你有何打算?」
『我想考研究所。』我說。
「那你要多加油,希望你順利考上。」
『謝謝。』我說,『其實我以前沒想過要考研究所。』
「哦?」她很好奇,「那為什麼現在想考?」


『因為妳。』
「我?」
『因為妳讓我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你已經夠好了。」


『還不夠。我一定要更好。』我說,『我只是個大學生,目前只想到
 或許考研究所能讓自己變得更好。』
「嗯。」她點點頭、笑了笑。
『妳呢?』我問,『畢業後有何打算?』
「我應該也會考研究所。」


『妳該不會做出天理難容的事吧。』
「天理難容?」
『妳長得漂亮個性又好、心地善良又正直,如果再考上研究所,
 那就是天理難容了。』
「原來你在取笑我。」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為什麼我會讓你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因為吃得太飽、因為小孩還小、因為天氣很好陽光普照……』
「不可以用學妹的話混過去。」她笑了。
『喔。』我說,『因為我想要更大、更深,像大海一樣。』
「為什麼你希望像大海?」
『因為在我心裡,妳很巨大,像鯨魚一樣。』
6號美女輕輕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6號美女是否聽得懂我的意思,但其實我也不在意。
這是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是莫名其妙的心情。
我只知道,要努力變大、變深,要變成大海。


因此颱風剛走,我立刻閉關準備期末考。
「池先生這麼早就開始準備期末考了嗎?」賴德仁問。
『池先生?』
「你不是說你是池塘嗎?」
『不准再說話吵我。』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所有受過的傷,
 所有流過的淚,我的愛,請全部帶走……」賴德仁唱了起來。
『喂。』我轉過頭,『唱歌也不行。』
「這是你的主題曲,張雨生的《大海》。」賴德仁笑了笑,
「你多唱幾遍就會變成大海,不需要認真準備期末考。」
我索性戴上耳機,不再理他。


期末考結束後,就是兩個多月的暑假。
除了偶爾回家幾天外,我打算暑假待在台南,認真準備研究所考試。
另外我每星期還去補習班一次,補一門應考科目。
6號美女有個國科會大專生專題計畫要忙,暑假也會待在台南。
「還有我也想多念點書。」她笑了笑,「台北的誘惑太多了。」


五月熱、六月很熱、七、八月就熱到不想說了。
暑假期間每天都熱到不行,因此我通常到圖書館唸書。
那是唯一提供免費冷氣的地方,而且又安靜。
有一次我在圖書館二、三樓間的樓梯巧遇6號美女。
由於樓梯只有一側有扶手,她順著扶手下樓、我順著扶手上樓,
我們差點在樓梯轉角相撞。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來這裡唸書?」
『嗯。』我說,『妳也是嗎?』
「嗯。」
『英雄所見略同。』我點點頭。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真的嗎?』
「嗯。」她指著我,「你一定是來吹免費的冷氣。」
『這是推理吧。』我笑了笑,『不過妳猜對了。』
「英雄所見略同。」她也笑了笑。


既然都是英雄,難免惺惺相惜,我們便常常約好一起到圖書館唸書。
我們會坐在同一張長條桌,但幾乎不交談,頂多視線相對時交換微笑。
這時只有翻書、筆尖滑過紙張、手肘摩擦桌面時的沙沙聲。
有時6號美女累了,會趴在桌上休息,臉枕著臂。
我會停止翻書、放下筆、雙手離開桌面,靜靜看著她,直到她起身。


「繡球。」她的聲音很輕。
『是。6號美女。』我也壓低音量。
「我想去看海。」
『啊?』我輕聲說,『這時間海邊很熱喔。』
「有什麼關係,反正是夏天嘛。」她笑了笑。


收拾好書本離開圖書館,我騎車載她到黃金海岸,花了25分鐘。
才下午四點,海邊幾乎不見人影,只有海風呼呼作響。
我們坐在長長的堤防上看海,海風雖強,但太陽也大。
「到沙灘走走吧。」她說。
『沙子很熱喔。』
「有什麼關係,反正是夏天嘛。」
『妳怎麼又說這句?』
「這是日劇的對白。」她說,「我這陣子常看日劇。」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好偉大。』
「別胡說了。」她一躍而下,雙腳踩在沙灘上,「走吧。」


我們脫掉鞋襪,往前走到海與沙的交界,然後再順著這交界走。
『為什麼突然想看海?』我問。
「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希望像大海。」
『其實只是因為我覺得妳像鯨魚而已。』
「如果我是小鳥呢?」
『我會希望成為天空。』
「如果我是螢火蟲呢?」
『我會希望成為無污染的草原。』


「我懂了。」她說,「因為我是鯨魚,所以你想成為大海。」
『大概是這樣的意思。』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已經是大海了。」
『啊?』


我正想問為什麼時,只見6號美女突然朝海的方向快跑了幾步。
「繡球!」她雙手圈在嘴邊,面對大海大喊一聲。
我很納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剛剛在叫你呢。」6號美女回頭笑了笑。
『可是我站在這裡。』
「不。」她右手指著海,「你在那裡。」


太陽在海面上斜斜照射,6號美女渾身金黃透亮。
不論白天或夜晚,6號美女總是閃亮燦爛。
6號美女,因為妳是鯨魚,所以我一定要努力成為大海。
我一定會很努力。


差不多快五點了,沙灘上開始見到一些人影。
我和6號美女看到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女孩正獨自坐在沙灘上玩沙,
身旁有些塑膠製的小碗盤之類的東西,小女孩在碗盤裡盛了些沙子,
並用手撥弄像在做飯,嘴巴不斷喃喃自語。
小女孩應該是在扮家家酒吧。
6號美女說小女孩跟她小時候很像,喜歡坐在沙灘上扮家家酒。


「小妹妹。」6號美女說,「妳在煮東西嗎?」
『是煮飯還是煮麵呢?』我也說,『看起來好好吃喔。』
「你們真的看不出來嗎?」小女孩抬起頭,表情很認真,說:
「我在煮沙。」


我和6號美女面面相覷,然後假裝若無其事慢慢離開現場。
我還回頭說聲:打擾了,您繼續忙。
『剛剛是誰說她跟小女孩很像?』我說。
「是我。」6號美女笑了起來。
『也許那個小女孩將來也是鯨魚。』
「是嗎?」
『嗯。』我說,『她應該是殺人鯨,而且很白目。』
6號美女撲嗤一聲笑出來。


我們走回堤防邊,用清水洗去雙腳上的沙,然後再穿上鞋襪。
當我們準備離開時,沙灘上已開始出現人潮。
這時我才醒悟,6號美女一向不喜歡人太多的場所,
所以才會挑下午四點來到盛夏的海邊曬了一個多鐘頭太陽。
但這有代價,代價是隔天我們的臉明顯可看出被太陽燙過的痕跡。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的臉好紅。」她看了我一眼後,笑了起來。
『真是不公平。』我說。
「不公平?」
『嗯。』我說,『妳的臉曬紅了還是一樣漂亮,我根本無法笑妳。』
「又胡說。」她笑了笑,「抱歉,我不該那麼早拉你去海邊。」
『有什麼關係,反正是夏天嘛。』
「我回去後拿瓶藥膏給你,可以治療曬傷。」


我拿著6號美女給的藥膏,一個人坐在寢室裡對著鏡子塗抹著臉。
還好賴德仁回家過暑假,不然他看到時一定會嘲笑我。
大概是些「唉唷,你怎麼開始化妝了」之類的話。
沒想到寢室的門突然打開,賴德仁回來了。
「唉唷。」他笑了起來,「你怎麼開始化妝了。」


『幹嘛突然回來?』我問。
「明天約了小倩,要一起過節。」
『嗯。』我點點頭,『現在應該是農曆七月,小倩是該過節。』
「喂。」
『對了,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小倩的生日是中元節嗎?』
「喂!」
賴德仁叫了一聲後,便卸下背包,不想理我。


『明天是什麼節日?』我又問,『為什麼你們要過節?』
「啊?」
『啊什麼。我是真的不知道。』
「所以你沒約翁蕙婷?」
『這跟她有關係嗎?』
「啊?」
『不要再啊了。明天到底是什麼節?』
「明天是七夕情人節啊。」
『啊?』沒想到啊的人是我。
「你竟然連明天是幾月幾號都不知道。」他嘖嘖了幾聲。


我當然知道明天是幾月幾號。今天是8月16,明天就是8月17。
問題是我不知道明天是農曆7月7號——七夕情人節啊。
這是個尷尬的節日,我不禁想:我和6號美女算是情人嗎?


如果把手攤開,左手或右手都可以,一般人會有五根手指頭。
分別是: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拇指。
除了拇指外,其餘四指的形狀和大小相差不多,指縫間距更是一樣。
如果把這五根指頭分別比喻成陌生、認識、普通朋友、好友、情人,
便可發現由陌生到認識、由認識到普通朋友、由普通朋友到好友,
所需要跨越的距離,亦即是指縫間距,是一樣的。


然而一旦要從好友跨越到情人,不僅指頭的形狀和大小差很多,
連指縫間距也會大得多,而且還有高度的落差。
情人不是朋友的延伸,更不是好朋友好到無盡頭便是情人。
我相信我和6號美女絕對夠格稱為好朋友,
但我們是情人嗎?


「趕快約翁蕙婷啊。」賴德仁說,「還發什麼呆?」
『真的要約嗎?』
「啊?」
『啊什麼。我是真的不知道是否該約她。』
「啊?」
『啊什麼。讓我想想看我夠不夠格。』
「啊?」
『不要再啊了。』


「連蒼蠅都約蚊子了,你竟然還不約?」他說。
『蒼蠅約了蚊子?』
「嗯。蒼蠅還準備送九十九朵紅玫瑰呢。」
『九十九朵?』我很驚訝,『他這麼大方?』
「他剛中了統一發票二獎,獎金四萬塊。」
『這實在是沒有天理。』
「別廢話了,快去約翁蕙婷吧。」他最後說,「晚了可別後悔。」


後悔這個關鍵字又再度打動了我。
雖然我認為如果要跟6號美女在一起的話,我一定要成為大海。
但在情人節這種日子,即使雙方不算是情人但只要一方有情的話,
應該也可以約吧。
我決定上線約6號美女。


我從晚上九點等到凌晨一點,6號美女始終沒出現。
眼皮好重,我快睡著了,已經開始打瞌睡了。
「嗨。」
我瞬間清醒,正想說皇天不負苦心人時,
發現丟水球給我的ID是sexbeauty,不是sixbeauty。
唉,我為什麼要醒過來呢?


「我明天要到台南去玩。你既然在台南,應該知道小東路在哪?」
『小東路在東豐路南邊。』我回了水球。
「東豐路在哪?」
『東豐路在長榮路西邊。』
「長榮路在哪?」
『長榮路在勝利路東邊。』
「你直接告訴我小東路在哪是會死嗎?」
『我確實快死了。晚安。』
我立刻下線關機上床睡覺。


在電腦前瞌睡連連,沒想到在床上反而翻來覆去睡不著。
尤其是意識到12點已過,現在算是七夕了,更讓我不安。
「拜託你直接去找翁蕙婷吧。」賴德仁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坐起身,然後探頭往另一組床鋪的下鋪看了一眼。


「看什麼看?」他說,「你翻身時很吵,我被你吵得睡不著。」
『現在已經快凌晨兩點了耶。』
「蚊子住高雄,蒼蠅明天會去高雄找她。慧孝住台中,她男朋友也是
 台中人,她們應該會在台中過情人節。」
『喔。』我說,『所以呢?』


「所以只有翁蕙婷一個人在家!」他突然坐起身大叫。
『她一個人在家又如何?』
「那就表示你可以直接去她住處找她而不必擔心會吵到別人。」
『但是會吵到她啊,她應該睡了。』
「她認識的那個白痴男孩不知道在龜毛什麼,竟然在七夕這種日子
 沒約她,她會睡得著才有鬼。」
『她真的還沒睡嗎?』
「她如果這時候睡了,我頭給你。」
雖然半信半疑,但我還是跳下床,換好衣服。


『對了。』我說,『為什麼你剛剛說話用了「拜託」這種字眼?』
「因為我明天一早五點就要起床。」
『這麼早?』
「小倩說七夕這種日子很特別,這天在一起越久越好。」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你的是為什麼要拜託我?』
「因為我要拜託你快出去!」他又大叫,「沒約到翁蕙婷不准回來,
 回來趕快睡覺,睡覺時不准翻身。媽的!我只剩三小時可以睡!」
『你好像快抓狂了。』
「快滾!」


我趕緊溜出寢室,下樓騎機車,直接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
6號美女房間的窗戶面對著馬路,我停好車後便仰著頭慢慢向後退。
當視線不再被遮雨棚遮住時,我的心跳變得劇烈。
燈果然是亮的,賴德仁說對了。
手指要按下電鈴時,卻又想到半夜兩點多聽到電鈴聲響起時的反應。
何況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啊。


雖然很想按下電鈴,但我不想驚擾6號美女。
只是靜靜站在樓下,仰起頭注視她房間亮著的燈。
或許直到燈滅了,我才會改變姿勢,然後離開吧。


「繡球。」
突然聽到聲音而且右肩被拍一下,我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啊?』我回過頭看見6號美女,又再度嚇了一跳,『6號美女。』
「嚇了一跳吧。」她笑了笑。
『不。是嚇了兩跳。』我說,『妳怎麼不在房間裡?』
「我到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她舉起手中的購物袋。


『這麼晚一個人出門不好吧。』我說。
「肚子有些餓,又只有一個人在家。」她聳聳肩,「沒辦法。」
『可是……』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是否太晚不該出門嗎?」
『不是……』我說,『我是來……來……』
「嗯?」


『我是來問妳明天,不,應該說是今天。』我說,『今天有空嗎?』
「今天沒……」她笑了笑,「沒事。」
『妳讓我嚇了第三跳。』
「抱歉。」她又笑了。
『那我可以約妳去……』
完了,我只想到要約她,完全沒想過要約她做什麼?


「我現在想看星星。」她說。
『可是動物園關門了。』我說。
「不好笑。」但她笑了。
『那麼去海邊看星星好嗎?』
「海邊?」
『嗯。因為牛郎星和織女星應該會淹沒在城市的燈光中。』
「好呀。」她笑了笑,「就去海邊看星星。」


我騎車載她到黃金海岸,抵達後並肩坐在堤防上,面對著海。
所有的光線只剩背後馬路邊的路燈和偶爾經過的車燈。
眼前幾乎一片漆黑,只清楚聽見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
海的輪廓非常模糊,但海面上卻是繁星點點。
我們並未交談,只是並肩坐著,身體微微後仰,手掌撐著地面。


「牛郎星和織女星在哪?」10分鐘後6號美女開口詢問。
『在天上啊。』
「哦。所以你也不知道。」
『嗯。在哪並不重要,只要還在就好。』
「那我們看見牛郎星和織女星了嗎?」
『我們一定看見了。』我指著星空,『她們就在那些星星之中。』
「嗯。」她點點頭,然後笑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抱歉這麼晚才來找妳。』
「如果不是這麼晚,星星也不會這麼亮。所以……」
『嗯?』


「繡球。」
『是。6號美女。』
「謝謝你帶我來海邊看星星。」
『這是我的榮幸。』


夏日深夜的海邊,風總是徐徐地吹,很清涼也很舒服。
長時間處在炎熱的天氣中,已快讓我們忘記清涼的感覺。
而冷氣房裡雖然也涼,但那是一種單調而拘束的涼,感受不到開闊。
我和6號美女眷戀這種清涼,更眷戀天上繁星,
因此我們都假裝忘了現在是很深的夜,甚至已快是日夜交替的時分。


我低頭瞄了一下手錶,四點半了。
在靜謐的氣氛中,這麼一個小動作已足以驚動6號美女。
「是否該回去了?」她問。
『嗯。』我說,『應該讓牛郎星和織女星休息了。』
「嗯。」她點點頭,然後站起身。
我騎車載6號美女回去,叮嚀她回房要馬上睡覺後,再回寢室。
打開寢室的門,賴德仁的鬧鐘剛好響起,他大叫一聲,很痛苦的樣子。
我暗自笑了幾聲,爬上床睡覺。


賴德仁和小倩在七夕這天過得很充實,除了看電影吃飯逛街外,
也到俗稱七娘媽廟的開隆宮拜拜,順便參觀做十六歲的成年禮。
蒼蠅和蚊子過得也很充實,他們整個下午都在警察局做筆錄。
因為蒼蠅的機車被偷了,他們只好去警察局報案。
負責的警察是電腦新手,打字非常慢,又常整句刪掉後重來,
筆錄做好後天也黑了。
「買九十九朵紅玫瑰花了三千塊,機車是三萬七千塊買的。」
蒼蠅苦著一張臉,「剛好是四萬塊。也就是統一發票二獎的獎金。」


暑假快結束了,但天氣還是十分炎熱,絲毫沒有緩解的現象。
八月底甚至還創下今年最高溫紀錄。
八月結束了,回家過暑假的學生陸續回學校,校園內又熱鬧起來。
9月6號開學,隔天下午四點半,我和6號美女在校園內漫步,
才走了半個小時,我和她便出了一身汗。
南台灣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啊,何時才要讓秋天上場?


「既然冬天、春天和夏天的第一天都由我決定,」6號美女說,
「那麼秋天的第一天就由你決定吧。」
『秋天的第一天?』
「嗯。」她笑了笑,「這問題很難,就由你傷腦筋吧。」


這確實是很傷腦筋的問題,秋天像是走私犯,不會輕易讓人發現。
如果以傳統的樹葉變黃或落葉來判斷呢?
這並不可行,南台灣的樹除了特定樹種外,幾乎是四季常綠。
楓葉變紅雖然是秋天的徵兆,但那是在深秋,不是秋天的第一天。
而且楓樹若長在台南,即使到冬天結束,葉子恐怕也不會變紅。
至於落葉,一場颱風後被吹落的葉子,比整個秋天的落葉多。


如果用某月的第一天當作秋天的第一天呢?
就像6號美女把12月1號當作冬天的第一天一樣。
9月1號已過,而且如果9月1號這天在路上大喊:秋天到了,
熱到發昏的路人應該會很想扁你。
10月1號呢?這日子太敏感了,我畢竟是在台灣。
那麼11月1號呢?
如果定了這天,那麼秋天只有一個月,太短了。


暫時先把這個無解的問題擱著,我還有正事要忙。
已經升上大四了,我也該有所覺悟,何況我還要考研究所。
這學期只修了11學分,課少多了,時間也變多了。
我兼了個家教,多賺點錢總是好的,也可幫助自己成長。
剩下的時間則用來專心準備研究所考試,這種考試的競爭很激烈,
我不能有絲毫懈怠。


很多大四學生會對畢業之後的路感到徬徨,我算是幸運的,
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奮力前進。
sexbeauty也是大四學生,她就沒那麼幸運了。
「畢業後不知道要做什麼。」sexbeauty的水球。
『就找個工作啊。』我回了水球。


「你說的簡單。現在景氣不好、工作難找。」
『妳是學什麼的?』
「我念的是經濟。」
『那妳可以去當空服員。』
「空服員?為什麼?」
『這樣台灣的經濟就可以起飛了。』
「什麼?」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機走人。


10月到了,氣溫降了點,但天氣沒有變涼,我的短袖衣服還穿著。
三天後氣象局發佈今年第三場颱風——丹恩的颱風警報。
今年氣象局一共只發佈三場颱風警報,以台灣而言,這情況算少見。
第一場颱風是瑪姬颱風,在6月6號侵台,第二場颱風並沒有侵台;
而丹恩颱風只影響金門地區,沒影響台灣本島。
因此我和6號美女的颱風之約,今年只有一次。


丹恩颱風似乎帶走了暑氣,丹恩颱風過後,天氣開始有些涼意,
已經可以聞到一絲秋天的氣息。
我和6號美女相識於秋天,難免對秋天情有獨鍾。
可惜秋天喜歡低調,總是悄悄地來,抓不住時間點。


秋天應該是真的來了,晚上騎機車時得披上薄外套才不會覺得涼。
『雖然抓不準秋天的第一天,但秋天已經來了。』我的水球。
「辛苦你了。明晚你有空嗎?」6號美女的水球。
『明晚我要家教。九點才結束。』
「那麼明晚九點半在樓下碰面?」
『沒問題。』


隔天家教結束後,我直接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她已經在等我了。
『抱歉。』我停好車後說,『今天學生的問題特別多。』
「沒關係。」她笑了笑,「你的學生念幾年級?」
『他念國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哦。想必他的壓力應該很大吧。」
『我感受不到他有壓力耶。』我笑了笑。
6號美女簡單笑了笑,沒接話。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我的家教學生嗎?』
「當然不是呀。」她說,「請你把手張開。」
我立刻張開右手,手心朝上。


「這個給你。」她把一樣東西放在我手心上。
我低頭一看,是顆紅色的蛋,跟一般小孩滿月時請人吃的紅蛋類似。
但這顆蛋的外殼被塗滿鮮豔的紅色,色彩非常均勻且厚實。
『這是……』
「今天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吃飯的日子剛好滿一周年。」她笑了笑,
「請你吃顆紅蛋。」


『妳竟然會記得?』我非常驚訝。
「那你記得嗎?」
『我當然一定會記得啊。』
「為什麼你記得就是理所當然,而我記得就這麼令人訝異?」
『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心裡很暖、臉上很燙。


「我把蛋煮熟後,再用紅色水彩塗在蛋殼上,塗了好幾層呢。」
『是可以吃的紅色水彩嗎?』
「你聽過水彩顏料可以吃嗎?」
『沒聽過。』
「所以囉。」她笑了笑,「你吃的時候要小心,千萬別沾上蛋殼。」


『6號美女。』
「是。繡球。」
『過去這一年來承蒙妳的照顧,內心真是過意不去啊。』
「彼此彼此,您客氣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真的打從心底覺得。』
「覺得什麼?」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你就可以吃到很多很多顆紅蛋。」她笑了笑,
「很多很多顆紅蛋唷。」


一個季節,可以只因為一個眼神或微笑,而繽紛璀璨。
秋天就是如此。
即使秋天只有今天這一天,秋天依舊是繽紛璀璨。


「秋天,是適合吃麻辣鴨血的季節。」6號美女說。
『去年冬天時妳也這麼說。』我笑了笑,『我載妳去夜市吧。』
「嗯。」她笑了。
我載著6號美女到夜市,她吃麻辣鴨血,我吃那顆紅蛋。


10月的最後一天是萬聖節,學生會在當晚辦了場晚會,
歡迎大家扮成鬼的樣子入場,晚會裡也會選出最像鬼的人。
『叫小倩來參加吧。』我說。
「喂。」賴德仁瞪了我一眼。
『小倩的素顏就足以撼動人心,不需要特別裝扮。』
「喂!」他叫了一聲。


結果是小倩自己想參加萬聖節晚會,她還拉了6號美女去。
最後又是小倩、賴德仁、6號美女、我、慧孝、蚊子、蒼蠅,
七個人一起去參加這個萬聖節晚會。
但我們七個人都沒扮成鬼,只是進場看熱鬧而已。
小倩那晚又穿了白色連身長裙,長長直直的頭髮像瀑布流瀉而下。
『小倩很像吧。』我偷偷跟6號美女說,『起碼背影很像。』
6號美女一直笑,完全沒有反駁我。


時序進入11月,秋意更濃了。
這個時節最舒服,陽光和煦、溫度適中,連空氣似乎都在微笑。
期中考定在這時節最好,學生考完後比較不會想放火燒了教室。
11月第二個禮拜就是期中考週,考完後是校慶。
今年的運氣不錯,我的生日不再是13號星期五,而是星期六。
學校今年也剛好選定這天舉辦校慶。
「哇,你好有面子哦。」6號美女笑著說。
『湊巧而已。』我也笑了笑。


「繡球。」
『是。6號美女。』
「生日快樂。」
『謝謝。』
「很抱歉沒準備禮物。」
『請千萬別這麼說。』
「不過有蛋糕哦。」
『嗯?』
『你在這等我。』


6號美女轉身上樓,過了一會捧了個直徑約6吋的小蛋糕下樓。
「我自己做的。」她說。
『天理難容啊。』
「嗯?」
『妳長得漂亮心地又好,又會烤蛋糕,真是天理難容。』
「別胡說了。」她笑了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吧。」


我捧著蛋糕,跟6號美女走進校園深處,坐了下來。
「要先許願。」她說。
請讓我變成可以讓鯨魚悠遊的大海吧。
我只有這個願望。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過生日的人是你耶。」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把蛋糕切成兩半,一人一半。


依照6號美女的決定,秋天只到11月底。
秋天是如此短暫,因此我和6號美女更加珍惜。
如果晚上在線上遇見6號美女時,她常會丟給我這種水球:
「我想看秋天的星空。」
『好。』
然後我會立刻下線,騎車到她住處樓下。
我會陪她走一小段路,也許只是走到便利商店,也許只是走進校園。


11月30號那晚10點,我騎車載6號美女到海邊,
打算把秋天的星空看個夠。
而秋天的星空也沒讓我們失望,在秋天最後一個夜晚拼命閃亮著。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有預感我們一定會在這裡待到12點以後。」
『這不是預感。』我說,『這是暗示吧。』
「是暗示嗎?」她笑了,「可是我說得很明白呀。」
『我知道了。』我也笑了,『就待到12點以後。』


12點過後,秋天就結束了。
我們沒有倒數計時,只是靜靜地讓時間慢慢流到12月1號凌晨。
我們只想在冬天來臨的瞬間看見彼此,那麼這個冬天就不會寒冷。


而這個冬天確實不冷,因為熱鬧得很。
冬至那晚,視聽社和我們系學會都有湯圓會。
兩場我都有去,各吃了兩碗湯圓,共吃了四碗湯圓。
如果吃一碗湯圓代表多了一歲,那麼我今晚一下子多了四歲。
「你怎麼吃這麼多湯圓?」6號美女問。
『因為好吃啊。』我說。
6號美女,其實是因為我很想快快成長、更成熟,成為大海。


耶誕夜在6號美女住處那裡慶祝,這是蚊子的提議。
本來只有七個人,後來慧孝的男朋友也來了,變成八個人。
「好精緻的耶誕樹。」蒼蠅說。
「嫌小就直接說。」蚊子瞪了蒼蠅一眼。
那棵耶誕樹確實很小,只有半個人高。
不過掛滿了裝飾品,還閃著燈,也算很有誠意了。


這晚我們吃的是火鍋,飯後慧孝和她男友還合唱了幾首歌曲。
最後是交換禮物,八個人早已各自準備了禮物,編成1到8號。
「學長。」蚊子對我說,「你先選。」
『我當然選6號。』我說。
「學長好厲害,選到蕙婷學姐的禮物。」蚊子說。
我把禮物拆開,是藍色水晶玻璃做的鯨魚。


時間很晚了,我們再互道一聲耶誕快樂後便離開。
臨走前我又看了一眼6號美女,她先眨了眨眼睛,
然後兩手食指交叉比出個「十」字。
這次應該不是指十分鐘後再走,而是走了十分鐘後再回來。
我下樓後便靜靜在樓下等著。
十分鐘後,鐵門應聲開啟。


『6號美女。』
「是。繡球。」
『耶誕快樂。』
「耶誕快樂。」
『如果妳不介意,下次比「五」吧。十分鐘實在太漫長了。』
6號美女點點頭、笑了笑,然後轉身上樓。


跨年夜我和6號美女只想低調,但賴德仁和小倩興致勃勃。
「2000年耶!」他說,「不跨怎麼行。」
『沒興趣。』我說。
「2000年有可能是世界末日耶!」
『那又如何?』
「如果剛跨入2000年的那一瞬間,世界突然毀滅。」他說,
「你難道不希望心愛的人就在身邊,然後跟她死在一起?」
我承認他的最後一句話有那麼一點吸引力。
至於小倩怎麼跟6號美女說的我不知道,總之6號美女也會去。


這年的跨年夜人多到爆,看來大家都希望世界毀滅的瞬間死在外面。
當新年來臨的瞬間,地球沒有爆炸,爆炸的是滿天的煙火。
煙火聲震耳欲聾,這時恐怕根本聽不到身邊的人在說些什麼。
我微蹲下身,蹲到只有半個人高度,並示意6號美女也跟著做。


『6號美女!』我大喊。
「是!」她也大喊,「繡球!」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然後我們站起身,跟賴德仁打個招呼後,馬上離開現場。


2000年世界雖然沒有毀滅,但災難還是存在,而且九天後就發生。
那就是期末考週。
期末考考完後,6號美女回台北過寒假,我則待在宿舍直到過年。
大年初十開學,這天剛好是2月14——西洋情人節。
賴德仁這天還是得早起,蒼蠅買了花和一個多功能的機車大鎖。
至於我,有不用花錢也不必早起的方式。


『6號美女。』
「是。繡球。」
『告訴妳一件事。』
「請說。」
『春天來了。』
「嗯?」
『風鈴花開了。今年大約提早了十天開花。』
「10分鐘後樓下見。」
『嗯。』


我立刻下線,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她已經在等我了。
「你遲到了20秒。」她笑了笑。
『抱……』我頓了頓,『抱歉。』
一個月不見,以致看見她笑容的瞬間,心臟還是會劇烈跳動。
我一張口才知道說話有點困難。
她接下我手中的安全帽,上了機車後座,然後輕拍我頭上的安全帽。
「走吧。」她說。


我回過神,騎到東豐路,找地方停下車。
雖然風鈴花沒有完全盛開,但一整排風鈴木低調開起花來依舊壯觀。
去年長長的路上被飄落的黃花淹沒,形成一大片黃色的花海;
今年地上滿是冬天時掉落的淡褐色枯葉,沒有半朵黃花。
我們踩在枯葉上行進,沿途不斷發出沙沙聲。


「繡球。」
『是。6號美女。』
「春天終於來了。」
『是啊。』
然後我們都笑了。


春天雖然美,但研究所考試就在春末。
有一首打油詩的前兩句是: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第二句我同意,但第一句我可不敢苟同。
已進入最後衝刺的階段,我和6號美女開始閉關準備考試。
我們會在線上互相加油打氣,偶爾相約吃個飯或是去成功廳看電影,
或是在深夜陪她走到便利商店買東西。


「繡球。」
『是。6號美女。』
「要加油哦。」
『嗯。妳也是。』


大約在小東路上的鳳凰樹開了第一朵鳳凰花的時期,
各校研究所考試的結果也陸續放榜。
6號美女考上台北的研究所,我、賴德仁、蒼蠅則考上本校的研究所。
之後的一個月內,賴德仁常約我和6號美女一起去唱歌或是烤肉,
為即將結束的大學生活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6月初,小東路上的鳳凰樹開滿了紅花。
鳳凰花開得滿樹紅,像著火似的。
「花朵鮮紅、葉子翠綠。」6號美女在著火的鳳凰樹下仰起頭說,
「鳳凰樹果然是幸福的樹。」
我點點頭,但沒多說什麼。


雖然鳳凰樹是幸福的樹,但在鳳凰樹開得滿樹紅的時節,
也就是鳳凰樹最幸福的時刻,我和6號美女卻要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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