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搭完公車轉捷運,出了捷運站買了點食物,走回家時大約十點半。
一進家門,發現鷹男和蛇女也在,我點個頭算是打招呼,便走回房間。
把從速食店買的炸雞、薯條和可樂攤在桌上,準備先填飽肚子再說。
「怎麼不買點別的呢?」蛇女突然出現在我右手邊,叼起一塊炸雞,
「吃油炸的東西容易長青春痘。」
「有得吃就好,別嫌了。」鷹男則站在我左手邊,也抓起一塊炸雞。
『喂,這是我的晚餐啊!』眼前只剩一塊炸雞,我趕緊用雙手將它護住。


蛇女無視我的抗議,一面吃炸雞一面問鷹男:「你多久沒洗頭了?」
「一星期而已。」鷹男也是邊吃邊回答。
「真髒。」蛇女啐了一聲。
「妳知道嗎?」鷹男說:「我頭髮又捲又膨,洗頭時抓不到頭皮耶!」
「說點新鮮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聲。
「有次我洗完頭,發現地上躺了兩隻蚊子屍體,原來是蚊子飛進我頭髮,
 結果飛不出去,在裡面悶死了。」鷹男哈哈大笑。
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樂,插上吸管便喝。
『喂!』我喊了一聲,不過蛇女也沒理我。


「妳有感冒嗎?」鷹男問。
「沒有。」蛇女說。
「那我也要喝。」鷹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樂,擦拭一下吸管上緣,再喝。
「東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尋一番,「只剩薯條了。」
「是啊,太不體貼了,根本不夠兩個人吃。」鷹男抓起薯條吃。
「下次多買點,別這麼粗心。」蛇女也開始吃薯條。
『喂,我是買給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紙擦拭油膩的雙手,「繼續剛剛的討論吧。」
「嗯。」鷹男說。
「我對分手的場景有意見。」蛇女說。
「什麼意見?」
「為什麼分手一定在下雨天?為什麼不可以在洗手間旁邊?」
蛇女說完後,點上一根煙,斜眼看了一下我。
我把已經被他們喝光的可樂杯子遞給她,當作煙灰缸。


「雨天的意象非常好啊。」鷹男說,「女主角分手後仰望著天,臉上就會
 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了。」
「在洗手間旁分手後,女主角便衝進洗手間洗臉。」蛇女說,
「臉上也會分不清是淚水還是自來水。」


「嘩啦啦的雨可以讓人聯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鷹男說。
「扭開水龍頭也會嘩啦啦流出水,有人會認為水龍頭在哭嗎?」蛇女說。
「會啊,因為水龍頭被扭痛了。」
「那我扭你這顆豬頭,你也會哭囉?」
「不會。」鷹男把頭向左轉向右轉,轉動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
「妳看看,我的頭可以這樣轉咧。」
「噁心死了,好像貓頭鷹。」蛇女說。
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還不忘把我的薯條吃得一乾二淨。


『喂。』我站起身,說:『夠了喔。』
鷹男和蛇女停止爭論,同時轉頭看著我。
「你有何高見?」鷹男問。
『這是我的房間啊。』我說。
「廢話。」蛇女仰頭吐了個煙圈,「人家是問雨天跟洗手間哪個好?」
『洗手間好。』我說。
「喔?」鷹男很好奇。
『女主角分手後衝進洗手間,邊哭邊上廁所,臉和屁股同時會嘩啦啦!』


鷹男和蛇女反而安靜了幾秒,互看了一眼。
「晚安了。」鷹男拍拍我肩膀,「早點休息。」
「不要太累了。」蛇女說。
鷹男走出我房間,回頭說:「生活中難免有壓力。」
「跌倒了爬起來就好。」蛇女也跟著離開,然後帶上房門。


我剛覺得鬆了一口氣時,鷹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小子瘋了。」
「我也這麼覺得。」蛇女說,「我們難得意見一致。」
「值得紀念喔。」
「是呀。」
然後是一陣並未刻意壓低的笑聲。


我把耳朵摀上,過了一會才放開,確定沒聲音後,便打開電腦。
《亦恕與珂雪》已經好幾天沒進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寫點東西。
可能是因為又看到學藝術的女孩的關係,今晚的文字幾乎是用飛的。
文字在腦海飛行的速度遠大於雙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趕,
一方面又得擔心文字會不小心飛入鷹男的髮叢以致受困。
幸好腦海中的文字不是沒長眼睛的蚊子,總是飛一陣,停下來等我一陣。
最後我在珂雪說:「明天咖啡館見」時,追上他們。


看了看錶,發現已經連續寫了好幾個鐘頭。
不過我並不覺得累,反而有一股暢快淋漓的感覺。
客廳隱約傳來大東他們的聲音,看來他們大概會討論到天亮。
我不想再被鷹男和蛇女纏住,關掉電腦和燈,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漱洗完畢換好衣服準備上班時,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
「謝謝你的炸雞,送你一個吻。Katherine。 ps. 睡覺記得鎖門。」
想了半天,才記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個冷顫。
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脫下,換穿一件比較厚的外套,再出門上班。


雖然昨晚大約只睡了三個鐘頭,但起床後的精神還算好。
快走到公司大樓時,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鐘之約。
出門前曾被蛇女的字條耽擱了一些時間,今天會不會因而失去準頭?
下意識加快腳步,邊走邊跑,希望能抵銷失去的時間。
一走進公司大門,胸口還有些喘,看見曹小姐時,她似乎楞了一下。


我們互望了幾秒,她急忙拿起一張紙,清一下喉嚨,開始唱:
「我無法開口說,你在我心上。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即使你離去,
 你始終在我心上。我等得好心傷,你怎能將我遺忘。雖然你在我心上,
 啦啦啦啦啦,但請你原諒。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這首歌作得不好。」唱完後她把紙條放下,「曲調是隨便湊合著哼的,
 沒時間好好譜曲。」
『不會啊,滿不錯的。』我說。
「是嗎?」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說實話哦。」
『歌詞怪怪的,有很多“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是混字呀。」她笑了笑,「在很多歌裡,當歌詞不知道該填什麼時,
 就會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沒什麼意義的字混過去。」


「對了,說到混呀,有個關於音樂的笑話哦。想聽嗎?」曹小姐說。
『嗯。』
「一位觀衆看完演出後,跑去找負責人,問他:你們的節目單上明明寫的
 是混聲合唱,可是合唱隊裡卻只有男的,這是怎麽回事?」
我看她停頓了一下,只好順口問:『怎麽回事?』
「負責人回答說:沒錯啊,因爲他們之中只有一半的人會唱,另一半的人
 不會唱——是用混的。」


曹小姐說完後,自己笑了起來,而且愈笑愈開心。
雖然這個笑話很冷,但她難得講笑話,更何況她自己也覺得很好笑,
因此我勉強牽動已凍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場。
『我去工作了。』等她笑聲停歇時,我說。
「不可以用混的哦。」
她說完後,可能又陶醉於剛剛自己所講的笑話中,於是又笑了起來。
我這次沒等她笑完,點個頭,便往我的辦公桌走去。


曹小姐雖然是個美女,但實在是不會說笑話。
我想起念大學時教英文的女老師,她在期末考時把每個人叫到跟前,
然後用英文講笑話給他聽。笑得愈大聲的人,英文分數愈高。
那時我雖然聽得懂她說什麼,但那個笑話實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來。
結果我英文差點不及格,補考後才過關。
後來我便養成再怎麼冷颼颼的笑話,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電腦螢幕,想想今天該做什麼事?
服務建議書剛趕完,現在只要準備簡報時的資料即可。
雖然想將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但心思卻常偷溜到小說的世界裡晃來晃去。
偶爾驚覺自己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嚴守上班要認真的真理,
於是又將心思強力拉回到電腦螢幕。


但心思的活動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難被干涉與限制,這也是種真理。
就像牛頓在蘋果樹下被蘋果打到頭是地心引力所造成,
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蘋果打到頭會痛,也是真理。
當牛頓的頭感到疼痛時,並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所以當我的腦袋在上班時胡思亂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認真。
我的個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會想辦法證明那也是種真理。


「你停在這個畫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後說,「在打混哦。」
『我在訓練自己的專注力和耐性。』我說。
「少吹牛了。」李小姐說,「想去哪裡玩?」
『什麼?』
「公司要辦員工旅遊,周總叫我調查一下大家的意見。」
『要交錢嗎?』
「不用。」
『周總會這麼慷慨?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良心發現的人耶。』
「你少胡說。」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頭。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經過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嗎?」
「妳再等我一下。」他回頭說,「我去叫禮嫣一塊來討論。」
『如果不去的話可以折合現金嗎?』我問李小姐。
「當然不行。」
『那我沒意見,去哪都好。』我說。


小梁帶著曹小姐走過來,我的辦公桌旁剛好湊成一桌麻將人數。
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雙手,笑著問:「禮嫣,想去哪裡玩?」
「嗯……」曹小姐想了一下說:「美國、澳洲、紐西蘭都去過,歐洲去了
 法國、瑞士和奧地利,聽說希臘很美,但還沒去過,那就希臘吧。」
曹小姐說完後,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曹小姐看我們沒接話,問了一句。
「禮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點的地方?」
「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說,「要不,韓國也行。」
「能不能再更近一點?」李小姐的語氣幾乎帶點懇求。
「東南亞嗎?」曹小姐搖搖頭,「可是我不喜歡太熱的地方。」


「禮嫣。」李小姐緩緩鬆開拉住曹小姐的雙手,說:
「妳知道這次公司辦的員工旅遊是不用交錢的嗎?」
「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納悶公司為何會這麼大方。」曹小姐說,
「因為如果出國去玩,光來回機票就得花很多錢呢。」
「那妳有沒有想過,也許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飛機。」李小姐說。
「坐郵輪嗎?」曹小姐睜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
李小姐張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著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輕咳兩聲,『聽過攘外必先安內嗎?』
「嗯?」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出國去玩前,先要把台灣玩遍。』
「少唬我,我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還是明說吧。」
我也笑了笑,說:『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錢,所以我們只在台灣玩。』
「原來如此,是我會錯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頭,「不過我通常都出國
 去玩,不知道台灣哪裡比較好玩耶。」


「想知道哪裡好玩,」小梁插進話,拍拍胸脯說:「問我就對了。」
「真的嗎?」曹小姐的聲音有些興奮。
「我念大學時,我隔壁寢室的室友很會玩喔。」小梁說。
『住在動物園旁邊的人就會比較了解猴子嗎?』我說。
「什麼意思?」小梁說。
『如果我隔壁寢室的室友在總統府工作,我就會比較懂政治嗎?』
「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轉頭跟曹小姐說:「禮嫣,別理他。」


「妳喜歡風景美麗的地方?」小梁問曹小姐,「還是原始山林或海邊?」
「嗯……」曹小姐沉吟一會,轉頭問我:「你覺得呢?」
『如果是妳的話,風景美麗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說。
「為什麼?」
『如果妳已經是劉德華,妳還會覺得梁朝偉很了不起嗎?』
「什麼意思?」
『一般人看到明星會非常興奮,但如果妳自己也是明星,就不會覺得看到
 明星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在說什麼?」曹小姐的表情愈來愈困惑。


『妳已經是美麗的人了,應該不會覺得美麗的風景有什麼了不起的。所以
 我才會說,妳可以不必去風景美麗的地方。』
「我一直很認真聽,沒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李小姐在我耳邊輕聲問我。
『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聲說。
其實也不算秘密,可能是因為最近的心思總在小說的世界裡遊蕩,
一不小心就把小說中的對白應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雖然因為被我搶了鋒頭而顯得有些洩氣,但隨即轉守為攻,
說出一長串台灣好玩的地方,讓曹小姐聽得津津有味。
「結論是到東部去玩最好,還可以泡溫泉。」小梁說。
「可是聽說泡溫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
「日本人確實是不穿衣服泡溫泉,但在台灣可以穿泳衣啊。」
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這種讓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
「泡溫泉好嗎?」曹小姐轉頭問我。
『當然好啊,妳不必擔心。』
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為重。


李小姐把我們三個人的意見都寫成:東部、泡溫泉。
然後她繼續去徵詢其他同事的意見,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後離開。
我將視線回到電腦螢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說的世界中;
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溫泉的畫面。
工作、小說、曹小姐穿泳衣,剛好構成三度空間的x、y、z軸。
我的思考既非線性,也無法剛好只落在任何一軸上。
也就是說,思考的運動軌跡,都是x、y、z的函數。


我只好不斷離開座位去洗手間,用冷水洗臉,希望能讓自己專心。
但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就是無法專心。
「溫泉好燙呀。」腦子裡不僅有小說的對話,曹小姐的聲音也來湊熱鬧。
『是啊。』
「要一起下來泡嗎?」
『好啊。』
我快瘋了。


第N次站起身,拿著杯子到茶水間想泡杯熱茶,剛好曹小姐也在。
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後問:「你也要泡茶嗎?」
『嗯。』
「來。」她伸出右手,「我幫你泡。」
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溫泉的畫面,於是因尷尬而渾身麻癢。
『我……』我開始結巴,『我自己泡就好。』
可能我的表情和動作太怪異,她笑了起來。


加完了熱水後,我紅燙著臉返回辦公桌。今天大概沒救了,乾脆擺爛吧。
「天啊!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這個畫面耶!」李小姐驚呼,「上班能混成
 這樣,你真是太神奇了。」
我看她提了公事包,便低頭看了看錶,下班時間到了,終於解脫了。
「已經決定員工旅遊要去東部泡溫泉,兩天一夜。」李小姐頓了頓,說:
「看來我得去買件泳衣了。」
我突然受到驚嚇,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小姐走後,我不敢想像她穿泳衣泡溫泉的畫面,於是想趕緊下班。
但掙扎了好幾下,始終提不起勁,我覺得我好像一隻半身不遂的無尾熊。
「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下班了,一起走吧?」
我彈起身子,全身上下充滿活力。


「我想問你,」等電梯時,曹小姐說:「我今天會不會很失禮?」
『失禮?』我很納悶,『妳是說哪件事?』
「就是討論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灣玩,還說了那麼多國家。」
『這沒關係啊。』我笑了笑,『妳多心了。』


電梯來了,我們同時走進去。她接著說:
「從小我父親只帶我去國外玩,印象中好像沒特地在台灣玩過。」
『哇,妳父親應該很有錢吧。』
「嗯。」曹小姐低下頭,「真是對不起。」
電梯門打開,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卻因她一句對不起而發楞。


當我回神跨出電梯時,差點被快關上的門夾住。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問。
「因為我的家境很好。」
『嗯?』我一頭霧水。
「大部分的人都得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犧牲某些理想;而我從不必煩惱
 這些,可以任性地活著。」她說,「這讓我覺得對不起很多人。」


『妳會下暗棋嗎?』我說。
「會呀。」
『其實下暗棋跟人生一樣,既靠運氣,也憑實力。』
她雖沒回話,但眼睛卻一亮。
『生在富裕家庭,是妳運氣好;但妳若要成就自己,還是得靠實力。』
「是嗎?」


『嗯。』我點點頭,『喬丹天生的彈力和肌肉協調性都比一般人好,那是
 他的運氣;但他可不是光靠運氣而成為籃球之神的。』
「哦。」
『喬丹也不會因為自己先天條件太好,佔了很多的優勢,於是覺得對不起
 籃球場上其他球員。』我笑了笑,『不是嗎?』
「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來。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聲。
「嗯?」
『我原諒妳。』
「為什麼要原諒我?」
『因為我的家境不好。』
她先是一楞,隨即笑出聲音。


『我的方向在這邊……』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
「嗯,Bye-Bye。」
我往右走了兩步,聽到她叫我,我回頭問:『什麼事?』
「以後叫我禮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
『好。』
「Bye-Bye。」她揮揮手。


走著走著,心裡突然湧現一個疑問:
曹小姐,不,應該叫禮嫣,她既然是學音樂的,家裡又很有錢,
那為什麼她會在我們公司當總機小姐呢?
她會不會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呢?
應該不會。
因為在我們做那個一分鐘約定時,她曾說過上這個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開咖啡館的門,發現靠落地窗的第二桌還是空著的。
「她還好吧?」老闆走過來,把Menu遞給我。
『哪一個她?』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畫圖的?還是唱歌的?』
「畫圖的。」
『喔。她還好,只是感冒而已。』
「她今天會來嗎?」
『她說會。』
老闆沒答話,轉身走回吧台。


『喂!』我朝他喊了一聲。
他停下腳步,回頭問:「幹什麼?」
『我還沒點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
他又走過來,我點了杯咖啡,再將Menu還給他。


『你很關心她耶。』我又說。
「跟你無關。」
『你現在的脖子很粗喔。』
「什麼意思?」
『因為你臉紅啊。』我說,『這叫臉紅脖子粗。』
老闆沒反應,甚至也沒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台。


我拿出今天在辦公室寫了一些小說進度的紙,打算邊寫小說邊等她。
曹小姐,不,禮嫣的事以後再說。
有個小孩子常玩的遊戲是這樣的,先讓人把「木蘭花」連續唸十次,
等他唸完後馬上問:代父從軍的是誰?
他很容易回答:木蘭花。
因此我得多叫幾次禮嫣,就會習慣叫曹小姐為禮嫣。
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


老闆走過來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語。
雖然有著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學藝術的女孩會來,所以我很放心。
紙寫滿了,再從公事包拿出另一張白紙,順便看看錶。
已經有些晚了,學藝術的女孩為什麼還沒出現?
正因為我相信她會來,但她卻沒出現,我又開始心神不寧。


咖啡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向老闆示意要加些水。
老闆走出吧台,直接到我桌旁,卻沒帶水壺。
「為什麼她沒來?」他問。
『我怎麼知道。』
我又比了比沒有水的杯子,但他沒理我。


「你不是說她會來?」
『那是她自己說的。』
「她感冒好了嗎?」
『她說快好了。』
「感冒會好是醫生說了算?還是她說了算?」
『當然是醫生說了算。』
「她是醫生嗎?」
『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相信她感冒會好?」
『喂。』


我和老闆開始對峙,他全身上下幾乎沒有破綻,我正苦思該如何出招時,
左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清脆響亮的「噹噹」聲。
「快!」學藝術的女孩推開店門衝進來,拉住我的左手,「跟我走!」
『我還沒付錢。』
我不愧是學科學的人,在兵荒馬亂之際,還嚴守喝咖啡要付帳的真理。
「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闆說完後,再轉向我,「來不及了,快!」


我順著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後她轉身,拉著我的手衝出咖啡館。
感覺她好像是小說或電影情節中,突然闖進禮堂裡把新娘帶走的人。
她一路拉著我穿越馬路,跑到捷運站旁的巷子,她的紅色車子停在那。
「快上車。」她放開拉住我的手,打開車門。
說完後,她立刻鑽進車子,我繞過去打開另一邊的車門,也鑽入。
她迅速發動車子,車子動了,我還喘著氣。


正想問她為何如此匆忙時,她突然右轉車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動,
碰到車子的排檔桿。跟在她後面的車子也傳來緊急煞車聲。
『妳一定很會打籃球。』我說。
「什麼?」她轉頭問。
『所有的人都以為妳要直行,沒想到妳卻突然右轉。』
「不好意思,我差點忘了要右轉。」她說,「但這跟籃球有關嗎?」
『這在籃球場上是很好的假動作。』我說,『所有人都以為妳要跳投時,
 妳卻突然向右運球。』
她聽完後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對不起,我開車的習慣不好。」


我瞥見後座放了一個抱枕,於是把它拿過來,抱在胸前。
「你在做什麼?」她又轉頭問。
『這是我的安全氣囊。』我說。
她又笑了起來,看著我說:「你別緊張,我會小心開車的。」
『那請妳幫個忙,跟我說話時,不要一直看著我,要注意前面。』
「是。」她吐了吐舌頭。


『妳在趕什麼?』
「上班呀。」她說:「我六點半要上班,快遲到了。」
我看了看錶,『只剩不到十分鐘喔。』
「是嗎?」她說,「好。坐穩了哦!」
『喂!』我很緊張。
「開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鐘就可以到。」


果然沒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車,我跟著她走進一家美語補習班。
『妳在這裡當老師嗎?』
「不是。」她說,「我是櫃台的總機,還有處理一些課程教材的事。」
『為什麼不當老師呢?妳在國外留學,英文應該難不倒妳吧?』
「沒辦法。」她聳聳肩,「老闆只用外國人當老師。」
『喔。』
「我在國外學藝術,但我沒辦法靠藝術的專業在台灣工作。」她說,
「不過還好,我的留學背景讓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櫃台內,我看四周並無其他人,便跟著走進櫃台。
一位金髮女子走樓梯下樓時差點跌倒,說了聲:「Shit!」
金髮女子瞥見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說:「Excuse my French。」
她跟金髮女子用英文交談了幾句(是英文吧?),
金髮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講義後,又上樓了。


『為什麼她要說:Excuse my French?』金髮女子走後,我問。
「英國和法國是世仇,所以英國人如果不小心罵了髒話,就會說:請原諒
 我說了法文。」
『媽的,英國人真陰險。』我說。
「嗯?」她似乎嚇了一跳。
『對不起,請原諒我說了日文。』
她表情一鬆,又笑了起來。


『其實我的英文不太好。』我說。
「是嗎?」
『妳知道Bee Gees這個樂團嗎?』
「嗯。」
『我以前一直誤以為他們是女的。』
「為什麼?」
『因為Bee Gees我老聽成Bitches。』
她笑得岔了氣,咳嗽了幾聲。


偶爾有人進來諮詢,她很客氣地回答,接電話時也是如此。
忙了一陣後,她說:「對不起,讓你陪我。」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
「我通常都是四點多到咖啡館喝咖啡,然後再趕來這裡上班。但今天小莉
 突然發燒,我帶她去看醫生,就耽誤了。」
『她還好吧?』
「已經退燒了。」
『那就好。』


「你會怪我把你拉來嗎?」
『不會啊。』我說:『如果妳不拉我過來,我才會怪妳。』
「為什麼?」
『因為如果今天又沒看到妳,我會很擔心。』
「我也覺得你會擔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館。原本只是想告訴你今天沒空,
 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沒想到卻硬把你拉來。」
『妳拉得很好,很有魄力。』
她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接話。


『妳在這裡還畫畫嗎?』
「幾乎不畫。」她搖搖頭,「而且,這裡畢竟是工作的地方。」
『妳喜歡這個工作嗎?』
「工作嘛,無所謂喜不喜歡。」她說,「畢竟得生活呀。」
『我也有同感。』
「這世界真美,可惜我們不能只是因為欣賞這世界的美而活著。」
她嘆口氣,接著說:「我們得用心生活,還得工作。」


『我去幫妳買杯咖啡吧。』
「咦?」她很疑惑,「怎麼突然要幫我買杯咖啡呢?」
『我猜妳是那種喝了咖啡後,就會覺得世界的顏色已經改變的人。』
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讓妳喝杯咖啡,換換心情。』
「謝謝。」她終於又笑了起來。


這裡的環境我並不熟悉,走了三個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連鎖店。
買了一杯咖啡和兩塊蛋糕,走出店門時,天空開始飄起雨絲。
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麼濕。
到了補習班門口時,隔著自動門跟她互望,發現她的眼神變得很亮。
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幾秒,再往前跨步,讓自動門打開。
「我想畫圖。」她說。
『我知道。』我說。


「我有帶筆,可是卻忘了帶畫本。」她說。
『我的公事包裡有紙,我拿給妳。』我將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
『以後不要再這麼迷糊……』一講到迷糊,嘴巴微微張開,無法合攏。
「怎麼了?」
『我的公事包還放在那家咖啡館。』我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她笑了笑,「這裡紙很多,隨便拿一張就行。」


她找了張紙,開始畫了起來。
我背對著她,面向門外,並祈禱這時不要有任何電話來打擾她。
我的視線穿過透明的玻璃門,依稀可見天空灑落的雨絲。
雨並沒有愈下愈大,感覺很不乾脆,像我老總的彆扭個性。
「畫好了。」她說。


圖上畫了一個女孩,面朝著我,是很具象的女孩,並不抽象。
我一眼就看出她畫的是自己。不是我厲害,而是她畫得像。
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說她正看著雨。
由於紙是平面,並非立體空間,因此這兩種情形在眼睛裡都可以存在。
當然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頭髮和衣服是否淋濕,
便可判斷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著雨。
但我並沒有從這種角度去解剖這張畫,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說,「女孩是站在雨中?還是看著雨?」
『她站在雨中。』我回答。
她有些驚訝,沒有說話。
凝視這張圖,好像可以聽到細微的雨聲,然後我覺得全身漸漸濕透。
『我能感受到,妳在這裡真的很不快樂。』我轉頭看著她。
她更驚訝了。
我們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下大雨了。


『這張圖讓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就叫:嘩啦啦。』
「嘩啦啦?」
『嗯。聽起來會有一種快樂的感覺。』我說,『而且最重要的是,雖然妳
 站在雨中,但妳只會聽到嘩啦啦的雨聲,並不會被雨淋濕。』
「為什麼?」
『因為妳有我這把傘。』
她沒有回答,抬頭看了看我,眼神的溫度逐漸升高。


我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再把視線回到那張「嘩啦啦」的畫時,
感覺畫裡的女孩已經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賞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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