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清蓮

      


我全身趴在草地,正要掙扎時,有一股力量拉住我右手臂扶我起身。
「你沒事吧?」李君慧問。
『沒事。』我把口中的草屑吐出。
「你離開地球很久了嗎?」他笑了笑,「不然幹嘛急著親吻地球?」
我沒回答。急忙摘下眼鏡,用衣袖擦了擦,再重新戴上。
然後四處張望,只見一群男女往同一個方向前進。


『那個女孩呢?』我問。
「什麼女孩?」
『剛剛在我後面的女孩。』
「我沒注意。」他問:「是她推你下車嗎?」
『不是。』我換個方式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
「一個什麼?」


我完全答不上來。
難道我要問: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皮膚白皙的女孩?
但這就是我腦海中她的影像,在我所有看見她的日子裡,
她的樣子就是如此。
我知道她現在的樣子一定不同,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變成什麼樣?


「喂。」李君慧搖了搖我身子,「你是不是撞到頭了?」
『我很清醒。』我說。
是的,我很清醒,我不會聽錯,何況「下車小心」我聽了100多次。
雖然由聲音來判斷一個人的誤差很大,但她說下車小心時的語氣……
沒錯,那就是她的口吻,只專屬於她的口吻。


「這樣有幾隻手指頭?」李君慧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啊晃。
『別吵啦。』
「到底幾隻啦!」他的手指還在晃。
『淡水再過去。』
「什麼?」
『三芝!』


我說完後撇下李君慧,往前快跑想找到她,畢竟我應該認得她。
「喂!」李君慧大叫,「你是工作人員,要幫忙拿東西啊!」
我只得停下腳步,不情願地走回,然後到車上搬東西。
「你還好吧?」蕭文瑩在車上問。
『還好。』我抱起一箱礦泉水,準備下車。
「下車小心。」她說。
沒錯,同樣一句下車小心,聽起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這次聯誼的男女共分成七組,每組十人,男女各半。
我、李君慧和蕭文瑩都是工作人員,工作人員不在分組名單內。
工作人員共有九人自成一組,勉強可算第八組。
我們得先整理中午要烤肉的物品,大致弄完後再回到團體中。
等我們加入團體時,大家似乎已經玩開了,歡笑聲此起彼落。


我打算從第一組開始,仔細察看每一組的每一個女孩。
光明正大地盯著女生看是很不禮貌的,而且會讓女生覺得不舒服,
我只得偷偷地打量每一個女孩。
不過我並不是可以閒在旁邊觀察女孩,我得準備遊戲節目的道具,
得隨時注意場上的氣氛,也得加入遊戲一起玩。
所以沒辦法靜下心來比對每個女孩和腦海中梔子花女孩影像的差異。


雖然如此,我並不慌張,我相信一個一個慢慢來,總會比對成功。
沒想到竟然玩一個會在臉上抹麵粉和塗顏料的遊戲,
多數女孩的白淨臉龐在這個遊戲中染上了色彩。
有些女孩搞不好連她父母都已經認不出來,那我還認個屁。
『這遊戲到底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我不禁咒罵。
「你。」李君慧說。


遊戲時間結束後,女孩們紛紛跑去洗臉,太好了,洗乾淨一點啊。
接下來就是分組烤肉的時間,所有女孩都會圍在七組烤肉架旁。
我把工作人員這組的火快速升起,生完火後我便離開。
「蔡修齊!」李君慧大叫,「先把臉洗一下吧。」
沒錯,我現在的臉上沾滿麵粉的白、顏料的紅與黃、生火後的黑。
不洗乾淨的話可能會嚇到她。


我趕緊把臉洗乾淨,五官已經不帥了,起碼要乾淨吧。
我走到阿忠所在的第一組,假裝關心生火狀況,實則偷瞄每個女孩。
『嗯。』我站起身,『你們這組沒問題。』
「什麼叫沒問題?」阿忠說,「連煙都沒有啊!」
『有火才會有煙,你們根本沒生起火,怎麼會有煙?』我說,
『所以當然沒問題啊。』
「你還說沒問題!」阿忠大叫,「你到底是不是來幫忙的?」
『我是來關心的。』我趕緊走開,『不是來幫忙的。』


我走到第二組,蹲下察看一會,便站起身。
『再搧點風,應該就可以了。』我說,『不過現在先慢著搧。』
「為什麼?」班上同學問。
『因為如果煙太大,就看不清楚了。』
「什麼?」
我沒答話,只是繞著木炭堆走一圈,剛好逐一掃過這組的五個女孩。
『現在可以搧了。』我又立刻走開。


第三組和第四組也沒有她,我開始有些慌亂。
才剛走到第五組便聽見歡呼聲,小偉所在的第五組,火已經生起了。
『恭喜恭喜。』我說。
我繞著木炭堆走,走到第四個女孩面前,不禁停下腳步。
「喂。」小偉說,「你要提供你的小腿來烤嗎?」
我只得退開,壓抑住劇烈的心跳,慢慢走回工作人員小組。


感謝老天,我應該找到她了。
很抱歉,我有時在考試前書唸不完時,咒罵了您幾聲。
但我不是故意的,心地也不壞,只是嘴巴快了點。
謝謝您不計較,還能讓我跟她重逢,謝謝。
我真的很感謝,請讓我拜。


「你確定你沒撞到頭?」李君慧拍了拍正跪著的我。
『真的沒有啦。』我站起身。
我可能太激動了,我需要冷靜、需要思考、需要推論。
剛跟她視線相對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應該有兩秒鐘吧。
那時我的眼神一定瞬間迸出燦爛的光芒,搞不好可以照亮整個宇宙。
可是她的眼神看起來似乎沒什麼變化。


也許她跟企管一的活動公關一樣,只覺得我面熟,但認不出我。
然而如果她認不出我,大概會有兩種可能:
一是她已經忘了我;二是其實她並不是她。
不管是哪種可能,都很要命啊。


我將視線朝向20公尺外,第五組的她。
身高大約165公分,穿著白色長袖襯衫、藍色牛仔褲,很輕便的打扮。
高中時的她戴著銀色金屬框眼鏡,但現在的她沒戴眼鏡。
去掉眼鏡的阻隔,眼窩會顯得較深,五官也會因而較為立體。
如果一個女孩從未戴眼鏡,有天她突然戴上眼鏡,辨識度應該很高。
但如果女孩始終戴著眼鏡,有天突然拔下眼鏡,辨識度就沒那麼高了。


高中時她的頭髮從未過肩,但現在她頭髮長了,髮梢還有燙過的痕跡。
在穿著上,我只看過她穿高中制服,從未看過她穿其他衣服。
那條像深藍色溫柔海洋的裙子我印象深刻,但她現在穿的是長褲。
因穿著而散發出的氣質,高中制服和休閒裝扮也會有些許不同。
至於她的身高,我完全沒概念,因為以前的她始終是坐著的。
考慮眼鏡、頭髮、穿著、氣質、身高等因素已有明顯差異,
再加上十個月沒見這個不確定因素,我對她的確認度或許沒有100%,
但應該有85%吧。


『蕭文瑩同學,妳的名字真好聽。』我說,『而妳名字好聽的原因,
 不是因為三個音都是平聲,而是因為妳的名字真的是很好聽。』
「你想幹嘛?」蕭文瑩很納悶。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讚美妳的名字而已。』
「你到底想幹嘛?」蕭文瑩的眼神充滿戒備。
『穿白襯衫的那個女孩……』我遙指第五組的她,『請問她叫什麼?』


「你是說李白嗎?」蕭文瑩看了一眼我指的方向。
『李白?』
「是呀。班上的同學都叫她李白。」
原本我想追問她的真名,但隨即想到問到真名也沒用,
因為我本來就不知道她的名字。


『妳知道她高中唸哪裡嗎?』
「不清楚。」
『她老家在哪裡?』
「不知道。」蕭文瑩說,「你要不要順便問她爸爸是做什麼的?」
『我幹嘛問她爸爸是做什麼的?』
「那你幹嘛問她高中唸哪裡?」
『我……』
「你想知道什麼,直接去問她呀。」


說的也是。我可能太緊張了。
決定了,直接走過去第五組,然後跟她聊幾句就什麼事都搞定了。
「你要去哪裡?」李君慧問。
『我吃飽了。』我說,『想隨便走走。』
「你吃飽了?」他很驚訝,「東西都還沒烤熟啊!」
我沒心思理他,邁開腳步,往第五組的方向前進。


才走了一半,腳步便牢牢釘在地上,不再往前。
她正跟幾個同學聊天,有說有笑,氣氛似乎很融洽。
如果我就這麼殺進去認親,會不會太唐突?
還是等一下好了,等她有空檔,我再過去跟她說說話。
沒想到她像是掉在地上的糖果,周遭自然就會聚集一些螞蟻。
我等了十幾分鐘,始終等不到她獨自一人的空檔。


就這麼站著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感覺有一些目光正投注在我身上。
雖然不滿自己的膽怯,但始終鼓不起勇氣向前,只好先撤退再說。
「你終於回來了。」李君慧說。
『喂,別光顧著餵蕭文瑩,也給我一片肉吧。』我說。
「你不是吃飽了?」
『誰說我吃飽了?』我大叫,『我都還沒吃耶!』
「你……」李君慧指著我,說不出話。


「別理他。」蕭文瑩說,「他現在魂不守舍。」
「會不會是撞到頭的關係?」李君慧問。
「應該不是。我猜他只是白目而已。」蕭文瑩問:「他平常白目嗎?」
「非常白目。」
「那他現在很正常。」蕭文瑩笑了。
「原來如此。」李君慧也笑了。
喂,我就在旁邊耶。


我一邊吃烤肉,視線不時朝向第五組。
沒想到她的人緣真好,不管是同性緣或異性緣,因此身邊總是有人。
肉已經烤得差不多了,烤肉結束後是自由活動時間,但我得收拾殘局。
如果再不跟她說話,恐怕就沒什麼機會了。


『李君慧。』我說,『借一點你的天賦來用用。』
「什麼天賦?」
『就是會讓女生莫名其妙喜歡你的天賦。』
「我哪有這種天賦。」李君慧說。
『你當然有。』我說,『不信的話你問蕭文瑩。』
「你果然很白目。」蕭文瑩瞪了我一眼。


我一鼓作氣走到第五組,不管她正跟人聊天,我直接站在她面前。
『妳長得很像我高中時認識的女孩。』我說,『請問妳認識我嗎?』
「蔡修齊。」小偉笑了起來,「沒想到你竟然用這麼老梗的話搭訕。
 你為什麼不乾脆說她長得很像你以前的女朋友。」
「或者說:妳長得很像我下一任的女朋友。」有個女孩跟著笑。
其他人也都笑了,而她只是面露微笑,沒有回話。
確認度85%下修成80%。


『不好意思。』我應該臉紅了,『請問妳是混血嗎?』
「這句話有創意。」小偉說,「刮目相看喔。」
「她是混血沒錯。」剛剛說話的女孩說,「是仙女跟凡人的混血。」
『妳這話說的好,給妳拍拍手。』我竟然還給那個女孩鼓勵。
而她依然面露微笑,笑容比上一句問話時明顯,但她還是沒回話。
確認度80%下修成75%。


『可以再問妳問題嗎?』我的臉更紅了。
「可以。」她終於開口。
『請問妳老家在哪裡?』
「我是台中人。」她回答。
確認度75%下修成……


『抱歉。』我整顆心往下沉,沉到無底深淵,『打擾了。』
我轉身走回,腳步有氣無力。
如果她是梔子花女孩,那麼她跟我一樣是南部人。
既然她是台中人,那就表示我認錯人了。
也許是老天跟我開了個玩笑,但這玩笑應該是善意的。
祂一定知道我很思念梔子花女孩,
於是安排一個外表很相似的女孩讓我解解相思之苦。


烤肉結束了,各組也都分別帶開去欣賞風景,我則專心收拾殘局。
『水庫旁有座涼亭的視野不錯,你帶蕭文瑩去逛逛。』我對李君慧說,
『這裡我來收拾就行了。』
「這樣不好意思啦。」他說。
『趕快去吧。』我說,『有機會就要把握,不然只能空相思,到最後
 以為重逢了,結果卻是認錯人。』


「應該是撞到頭沒錯。」蕭文瑩說。
「嗯。」李君慧點點頭,「回去我再觀察他幾天。」
「情況不對的話要送醫院。」
「我知道了。」
喂,不要再把我當空氣了。


我把東西該丟的丟、該收的收,大致整理完畢。
去水庫旁走走吧,既然來了,帶著破碎的心去看看一大片水也好。
我獨自走著,快到那座涼亭時,在路旁發現了矮梔子叢。
梔子叢裡開出了幾朵白色的梔子花。
是啊,現在是春末,剛好是梔子花開始綻放的時節。
可惜梔子花開的不是時候,起碼不該是現在。
這只會讓我觸景傷情而已。


這座涼亭是方形的,可以俯視水庫,空間很大,而且有兩層樓。
第一層有幾個遊客正在泡茶,沒想到第五組的人也在。
我有點尷尬,悄悄爬上階梯到第二層。
我坐在石椅上望著被群山環繞那一大片清澈碧綠的水,
雖說曾經滄海難為水,但眼前的景致還是會讓人聯想到滄海。
親愛的梔子花女孩啊,如果妳是滄海,
那麼我該去哪裡找另一大片水來取代妳呢?


涼風徐徐,吹得我眼皮沉重了起來,我背靠著石柱,開始打瞌睡。
「同學。」
恍惚間聽見有人叫我,我半睜著眼,只見一團模糊的白。
揉了揉眼睛,這團模糊的白逐漸變成清晰的白襯衫。
我看清楚了,竟然是第五組的那個偽梔子花女孩。
我瞬間清醒,背部彈離石柱,整個人坐直。


「抱歉。」她說,「吵醒你了。」
『我……』我一定臉紅了,『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烤肉時有很多人在場,我不好意思多說什麼,請你別介意。」
『不。』我搖搖手,『是我太唐突,希望妳別見怪。』
「我只是覺得納悶而已。」她說。
說完後她微微一笑,這笑容似曾相識。


這個偽梔子花女孩會讓我心裡立刻選擇形容詞,我選的是清秀。
以外貌而言,她是屬於讓我60%心儀的女生。
多少%並不是重點,即使她的外貌讓我100%心儀,
但只要她不是梔子花女孩,那麼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


「烤肉時聽他們叫你蔡修齊。」她問:「是修身齊家的意思嗎?」
『這是官方的說法。』我說,『一般說法是,頭髮亂了走進理髮院,
 老板問你:想剪什麼髮型?你便回答:只要修齊就好。』
「原來如此。」她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這麼健談。」
我原本想接劍潭就在士林旁邊,但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那妳呢?』我問:『聽說妳的綽號叫李白,妳很會寫詩嗎?』
「中學的國文課本在介紹李白時,開頭不是都會寫:李白,字太白,
 號青蓮居士……」
『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妳的同學跟我一樣,都覺得妳的膚色
 太白,太白太白,所以叫妳李白。』


「是嗎?」她有點疑惑,「這我倒沒想過。」
『難道不是這個原因嗎?』
「不是。」她搖搖頭,「因為我就叫李清蓮,只是清是清朝的清。」
『啊?』
「就是這麼簡單。」她笑了笑。
其實猜錯她的綽號由來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


「我可以坐下嗎?」她問。
『抱歉。請坐。』我往右挪了一點,讓可坐三個人的石椅空曠些。
「謝謝。」她在我左側50公分處坐下。
我們相隔的距離差不多是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突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梔子花女孩那晚,我和她也是隔著這種距離。
連相對位置也沒變,我坐在她右側、她坐在我左邊。


剛剛她喚醒我時,我坐著仰視她、她站著俯視我,
這是我和梔子花女孩從未有過的視線相對角度。
所以我並不會因而聯想起跟梔子花女孩相處時的情景。
但現在我盯著她正望著湖面的側臉,那晚的情景卻浮現在眼前。
我甚至可以隱約聽到當時公車行進的聲音。
原以為我已淡忘那晚的情景,沒想到卻在此時重播,而且是如此逼真。


「這裡的視野真好。」她面對著湖面。
『是啊。』我說,『天氣好時,幾乎可以將半座水庫盡收眼底。』
「現在的天氣算好嗎?」
『嗯。』我點點頭,『今天天氣很好。』
「那我們真的很幸運哦。」
『第三句了。』
她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而且是很開心的笑。


眼鏡、頭髮、穿著、氣質、身高等等或許會改變,
但我和梔子花女孩互動的感覺是不會變的,也忘不了。
我身旁的這個女孩,應該就是梔子花女孩沒錯啊。
到底是哪個部分出錯呢?


『妳老家真的在台中?』
「嗯。」她點個頭,「高二時因為父親調職到南部的關係,我便轉學到
 南部唸高中。不過上大學後,父親又調回台中了。」
我想起來了,梔子花女孩曾跟我開玩笑說:
「因為我父親是台中人、母親是美濃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那麼她……


我心跳瞬間加速狂飆,鼻子也彷彿聞到一股梔子花的香氣。
但我已分不清到底是現實中的梔子花香氣?
還是記憶中的梔子花香氣?
我只覺得這股花香很濃郁,好像眼前正綻放著梔子花。


「你是不是聞到花香?」
『嗯。』我點點頭。
「是梔子花哦。」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我不禁站起身,回到最熟悉的角度,站著看坐下的她。


『請問妳是混血嗎?』
「我不是混血。」她笑了,「我只是貧血。」


我楞楞地看著她,眼角竟然開始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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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h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