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直關注你,就像凝視一位登山者的背影一樣。


只可惜登山者總是要攀爬到最高點,才會往下看。
而你,始終找不到最高點。
或者說,不管你爬到多高,都不認為那是最高點。


我只能一直、一直看著你的背影。


也許你認為,攻上山頂便是征服了山。
但山不會因為任何人踏上山頂而矮了半寸。
山永遠是山,你仍然是你。


人們常會忘記自己擁有什麼,需要適時提醒自己。
你一心爬山攻頂,無暇提醒自己。
我只能提醒你,我還在山下看著你的背影呢。


但你即將超出我的視線範圍,我快看不見你了。
可不可以請你停住腳步,往下看一眼。
我不希望對你最深的記憶與最後的印象……


只是你的背影。


                       6號美女










※※※※※※※※※※

我搬出大學時期所住的宿舍,打算念研究所時也要住宿舍。
可惜學校研究生宿舍床位很少,而研究生又多,
只能用抽籤方式決定誰可以住研究生宿舍。
我和賴德仁都沒抽中,但蒼蠅抽中了。


我在外面租了間房,很簡陋的那種,像是給家境不好的高中生住的。
裡頭只有床、書桌、衣櫥,但這就夠了。
賴德仁租的房子比我好多了,裡頭還有電視、冰箱、微波爐和冷氣。
對於研究生的生活,我早已有所覺悟,研究室才是生活的重心。


雖然修的學分比大學時少很多,但畢業論文才是最重要的。
做理論推導的,桌上總有一大堆文獻要K;
做實驗的,成天泡在實驗室;寫數值模式的,整晚待在電腦前。
我是屬於寫數值模式的研究生,為了方便寫程式和跑程式,
便買了一台電腦放在研究室。


系館四樓有四間研究室,每間可以坐12個人。
我在第二間研究室,和賴德仁同一間,座位也在隔壁。
我們的座位靠窗,窗外有陽台,陽台上有草,草上面是天空。
到了晚上可以仰望夜空,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就是6號美女。


6號美女在台北唸書,我們之間通常只在BBS上互通訊息。
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忙,空閒的時間不定而且瑣碎,
因此我在線上遇見她的機會比以前少,也因此更渴望在線上遇見她。
也許我太思念6號美女,以致有次我把sexbeauty誤認成sixbeauty。
「嗨,好久不見。」螢幕上跳出這顆水球。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6號美女妳最近好嗎?』我很興奮回了水球。
「誰是6號美女?」
我嚇了一跳,擦了擦已專注於電腦螢幕三小時的眼睛,再仔細看。
是e不是i,我的心涼了半截。


『妳知道什麼是諷刺嗎?』我的水球。
「諷刺?」
『有個人在馬路邊看見一大片酢漿草,便蹲下身仔細找,終於找到
 一朵象徵幸運的四瓣葉酢漿草。』
「然後呢?」
『然後他很興奮站起身,大叫:我真幸運。但才走了兩步,便被機車
 撞個正著,因為他太靠近馬路了。』
「所以呢?」
『這就叫諷刺。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視窗。


只能枯守在電腦前等待6號美女是件愚蠢的事,應該要有所改變。
這個時期手機已非常普遍,賴德仁在大四下就有手機,
蒼蠅則是大學剛畢業便辦了手機。
現在我也想辦隻手機,只為了6號美女。
不過如果她沒有手機的話,豈不是白搭。
雖然猜想6號美女應該也有手機,但猜想畢竟只是猜想。


有天晚上剛從外面包便當回研究室,賴德仁便告訴我:
「你女朋友剛剛打研究室的電話給你。」
『女朋友?』
「就是翁蕙婷啊。」
『她是我女朋友嗎?』
「啊?」
『啊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了,你怎麼會知道。』
「啊?」
『不要再啊了。』我問,『她說了什麼?』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幹嘛想知道?」
『喂。』
「她說她有了手機,還留了手機號碼。她說你隨時可以打給她。」
『她的手機號碼呢?』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幹嘛想知道?」
『喂。』
「我抄在這。」賴德仁拿出一張紙。
『給我。』我伸出手。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我幹嘛給你?」
『喂!』我乾脆搶下那張紙。


「我可以常常打電話給翁蕙婷,跟她聊天嗎?」他問。
『不可以。』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幹嘛干涉?」
『你有完沒完。』
「直到你承認她是你女朋友,我就完。」


對於男女朋友這個概念,我覺得就像秋天的第一天一樣,
很難有個確定的點。
『你什麼時候確定自己是小倩的男朋友?』我問。
「有次小倩要我跟她一起回家,我問為什麼,她說她跟媽媽說好了,
 要帶男朋友回家。」賴德仁說,「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自己已經
 是某個女孩的男朋友了。」
如果依賴德仁的說法,我和6號美女連邊都沾不上。


一個月前我也問過蒼蠅這問題,那時他說他和蚊子已經是男女朋友。
「當我跟蚊子說話開始大量使用疊字時,我就知道了。」蒼蠅回答。
『疊字?』
「比如說:妳哪裡痛痛?我幫妳敷敷和吹吹,再幫妳摸摸。或是說:
 妳被蟲蟲咬了?蟲蟲壞壞,我替你打打。這樣還會癢癢嗎?」
『這……』我雞皮疙瘩掉滿地,『這是在哄小孩子吧。』
「當你把某個女孩當小孩子哄時,她就是你的女朋友了。」
蒼蠅的說法也不適合我,因為6號美女在我眼裡和心裡都不是小孩,
她很巨大。


「再告訴你有沒有女朋友的差異吧。」賴德仁又說。
『什麼差異?』
「沒有女朋友時,覺得身邊都沒有美女,不曉得要追誰。」他說,
「但有了女朋友後,卻發現路上到處是美女,甚至到7-11買瓶飲料,
 店員也是美女。」
『這話太經典了,我一定要用筆抄下來。』
「好說好說。」
『然後拿給小倩看。』
「喂。」他很緊張,「別鬧了。」


我其實並不怎麼在意我和6號美女是否算是男女朋友,
是也好、不是也好,改變不了現在南北分隔的現實。
我真正在意的是,我是否能更大、更深,像大海一樣。


知道6號美女的手機號碼後,我立刻去辦了手機。
6號美女說隨時可以打給她,我便一鍵一鍵按著號碼,有點緊張。
尤其是聽到電話已接通的一連串嘟嘟聲。
『請問6……,不,是翁……』我幾乎沒叫過她的名字,很不習慣,
『翁蕙婷在嗎?』
「繡球?」
『是。6號美女。』
然後她在那頭笑了起來,我在這頭也跟著笑。


「這是我的手機,只有我在用。」她說,「以後就直接說6號美女。」
『我知道了。』
「最近好嗎?」
『很好。妳呢。』
「我也很好。」
『我們都很好,真好。』
6號美女又笑了。


我們簡短聊了幾句後,6號美女便說手機費太貴,不要浪費錢。
這時期的手機和手機費確實都很貴,貴得很沒有人性。
「繡球。」
『是。6號美女。』
「可以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嗯。我也有同感。』
然後我們互相說聲bye-bye後,便掛了電話。


看著那隻新買的手機,我突然有種時代已經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不需猜想對方在哪裡,只要撥一組號碼,即使對方在天涯海角,
只要收得到訊號,便可聽到她的聲音。
弔詭的是,除非她告訴你身在何處,不然你永遠不知道她在哪裡。
手機讓戀人們的溝通更迅速便利,但戀情是否因而更幸福美滿呢?


我的手機第一次撥號是因為6號美女,第一次響起也是因為6號美女。
「繡球。」
『是。6號美女。』
「今天不是13號星期五吧?」
『不是。』
「生日快樂。」
『謝謝。』


「因為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要跟你說聲生日快樂。」
『謝謝。妳已經說了兩次了,電話費很貴呢。』
「既然已經說了兩次,那麼說第三次生日快樂也無妨。」
『那我只能說第三次謝謝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我……』
「你一定會的。」
『嗯。』


夏天結束了,秋天來了;秋天結束了,冬天到了。
我始終沒見到6號美女。
再次見到6號美女時,已是2001年年初,冬天快結束時。
那天是二月中旬,大約下午一點,她突然出現在研究室門口。


我聽到有人敲了已開啟的門兩聲,便站起身看是誰。
「繡球。」6號美女說。
我在最裡面靠窗的地方,她站在門口,我注視著她超過10秒,
還是說不出話,只覺得心臟正砰砰跳著。
「八個月沒見,你就忘了我嗎?」6號美女的臉上掛著笑。
『抱歉。』我應該臉紅了,『6號美女。』
她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然後朝我走來。


『吃過午飯了嗎?』我問。
「在火車上吃過了。你呢?」
『我剛吃過便當。』
「便當好吃嗎?」
『填飽肚子而已,談不上好不好吃。』
「嗯。」她點了點頭,打量四周。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中午吃過了嗎?」
『不。我們是……』我說,『我們是要做什麼?』
「我只是想見你一面,聽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而已。」


八個月不見,原以為自己對6號美女會變得有點陌生,
或是會發覺6號美女在某些地方有了細微的改變。
但她的眼神和笑容卻依然如此清澈明亮,對我而言,
這樣就代表6號美女完全沒改變。


「只有你一個人在?」她問。
『嗯。現在還是寒假期間,其他人還沒回學校。』
「那為什麼你會在呢?」
『因為……』我想了一下,『因為我想認真一點。』
「你已經夠認真了,你才研一呢。」
『還不夠。我還要更努力,才能成為大海。』
「所以我還是鯨魚?」
『嗯。妳一直都是巨大的鯨魚。』
「可是我變小了呢。」她笑了笑,「因為我瘦了。」


『對了,妳怎麼會選在今天來?』我說,『如果我不在怎麼辦?』
「我知道你一定會在研究室。」
『妳怎麼知道?』
「你忘了嗎?」她笑了笑,「我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呀。」
『這是推理吧。』
「請問我如何推理得出你在寒假期間會一個人待在研究室的結論?」
『好吧。』我笑了笑,『這是預感。』


「咦?」她指著靠牆書架的最上層,「那是繡球嗎?」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那顆紅色的繡球。
這顆繡球原本一直放在大學時的寢室裡,搬家時賴德仁要給我,
我卻堅持那是他接到的繡球,他只好帶來研究室放著。
『嗯。』我點點頭,心裡莫名其妙慌亂了起來。
「我可以看看嗎?」
我拿了張椅子,站在椅子上伸長手臂,勉強把繡球搆了下來。


我輕輕擦拭繡球,擦完後拿給6號美女,她用雙手捧著。
「好懷念這種聲音。」她雙手搖晃繡球,繡球裡的鈴鐺清脆響著。
『喔。』我簡單應了一聲,心更慌亂了。
「沒想到會是你接到這顆繡球,看來我們真是有緣。」
6號美女又搖晃著繡球,低頭傾聽清脆的鈴鐺聲。


我不能再沉默了,如果我不告訴6號美女事實,我永遠成不了大海。
我必須誠實、正直、有勇氣,要想擁有像大海般開闊的心胸,
就不能在心裡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況這應該是謊言。


『6號美女。』
「是。繡球。」
『雖然晚了兩年多,但我還是要告訴妳一件事。』
「什麼事?」她視線離開繡球,抬頭看著我。
『這顆繡球不是我接到的。』我說,『接到的人是賴德仁。』
「呀?」她似乎很驚訝,睜大了眼睛。
『賴德仁接到後馬上塞給我。所以……』我遲疑了一會,最後說:
『所以我很抱歉,請妳原諒我。』
雖然終於說出事實,但我還是覺得羞愧,低下頭不敢接觸她的視線。


「然後呢?」她問。
『嗯?』我抬起頭,『什麼然後?』
「你已經告訴我,繡球是賴德仁接到的。然後呢?」
『我……』
「你該不會想接著說因為繡球不是你接到的,所以我們不該認識?」
她說,「或是想接著說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緣份?」
我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難道你認為我們之所以會持續,只是因為我以為是你接到繡球?」
『我……』我終於開口,『我有時確實會這麼想。』
「那你就錯得離譜。」她說,『我們會持續,是因為你這個人。』
『我?』
「如果當時是賴德仁抱著繡球上台,我後來還是會認識你。」她說,
「認識你的過程也許不一樣,但結果是一樣的,我還是會認識你。」
『可是我並沒有在一開始就坦白,這是不對的。』


「關於這點,你是該好好向我道歉。」她說,「向我道歉吧。」
『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嗯?』
「你已經因為不夠坦白而向我道歉,我也接受了。」她笑了笑,
「但關於我們之間,你卻沒什麼好道歉的。」
『可是我……』
「還有問題嗎?」
我楞楞地看著6號美女,說不出話,過了一會,才緩緩搖了搖頭。


「好。」她將繡球舉到胸前,「要拋繡球了哦。」
『嗯?』
「還發什麼呆?」她說,「準備接繡球呀。」
她說完後便向我拋出繡球,我反射似的接住。
「誰說接住繡球的人不是你?」她笑了起來,「明明就是你接住的。」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這要看你是否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沒有了。』我說,『真的沒有了。』
「那就好。」她說,「可以陪我去東豐路看看風鈴花開了嗎?」
『嗯。』我點點頭。


我騎車載著6號美女到東豐路,但風鈴花還沒開。
一整排黃花風鈴木上的葉子幾乎掉光,路上積滿了淡褐色枯葉。
『還要過幾天才會開花。』我說。
「好可惜。」6號美女嘆口氣。
『風鈴木的葉子現在應該只想著要趕快凋落,好讓風鈴花早點開。』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是嗎?』


「你一定把自己比喻成風鈴木的葉子,然後把我比喻成風鈴花。」
『這是推理吧。』
「就算是推理吧。」她說,「那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這……』我遲疑一會,「算對吧。」
「你的比喻還是很糟。」她笑了笑。
『抱歉。』
我們踩著地上的枯葉前進,沿途偶爾還會看見枯葉從樹枝上飄落。


「繡球。」
『是。6號美女。』
「想聽聽我的比喻嗎?」
『請。』


「一片枯葉落下來就是單純的一片落葉,只是會覺得孤單。」
她說,「但兩片枯葉同時落下來就不只是兩片落葉那麼簡單了。」
『那兩片枯葉同時落下來會如何?』我很納悶。
「如果是兩片枯葉同時落下來,也許會讓人聯想到是梁山伯與祝英台
 幻化成的蝴蝶。」她說,「不僅不孤單,而且還很美呢。」
『嗯。』我說,『也許吧。』
「所以我不是風鈴花,我和你一樣,也是風鈴木的葉子。」她說,
「而且我和你會同時凋落。」


我停下腳步,轉頭看著6號美女。
6號美女,妳的比喻很美,也讓我深感榮幸。
雖然我很想和妳同時凋落,像一對美麗的蝴蝶在風中飛舞;
但妳一定是鮮豔美麗的風鈴花,不會是枯葉。
而我是枯葉沒錯,如果能讓妳早點開花,我一定會努力凋落。


「我該回台北了。」她說。
『這麼快?』我很驚訝,『吃過晚飯後再走吧。』
「回台北還得坐四個多小時的車呢,吃過飯後再回去就太晚了。」
她笑了笑,「而且我今天是偷溜出來的,不能太晚回去。」
『可是這樣趕來趕去,太累了吧。』
「沒關係,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目的?』
「我說過了呀,我只是想見你一面,聽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而已。」


『6號美女。』
「是。繡球。」
『如果妳不介意,下次妳想見我一面時,請告訴我,我就去台北。』
「我介意。」
『嗯?』
「這樣你幾乎就得天天來台北了。」
我靜靜看著6號美女,感動得說不出話。


「繡球。」
『是。6號美女。』
「載我去坐車吧。」
『嗯。』我點點頭。
我載6號美女到火車站旁的客運站,然後陪她等車。


「繡球。」
『是。6號美女。』
「風鈴花開時,要記得告訴我哦,這樣我就知道春天來了。」
『我一定會告訴妳。』
「嗯。bye-bye。」
『bye-bye。』
6號美女笑了笑,揮揮手後上車。


六天後風鈴花終於開了,少許黃花點綴在風鈴木上。
再過三天,風鈴花完全盛開,東豐路上又是一片黃色花海。
人們常說紅花需要綠葉襯托,才會顯得更美;
但黃色風鈴花在綠葉落盡後的枯枝上盛開,反而有種無法言喻的美。
可能是6號美女不在身邊吧,我覺得那應該是一種淒美。
風鈴花應該很寂寞吧,即使拼命綻放出滿樹鮮黃,
葉子也只能安靜躺在地上,只在人們踩過時,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打手機給6號美女,告訴她風鈴花開了。
「春天終於來了。」她的聲音很興奮。
6號美女或許忘了,或許不願意特地強調,
她以前說的是,當我們一起看見風鈴花開時,才算是春天的第一天。
但今年只有我看到風鈴花,所以春天其實沒來。


春天雖然沒有真正來臨,但卻走得很乾脆,夏天提早來臨。
然後夏天走了,我升上研二。
八個月又過去了,我和6號美女都沒見上一面。
這期間我們偶爾在BBS上互丟水球,或是透過手機說說話。
由於手機費實在太貴了,我便時常在BBS上靜靜等待6號美女。
但這是有代價的,代價是得經常遇見sexbeauty。


「最近看了《哈利波特》這本書,很好看。」sexbeauty的水球。
『喔。那妳知道哈利波特的媽媽生他時,是自然產還是剖腹產?』
「這是什麼鬼問題。」
『換個方式問好了,哈利波特額頭上的閃電標記怎麼來的?』
「不知道。」
『哈利波特的媽媽是剖腹產。醫生在開刀時,不小心割到哈利波特的
 額頭,所以哈利波特的額頭上有閃電標記。』
「什麼?」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視窗。


再次見到6號美女,是10月16號,海燕颱風侵台的日子。
這是今年發佈的第十場颱風警報,也是最後一場。
那天中午,6號美女打手機給我。
「繡球。」
『是。6號美女。』
「晚上有空嗎?」
『當然有。』
「那我晚上到台南。」
『啊?』我很緊張,『有颱風耶。』
「對呀。」她反而笑了,「我也知道有颱風。」


『可是從去年開始,我們就沒有颱風之約了,所以妳不用來台南。』
「我去台南不是因為颱風。」她又笑了,「但是有颱風更好。」
『那麼我上台北吧。』
「不。我堅持要到台南。」
『妳堅持?』
「見面再說吧。」


我開始坐立難安,幸好下午五點左右風雨開始減弱。
6號美女在晚上七點抵達台南,我去火車站接她,這時風雨已停。
雖然走出火車站的人很多,但我一眼就發現6號美女。
她實在太閃亮了,閃亮得令人無法直視,也令人忘了呼吸。
「繡球。」她走到我面前。
我竟然說不出話。


『是。』隔了十秒後我才開口,『6號美女。』
「你反應好慢。」她笑了笑,「我們走吧。」
『可是妳現在才到台南,回去時不就是半夜了?會不會太晚?』
「你放心。我跟孝說了,今晚住她那裡。」
『那就好。』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我今晚住哪嗎?」
『那我們是要……』
「我們要找家餐廳吃飯呀。」


我跟6號美女的心裡都明白,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吃飯的日子。
或許該去少尉牛排館,但那家店在我們第一次見面吃飯後兩個月,
就關門了,原址變成一家專賣義大利麵的餐廳。
店名是一長串的英文字母,我始終記不得,但那並不是重點;
店裡賣的是義大利麵、墨西哥雞肉捲還是韓國烤肉也不是重點;
重點是那個地方、那個座標,是我們的第一次。


我們走進那家義大利麵餐廳,菜點好後,我便問:
『為什麼妳要堅持來台南呢?』
「我可以比喻嗎?」
『請。』


「在故鄉的海邊碰到初戀情人,絕對跟在陌生城市的麥當勞門口碰到
 的感覺不一樣。」
『嗯?』
「我們是在台南認識,因此這天在台南碰面跟在台北碰面的感覺一定
 不一樣。」
『妳的比喻很好。』
「謝謝。」她笑了。


麵端上來了,我們邊吃麵邊聊起三年前的那場颱風。
還聊起少尉牛排館、女服務生和女服務生說的中將湯冷笑話。
「我還記得那兩句話哦。」她說。
『哪兩句?』
「待到雨散看天青。」
『嗯。』我點點頭,『守得雲開見月明。』
「原來你也記得。」6號美女笑了。
我當然記得,即使是那天的風聲和雨聲,依然時常在我心裡響起。


6號美女小心翼翼從皮包裡拿出一個盒子,打開後取出泡棉,
然後拿出兩小團外面也裹上泡棉的東西。
她慢慢撕開其中一團的泡棉,露出的紅色越來越多,原來是顆紅蛋。
另一團外面的泡棉撕開後,也是顆紅蛋。
「請把手給我。」她說,「要雙手哦。」
我伸出雙手,手心都朝上,她把這兩顆紅蛋放在我手上,一手一顆。
『為什麼是兩顆?』我問。


「去年的今天我們沒碰面,所以一顆是去年的份。」她說。
『哪顆是去年的?』
「傻瓜。」她笑了,「這兩顆都是我今天早上做的。」
『那我要如何分出今年份的紅蛋和去年份的紅蛋?』
「顏色較深紅的蛋代表去年。」她指著我左手上的紅蛋,
「因為我多塗了好幾層紅色。」
『為什麼代表去年的蛋要多塗好幾層紅色?』
「因為它會比較重。」
『為什麼?』
「它等了一年,當然變重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可以不要吃嗎?』我說,『我想把這兩顆紅蛋好好保存起來。』
「然後早晚三炷香?」
『嗯?』
「吃吧。」她笑了,「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顆紅蛋。」
『真的嗎?』我問。
「只要你長命百歲的話。」


6號美女,妳可能不知道,三年前初見妳的瞬間,
我已經不只長命百歲了,因為那個瞬間就是永恆。


走出餐廳,感覺涼風陣陣,秋天應該是來了吧。
「秋天的星空下,誰應該陪我到校園走走?」她說。
『如果妳不介意,我陪妳去。』
「我介意你不陪我去。」她笑了笑。
我們在校園內漫步,今晚沒有月亮,星星勉強可以看見幾顆。


「我明天一大早回去。」她說。
『那我送妳去坐車。』
「不用了。孝送我就行了。」
『不。我堅持要送妳。』
「你堅持?」
『我可以比喻嗎?』我說。
「請。」她笑了。


「初戀情人從故鄉海邊送來的便當,絕對比麥當勞服務生送來的便當
 還好吃。」
「你的比喻還是很糟。」她笑了起來,「竟然把我比成便當。」
『抱歉。』我也笑了。


「明早我六點半就走,我怕你爬不起來,因為你最近都四點才睡。」
『妳怎麼知道?』
「我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呀。」
『可是這未免太……』
「其實是賴德仁告訴我的。」她笑了笑。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如果妳真能預感我幾點睡覺,搞不好
 連我做的夢都知道。』
「你做什麼夢?」
『妳不是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嗎?』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想知道你做的夢。」
『就只是夢而已。』
「說嘛。」
『我夢見我終於成為大海,然後有一隻鯨魚在大海裡游得很開心。』
「就這樣?」
『嗯。』我點點頭,『我的夢只是這樣。』
6號美女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離開校園後,我直接送她回以前的住處樓下。
以前常在這裡等6號美女,雖然等待的時間通常只有幾分鐘,
但我總覺得很漫長,而且心跳會加快。
已經好久沒來了,但現在站在這裡,心跳還是會莫名其妙加快。
我抬頭看了看遮雨棚,這是以前的習慣,可以減緩心跳的速度。


『6號美女。』
「是。繡球。」
『明天一早六點半我來這裡載妳。』
「如果你爬不起來,千萬不要勉強,我會讓孝……」
『如果我爬不起來,妳可以叫我球繡。』
「嗯。」她笑了笑後,便轉身上樓。


我怕睡過頭耽誤了6號美女的時間,所以一整晚沒睡。
天才微微亮,我立刻從研究室騎車到她的住處樓下。
中途順便買了早點,想讓她帶到車上吃。
自從升上研二後,由於早上都沒課,我每晚幾乎都是四點才睡。
好久沒看到大清早的陽光了,原來早晨的陽光長這樣啊,我很感動。


6號美女準時下樓,看見我後笑了笑,便直接坐上機車後座。
我載她到火車站旁的客運站,她下了車後說了聲謝謝。
『這是妳的早餐。』我把剛剛在路上買的早點拿給她。
「謝謝。」她用右手收下,「你的呢?」
『我的還在早餐店。』
「嗯?」
『我忘了買我的早餐,畢竟已經很久沒吃早餐了。』


「這是我替你做的早餐。」她也拿了一小袋東西遞給我,
「我早上煎了個蛋,加上生菜和吐司,勉強像個三明治。」
『妳有做自己的早餐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和你一樣,也是很久沒吃早餐了。」
『那我們算是交換早餐。』
「嗯。」她說,「你吃吃看吧,我從沒做過早餐,不知道能不能吃。」
『妳……』


「車來了。」她說。
『喔。』我突然很不捨,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繡球。」
『是。6號美女。』
「待到雨散看天青。」
『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們都笑了,她點點頭後排隊準備上車。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我頓了頓,『我忘了要說什麼了。』
「沒關係。」她轉身上車,「以後別太晚睡。bye-bye。」
『bye-bye。』
車子走後一分鐘,我才想起我要說的是:
我會努力成為大海,不再是池塘,這樣妳才能游得很開心。


我並沒有聽6號美女的勸,每晚依然晚睡,拼命趕論文。
我的指導教授總是把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掛在嘴邊。
「做學問要嚴謹,不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他說。
但做學生的就累了,不僅要把事情做對,也要知道為什麼自己對了。
「你最近好嗎?」sexbeauty的水球。


『什麼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我的水球。
「你不要老是問奇怪的問題。」
『10公尺外看見兩個男人擁吻,走到5公尺時發現其中一個是女的,
 經過他們身邊時總算知道兩個確實都是男人。』
「你念書念到腦袋秀逗了嗎?」
『不,我頓悟了。這就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
「什麼?」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視窗。


秋天結束了,冬天來了,冬天結束了。
風鈴花開了,春天來了,春天結束了。
夏天到了,鳳凰樹開花了。
不管季節如何變化,我始終在研究室的電腦前全神貫注。
本來可以提第一梯次的論文口試,但交初稿前硬碟掛了,
只好延到第二梯次。


其實也算是我的粗心,電腦這樣沒日沒夜的操,難免會有毛病。
雖然平時有養成備份的習慣,但不可能每天都備份。
交論文初稿前三天,發現硬碟有些怪,那時心裡想明天再來備份吧。
但當你心裡想著明天再來備份時,通常硬碟今晚就會掛。
這也是莫非定律的一種。


果然隔天要備份時,電腦卻根本開不了機。
拆開電腦取出硬碟,接上賴德仁的電腦試著讀取資料,還是不行。
整顆硬碟都掛了。
最近一次備份的日期是一個星期前,等於這禮拜做了白工。
雖然心裡幹聲連連,還是只能試著冷靜,回想這禮拜做了什麼。
結果誤了第一梯次的口試,只能趕上第二梯次的口試。
為了抒發這種鬱悶,我把BBS上的名片檔改成:


       掛了呀 掛了呀 硬碟掛了
       帶走我的資料 我的成果 我的論文
       不
         再
           轉
             動
           彈
         不
       得
         不
           償
             失
           魂
         落
       魄
       硬碟呀 慢走啊
       有空來找我玩啊


隔天賴德仁一進研究室看見我,便說:
「你的名片檔真是一首好詩,我看了很感傷。」
『你為什麼要感傷?』我問。
「沒想到你突然變成了白痴,我當然會感傷。」
『喂。』
「喂什麼。」他說,「你手機呢?」
『問這幹嘛?』我說,『我的手機當然在我身上。』
「你確定?」
『啊?』我摸了摸褲子口袋,『我放在家裡,忘了帶。』
「果然。」
『果然什麼?』


賴德仁不理我,拿出他的手機撥了個電話。
「他沒事。只是手機忘了帶在身上。」
「他的心情很正常,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偶爾迷糊而已。」
「那首詩?那算是詩嗎?那只是白痴在練習寫作文而已。」
「他真的沒事,不用擔心。」
「不用了,我會看著他。」他笑了,「不會讓他跳樓的。」
「好吧。我會轉告他。」
賴德仁掛了電話。


『你在跟誰講電話?』我問。
「某個人。」
『廢話。難道會是畜生嗎?』
「這句話太經典了。」他哈哈大笑,「我一定要抄下來。」
『你剛剛到底跟誰講電話?』
「別吵。」他又拿出手機,「我還要打電話。」


「小倩。」他說,「明天放假,我載妳出去玩吧。」
「妳不要生氣啦,前陣子在趕論文所以很忙,不是故意的。」
「不如我租輛車,我們去曾文水庫走走?」
「因為明天翁蕙婷會來台南,租輛車一起去比較方便。」


我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膝蓋撞到桌緣,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你說……』我揉了揉劇痛的膝蓋,眼淚快飆出來了,『她要來?』
「好吧,就這樣。」他不理我,繼續講手機,「bye-bye。」
他又掛了電話。


『她真的要來?』膝蓋還是很痛,我直不起身。
「小倩嗎?」他說,「沒錯。小倩明天要來。」
『我不是說小倩。』
「那你說誰?」
『喂。』
「喂什麼。」他說,「我沒說翁蕙婷要來。」
『可是你剛剛不是跟小倩說……』
「我確實沒說翁蕙婷要來。」他打斷我,「是翁蕙婷自己說要來。」


『她為什麼要來?』我膝蓋突然不痛了。
「因為某個白痴寫了一首白痴的詩,又白痴到忘了帶手機出門。
 她擔心得要死,想來確定那個白痴是否一切安好。」
『這個白痴指的是我吧?』
「難道是我嗎?」
『你聽過笨蛋在罵人白痴嗎?』
「喂。」


『掛了呀、掛了呀、硬碟掛了……』我很開心。
「不要再念了,噁心死了。」
『硬碟呀、慢走啊、有空來找我玩啊!』
「夠了喔。」
『真是一首血淚交織、感人肺腑的好詩。』
「你在高興什麼?」賴德仁說,「你又不能去。」
『誰說我不能去?』
「你三天後要口試啊。」
『那是三天後的事。』
「總之你想去就對了。」他說,「那租車費和油錢你出。」
『出就出!』我站起身大喊:『大海啊!鯨魚要來了!』


本來只有賴德仁、小倩、我和6號美女四個人要去,
但蚊子和慧孝也想去,蚊子去了蒼蠅也會跟,所以又是七個人。
我們約好早上11點出發,但一輛車不夠坐。
原本蒼蠅自告奮勇要騎機車,但他的機車在出發前突然壞了。
最後決定由我騎機車載6號美女,其他五個人坐車。
約好在曾文水庫入口處附近的餐廳碰頭後,賴德仁先開車走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讓我很擔心呢。」
『真的很抱歉。』我說,『妳論文口試過了吧?』
「上禮拜就過了。」她點點頭,「所以現在沒什麼事。」
『我後天要口試。不過妳不用擔心,我準備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笑了笑。


距離上次見到6號美女,又是八個月過去了。
但6號美女始終是6號美女,什麼都沒改變。
既不會變成5號,也不會變成7號。
她始終是我心裡面,停在永恆瞬間的6號美女。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討論口試嗎?」
『抱歉。』我趕緊發動機車,『請上車。』
「走吧。」6號美女坐上機車後座後,輕輕拍了我頭上的安全帽。


這段路開車大約一個鐘頭,騎機車的話,大概得多花20分鐘吧。
6月中的天氣雖然有點炎熱,但過了左鎮後有明顯的爬坡山路,
日照減弱了些,人變少了、樹變多了,而且徐徐的涼風吹拂過全身,
令人感覺神清氣爽。
原本我和6號美女還會簡單交談幾句,後來我完全沒聽見她的聲音,
而且靠在我背部的重量似乎變重了。
我略轉過頭,發現她已閉上雙眼,右臉枕著我的背。
啊?6號美女竟然睡著了。


我減慢騎車速度且儘量維持等速,上身略微前傾,雙手緊抓著手把。
小心翼翼維持平衡,並支撐著她的重量。
只剩30分鐘的車程,我騎了將近50分鐘。
快到約定的地點時,我在路旁緩緩停下車,轉頭看了看6號美女。
她依然睡得很安詳。
即使已停下車、熄了火,我還是維持騎車時的姿勢,雙手握緊手把。


五分鐘後6號美女的手機突然響起,驚醒了她。
她接聽後只說了一句「我讓他說」,便將手機遞給我。
「你搞屁啊!摔下山谷了嗎?」賴德仁幾乎是大叫。
『是啊。現在還在半空中呢。』我說。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他又大叫。
『在你們下方200公尺處。』
「是指距離?還是指海拔?」
『一分鐘內就到了。』我掛上電話,將手機還給6號美女。


『我們走吧。』我笑了笑,『要坐好喔。』
「嗯。」6號美女也笑了。
我發動機車,30秒後就到了約定的餐廳門口。
賴德仁他們12點就到了,而我和6號美女12點45才到。


我們七個人在這裡吃中飯,這是家專賣水庫魚料理的餐廳。
水庫魚的肉質特別鮮美,不管煎炒煮炸,只要具有一般的廚藝,
便能做出一道道美味的料理。
飽餐一頓後,我們再進入曾文水庫,直接到大壩附近的兩層樓涼亭。
涼亭就在水庫邊,四周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風景非常美。
賴德仁帶了泡茶的茶具和一台使用酒精加熱的虹吸式咖啡機,
我們便在涼亭二樓,邊聊天邊泡茶喝咖啡。


我們七個人很久沒同時聚在一起了,因此聊起天來話題特別多。
小倩和蚊子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工作,小倩在台南、蚊子在高雄。
蚊子今天特地到台南來。
賴德仁和蒼蠅兩個多禮拜前通過口試,6號美女上禮拜通過口試。
而我則是後天要口試。
至於慧孝,目前念研一,也在本校。


「繡球。」
『嗯。』我站起身。
「嗯?」
『妳不是想在四周走走?』
「你怎麼知道?」
『我也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啊。』
「胡說。」她笑了。


我和6號美女準備走下樓,賴德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千萬不要跳湖殉情啊!」
然後他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著笑。
真是自以為幽默的笨蛋。


走出涼亭,我和6號美女沿湖邊漫步。
「你剛剛真的是預感嗎?」她問。
『勉強算是。』我說,『我彷彿聽見妳在心裡默唸:我想聽到一聲
 6號美女。』
「我真的有默唸呢。」她笑了。
『恭喜恭喜。』我說,『妳的超能力還在。』


「真不好意思。」她說,「你騎車時我竟然睡著了。」
『沒關係。』我說,『妳昨晚沒睡好吧。』
「嗯。」她點點頭,「我昨晚幾乎沒睡,一大早又從台北趕來。」
『為什麼沒睡?妳口試過了應該沒什麼壓力了啊。』
「傻瓜。」她笑了,「因為擔心你呀。」
『喔。』我應該臉紅了,『真是抱歉。』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以後做什麼都好,但千萬不要寫詩。」
『為什麼?』
「你的詩很可怕。」她笑了,「會讓人哭笑不得。」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搔了搔頭,「抱歉。」


「呀?」她注視著我正搔頭的手,似乎是嚇了一跳。
『怎麼了嗎?』我把手放下。
「你的手讓我看看。」
我向她攤開雙手後,低頭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
因為兩隻手掌中央各橫著一道暗紅色印子,像是烙印。


「你的手怎麼了?」她問。
『可能是騎車時太用力握緊手把吧。』我說。
「嗯?」
『那時妳在睡覺,我怕妳跌下車,所以雙手緊握手把。』
「哦。」她說,「我終於明白了。」
『明白什麼?』


「我睡著後,做了個夢。」她說。
『什麼夢?』
「我夢見躺在海上,只見湛藍的天空點綴朵朵白雲,微風徐徐吹來。
 我覺得全身放鬆,恬靜又舒適,有一股很安心的感覺。」
『躺在海上不會沉嗎?』我問。
「夢境裡是沒有邏輯的。」
『抱歉。』我說,『那妳終於明白了什麼?』


「繡球。」
『是。6號美女。』
「因為你雙手緊握手把,所以我不會沉。」她微微一笑,
「而你,繡球,你就是那片海。」
『啊?』
「你就是那片海呀。」
6號美女又強調了一次,然後笑得很開心。
我靜靜注視著她,心裡湧現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6號美女,我一定會變成真正的海。
然後妳就可以一直這麼開心,直到長命百歲。


我和6號美女再走回涼亭時已是五點,大夥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回程時依然是賴德仁開車,我騎機車載6號美女。
約好在東豐路的簡餐店碰頭,我們七個人又一起吃晚飯。
吃完飯後,蚊子要回高雄,賴德仁和小倩去還租來的車。
6號美女晚上在慧孝那裡過夜,明天還是一大早回台北。
「那我呢?」蒼蠅問。
「你去機車行看機車修好了沒。」蚊子說,「你讓學長騎那麼久的車,
 回去後給我好好反省。」


賴德仁開車先讓蚊子在火車站下車,經過機車行時讓蒼蠅下車,
然後在慧孝住處樓下讓慧孝下車,最後把車子開去還。
慧孝下車時,我和6號美女已在那裡等了10分鐘。
「學長。」慧孝說,「你和學姐說說話,我先上樓。」
慧孝留下半開啟的鐵門後便上樓。


我告訴6號美女明天一早我送她去坐車。
她堅持不讓我送,要我好好睡覺準備後天一早的口試。
「繡球。」
『是。6號美女。』
「口試要好好加油哦。」
『嗯。』我點點頭。
「早點回去休息吧。」
『嗯。』
她揮揮手,說了聲晚安後,轉身走進鐵門內。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口試一定會很順利,請妳不要擔心。』
「嗯。」
她笑了笑,然後緩緩關上鐵門。


我的口試果然很順利,論文的問題也不多。
大約只花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就完成了論文定稿。
交出論文定稿、辦好離校手續、領了畢業證書,我終於畢業了。
把住處和研究室裡的個人東西打包整理後,再一起搬回老家。
一個月後,在最炎熱的8月中旬,我剪了個小平頭,入伍當兵。
役期約18個月。


新訓結束後,我分發到南部某機場的砲兵部隊。
我隸屬於空軍,伙食比陸軍好,這算是很幸運。
賴德仁是工兵排長,在燕巢服役,也算不錯。
蒼蠅則在東沙群島當兵,那裡空氣好、海乾淨,又幾乎無人煙。
那是保育類動物綠蠵龜比人還多的地方,他可以在那裡好好反省。


部隊裡嚴格限制手機的使用,也不太可能上網。
我只能利用放假離營時,打手機跟6號美女說說話。
偶爾我也會回系上研究室借學弟的電腦上網。
但在當兵期間,我幾乎沒在BBS上遇見過6號美女,
反而經常遇見sexbeauty。
「當兵的作息很正常,你一定很健康。不像我,又感冒了。」
sexbeauty的水球。


『喔。』我嘆口氣,回了水球。
「我現在喉嚨很痛呢。」
『我有種很神奇的方法可以治療喉嚨痛。』
「真的嗎?」
『去去!喉嚨好!』
「這是?」
『這是我跟哈利波特學來的咒語。妳現在喉嚨應該好多了。』
「什麼?」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視窗,準備回營。


當兵的日子算枯燥,而且還有壓力。
偶爾會考試,考試通常是看著幻燈片上的飛機外型,
然後迅速分辨出敵機和友機。
敵機臨空時怎麼辦?
就開砲啊,難道是拿出白旗拼命搖晃嗎?
竟然也會問這種問題,我很擔心退伍後智商嚴重降低。


有次實彈演習時,靶機一臨空,各砲兵單位便劈里啪啦一陣猛打。
在交叉火網下,靶機終於被擊落。
這不容易,因為靶機其實只有半個人大小。
最後判定是由我隸屬的單位擊落靶機,我爽翻了。
這代表我將有兩天的榮譽假。


我決定抽出一天時間到台北找6號美女,她也答應了。
6號美女畢業後就馬上工作,但這兩天榮譽假都在上班時間。
為了不影響6號美女上班,我請她下班後再赴約。
我們約在台北101信義路門口。
那時離退伍還有兩個多月,而101才剛開幕一個月。


我在下午四點半左右到了101,時間還早,6號美女還沒下班。
台北的天空是灰白色,也許剛下過雨,或是即將下雨。
我繞著這棟世界第一高樓的外圍走了一圈,沿途幾乎都仰著頭。
101的外觀好像是把很多個免洗杯疊起來的形狀。
6號美女說的沒錯,我的比喻果然很糟。


六點左右,6號美女打電話說她下班了,但坐車過來還要一段時間。
我停止四處亂晃,站在101信義路門口等。
但現在是冬天,又濕又冷的天氣站在戶外很難受,等了20分鐘後,
我又開始走動,試著用步長估算101門口的廣場面積。
「繡球。」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6號美女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當了一年多砲兵,早已聽慣了砲聲隆隆。
即使再大的巨響,也無法使我動搖。
但6號美女這一聲「繡球」,卻讓我整顆心臟幾乎快從嘴裡跳出來。


「繡球。」她又說。
『是。』我立正站好,『6號美女。』
「我又不是你的長官。」她笑了。
『抱歉。』我很不好意思。
「廣場的面積多少?」
『嗯?』
「你剛剛不是用步長在估算廣場面積嗎?」
『我已經忘了走了多少步。』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計算廣場的面積嗎?」
『不。我只是來見妳一面。』
「然後呢?」
『我已經見到妳了,也知道妳很好。所以我應該可以走了。』
「傻瓜。」她笑了笑,「先進去吃飯吧。外頭很冷。」


6號美女應該沒變吧,至少不像我印象中台北美女的樣子。
印象中台北美女不管再冷的天,依然是短衣窄裙,昂首碎步。
但她還是穿著大學時代那件有套頭的厚外套,雙手插進外套口袋。
我突然有種很安心的感覺。


我們在地下室的美食街吃飯,人潮很擁擠。
想起6號美女不喜歡人太多的場合,我覺得很不安。
「你怎麼了?」她問。
『很抱歉。』我說,『這裡人這麼多。』
「沒關係。」她說,「我剛剛在洗手間把隱形眼鏡拿掉了。」
『嗯?』
「所以現在我眼前的世界只有線條柔和的你。」她笑了笑。


『6號美女。』
「是。繡球。」
『再兩個多月我就退伍了,退伍後我一定會努力工作。』
「嗯。」她點點頭,「我相信你。」
『我一定會更大、更深,這樣妳的世界才會更遼闊。』
「嗯。」她笑了起來,眼睛閃亮著。


當兵可能讓我變笨,也可能讓我忘了很多事情,
但有件事既不會變也不會忘。
那就是6號美女仍然是鯨魚,而我依舊想成為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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