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繡球:


「你好嗎?」
「我很好。」
《情書》這部電影是這麼說的。
我也想這麼說。


來到這城市快五個月了,空氣、陽光、人們說話的方式……
我逐漸適應,也知道該如何去欣賞它的美。
這城市像嬌豔多姿的玫瑰,美得讓人心醉;
但我卻想念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


我住在一間小公寓的頂樓,外面隱約傳來雨聲。
在我的想像裡,雨應該是燦爛的金黃色。
因為現在正是風鈴花開的時節。不是嗎?


天空果然飄起細雨,我仰起頭閉上雙眼。
任由雨水滴在髮上、額頭、眉心、睫毛、鼻尖、嘴角,
然後緩緩匯聚成流,從臉頰滑落。
我感覺整個人滿滿的都是水分。


當雨停了,太陽升起。
我會在陽光照射到身體時變成彩虹嗎?


                       6號美女










※※※※※※※※※※

「你在自言自語什麼?」賴德仁說。
『嗯?』我回過神,手裡還抱著繡球,『喔,沒什麼。』


「這顆繡球你帶回去吧。」他說。
『這是你接到的。』我說,『所以是你的。』
「你到底要不要帶回去。」
『不要。』我搖搖頭。
「你為什麼這麼龜毛?」他說,「這是你和翁蕙婷之間的美好回憶,
 你幹嘛留給我?」
『可是確實是你在千軍萬馬中搶下來的。』


「好。」他說,「繡球給我,小倩給你。」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如果照你的邏輯,那麼小倩是你的。」
『這是什麼鬼邏輯?』我說,『我又不是鍾馗。』
「喂。」
『喂什麼。』我說,『你說說看,為什麼小倩是我的?』


「你還記得大二時,小倩她們班跟我們班去機車郊遊的事嗎?」
『當然記得。』我說,『那次是去虎頭埤。』
「回程時不是要抽鑰匙嗎?」他說,「小倩抽中的是你的車鑰匙。」
『沒錯。』我笑了笑,『但你來拜託我,想跟我換機車,所以回程時
 我們偷偷交換了機車。』
「如果我們沒交換機車,小倩後來也不會跟我在一起。」
『嗯。』我點點頭,『恐怕是如此。』


「所以小倩是你的。」他說。
『嗯?』
「照你的邏輯,我接到繡球所以繡球是我的,即使我將繡球塞給你。」
他說,「那麼小倩抽中你車鑰匙所以是你的,即使我們交換機車。」
『這……』
「反駁我啊。」
我張大嘴巴,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所以這顆繡球是你的。」他說。
『嗯。』我緩緩點了點頭。
「今天風大雨大,我待會開車送你回去。」他說,「記得帶著繡球。」
『可是我剛剛是騎機車來的。』我說,『明天也得騎機車上班。』
「你的機車先放在學校,明天我開車載你上班。」
『幹嘛這麼好心?』
「我不是好心,我的心機很深。」他笑了笑,「這樣我就知道你住哪、
 在哪上班了。」
我有些感動,楞楞的說不出話。


「喂。」他說,「這三個半月內過得如何?」
『真的是一言難盡。』我說。
「那麼找時間一起吃飯,然後慢慢說。」他說,「別再溜掉啊。」
『再說吧。』
「我請客。」
『好吧。』


「翁蕙婷去美國多久了?」他問。
『到下禮拜就滿三年了。』我說。
「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啊?」
『啊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我聽說她明年三月就會回台灣了。」
『是嗎?』我說,『我倒沒聽說。』
「啊?」
『不要再啊了。』


「你跟翁蕙婷之間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我只是……』我看了看手中的繡球,輕輕嘆口氣,
『我只是不想讓她知道我現在的樣子。』
賴德仁看了我一眼後,並沒說什麼。


「什麼是最強的劍?」他突然問。
『嗯?』
「這是一個有趣的心理測驗,可以測驗出你對待愛人的態度。」
『這種問題太莫名其妙了吧。』
「說說看嘛。」他說,「比方少林、武當、峨嵋、丐幫的劍法,或是
 獨孤九劍、辟邪劍法等等。」
『這些都不是,而且劍法也不是重點。』
「那麼到底什麼是最強的劍?」
『用來守護愛人的劍,就是最強的劍。』我說。


「嗯。」他點點頭,並嘖嘖讚嘆了幾聲。
『怎麼了嗎?』
「你現在的樣子或許落魄,但你的心胸還是大海。」
『啊?』我吃了一驚。
「不要再啊了。」他笑了笑,「我開車載你回去吧。」


走出系館,外頭仍然是狂風暴雨,薔蜜颱風不愧是強烈颱風。
賴德仁撐著傘,我雙手抱著繡球並彎身護著它以免淋濕。
雖然有點狼狽,但還好賴德仁的車子就停在系館旁邊。
天很黑風雨又大,他小心開著車,20分鐘後才到我住處樓下。


賴德仁堅持要跟我一起上樓,我拗不過,只得讓他跟我上樓。
他四處看了看,很驚訝我一個人租了這麼大的空間。
當知道房租多少時,他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想請小倩幫個忙。』我說。
「你要她幫什麼忙?」
『我想請小倩幫我看看這裡是否有她的同伴。』
「喂。」


我八點半上班,隔天早上八點賴德仁開車到樓下等我。
送我到公司後,叫我下班時打電話給他,他再來載我。
「我跟蒼蠅說好了,這禮拜六晚上一起吃飯。」臨走前他說。
『叫他不要帶蚊子來。』
「你放心。」他說,「他不會把蚊子帶來,我也不會帶小倩。」
『嗯。』我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禮拜六那晚,我、賴德仁、蒼蠅一起到東豐路的簡餐店吃晚飯。
蒼蠅雖然沒被裁掉,但也開始放無薪假,而且壓力更大了。
金融海嘯還是持續著,工程師陸陸續續被裁員。
比較起來,我算是很早便被裁掉,這樣反而好,可以早點找新工作。


「不是只有你被裁員,一大堆工程師也照樣被裁員。」蒼蠅說,
「這就叫做德不孤,必有鄰。」
『什麼?』正喝水的我嗆到了,鼻子進了水。
「抱歉。」蒼蠅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想鼓勵你而已。」
兩年多沒看到蒼蠅,現在的他看起來有些蒼老,大概是因為壓力吧。
『謝謝。』我說。


「說件開心的事吧。」蒼蠅笑了笑,「我年底要結婚了。」
「真巧。」賴德仁說,「蚊子也說她年底要結婚。」
「廢話。」蒼蠅說,「我跟她還是同一天結婚呢。」
『那真是太巧了。』我說。
然後我們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離開簡餐店,外頭的風已經有些涼意。
6號美女,秋天又來了。
而這個秋天,應該更難熬吧。


11月我就滿30歲了,已是而立之年,是該站起來了。
如果你問我:30歲了,覺得自己是什麼樣子?
我根本說不上來。
記得念中學時,常想像自己20歲時會是什麼樣子?
但到了20歲,甚至20出頭,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
如今滿30歲了,我才知道自己在20歲時大概是什麼樣子。
所以可能得等我到40歲,才能告訴你我30歲的模樣。


6號美女也30歲了,不知道30歲的她是什麼模樣?
將來6號美女也會變成40歲、50歲,不知道那又是什麼模樣?
但不管6號美女變成多少歲,她在我心中,永遠像初見面時那麼美。


20歲時,相信愛情會天長地久;25歲時,期待愛情能天長地久;
30歲時,便知道天長地久可遇不可求。
如果是說心態上的改變,大概就是這樣吧。


秋天快結束時,蒼蠅打電話給我,要我當他的伴郎。
『為什麼要找我?』我問。
「你也知道,我長得其貌不揚……」
『您客氣了。正確地說,應該是猥瑣。』
「所以啊,要找個能襯托我的伴郎真的很難。」
『喂。』
「真的真的很難。」
『喂。』
「只有你能勝任。」
『喂!』


「你知道蚊子的伴娘是誰嗎?」蒼蠅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
「就是大學時跟她住一起而且你也認識好多年的……」
『啊?』我驚呼一聲,心臟差點從嘴巴裡跳出來,『是她嗎?』
「是的,你猜對了。」
『真的是她嗎?』我的聲音正在發抖。
「嗯。就是林慧孝。」蒼蠅說,「難道會是翁蕙婷嗎?」
蒼蠅說完後,突然放聲大笑,很得意的樣子。
我這時才知道我被耍了。


『連這種玩笑都開,你到底有沒有人性?』我說。
「抱歉。」蒼蠅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對翁蕙婷的感覺而已。」
『我……』
「現在我知道了。」蒼蠅說,「就這樣,你來當我的伴郎就對了。」
蒼蠅掛了電話。


我對6號美女還是無法忘情,一絲一毫都沒辦法。
如果賴德仁說的沒錯,6號美女將在明年三月回台灣。
那麼她在芝加哥便待了三年又五個月,比當初預計的三年還長。
我當然很想再見到6號美女,這是無庸置疑的;
可是現在的我,只是一座水質渾濁的小池塘,而且即將乾涸。
我又該如何供養鯨魚?


蒼蠅和蚊子的結婚喜宴是12月21號禮拜天,那天剛好是冬至。
難道喜宴的菜色都是湯圓嗎?
蒼蠅是台北人,喜宴地點便選在台北,時間訂在晚上六點半。
雖說喜宴在晚上,但當天一大早還有一些迎娶儀式之類的,
我又是伴郎,幾乎得全程參與,所以前一天就得上台北。
「我提前一天開車載你和小倩去吧。」賴德仁說。


20號下午,賴德仁開車到我住處樓下接我。
我上了車,坐在駕駛座旁。車子才剛起動,坐在後座的小倩便問我:
「你的新工作如何?」
我轉頭看了賴德仁一眼,有些埋怨。
「看什麼看?你以為這種事瞞得了多久?」他轉頭說,「幾乎所有
 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了。」


『新的工作還好。』我只好回答,『反正有薪水就好。』
「蕙婷快回來了。」小倩笑了笑,「她回來後,你就會好多了。」
『可是我……』我說,『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那就要振作啊!」賴德仁的聲音像猛虎,「別老是這副死樣子。」
「請專心開車。」小倩說。
「是。」他竟然變綿羊了。


「旭平。」小倩說,「你一定要跟蕙婷在一起。」
我大吃一驚,不禁轉頭面對著小倩。
「如果你沒跟蕙婷在一起,那麼即使你以後飛黃騰達、出人頭地、
 名利雙收,你也一定不會快樂。」
『為什麼?』
「因為你以後一定不可能再找到像蕙婷一樣喜歡你的人。」
『啊?』
「相信我。」小倩笑了笑,「因為我也是女生。」


『可是……』
「換個角度來說,」小倩臉上還是掛著笑,「她以後也一定不可能
 再找到像你一樣喜歡她的人。」
我靜靜看著小倩,說不出話。


「司機先生。」小倩說,「我要睡一下,到了以後叫我。」
「要開到台北,妳恐怕不只睡一下,得睡好多好多下。」賴德仁說。
「不要頂嘴。」她說,「專心開車。」
「是。」他又變綿羊了。


在四個多小時的安靜氣氛後,我們終於到了台北,住進飯店。
喜宴就在這家飯店舉辦,蒼蠅也幫我們訂了房間。
隔天一早我就跟著蒼蠅跑,忙他的服裝和儀容,然後去迎娶蚊子。
還好蚊子也事先住進台北,不然真要到高雄迎娶蚊子就太累了。
好不容易都忙得差不多了,只剩六點半的喜宴而已。
我終於可以喘口氣。


「現在幾點?」蒼蠅問。
『五點左右。』我看了看錶。
「還有一些時間。」他說,「快跟我走。」
我很納悶,但只能跟在他後頭快步走。
他走到飯店外面,抬頭四處看了看,再移動了幾步,然後停下來。


「你跟翁蕙婷的美好未來……」他不再往下說,右手斜斜往上指。
『你在幹嘛?』
他沒回話,右手又斜斜往上指,還重複指了好幾次。
『你到底在幹嘛?』
「你不懂嗎?」他說,「我在指著太陽啊。」
『太陽有問題嗎?』
「這叫指日。」
『夠了喔。』我說,『你今天要結婚了,可以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嗎?』


「抱歉。」蒼蠅似乎很不好意思,「我只是想鼓勵你而已。」
『鼓勵我?』
「我的意思是,你跟翁蕙婷的美好未來……」他右手斜斜指著太陽,
「指日可待。」
順著他的右手,我看了一眼夕陽,說不出話。


「我今天能娶到蚊子,最該感謝的人是你。」蒼蠅說,「謝謝。」
『喂。』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不要這麼客氣。』
「如果不是那年愚人節你的幫忙,我和蚊子也不會有今天。」
『那你應該感謝賴德仁。』我笑了笑,『是他造成的。』
「如果你是我,你會感謝捉弄你的人?還是為你拼命奔走的人?」
『我只是……』


「請讓我好好跟你說聲謝謝吧。」蒼蠅說。
『嗯。』我點了點頭。
「謝謝。」
『不客氣。』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因為你跟翁蕙婷的美好未來……」
他右手又指了指太陽。
『我知道了。』我伸手將他的手按下,『我們快回去吧。』
「你跟……」
『夠了夠了,我真的知道了。』我趕緊將他推回飯店。


喜宴晚了半小時才開始,沒辦法,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定了。
以前的同學幾乎都到了,現場像是開著同學會,大家都在聊近況。
有些同學正處於失業狀態,新工作又始終找不到,只能強顏歡笑。
果然是德不孤、必有鄰,而且我的鄰居還很多。


菜都出得差不多了,蚊子和蒼蠅便起身到餐廳門口準備送客。
我和慧孝也跟去。
慧孝今天比我更忙,新娘的服裝造型儀容等等比新郎複雜多了,
而且她得陪著蚊子換禮服,所以我一整天都沒能跟她說上幾句話。
趁著新郎和新娘送客的空檔,我便和她聊了起來。


『妳的男朋友還是那個打鼓的?』我問。
「不。」慧孝說,「已經換成拉大提琴的。」
『真的嗎?』我楞了楞,但馬上接著說,『大提琴好。演奏大提琴時
 雙手得抱著它,感覺就像抱著愛人一樣。他一定會好好對待妳。』
「我是開玩笑的。」她笑了笑,「我的男朋友還是那個打鼓的。」
『打鼓更好。打鼓時可以把鼓想像成白目的愛人,這樣打起鼓來力道
 會很足,鼓聲也會更澎湃。』我笑了笑,『妳是該被打一打。』
慧孝笑了起來,吐了吐舌頭。


「學長。」她說,「你一直有種親和的氣質,會讓人想親近。」
『妳過獎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剛認識學長時,我就會不由自主想跟學長開玩笑呢。」
『是啊。』我說,『那時妳說穿黑色毛衣是想為逝去的戀情戴孝。』
「沒想到學長現在還是具有這種親和的氣質。」她笑了笑,
「像海一樣。」


『海?』我很驚訝。
「嗯。」她點了點頭,「在我的想像裡,海就具有這種特質,會讓人
 想親近。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很喜歡海吧。」
『妳將我比喻成海,我很榮幸。』我說,『謝謝。』
「學長不要客氣。」慧孝說,「其實我一直很羨慕蕙婷學姐。」
『為什麼羨慕她?』


「《菜根譚》中有一句:魚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鳥乘風飛,而不知
 有風。魚只有在水中才能悠哉地游,但魚卻忘記自己置身於水中。
 鳥只有在風中才能自在地飛,但鳥卻不知道自己的四周有風。」
『幾年不見,沒想到妳竟然變成哲學家了。』我笑了笑。
「不敢當。」她笑了笑,「學姐就像魚和鳥,而學長就像水和風。只要
 學長在身邊,學姐就會很快樂,快樂到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快樂。」


『真的……』我說,『是這樣嗎?』
「嗯。」慧孝點點頭,「所以學長和學姐一定可以天長地久。我是
 這麼相信,並且期待著。」
我注視著慧孝,她臉上雖然帶著笑,但神情很認真。
「學長。」慧孝拉了拉我的手臂,「我們過去拍照吧。」
一群以前的大學同學正起鬨著要拍照,我跟慧孝便擠進去合照。


賓客走得差不多了,我也得走了,還得趕回台南呢。
「坦率的蔡學長。」蚊子叫住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這裡不方便,到靜一點的地方說。」
「妳是新娘耶。」蒼蠅說,「不要隨便亂跑。」
「我一不隨便、二不亂跑,我只是跟學長說一下話而已。」
「妳是新娘耶。」蒼蠅又說。
「你跳針了嗎?」蚊子說,「別再囉唆了。」


蚊子不再理會蒼蠅,拉著我走了十幾步,到一扇屏風的後面。
「蒼蠅有時很囉唆。」蚊子笑了笑,「真討厭。」
『既然討厭,那妳幹嘛嫁給他?』我也笑了笑。
「學長一定沒聽過一句話。」
『哪句話?』
「喜歡就是不討厭,愛就是連討厭的時候都喜歡。」
『嗯。』我說,『好像有道理。』


「學長。」蚊子問,「你愛蕙婷學姐嗎?」
『啊?』我嚇了一跳,臉上也瞬間發熱。
「愛不愛?」
『這……』我臉上越來越熱,耳根一定也紅了。
「愛就愛,不愛就不愛。男生應該要坦率。」
『愛。』
我脫口而出後,臉上便不再發熱,反而覺得有些悲傷。


「學長。」蚊子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
「喜歡一個人的勇氣,就會讓自己變得巨大。」
『我……』我說,『我真的可以變巨大嗎?』
「學長。」蚊子笑了笑,「加油。」
然後蚊子又拉著我走回蒼蠅旁邊。


回程的車上,我不斷想著今天看到的人、聽見的話。
我是該振作了,不可以失志。
雖然往往都是環境改變人,人改變不了環境,但是……
我還是想成為大海。


2009年到了,這一年或許會變好吧。
不過老闆說了,今年沒有年終獎金、也不辦尾牙。
我才來這家公司不到半年,所以沒有立場抱怨或多說些什麼。
不過我覺得,公司沒有裁員而且還付得出薪水就該偷笑了。
像我有個同學,連續被兩家公司裁掉,他幾乎快抓狂了。
我很擔心他會自己裁掉自己,也就是自裁。


農曆春節前夕政府發了消費券,每人新台幣3600元。
說是要振興經濟、促進消費。
要振興什麼促進什麼都無所謂,反正這是我除了月薪外唯一的收入。


很多沒人性的公司都趕在過年前裁員,想省下年終獎金這部份。
稍微有點人性的公司,過年前還是會給你年終獎金,
然後含著眼淚叫你要多多保重身體、好好照顧自己。
因為過年後就看不到你了。
而我過完年後還可以上班,真是感恩。


元宵節那晚,我去逛了燈會。
說來慚愧,6號美女的生日是元宵節,但我從未跟她一起去逛燈會。
因為她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而燈會的人潮總是洶湧。
今年我特別想念6號美女的眼睛,便想去看看燦爛奪目的花燈。
花燈果然很燦爛,但卻奪不了目。
因為6號美女的眼睛,依然是全台灣最漂亮的花燈。


元宵節過後五天,是2月14西洋情人節,這天是星期六。
我心血來潮上了BBS,反正今天是假日,而我也沒地方去。
這兩年這個BBS站更冷清了,同時在線上的人數,不會超過五個。
結果我又遇見sexbeauty,便跟她丟丟水球。


sexbeauty說她剛被裁員,現在正準備要考試當空服員。
『為什麼想當空服員?』我的水球。
「你忘了嗎?」她的水球,「你說過像我這種念經濟的人,應該去當
 空服員,這樣台灣的經濟就可以起飛了。」
『不好意思,以前年輕時很白目,請妳不要介意。』


要不是當初賴德仁用我的ID丟sexbeauty水球,我也不會認識她。
那是1998年的事了,距離現在已超過10年。
如今這個BBS站幾乎已成為歷史的塵埃,我之所以偶爾會上線,
只是因為這裡是故鄉的海邊。但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她還會在?
尤其像今天這種日子,她應該在外面抱著好幾束鮮花吃大餐才對。
「因為我不是什麼性感美女,我只是恐龍,而且很大隻。」她說。


其實我並沒有很驚訝,因為在BBS上這樣的人很多。
而且賴德仁也曾經告訴我,他聽說sexbeauty是恐龍。
果然sexbeauty接著說,因為寂寞、因為想吸引異性跟她聊天,
所以才取了「性感美女」這種暱稱。
後來有人知道她的外貌不好看,一傳十、十傳百,漸漸沒有人理她。
在BBS上看到她卻不躲開她的人,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
也只有我,從不戳破她明明沒男朋友卻假裝有很多男朋友的謊言。


『可是我以前也常丟了水球就跑。』我說。
「那不一樣,你只是白目。如果你想躲開我,你可以封鎖我的ID,
 或是乾脆完全不理我。但你都沒有這麼做。」
她說的沒錯,以前我常常在等待6號美女的過程中遇見sexbeauty,
但即使百般無奈、即使不耐煩,我還是會回她水球。
我可以完全不理她啊,為什麼我沒這麼做?


「給個建議吧。」
『什麼建議?』
「一隻超過30歲的恐龍,被裁員了,找不到新工作,又沒有人理她。
 你認為她應該怎麼辦?」
『去看海吧。』我說。


「嗯。我很幸運在這裡看到了。」
『在這裡?』
「因為你就是海呀。」
『什麼?』
「你一直是個溫柔的人,很有包容力,就像海一樣,不管清水或渾水
 都會接受。所以你並沒有拒絕我這隻恐龍呀。」
『我真的像海嗎?』
「嗯。而且是白目的海。」


雖然很榮幸,但我還是不能認同我像海這種說法。
我只知道我很想做一件事。
我想去看海。


隔天下午四點半,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雨聲。
冬天的雨,光用聽的就覺得冷。但我還是想去看海。
我穿上雨衣騎車到黃金海岸,下了車,站在堤防上,眺望著海。
海確實承受了很巨大的能量,但我相信海會越來越大。
因為氣候暖化,海平面上升。
只要我保持一顆溫暖的心,那麼心裡面的海,也會變大吧?


我走進沙灘,朝海的方向走,因為我想離海更近。
我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衝動,便把雨衣脫掉。
仰起頭、閉上雙眼、張開雙臂,放任雨水淋濕全身。
我已經乾涸很久了,我需要很多很多水分。
只有水分,才能讓池塘變成大海。


6號美女,妳知道嗎?
現在我感覺身上滿滿的都是水分。
雨過天青後,妳會變成彩虹;
而我,或許有機會成為大海。


情人節過後一個月,剛好是三月份第二個禮拜六。
這天晚上要睡覺前,突然想起現在是風鈴花的花季啊,
而且搞不好已接近尾聲。
上次看到風鈴花盛開是剛退伍的時候,算了算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這實在太可怕了。
果然到了一定年紀若去計算到底是幾年前的往事,是件殘忍的事。
決定了,明天去看看風鈴花吧。


但我在半夜裡突然被手機的響聲吵醒。
啊?生產線出狀況了嗎?
定了定神,才想起我早已離開南科和竹科,不禁苦笑了一下。
來電顯示「賴德仁」,這麼晚了搞屁啊。


『喂!』我火氣很大。
「你睡了嗎?」賴德仁問。
『你說呢?』
「你當然是睡了啊,只是被我吵醒而已。」他竟然笑了。


『幹嘛?』
「剛剛印表機竟然列印出幾張紙。」
『所以那才叫印表機啊!』我火氣又上升。
「問題是印表機的電源根本沒開啊。」
『喔?』我嚇了一跳,『為什麼會這樣?』
「我懷疑是……鬼?」
『有沒有搞錯?』我說,『你跟小倩在一起那麼久,竟然還怕鬼?』
「喂。」


『那你到底要我幹嘛?』
「來陪我吧,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你不會回家嗎?』
「不行啦,有個東西天一亮就得搞定,我不能走。」
『我不想去。』
「拜託啦,你還可以幫我,我快弄不完了。」
『我不想。』
「騎車小心點。我在研究室等你。」
『我不……』
我話沒說完,他竟然掛了電話。


看了看錶,凌晨四點半。
我罵了聲混蛋後,還是乖乖起床下樓騎車。
還好我還留著系館後門的鑰匙,這可是以前當研究生時的必備物件。
我打開系館後門,爬上三樓。
我輕輕拉開研究室的門,躡手躡腳走到最裡面,然後大叫:
『搞屁啊!』


坐在賴德仁位置上的女孩嚇了一跳。
但跟我相比,那一跳不算什麼,我是跳的平方。
因為她竟然是6號美女。
我完全說不出話,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只是呆呆的看著她。


「繡球。」她說。
『…………』
「繡球。」她又說。
『妳……』我開始結巴,『妳好。』
「你不叫我6號美女了嗎?」
『不……這……』我開始語無倫次,『妳好。』


「好吧。」她從桌上拿了個盒子遞給我,「這是給你的。」
『喔?』我楞了楞,還是伸手接過,『謝謝。』
「請小心拆開。」
『是。』
這應該是個郵寄包裹,上面還有郵票,也寫了一些英文字。
我來不及細看,便小心拆開這個包裹。


拆開外面的紙,裡面是個盒子,沒想到打開盒子後,裡面還是個盒子。
再打開裡面的盒子後,又是個盒子。
總共有大、中、小三個盒子,盒子跟盒子間鋪滿了厚厚的泡棉。
最後一個盒子剛打開,第一眼只看見裡面也都是泡棉。
「請小心拿。」她說,「共有七個。」


輕輕撥開泡棉,果然看見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外面也裹上泡棉。
我一個一個拿出來,放在桌上,數了數,剛好七個。
小心撕開第一個拳頭外面的泡棉,當拳頭露出一些紅色時,
我雙手竟然沒了力氣,無法繼續撕開。
「我幫你吧。」她說。


她的手腳比我俐落多了,一下子七個拳頭變成了七顆紅蛋。
但這些紅蛋不只是紅,蛋殼上還畫了一些白色的線條,構成圖案。
而且每一顆的圖案都不一樣。
「去年10月15,也就是台灣時間10月16,我做了這七顆。」
她說,「我寄到你公司,結果被退回來了。」


『抱歉。』
「你是該抱歉。」她說,「因為你沒告訴我,你早已離開那裡。」
『抱歉。』
「這種抱歉說一次就夠了。」


「這七顆分別代表02年到08年的份。」她指著那七顆紅蛋,
「你猜猜看,是否能分辨出每顆所代表的年份?」
『我猜不出來。』我搖搖頭。
「02年和03年,你在當兵,這兩顆畫的是大砲。」
她兩手各拿起一顆紅蛋,然後伸手到我面前,似乎想讓我看仔細。
『好像不太一樣。』我仔細看了看後,說。
「因為一顆畫了飛機,另一顆沒畫。」
『為什麼?』


「02年你剛當砲兵,一定打不準。03年你應該就很準了。」她說,
「所以03年的紅蛋沒畫飛機。」
『嗯?』
「笨。」她竟然笑了,「因為飛機被你打下來了呀。」
『沒錯。』我竟然也笑了,『我榮譽假不是白放的。』


她將02年和03年的蛋輕輕擺在一旁,左手又拿起一顆紅蛋,說:
「04年你在南科,所以這顆我畫了台南的風鈴花。」
我仔細看了看,確實畫了一朵風鈴花。
「05年你在竹科。」她右手再拿起一顆紅蛋,「你猜我畫了什麼?」
『嗯……』其實上面只畫了三個小圓形,『這有點深奧。』
「笨。」她又笑了,「那是新竹的貢丸。」
『確實很像。』我也笑了。


「06年到08年我在芝加哥。」她指著桌上剩下的三顆紅蛋,
「06年我在密西根湖畔想念一個人,所以畫了密西根湖。07年我在
 密西根大道上想念一個人,所以畫了密西根大道。」
06年和07年的紅蛋很好分辨,一個是湖,一個是街景。
最後一顆應該是08年的紅蛋,但卻是最簡單的圖案,比貢丸還簡單。
上面只畫了一個米粒似的圖案。


『這是?』我指著08年的紅蛋。
「眼淚。」
『嗯?』
「08年我特別想念一個人,哪裡也沒去,只掉了一滴眼淚。」她說,
「我說過了,我只會掉一滴眼淚。」
她說完後靜靜注視著我,我也靜靜注視著她。
我們又同時在忍住一樣東西,但這次她失敗了。


「現在可以叫我一聲6號美女了嗎?」
『抱歉。』
「我要聽的不是抱歉。」
『6號美女。』
「是。繡球。」


原來不管過了多少時間、不管曾經離得有多遙遠,
繡球還是繡球,6號美女也還是6號美女。


『我肚子餓了,可以吃這些紅蛋嗎?』我問。
「這些紅蛋已經放了五個月了,你還敢吃嗎?」
『沒關係。』我說,『我們學校的學生很幸福,醫院就在對面。』
「你吃吃看。」她說,「拿起來的時候請小心。」
『啊?』我剛拿起02年的紅蛋,便嚇了一跳,好輕。
「上色之前,我把蛋黃跟蛋白都抽掉了。」她笑了笑,
「這是給你早晚三炷香用的。」


『妳好厲害。』我說。
「不說天理難容了嗎?」
『嗯?』
「我長得漂亮個性又好、心地善良又正直、又考上研究所、又會
 烤蛋糕、又會畫畫,這難道不是天理難容嗎?」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真是天理難容啊。』
「我也這麼覺得。」
然後我們都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聽說你手機換了?」
『是啊。』我點點頭,『我也聽說了。』
「嗯?」
『啊?』我突然醒悟,『抱歉。』


「你是該抱歉。」她說,「因為你沒告訴我,你的手機換了。」
『抱歉。』
「這種抱歉也是說一次就夠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手機號碼幾號?」她拿出手機。
我念出那十個號碼,她低頭按著鍵,三秒後我手機響了。


「請接聽。」她說。
『是。』我按了接聽鍵。
「請轉過身。」她轉身說。
『是。』我轉身背對著她的背。


「喂。」電話裡的聲音很輕,「請問是繡球嗎?」
『是的。』我的聲音也放輕,「妳是6號美女嗎?」
「嗯。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我一直忍住的東西,在這時卻失敗了。


她掛上電話,我也掛上電話。我們同時轉身。
然後我看到窗外的天色,天似乎微微亮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芝加哥好玩嗎?』
「嗯。」她點點頭,「芝加哥很美。」
『下次請別去那麼久。』
「我不會再去芝加哥了。」
『那就好。』
「我下次去的是紐約。」
『啊?』
「開玩笑的。」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不會再有下次了。」
『謝謝。』
「不客氣。」她說,「我想去看風鈴花。」
『嗯。』


我們走出系館,天已經亮了。
我騎車載她到東豐路,風鈴花正盛開。
『太好了。』我突然覺得很感動。
「嗯。」
『上次我們一起看見風鈴花的時候,已經是……』
「不要去算。」她笑了笑,「總之春天終於來了。」


上次我和6號美女一起看見風鈴花,是2000年的事。
01年雖然也來,但那時風鈴花還沒開。
04年我雖然看見了風鈴花,但那時6號美女不在身邊。
隔了這麼多年,春天終於真正來臨。


6號美女說她昨天早上剛回台灣,時差還沒調回來。
昨晚帶了包裹坐晚上11點半的車來台南,上車前撥了電話給賴德仁。
凌晨三點40左右到了台南,賴德仁去車站接她。
「然後他就騙你印表機出問題了。」她說。
『沒想到他竟然編了這種理由。』
「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她笑了笑,「你竟然相信才值得大驚小怪。」
『說的也是。』我搔了搔頭。


從地上落下的風鈴花數量來看,風鈴花已開始飄落,花季進入尾聲。
「你在想什麼?」6號美女問。
『我想接住一朵落下的風鈴花。』
「想許願嗎?」
『嗯。』
「你想許什麼願?」
『變成大海。』我停下腳步。


『6號美女。』
「是。繡球。」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再給我一次變成大海的機會嗎?』
「我介意。」
『啊?』
「因為你一直都是大海,不需要變。」
『可是……』


「繡球。」
『是。6號美女。』
「電影好不好看,不是電影自己說的,是看電影的人說的。」
『嗯?』
「所以你是不是大海,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
我沒回話,轉頭看著6號美女。


「你從未想過進入我的生命,你只是靜靜支撐我的生命本身。」她說,
「就像大海不會進入鯨魚,只是支撐著鯨魚一樣。」
『我……』
「你讓我完全保有自己、你讓我可以自由自在、你讓我可以任性。
 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放心去美國。」
『放心?』
「因為我相信不管過了多久,你都會在,像大海一樣。」她說,
「即使不去看大海,大海始終存在,不會不見。」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在嗎?」
『我當然在。』
「那麼對我而言,你就是大海呀。」她笑得很開心,
「繡球,你一直、一直是我的大海呀。」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一起吧。」
『嗯?』
「我們一起長命百歲吧。」


我看著6號美女閃爍發亮的眼神,整個人便滿滿的都是水分。
是啊,也許對別人而言,我只是一座小池塘。
但因為6號美女,我卻成了大海。


雖然不會精湛劍法,但只要是用來守護愛人的劍,就會是最強的劍。
即使並沒有太多水分,但只要是用來守護愛人、支撐愛人,
那就會是大海。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真的嗎?』
「我和你一定會天長地久。」
『這次我真的相信了。』


我和6號美女沿著長長的路漫步,這條路真的很長。
就像我們之前走過的,或是未來即將走的,長長的路。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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