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聽過一部日劇描述聾啞畫家愛上一個女生的故事?』
「我知道。」
『那部日劇的名字?』
「跟我說愛我。」
『好。』我清了清喉嚨,『愛妳。』
QQQ
認識她的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在一大片水中游泳,也許是湖也許是海,我無法辨別。
四周一團漆黑,而我只是游,卻怎麼也游不到岸邊。
然後我醒了。
清醒一分鐘後,我莫名其妙想起她的眼睛。
好像是沒什麼邏輯性的夢。
不過我很清楚夢裡的感覺,沒有驚慌與恐懼,只有放鬆與平和。
我甚至覺得如果夢境持續下去,最後我溺水了,我可能也會微笑。
一個禮拜後,我在MSN收到她傳來的訊息:
「明天下午四點,在我家巷口碰面。可以嗎?」
『好。』
我立刻回。既沒訝異,也沒猶豫。
雖然腦子裡曾閃過一個問號:她怎麼會知道我的MSN帳號?
但不到兩秒就有解答。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D一定經過C與B,才會碰到A。
隔天下午我提早三分鐘到達,站在巷口面朝著她家樓下,等她出現。
手錶看了四五次,抬頭看那棟公寓六七次,左右來回走了八九趟,
等了十分鐘。
「我在你後面。」
我聞聲轉身,看到她。
『妳不是從妳家下來?』我很疑惑。
「我有說要從我家下來嗎?」
『妳是沒說。可是約在妳家巷口,妳應該會從家裡出來才對。』
「如果約在校門口,一定要從學校內出來?不能從外面到校門口?」
『這樣講有道理。』
「如果約在車站前,一定要從車站內出來?不能從外面到車站前?」
『嗯。也對。』
「如果約在餐廳門口,一定要從餐廳裡出來?不能從外面到餐廳?」
『妳還沒說完?』
「說完了。」她說。
然後她轉身就走。
我看著她一直往前走,沒停下腳步,也沒回頭。
她的背影離我10公尺……20公尺……30公尺……
我拔腿往前追,跑到她左後方一步時減緩速度變為走。
她依舊沒停下腳步,也沒轉頭看我,只是向前走。
她走路速度算快,而且抬頭挺胸。
我調整我的速度,始終保持在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
走了五分鐘,她完全沒開口,也沒減緩速度。
我越來越納悶,但只能跟著走,維持跟她一樣的速度。
苗頭不對,已經十分鐘了。
『請問……』我終於開口,『妳要去哪裡?』
「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終於開口,速度也稍微減緩,我便趕上她,與她並肩。
我跟她並肩走著,沒有交談,又走了五分鐘。
『妳想去的地方是哪裡?』我忍不住問。
「你問題好多。」
『好多?我才問一個問題而已啊。』
「最好是。」她的臉略往左轉,「妳不是從妳家下來?妳還沒說完?
妳要去哪裡?妳想去的地方是哪裡?你總共用了四個問號。」
『其實是五個問號才對。還要加上一個:好多?』我說。
「你知道就好。」
『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包括為什麼妳要用走的?』
「我想用走的,不可以嗎?」
『可以。』
在她左後方一步時,我的視線只能掃到她部分臉頰;
跟她並肩走時,偶爾瞄一下,可以看到她左臉側面。
當她終於開口說話時,雖然腳步沒停,但她的臉會略往左轉,
算是回應在她左邊的我。
於是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額頭、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與臉頰的線條,直線俐落弧線優雅。
這些線條所勾勒出的四分之三側面,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那種美很豐富,也很立體,像一片翠綠的山丘上有湖有樹有花有草,
淡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白雲,秋天午後的陽光灑滿整片山丘。
她的側面充滿未知;正面雖美,但視線容易集中在她的眼睛。
而她的四分之三側面,是她最美麗的樣子。
『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不騎機車呢?』我又問。
「你的問題,問得太晚。」
『太晚?』
「嗯。因為已經到了。」
她終於停下腳步。
我也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星巴克到了。
她點抹茶、我點咖啡,我們在星巴克二樓窗邊面對面坐著。
『我很訝異妳會在MSN留訊息給我。』我說。
「初識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半年才可能主動聯絡。」
『那我又破妳記錄了。』
她不想回話,直接轉頭朝向窗外。
『我生性比較白目,妳不要介意。』我說。
「你確實白目。」她把頭轉回,「但我很容易因為你白目而生氣。」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聳聳肩,「平時我不是這樣。」
『那妳平時是怎樣?』
「溫柔、文靜、體貼、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妳有參加高階幽默感訓練班?』我說。
她馬上將頭轉向窗外,但隨即又轉回。說:
「我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看來我得改掉白目,這樣妳才不會常常生氣。』
「你很難改了。那就是你的樣子。」
『那妳的樣子呢?』
「溫柔、文靜、體貼、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我忍住回話的衝動,卻忍不住笑。
但我一開口笑便覺得後悔,沒想到她看見我笑也跟著笑。
而且是很自然、很燦爛的笑容。
從沒看過像她那樣的笑容,勉強形容的話,我會用乾淨。
乾淨有點像無邪,但又不盡然,她的笑容很乾淨,清清爽爽。
會讓人聯想到白雪公主。
而且她笑容最美的部分,是種抽象意義上的美,
也就是說,看到她的笑容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
『妳很適合笑,為什麼妳不常笑?』
「我常笑呀。」
『但我是第一次看到妳這麼燦爛的笑容。』
「初識的朋友,我通常幾分鐘內就對他們這樣笑了。」
『可是我要一個禮拜耶。』
「所以你又破記錄了。不過卻是很遜的記錄。」
『妳之前說:初識的朋友,最快也要兩三個月才可能笑一下?』
「那是笑一下,跟燦爛的笑容不一樣。」
『笑還有分?』我很納悶。
「對初識的朋友,燦爛的笑可能代表禮貌、善意、隨和。而笑一下,
代表心防打開。」
『妳對我的心防,會不會太早打開了?』
「你的白目,會不會太嚴重了?」
『抱歉。』我笑了笑,『真的要改。』
「你改不掉了。」她說,「你還是專心喝咖啡吧。」
窗外是酷暑,午後四點多的陽光灑了幾點在桌上。
這裡是初秋,冷氣趕走了燥熱,帶來了清涼。
我和她面對面坐著,偶爾交談,但沒有一定得交談的壓力。
偶爾都看著窗外,不是為了逃避交談,而是享受寧靜。
錯覺往往發生在人最不經意的瞬間。
就像現在,我覺得我們是相戀已久的戀人在午後的咖啡館喝咖啡。
當意識到我和她是初識,就得集中注意力弄醒自己甩開這種錯覺。
可是一旦集中注意力,精神反而會變得恍惚。
又回到我和她已經相戀許久的錯覺。
『請問妳今天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嗎?』我問。
「你的問題,總是問得太晚。」
『又是太晚?』
「因為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走吧。」
我們離開星巴克,再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要走20分鐘。
我和她並肩走著,我在她左手邊。
為了欣賞她的四分之三側面,我很努力找話題說話。
我甚至連白貓掉下水,黑貓救白貓上來,白貓對黑貓說了什麽?
這種冷笑話也講。
「白貓說了什麽?」她問。
『喵。』
她愣了一下,然後閃過一抹笑,笑容真的很像閃一下就停的閃電。
『請問剛剛那是笑嗎?』我問。
「不。是臉抽筋。」
她笑了起來,是那種燦爛的笑容,
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的笑容。
走去星巴克的20分鐘,時間很漫長;
從星巴克走回來,20分鐘咻一下就過。
時間很敏感,在愉快的氣氛中,總是跑得飛快。
一晃眼,已回到她家樓下。
『所以妳今天找我出來,只是請我喝咖啡?』我問。
「嗯。謝謝你那天的幫忙。」
『一杯咖啡就打發了?』
「我還免費奉送好幾次燦爛的笑容耶。」
『嗯。』我點點頭,『那確實很夠了。』
她笑了一下,轉身拿出鑰匙打開鐵門。
然後再回頭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小心騎車。」她說。
那一刻,好像有某種花朵的種子從石頭縫隙裡蹦出,
向著天空發芽。
4.
經過幾次打她手機只為了想說說話,而她過了一段時間才回撥,
或回撥時我已不方便跟她說話,
我開始感受到不一樣了。
中年的生活和學生時代明顯不同,起碼比較容易認清現實。
重逢的衝擊曾讓我短暫跳離現實世界,進入一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
那世界並不是具體存在,只能靠我和她的內心共同架構。
情感越深,那世界的存在感越強。
在那世界中沒有選擇、註定、遷就、遺憾、不得不;
也不用考慮別人,因為根本沒有別人,只有我和她。
我很想活在那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中,很想。
但時間的歷練已經增加了心的重量,讓我的心很沉,
沉到無法脫離現實世界而跳入那個世界中。
就像地心引力把我牢牢吸在地表,除非藉由火箭推力,
拉著我衝出地球的引力範圍,這樣我才能在太空中漂浮。
但即使有巨大力量拉我衝出,總是只讓我在太空漂浮一下子,
很快我又會急速墜落地表。
在現實世界中,我和她只是為工作忙碌的中年男女,
除了工作外,還有分別圍繞在我們周圍的人事物,
構成了所謂的我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兩個生活似乎沒交集。
唯一的交集,好像就是那件「公事」。
但如果我們將來只能靠這唯一的交集而繼續,
或是我們會繼續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唯一交集,
那麼那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消失了。
我們只能在地表上偶爾擦身、點頭微笑而已。
我突然覺得她像是我靈界的朋友,輕飄飄的,四處漂移,很難觸碰。
現實世界中,我們沒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一個也沒有。
我的國中同學陳佑祥和她的國小同學李玉梅,只是我們認識的橋樑,
但從來就不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而且我已跟陳佑祥失聯好多年了。
我很希望像十幾年前那樣,打電話聊天、在網路上傳訊息、碰面,
都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現在打她手機或Line她只為了說說話,好像得找理由或藉口。
以前她給了三組數字,最討厭的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個數字?
甚至她身旁根本沒數字。於是我只能嘗試所有數字。
現在她的數字只有一組,且隨時在身旁。
時代已經把我和她之間的管道,鋪得平坦快速順暢且沒有任何岔路,
為什麼我竟然失去上路的勇氣?
明明距離很近,明明只要拿手機按鍵,明明只要Line一句,明明……
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現在為什麼變得如此艱難?
還好她偶爾會Line給我笑話或有趣的圖文,一看就知道是轉傳的。
我也只是回傳「哈哈」的貼圖。
如果她轉傳的是文章,我就回「點頭」的貼圖;
如果她轉傳的是影片,我就回「讚」的貼圖;
雖然不算交談,起碼不至於音訊全無。
但我們會不會以後就不用文字和語言溝通,只用貼圖溝通?
直到有次她傳來一個笑話:
狗走進7-11被趕出來,但羊走進去卻沒事。為什麼?
答案是7-11不打烊(羊)。
這笑話實在太老梗,起碼十幾年了,搞不好我以前曾說給她聽。
我忍不住回她:
『妳要改變交友型態了。傳到妳那裡的笑話都過了十幾年。』
「我的朋友少,不像你交遊廣闊。」她回。
『我不算交遊廣闊,但我朋友有廉恥心,不會轉傳老梗的笑話。』
「最好是。你傳幾個笑話給我看。」
我滑了滑手機,立刻轉傳幾個笑話給她。
每一個笑話都讓她很開心,而且她都沒聽過。
『妳讓我想起一位朋友。』我回。
「誰?」
『他每次去醫院探病,都會一直笑。』
「為什麼?」
『因為他,笑點滴(低)。』
「我本來就笑點低。」她回。
『妳是根本沒笑點吧,妳幾乎都不笑。』
「你記錯人了。」
『不然我問妳:重逢到現在,妳對我笑過嗎?』
「那是對你。平常我很容易笑。」
然後她傳了幾個哈哈大笑的貼圖。
『貼圖不算。』我回。
「貼圖代表我的心。」
『月亮才是代表我的心。』
「不管。我今天很需要笑。」
『為什麼?』我回。
「我應該早點跟你說,今天心情很糟。」
『怎麼了?』
「反正你剛剛那些笑話讓我心情很好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所以妳心情很糟也是因為我?』
「廢話。」
『我怎麼了嗎?』我回。
「反正過去了。我現在心情很好。」
『是不是想起以前?』
「算是吧。我不想說了。」
『好吧。』
「該睡了。晚安。」
跟她分離的那段時間,我變得不喜歡回憶。
因為如果我想起以前,最後總會陷入:
我和她到底怎麼了?是發生了很多事?還是什麼事都沒發生?
這些問號所組成的迷宮中。
心情不僅低到谷底,而且找不到出口。
或許她也像我一樣吧。
知道她喜歡看我轉傳的笑話,我便常轉傳笑話或有趣的圖文給她。
她總是會積極回應我,而且她笑點真的很低。
然後我們會聊一下,像以前那樣天南地北亂扯。
常常都是聊到她說晚安為止,那時大約已是凌晨一點。
雖然在Line裡面看不到語氣,但我總是能精準地讀到她的語氣。
也彷彿可以看到她打下那些文字時的表情。
很多人用文字表達和用語言交談,會有一點差異;
但對我而言,她打下的文字跟說出的話語,是一模一樣。
這種在Line裡閒聊的感覺太熟悉了,彷彿回到從前。
我甚至有我才20幾歲、她也是20幾歲的錯覺。
完全忘了我們早已是上班族,不再是學生。
如果這種錯覺再持續下去,也許隔天醒來我會忘了要上班。
有次實在是聊太晚,都半夜兩點多了。
『妳還要上班,以後早點睡,不要聊太晚。』
「開始工作後,我總是11點之前上床睡覺。」
『可是這陣子我們通常聊到1點啊。』
「你知道就好。」
『知道什麼?』
「我是在陪你。」
『啊?我還以為妳1點才睡。』
「那是你的睡覺時間。」
『妳怎麼知道?』
「我認識你多久了?」
這是個好問題。
初識時相處一年兩個月,分離了十四年五個月,重逢至今快一個月。
『快十六年了吧。』我回。
「不。我認識你一輩子了。」她回。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
生命總是用長度來衡量,但有些人可能用深度來衡量。
也許在她的感覺,她認識我很久很久,像一輩子那麼長;
或是她覺得認識我很深,那種深度像一輩子那麼長。
其實我也覺得,我認識她一輩子了。
『我確實是凌晨1點才睡。』我回。
「你已經沒有當夜貓子的本錢,以後早點睡吧。」
『妳也是。』
「因為你,我才晚睡。只是因為你。」
我很感動。
現在的我們,可能已學會隱藏情感,或是對壓抑情感更得心應手;
然而一旦隱藏不住或壓抑不了,宣洩而出的情感便會澎湃。
如果我們過去的情感像一片草原,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經過十幾年完全沒有雨水的滋潤後,原以為只剩下沙漠或是乾土。
沒想到還能看到一些未枯乾的草。
這是奇蹟?還是那些草的生命力太強?
『抱歉。也謝謝妳。』我回。
「睡眠不足上班會精神不好,我很討厭這樣。」
『其實上班時不要精神太好。』
「為什麼?」
『如果上班時精神太好,就容易亂想:我幹嘛做這份鳥工作?但如果
精神不太好時,應付工作很吃力,就不會亂想了。』
「我沒你這境界。我快睡著了,晚安。」
我不再在很深的夜裡Line她,怕影響她睡眠。
Line她的時間很隨性,但總是得找個笑話或有趣的圖文。
但今晚一時之間找不到滿意的笑話,也找不到有梗的影片,
猶豫了一陣後,我傳給她一句:『今天好嗎?』
或許對一般人而言,問今天好嗎是再自然不過的基本款,
但對我而言,簡單問候她一句:今天好嗎?
竟然需要經過一番掙扎。
「你最近有胖嗎?我胖很多。」她回。
『妳胖了?』
「嗯。下次約出來走路。」
『現在就可以。』
「但我要去影印店。」
『我陪妳走去吧。15分鐘後妳家樓下碰面?』
「好。」
我依照慣例提早五分鐘到達,但我只等了三分鐘。
換言之,她提早兩分鐘下樓。
「你等了多久?」她問。
『三分鐘。』
「那我以後會再早一點。」
『沒關係。準時就好。』
「嗯。我們已經沒有遲到的本錢了。」她說。
我們並肩走著,剛入夜不久的街道還很熱鬧。
我算了算,上次見到她已是一個月前。
雖然對曾經十四年五個月沒見的我們而言,一個月不見只是零頭;
但我現在覺得,這一個月好漫長。
重逢後,每當陪她走一小段路時,我都是在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
但現在我們正並肩走著,到影印店大約要走十分鐘。
『去影印店是要印東西嗎?』我問。
「不然呢?」她沒停下腳步,臉略往左轉,「是要去喝咖啡嗎?」
我突然喉頭哽住,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看到了十幾年沒見的,我認為是完美的,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這四分之三側面,可以看見她立體而且具有很深的美的眼睛。
也可以看見明顯甚至像刀刻般的嘴唇線條、微微向上翹起的上唇。
至於臉龐其他線條,也都是優雅的弧線和俐落的直線。
這些年來如果夢到她,夢裡通常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然而再美的風景都會忘記,再難忘的人都會模糊。
我擔心總有一天會淡忘、會模糊,甚至可能已經淡忘模糊了。
但現在望著她,我知道她最美麗的影像早已牢牢烙印在心裡,
非常清晰,不曾模糊。
恍惚間,我回到過去,像以前一樣跟她並肩走著。
我突然有種錯覺,過去那片草原又回來了。
雖然已十幾年完全沒雨水的滋潤,但現在只要微雨灑落,
彷彿可以看到那一片翠綠,聞到青草的芳香。
「怎麼了?」她問。
『沒事。』
「明明就有事。」
『喔,只是原以為已經失去的珍貴東西,現在發現還在。』
「是什麼東西?」
我沒回話,只是凝望著她,靜靜欣賞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她察覺我正注視著她,也不追問,嘴角拉出一抹微笑。
雖然只是一抹,卻是重逢至今,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已經十幾年了,她這種笑容還是像閃電一樣,閃一下就停。
而閃電瞬間發出的光芒,還是足以照亮整片夜空。
「是不是覺得我變胖了?」她問。
『妳根本沒胖。』
「你眼睛有問題。我明明胖了。」
『有嗎?』我打量她全身,『沒有啊。』
「這表示一個月不夠久。」
『什麼意思?』
「如果我們更久才見一次面,你一定馬上看出我胖了。」
『為什麼?』
「太常見面可能感覺不出差異,久久見一次才會察覺變化。」
『妳意思是為了要看出妳變胖,我們得更久才見一次?』
「嗯。因為你感覺不出差異。」
『察覺變化有那麼重要?』我問。
「起碼可以知道你有注意我。」
『可是妳根本沒變胖啊。』
「那表示你沒有關心。」
『妳怎麼這麼不講理。』
「覺得我不講理,就不要跟我說話。」
她稍微加快腳步,我們不再並肩。
還沒走到影印店啊,起碼讓我撐到影印店吧。
回到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再走一分鐘就到店門口。
但這一分鐘卻是寂靜而漫長。
「我自己進去。」她說。
『我在外面把風。』
她面無表情走進店裡,我在外面等。
才十分鐘的路程,卻無法讓溫馨的氛圍有始有終,
竟然在最後一分鐘出現刀光劍影。
也許我和她之間所走的路,本來就不平順,總是坎坷吧。
「走吧。」五分鐘後她走出店外。
『嗯。』
我們默默走著,我維持在她左後方一步的距離。
還想看她的四分之三側面,而且這次起碼要撐到她家樓下。
鼓起勇氣,邁開大步與她並肩。
『我終於知道妳會變胖的原因了。』我說。
「什麼原因?」
『因為食言而肥。』
「我食言?」
『妳說過下次一起吃飯,結果卻沒有。』
「我又沒說下次是指多久。」
『不然多久?』
「三個月吧。」
『啊?』我幾乎大叫,『三個月?』
「嗯。我們最多只能三個月吃一次飯。」
『一年才吃四次,吃完剩下的98家麵店要25年耶!』
「如果我們還有25年,反而是好事。」
『那見面呢?』我問。
「最多一個月碰面一次。」
『那麼久?』
「現在我要更小心不要跨越心中的紅色界線。」
『見面會越線?』
「如果太常見面,一定會。」
我心頭一震,沒有回話。
「我一定胖了,因為一直吃宵夜。我以前沒吃宵夜的習慣。」
『為什麼開始吃宵夜?』我很納悶。
「因為陪你而太晚睡。肚子會餓。」
『我已經不敢再讓妳晚睡,所以這幾天妳應該沒吃宵夜了吧。』
「還是有吃。」
『為什麼?』
「怕你深夜突然想說話卻找不到人可說。」
『妳……』我有點激動,說不出話。
「沒想到十幾年的習慣,卻被你輕易打破。」
『妳還是回到11點之前上床睡覺的習慣吧。』
「再說了。」她聳聳肩。
『那妳是感覺自己胖了?還是稱重後發現胖了?』我問。
「幹嘛稱,一定變重。」
『所以妳根本沒稱?』
「沒。多吃東西一定變胖,不用稱就知道。」
『啊?』
「我說的不對嗎?」
『妳那麼美,說什麼都對。』
她突然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就是那種我已經十幾年沒看過的很乾淨的笑容,
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的笑容。
回來的這段路,剛好走了十分鐘,十分完美。
「小心騎車。」她說。
『我沒機車了,這幾年都是開車。』
「我知道。但我習慣這麼說。」
『這是妳十幾年前才有的習慣吧。』
「嗯。但這習慣不會變。」她說,「而且我很喜歡對你說:小心騎車
的感覺。」
『為什麼喜歡?』
「不知道。」她又聳聳肩,「感覺說了這句,你就會很平安。」
我笑了笑,說了聲bye-bye。
「小心騎車。」她說。
記憶中的那片草原,在這陣春雨過後,
所有的翠綠茂盛與芳香,似乎都被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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