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


我跑到市政府時,已經遲到十分鐘。
躡手躡腳地摸進會議室,在出席名單上簽完名後,手機突然響起。
『Shit!』
慌張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還不忘低聲罵一句。


原來是催繳電話費的通知,我不等那個甜美的聲音說完,就掛上電話。
真可惜,聲音這麼好聽,卻去幹這種討債的勾當。
正想找位子坐下時,發現很多人盯著我看。
會議室太安靜了,氣氛又詭異,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叢林的悶熱;
也像草原上的獅子準備撲殺獵物時的短暫寧靜。
我意識到剛剛手機的響聲和低罵聲可能驚擾了他們,於是頭皮發麻,
感到一陣尷尬。


在市政府開的這個會,主要討論在水鳥的棲息地附近蓋座電廠的問題。
與會的人,大致上可分為專業人士、施工單位和環保團體三種。
施工單位希望蓋電廠,環保團體不要蓋電廠,彼此的立場是衝突的。
專業人士的立場則在中間,但有的偏施工單位,有的偏環保團體,
還有的是在中間的中間。
我老總是屬於專業人士那種,不過他不想來,就叫我來代打。
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場是中間的中間,要看苗頭來決定倒向哪邊。


會議一開始,雙方陣營分別上台簡報。
施工單位強調蓋電廠是當務之急,彷彿沒有這座電廠經濟就會衰退,
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親人的名字、摸索親人的雙手。
環保團體則不斷提及那種水鳥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聽起來就很稀有,
如果不保護這塊棲息地,牠們只能在寒風中啾啾哀鳴。
雙方簡報完後,準備進入討論時間,會場瀰漫著終於開戰了的味道。
我下意識緊閉雙唇,避免被戰火波及。


「我們已做好詳細的生態環境影響評估,絕不會干擾水鳥。」
「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吵死人的電廠,你還會想住在那裡嗎?」
「我們會嚴格控制噪音的問題。」
「只有控制噪音有什麼用?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整天亮啊亮的電廠,
 你還會想在那裡生小鳥嗎?」
「亮不亮跟水鳥要不要生小鳥有關係嗎?」
「你喜歡你在生孩子的過程中,有人一直拿手電筒照你嗎?」
「可是我們需要電啊!」
「水鳥的生存與繁衍更重要!」
「你希望每晚點蠟燭,還是希望看到水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希望後代的子孫,仍然可以欣賞這種美麗的水鳥!」


雙方的音量愈來愈大,場面幾乎失控,而擔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員,
卻像條準備穿越馬路的狗,被兩邊快速移動的車潮擋住去路。
我的個性是只要處在不協調或是衝突的場合中,就會感到尷尬。
所以我把桌上寫著議程的紙翻到背面,打算構思小說進度來逃避尷尬。


過了一會,聽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
那是我老總的名字。
當我正幸災樂禍準備看他如何面對這種場合發表高見時,
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但我在出席名單上簽的卻是他的名字。
我應該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再加個「代」字才對啊!


我立刻站起身,頭皮又因尷尬而瞬間發麻,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種遲到又不懂得關手機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麼會懂得
 尊重自然生態呢?他的意見不聽也罷。」
我更尷尬了,感覺頭髮正要搭乘頭皮,離我飛去。


『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
 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
我一說完,現場氣溫好像突然降了好幾度,應該是我的話太冷的緣故。
完蛋了,我竟然在這種場合講錯話。


會議室內安靜了幾秒,主席轉頭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記錄員說:
「周先生的這段話,還是要記錄。」
記錄員猛然驚醒,低頭在紙上刷刷寫字。
我僵了一會,看現場沒有任何動靜,於是緩緩地坐下。
低下頭,左手遮住額頭,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幾把。


幸好後來說話的專業人士,意見還滿客觀的,會議室溫度才開始回升。
如果不是因為無法走開的話,我一定會躲在牆角畫圈圈。
本想藉著構思小說來打發剩餘的時間,但頭皮還有些發麻,
而且我的思緒已變成水鳥,不斷被電廠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擾。


好不容易開完會,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館。
我急著推開店門,因為用力過猛,門撞上一個正要走出來的女孩子。
「唉唷!」她慘叫一聲,右手揉著額頭。
『對不起。』我立刻說。
她狠狠瞪我一眼,出門後又轉過身再瞪一次。
我又覺得尷尬了。


『老闆……』門把上鈴鐺的噹噹聲還沒停止,我便急著說話。
「早走了。」老闆沒停下手邊的動作。
『什麼走了?』
「把你畫得像狗的女孩。」
『我不是問她。』我比了比之前坐的位子,『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嗎?』
「有。」
我鬆了一口氣,原本還擔心公事包會不見。


老闆背對著我洗杯子,基於禮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
等他洗完杯子並擦乾後,他轉過身,剛好跟我面對面。
「還有事嗎?」他問我。
我先是一楞,後來才會過意,只好苦笑說:『可以把公事包還我嗎?』
「用『還』這個字不好,因為我又沒借,怎麼還?」
『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給”我嗎?』
「嗯。」他低頭從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遞給我。
我說了聲謝謝,轉身離開,拉開店門。


「寫小說的人用字要精準,尤其是動詞的使用。」
聽到這句混在噹噹聲的話,我不禁轉身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寫小說?』
「感覺。」
『又是感覺。』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東西的樣子像狗嗎?』
「現在不像。」他說,「找靈感時才像。」
說完後,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剛走後的桌子旁,收拾杯盤。
我突然覺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掃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離開咖啡館回到家,剛打開門走進去,尚未彎身脫去鞋子時,
看到客廳站著側身向我的兩個人,大東和他女朋友——小西。
我還沒開口打招呼,小西指著大東喊:
「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
我又走進另一個衝突的場合中。


大東、小西和我三個人,似乎同時感到尷尬。
我的頭皮又瞬間發麻,大東的眼睛裝作很忙的樣子,東看西看。
小西先是一楞,過幾秒後便快步經過我身旁,奪門而出。
大東在小西走後,慢慢地踱向沙發,然後坐下,打開電視。
我彎身脫去鞋子,也走到沙發旁坐下。


『什麼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
過了一陣子,空氣中的硝煙散盡,我轉頭問大東。
「大概是說即使狀況再怎麼緊急,我做事仍然不乾不脆、拖拖拉拉。」
『這比喻起碼有四顆星。』我笑了笑,『但我從沒聽過小西這樣說話。』
「她生氣時,講話的句子會一氣呵成,沒有半個標點符號。」
『是這樣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沒看過她生氣。』
「你當然沒看過。」他苦笑著,「有人在的話,她就不會當場生氣。」


大東這話說得沒錯。
認識小西也有一段時間,印象中的她總是輕輕柔柔的。
她說話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慍不火。
以剛剛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來說,
她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會說:
「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
而且結尾的語氣會用句號,不是驚嘆號。


小西的名字其實不叫小西,綽號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這樣叫。
因為她是大東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
如果大東以後換了女朋友,我還是會叫他的新女友為小西。
大東聽久了,也懶得糾正我,甚至有時也會跟著我叫小西。
我本來想問大東挨罵的原因,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
因為大東的臉看來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進海裡的烏龜的臉。


『你的劇本進行得如何?』我試著轉移話題。
「待會要去開會。」大東說,「要討論如何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
『幹嘛要衝突?』我下意識摸摸頭髮,『和諧不好嗎?』
「你不懂啦。」大東說,「電視劇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個性、背景、
 成長環境等,最好有一樣以上是衝突的;或者他們的關係,與道德禮教
 或價值觀衝突。這樣故事情節在進行時才會有張力。」
大東一提起劇本,精神都來了,像突然襲來的海浪將烏龜帶進海裡。


「武俠劇不用提,人物的善與惡太明顯,因此會直接衝突。在愛情劇中,
 以《羅密歐與茱麗葉》為例。」大東說,「如果羅密歐愛上茱麗葉時,
 他們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話,故事還有可看性嗎?」
『但我老覺得衝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沒衝突嗎?』
「完全沒衝突的劇情要在深夜播出,這樣觀眾剛好可以看到睡著。」
大東脫去龜殼,一臉輕鬆,「作這檔戲編劇的人,應該改行當醫生。」


「就像我們既是房東與房客,又是好朋友。如果寫進小說,就是衝突點。
 說到這裡……」大東突然拍一下手掌,「你這個月房租該繳了。」
『喂,我行動電話費也還沒繳,你忍心催我繳房租嗎?』
「套句你的說法,租房子要繳房租是真理,我們之間則是友情;當真理與
 友情發生衝突時,我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你又不是學科學的人。』我悶哼一聲。
大東嘿嘿笑了兩聲,打開門,回頭說:「我去開會了。」


大東走後,我算一下這個月該繳幾天的房租。
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廳的酬勞,這個月我只要繳18天的房租。
但想到還有電話費沒繳和失去的幾千塊薪水,
我就覺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卻無力爬出來的烏龜一樣可憐。


我打開電腦,下筆前想到剛剛大東說的「衝突」這東西,好像有點道理。
仔細想想以前看過的電視劇或電影,比方日劇來說,
《長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說愛我》的男主角是啞巴、女主角正常;
《東京仙履奇緣》的男主角很帥又沒天理的有錢、女主角卻超級平凡;
《東京愛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愛B、B愛C,C不管愛誰都衝突;
《101次求婚》是男醜女美,而且女的還背負未婚夫死亡的陰影,
同樣的陰影,也出現在男老實女凶悍的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間並不衝突,甚至可說相當和諧。
但正因這種和諧,卻會形成另一種衝突。
如《失樂園》和《戀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
可是卻分別擁有自己的家庭,於是很容易與社會道德觀衝突。
早期引進台灣的韓劇中,也是充斥這類衝突。


看來明顯的衝突,好像真是這些故事的精神。
可是一想到要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原本趴在頭皮上的頭髮,
又試著站起來。
今天已經碰過幾次衝突的場合,我可不喜歡這種尷尬的感覺。


所以在我的設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
當珂雪忘了帶畫筆要拉開咖啡館的門,準備回家拿時,
剛好碰見要推開咖啡館的門進來找公事包的亦恕。
這是他們第二次碰面的情景。
由於門把同時被推與拉,於是亦恕腳步踉蹌、珂雪險些撞到門。
他們的個性特質並不衝突。


如果真要強調他們之間的衝突,那就從他們的學習背景著手吧。
畢竟一個學科學,另一個學藝術,一定會有很多想法上的衝突。
例如當珂雪告訴亦恕說:「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飛翔。」
亦恕不會說:「那就乘著我的愛吧!這是我給妳的,最堅強的翅膀。」
亦恕會說:「我會發明一種生物晶片,當它植入腦中時,便可讓人體模擬
鳥類的飛翔動作。」
嗯,這應該是他們之間最大的衝突點,也是我所能接受的衝突極限。


完成今天的進度後,便躺下。但腦海縈繞著哪裡衝突、如何衝突的問題,
導致我也與床和枕頭衝突,折騰了許久才睡著。
醒來後已經有點晚,迷迷糊糊中簡單漱洗一下就出門上班。
走進公司大門,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頭拿起電話。
我一直覺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時,都剛好在講電話。
我恍然大悟,她應該是假借講電話來避開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
又感到一陣尷尬,我完全清醒過來。


屁股還沒坐熱,老總就撥電話來叫我進他的辦公室。
一走進去,發現曹小姐也在,老總似乎在交代她事情。
我只好轉過身等他們談完,眼睛順便在牆上閒逛。
牆上貼了幾張老總的兒子在幼稚園的獎狀,不外乎是好寶寶之類的。
這實在是沒什麼好炫耀的,哪個殺人犯在幼稚園時就喜歡拿刀子?
我小時候也是把獎狀拿來當壁紙的人,現在還不是一樣落魄江湖。
「你好啊,周在新先生。」
胡思亂想之際,我聽到老總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轉過頭。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總看著我說。
『你在跟我說話嗎?』我朝老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曹小姐還在,我看了看她,發現她也是很疑惑。
「我當然是跟你說話啊,周在新先生。」
『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辦公桌,問他:『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
 導致暫時性失憶?』
「你才暫時性失憶咧!臭小子!」
老總似乎很激動,拿出一份傳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頁,「你自己看!」


我拿起來看後,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會議記錄。
『這……』我將那份傳真放下,下意識抓抓頭,又尷尬了。
「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
 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老總照著唸完後,問我:
「請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嗯……那個……』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覺得頭皮又麻又癢,
『也許水鳥看到同類所剩無幾,於是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
「不你的頭!」老總的樣子好像是一隻激動的鳥,翅膀拍個不停,「你在
 市政府耍什麼寶?要耍寶不會簽你自己的名字嗎?」
『我一時迷糊,忘了。』我又抓抓頭。
「你……」老總的翅膀還是拍個不停,說不出話來。


『那個……』我見老總一直不說話,只好問:『你叫我來,是……?』
「本來是想問你昨天會議的事,現在不必問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當時混亂的情景?』
「你馬上給我消失!」
老總霍地站起身,好像終於一飛沖天的鳥。


走出老總的辦公室,我甩動身體以甩掉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
像淋濕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樣。
差不多甩乾後,曹小姐也走出來,看到我的動作,嚇了一跳。
「真不好意思。」她說。
我很震驚,半晌反應不過來。
這有點像是你欣賞了一輩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開口跟你說話那樣。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傳真,剛剛拿給周總看,結果卻害你挨罵。」
『喔。』我恍然大悟,『沒關係,這本來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唸錯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對對對。』我用力點頭。
「哦。我原以為你是個輕薄的人。」
『不不不。』我開始激動。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個性是如果要強調講話時的語氣,就會把一個字重複唸三遍。


「你的頭髮是自然捲嗎?」我們一起走回各自的辦公桌時,她又問。
『這個嘛……』我用手試著壓下像飛簷般翹起的頭髮,『我的睡相不好,
 起床後也沒梳頭,剛剛又抓了幾次頭髮,於是就……』
難怪我覺得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原來我的頭髮已像鳥類展開雙翼。
「原來如此。」她坐了下來,用手指了指,「你的辦公桌在那邊。」
我實在是尷尬到不行,剛好頭髮像鳥,於是飛也似的回到我的辦公桌。


雖然今天挨了老總的罵,不過由於曹小姐主動跟我說話,
算起來心情還是有賺頭,而且賺得不少。
我也盤算著下班時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電梯下樓。
最好電梯突然故障,把我們困住,她應該會因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懷裡哭」,這是庾澄慶的歌,也將是我對她說的話。
可是一到下班時刻,我突然想起頭髮不知道服服貼貼了沒有?
趕緊到洗手間理一理儀容,出來後她已經下樓了。
我只好改唱張學友的「回頭太難」。


走出公司大樓,一面走一面想著亦恕和珂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如果珂雪總是望著窗外,亦恕又如何與她有所交集?
搭訕嗎?不可能。
亦恕是學科學的人,他知道氫分子是藉由燃燒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
而不是氫分子主動跑去跟氧分子說:「讓我們結合吧。」
所以,該如何讓氫分子燃燒呢?


正在傷腦筋之際,彷彿聽到右邊傳來細碎的「叩叩」聲。
轉頭一看,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正在咖啡館內用手指輕輕敲著落地窗。
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點點頭。
我右手推開店門,左腳剛跨進,突然想起今天並沒有打算要喝咖啡。
於是動作停格。


「嗨,學科學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對面的位子,「請來這裡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闆,感覺老闆像正等著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鷹。
而我就是將頭探出洞口的老鼠。
算了,喝杯咖啡也無妨。
我雙腳走進咖啡館,老闆也同時飛過來。
我坐在她對面,跟老闆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問她:『有事嗎?』


「我跟你說一件事哦。」她的語氣很開心,眼神水水亮亮的。
照理說她常過度使用眼睛來觀察東西,眼神應該很銳利才對。
可是她的眼神卻柔軟似水,好像微風吹過便會產生陣陣漣漪。
『什麼事?』我說。
「我這幾天畫畫的靈感,像雨後春筍般出現。」
『那很好啊。』
「你知道嗎?」她笑了起來,眼中波光瀲灩,「你就是那場雨。」
連她的笑容都是柔柔軟軟的,讓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時抽中的蠶絲被。


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當面誇獎我,我就會很尷尬。
那種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感,在四肢間快速流竄。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趕緊說話以免她繼續說下去,『不必客氣了。』
「我該怎麼感謝你呢?」
『妳把那些春筍分一半給我就行了。』
「好呀。從現在開始我畫的每張圖,你都可以看。」


我實在不習慣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著我瞧。
我又開始抓頭髮,剛剛順好的頭髮,現在看起來大概又是自然捲了。
幸好老闆把咖啡端過來,我喝了一口,平靜不少。
「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她說。
『可以啊。』
「你現在可不可以當我的模特兒?」
『模特兒?』我張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兒好像都是沒穿衣服的女人,通常還是胖胖的。
而且好像都是剛吃飽飯便被叫去當模特兒,以致肚子圓鼓鼓的。
她怎麼會叫一個還沒吃飯的年輕男子來當模特兒呢?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吞吞吐吐,『不過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畫裸體素描。」
『那就好。』我鬆了口氣。
我雙手撥撥頭髮,轉頭看著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夠瀟灑。


「那我要問你問題了哦。」
『問問題?』我有些疑惑,不過還是回答:『好啊。』
「你還是處男嗎?」
這一驚非同小可,驚訝之後便是尷尬,我下意識往後退,緊緊貼住椅背。
新仇和舊恨同時湧上來,我尷尬得幾乎要飛到外太空了。
「我知道了。」她說。


她攤開畫本,拿起筆,低頭開始畫圖。
我心想處男跟模特兒有關嗎?難道模特兒得是處男?
我看她並沒有盯著我瞧,只是低頭猛畫,心裡更納悶了。
而且她說她知道了,知道什麼啊?
「畫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尷尬的感覺慢慢散去,才低頭看了看那張圖。
圖上只畫了一個人,雙手和雙腳大開,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大開。
最特別的是,他的頭髮和全身的毛髮直挺挺豎立著,甚至眼睫毛也是。
好像把針插滿全身。
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畫紙的邊緣,還畫了很多條短直線。
『這是我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不過這張圖的名字,叫尷尬。」


『尷尬?』
「對呀。」她的咖啡沒了,於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我從你身上
 感覺到尷尬的味道,便想畫畫看。」
『那妳幹嘛問那個問題?』
「這樣你才會更尷尬呀,而且我想再確定一下你尷尬時的樣子。」
她笑得很開心,「你尷尬時好像全身都被毛髮扎到,很好玩。」
『是嗎?』我指了指圖上那些短直線,『這是什麼?』
「這是學你的,表示快飛起來的感覺。」她又笑了笑。


『這次我的臉怎麼不是四四方方的?』我說。
「因為我開始覺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線條,不再又直又硬。」
『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臉,『會嗎?』
「這還是跟臉的形狀無關啦。」她指著圖,沿著臉的線條走了一圈,
「當你能很輕易釋放自己的感覺時,你的線條就會很smooth。」


『下次能不能把我畫漂亮一點?這次看起來像猴子。』
「好呀,我盡量。」她笑一笑,「我會把你畫得比猴子帥一百倍。」
『比猴子帥一百倍也還是猴子啊。』
「說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會讓你恢復人形的。」
『不過下次不可以再問奇怪的問題。』
「好。」她頓了頓,「可是那種問題只能問你,才會有尷尬的感覺。」
『為什麼?』


老闆剛好端著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頭問老闆:「你還是處男嗎?」
「嗯,我還是。」老闆面不改色,低頭收拾她剛喝完的咖啡杯盤。
「真是辛苦你了。」她說。
「哪裡。」老闆收拾好杯盤,又說:「不過在21世紀的現在,如果要找我
 這個年紀的處男,倒不如去喜馬拉雅山上找雪人。」
老闆要離開時,轉身對我說:「你說是吧?雪人先生。」
『我……』


「你明白了吧。」她說,「這種問題問別人,別人不見得會尷尬。」
『可是……』
「我只是想畫尷尬的感覺而已,希望你別介意。」
『我不會介意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只是這種問題難免……』
「不然這樣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請。」


我低頭看了看圖,似乎又能感覺到那股麻癢。
她的眼睛應該有點像天線或雷達之類的東西,能探測外界的細微擾動,
於是能輕易捕捉無形的感覺。
不過她的眼神始終又柔又軟,隱約可看到盪漾在其中的水波。
水?
沒錯,她的眼睛應該具有某種能量,
而這種能量可以燃燒氫分子,然後再與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終於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麼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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