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建國於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尋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
      第一件大事。他們經常在荒漠中找尋水源,每當發現了水,
      便狂喜歡呼地圍成一圈唱歌、跳舞。這是水舞的由來。」
     水舞跳完後,學姐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聲音還有些喘息:
     「Mayim就是希伯來語『水』的意思,所以水舞中會不斷叫著
      Mayim。你們系上的學長常跳這支舞來求雨,很有趣。」


     『學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學姐笑了起來,呼吸已恢復正常:
     「水舞是流傳到台灣的第一支土風舞,你竟然不知道。」
     『這……』我有些侷促不安:『我很慚愧。』
     「我是開玩笑的。」學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牆上。
     「因為我喜歡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課。」


     『學姐為什麼喜歡以色列舞?』我走到矮牆,坐在她的左手邊。
     「以色列人非常團結,因此他們的舞蹈多半是手牽著手圍成一圈
      跳的。套句你說過的話:所有的人圍成一圈,大家都踏著同一
      舞步。」


     學姐轉頭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渴望一種歸屬感。」
     學姐說完後,站到矮牆上仰視夜空,雙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聽完後,覺得很驚訝,但不敢問為什麼。


     在夜空中,學姐一定是閃亮的星星;
     而我卻覺得,我隱沒在那一大片的黑暗裡。
     星星理所當然地屬於夜空,畢竟它們是視線的焦點;
     只有黑暗,才會渴望被視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無法體會學姐所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的心情。


     後來我才聽說,學姐是個孤兒。


     「學弟,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支舞嗎?」
     我仰視著她,然後搖搖頭。
     學姐從矮牆上,嘿咻一聲跳下。
     「夜玫瑰。」學姐說。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夜玫瑰」這個名詞。


(以色列民謠版)

(中文民歌版)






 8


這個罕見的颱風名叫納莉,氣象局第一次發佈海上颱風警報的時間,
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時50分。
然後在9月10日上午9時,解除了海上颱風警報。
但納莉並未遠去,在台灣東北方海面打轉了幾天後,突然調頭,
朝西南方直撲台灣。
9月16日晚上21時40分,在台灣東北角,
台北縣三貂角至宜蘭縣頭城一帶,登陸。


當天是星期天,但老闆卻要求我們這組工作群要加班。
納莉颱風尚未登陸台灣前,雨已經下得不可開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點多,疏洪道似乎在辦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說。
『這時候去?有點危險吧。』
「雨下成這樣,我擔心基隆河水位會暴漲。我還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會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麼狀況,我再通知你。」


因為擔心疏洪道,所以過了平常的下班時間,我仍然留在公司等電話。
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晚上八點左右,我在辦公室接到疏洪道的電話。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經超過警戒線了。」
疏洪道那端的聲音,還夾雜著猛烈的雨聲,和斷斷續續的風聲。
『你在哪裡?』我很緊張:『不要待在堤防邊,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會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這麼下的話,恐怕會……」
『會怎樣?』
「恐怕再幾個小時後,洪水就會越過堤防,流進台北市。」
疏洪道的聲音雖然冷靜,卻掩不住驚慌。


掛上電話,我連公事包也沒提,坐上計程車,直奔回家。
看了看錶,已經八點45分了,比我平常到家的時間晚了45分鐘。
雖然陽台上的燈是亮的,但我尚未脫去鞋襪,就先探頭往客廳。
葉梅桂不在。


『葉梅桂……』等了幾秒後,沒有回應。我再叫了聲:『葉梅桂!』
小皮懶洋洋地朝我走過來,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
『小皮,你姐姐呢?』
牠一臉愕然,應該是聽不懂。
『小皮,Where is your sister?』我改用英文,再問一次。
小皮歪著頭,吐出舌頭。


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竟然忘了狗是聽不懂人話的。
我立刻轉身出門,坐電梯下樓。
推開樓下大門時,雨聲像是放鞭炮一樣,劈里啪啦。
我又拍了一下腦袋,因為我把雨傘隨手擱在陽台上了。
只好再坐電梯上樓,開門拿了傘,又衝下樓。


我先找葉梅桂的機車,發現它還停在附近,可見她沒騎機車出門。
所以人應該不會走太遠。
我先往巷口走去,但問題是,這裡的「巷口」有好幾個。
到底她是朝哪個方向呢?
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颱風天的雨夜,出門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並不需要騎機車出遠門。


嗯,最大的可能,是走路去買東西。
好,假設她去買東西,會買什麼呢?
有什麼東西是馬上就得買而且不能拖延?
沒錯,一定是晚餐,或者是為了颱風天而準備的食物。


我找了所有的便利商店,和賣餐點的店與攤販,沒有發現。
這沒關係,因為找尋的過程中常會有不可抗拒的因素。
就像電影或小說情節中,男女主角常會莫名其妙地錯過一樣。


例如男主角在第一月台慌張地找尋;而女主角在第二月台無助地等待。
當男主角遍尋不著時,便匆忙往第二月台跑去;
而女主角等得心焦,卻決定走向第一月台。
只不過他們一個走天橋、一個走地下道,所以還是碰不著。
然後男主角應該會聲嘶力竭地大叫女主角的名字,但火車快進站了,
車站開始廣播的聲音淹沒了男主角的呼喊聲,所以女主角沒有聽到。
於是男主角低頭喘氣;女主角掩面嘆息。
當他們同時抬起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準備往另一個月台找尋時,
視線正要接觸之前的一剎那,火車剛好進站,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所以我再找一遍,只不過這次的順序和上次相反,但仍然沒有發現。
嗯,沒關係,這應該是那種天橋與地下道形式的錯過。
我決定先回去,因為她可能已經買完東西回家了。
我放鬆腳步,慢慢走回七C。
陽台的燈亮著,小皮趴在地上睡覺,但葉梅桂還是不在。


我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試著冷靜以便思考。
如果推翻掉她去買食物的最大假設,那麼第二個可能的假設是?
對了,應該是去租漫畫或小說。
也許她是那種喜歡在颱風天躲在被窩裡看書的人,我小時候也是如此。
睜開眼睛,葉梅桂習慣坐的沙發空著,而陽台外的風雨聲卻愈來愈大。
突然響起一陣雷,我整個人幾乎快從沙發上跳起來。
『傻瓜!租小說隨便挑幾本就好,幹嘛挑那麼久。』
我不禁罵了出口。


為了避免呼喊聲被廣播聲淹沒或是視線剛好被火車遮住的錯過,
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她只要坐在沙發上就可以看到。
字條上叫她打電話給我,然後留下我的手機號碼。
本來想再加上:小皮在我手上,不要報警,馬上帶兩萬塊來這些話,
但我實在沒心情開玩笑。
抓起傘,直奔這附近唯二的兩家租書店。


第一家租書店的人很少,我冒雨用力推開店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
開門的聲音和從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吸引店內所有人的詫異眼光。
我只好硬著頭皮問店員小姐:
『請問剛剛有沒有一個女孩來租書?』
「什麼樣的女孩?」店員小姐離開電腦螢幕,反問我。
『就是……』
我突然詞窮,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葉梅桂的外表?
我甚至不知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身高大概165公分,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黑色頭髮,頭髮不長
 也不短。沒戴眼鏡,臉看起來酷酷的,但其實心地很好。』
我想了一下,試著形容葉梅桂的模樣。
「這樣說好了。」店員小姐體貼地說:「你告訴我,她長得漂亮嗎?」


『嗯。她是漂亮的。』
「跟我比起來,如何?」
『天差地遠。』
「誰是天?誰是地?」
『她是天,妳是地。』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把視線轉回電腦螢幕,開始裝死不理我。


我馬上又趕到第二家租書店,店員也是個小姐。
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乾,然後輕輕推門進去。
我很有禮貌地重複剛剛的問題,並再次描述葉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來多大?」店員小姐正在整理書櫃上的書,轉頭問我。
『大概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很年輕。』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紀?」
『不,她年輕多了。妳看起來起碼三十幾。』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用力把書插進書櫃裡,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書店,路上已有幾處積水。
這代表市內的排水和抽水系統已開始超過負荷,無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還是持續下著,不僅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說過的話,我不禁慌亂了起來。
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電池還有電,收訊也正常,所以她應該還沒回去。
葉梅桂到底在哪裡呢?


不行,我要冷靜,我的邏輯思考一定有不縝密、不周到的地方,
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買食物和租小說外,她還會走出家門做什麼呢?
看了看錶,十點多了,她不會無聊到去逛街吧?
這不可能,一來她沒這個習慣;二來商店大多已打烊。
更何況現在還是風雨交加的颱風天。


啊!她可能同時買食物和租小說,一前一後,所以花的時間較久。
想到這裡,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賣食物的商店,和租書店。
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那兩家租書店的店員小姐,在我第二次進門時,還給了我白眼。


我已經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只是不斷看著手機,留意它是否響起。
利用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自己,手機響了,表示我的手機沒問題。
其實我寧願發現是手機壞了,這樣就有她已回家卻聯絡不到我的可能。
難道她在走路時,不小心讓雨天視線不好、煞車又不靈的車子撞倒?
然後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
她可能還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醫生:
「請轉告柯志宏,他其實是一個很帥的男生。還有,我愛……」
我不能胡思亂想,這是英文老歌《Tell Laura I Love Her》的歌詞,
絕不會發生在葉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會昧著良心說我帥的人,即使是快嚥氣時。


行人愈來愈少,商家一間間打烊,路上愈來愈暗。
原本在巷內活躍的那幾隻野狗,也因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處。
這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聾的雨聲。
朦朧間,我彷彿看到大學時代跳土風舞的廣場,
還有那個躲在暗處的身影。
而廣場上的音樂正響亮地播放,漸漸蓋住了雨聲。
我就這樣佇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為如果回去時看不到葉梅桂,該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已到了捷運站。
原來我依著平常的習慣,左拐右彎,來到這裡。
沒有天橋與地下道的錯過,也沒有車站廣播聲淹沒我的呼喊,
更沒有剛好駛進車站的火車遮住我的視線。
我終於看到了葉梅桂。


葉梅桂站在騎樓下,手中拿著收好的傘,臉朝著捷運站出口處。
雖然我只看到她的右臉,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賭,她是葉梅桂。
因為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還是會對他的臉陌生;
但有些人你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絕不會認錯。
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那是學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時,
白色燈光映照下的,學姐的右臉。
我記得,那時候廣場上正要播放「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田納西華爾滋的旋律只在我腦海裡播放了幾秒,立刻被風雨聲打斷。
『葉梅桂。』我叫了聲。
她顯然沒聽見,沒有絲毫反應。
我走進騎樓內,收了傘,再叫了聲:『葉梅桂。』
她身體似乎震了一下,轉過身面對著我,滿臉疑惑。
是葉梅桂沒錯,可惜你沒跟我打賭。
『妳怎麼在這裡?』我問她。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問我。


『不要待在外面,先回去再說。』我撐起傘,跟她招招手。
葉梅桂點點頭,也撐起傘。
我看了看錶,已經是11點了,黑暗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風勢很強,雨傘隨時會脫手而飛出。
我走在她前面,頻頻回過頭,好像她會突然不見一樣。
終於回到樓下,收了傘,用鑰匙打開門。
大樓內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
然後我瞥見她的手裡除了拿著一把傘外,沒其他東西。


我按了一次「△」,等電梯下樓。
在等待電梯開門的空檔,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這種鬼天氣,妳到底出門做什麼呢?』
葉梅桂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那一排數字,沒有說話。
『妳既沒買食物,也沒租小說,難道只是出來看風景?』
我愈想愈疑惑:『颱風天的風景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聽完後,轉頭瞪了我一眼。
而她的臉,好像剛經歷了一場風雪。


電梯門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進去的意思,只是瞪著我。
我被她的眼神與滿臉的冰霜凍僵,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
勉強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電梯門再度開啟。
『上……上樓吧。』我說。
葉梅桂收回視線,快步進了電梯,然後將電梯門關上。
在我還沒進電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著電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
然後我再按一次「△」,把電梯叫下來。
等我到七樓,出了電梯,打開門,進了七C。
陽台上的燈已經關掉,連客廳也是一片黑暗。
只有葉梅桂關上的房門下方,透射出一絲光亮。


我突然覺得好累,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想好好睡個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連衣服也沒換,隨手摘下眼鏡、
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後,就趴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我彷彿又回到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廣場上,
聽見學長喊:「請邀請舞伴!」的聲音。
那時我會一直往後退、往暗處躲,直到最遠最黑的地方。
但我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廣場中心正歡樂地跳舞的每一對男女。


我恍恍惚惚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鈴響聲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應著。
「你睡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吧。」


我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好吧。』我說。
「沒事了。」
『是嗎?』
「難道你還有事嗎?」
『是啊。』
「什麼事?」
『請問妳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聲,我也大夢初醒。


『葉梅桂,妳在哪裡?』我趕緊看了看手錶:『已經很晚了。』
「別擔心,我在客廳。」
我把眼鏡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從客廳穿進我房門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條了。」
『什麼字條?』
「你留在茶几上的。」
『字很難看吧?』
「確實是不好看。」葉梅桂笑出聲。


「葉梅桂:看到此字條,不要再亂跑。請打我手機,我在外尋找。
 你這樣寫,好像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哦。」
她一直笑著,我從沒聽見她這種咯咯的笑聲。
『有這麼好笑嗎?』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顧自地笑了幾秒,笑聲停後,說:
「你真的在外面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來時看不到妳,就跑出去找妳了。』


「嗯……」她似乎在電話那端想了一下:「你幾點回來?」
『八點45左右吧。我坐計程車回來的。』
「是哦,難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運站等你。我沒想到你會坐計程車回來。」
『為什麼妳覺得我不會坐計程車?』
「因為你很小氣呀。」
說完後,她又是一陣笑聲。


『我急著回來,就坐計程車了。』我等她笑完,接著說。
「嗯。我開玩笑的,你不小氣。」
『妳一直在捷運站等?』
「我有回來一次。在陽台上叫你沒反應,我就去敲你房門,還是一樣
 沒反應,所以我想你還沒回來。我沒再多想什麼,就又出門了。」
『那妳怎麼沒看到字條?』
「笨蛋,我根本沒坐下來,當然看不到茶几上的字條。」
『喔。原來如此。』
「你還有疑問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妳為什麼要到捷運站等我?妳待在家裡也是可以等我啊。』
我問完後,電話那端傳來渾濁的呼吸聲,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颱風天風大雨大的風景很美麗呀,而且
 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風刮下來的花盆
 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後不小心掉到水溝裡呀。
 這麼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門去看呀。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樣,劈里啪啦、連綿不絕。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颱風天風大雨大,妳待在家比較安全。如果妳在外面,
 我會擔心的。』
「你會這麼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處找妳。』
「哼。」


我們同時沉默了下來。
沒想到我和她平常面對面說話時的習慣,竟和用手機交談時一樣,
說一陣、停一陣。
『對不起。』我終於先開口。
「幹嘛?」
『我不該說妳出門是因為想看颱風天的風景。』
「哼。」
『對不起。』
「說一次就夠了。」
『喔。』
我應了一聲,又開始沉默。


「幹嘛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可以說你為什麼要到外面找我呀。」
『因為擔心妳啊。』
「為什麼擔心我?」
『那是本能反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像妳問貓為什麼看到老鼠時就會
 想抓,貓也是答不出來。』
「你老是舉奇怪的例子,這次我又變成老鼠了。能不能舉別的例子?」
『就像……就像錢不見了,當然會急著想把錢找回來。』
「好,很好。沒想到我竟然變成錢了。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我好像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次彼此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面對面說話時的沉默和手機中的沉默是不一樣的,
一個不用錢;另一個則要花錢。
時間果然就是金錢,尤其是對手機而言。
我很想提醒葉梅桂,電話是她打的,這樣會浪費很多不必要的錢。
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會覺得我只是想掛電話而已。


「你幹嘛不掛電話?」
『喔,因為我還在想。』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該如何把因為擔心妳所以去找妳的心情,舉個好一點的例子
 說明,讓妳能夠體會。』
「你直接說就好,幹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說嗎?』
「廢話。沒人叫你拐彎抹角。」


『天已經黑了,風雨又那麼大,眼看洪水就要淹進台北市,我腦中第一個
 念頭,就是妳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急著坐計程車回來,只是想確定
 妳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念頭,但它就是在腦海
 浮現,我只是聽從它,沒必要研究它。我回來後發現妳不在,我只知道
 要找到妳,告訴妳外面很危險,然後帶妳回來。我怎麼會有心情去思考
 為什麼要出去找妳的理由呢?更何況妳又不笨,一定知道颱風天的雨夜
 街頭比充滿猛獸的叢林還可怕,所以妳沒事就會在家。但妳不在家啊,
 我當然是出去找妳,難道我可以在家安穩地看電視或睡覺嗎?妳老是要
 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的,擔心還需要理由嗎?』
隨著屋外雨勢加大,我也愈說愈快,一口氣把話說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會,葉梅桂說。
『嗯。』我也應了聲。
「柯志宏……」
『怎麼了?』等了幾秒,沒聽見她接著說,只好問她。
「在樓下坐電梯時,我不該對你那麼兇的。對不起。」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說錯話。』
「我也是因為擔心你,才到捷運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停電了。
「啊?停電了!」葉梅桂低聲驚呼。
『妳別怕。』我下了床,摸索前進:
『我有買一盞露營燈,我拿到客廳。妳等我。』
「好。」


我找到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那盞燈,電池我早已裝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盞燈,不是指麻將),找到開關,打亮燈。
提著燈,打開房門,我走到客廳,把燈放在茶几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邊。
「嗯。」我不僅聽到她回答,還看到她點點頭。


「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說話嗎?」
葉梅桂左手拿手機貼住左耳,右手指著我,笑著說。
『我無所謂。反正這通電話不是我打的。』我聳聳肩。
「喂!」她突然驚覺,立刻掛上手機。
我笑了笑,也掛上手機。


「為什麼停電?」
『停電的原因有很多,不過我猜這次大概是水淹進變電所吧。』
我坐回我的沙發,嘆口氣說。
「為什麼嘆氣?」
『沒什麼。』因為我想到疏洪道的話。
如果他說得沒錯,洪水大概已經漫過堤防,淹進台北市了。


『妳明天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台北市已經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課了,所以我不會出門。」
『嗯。』
「反正我們現在有手機,我如果出門,你會知道我在哪裡的。」
『也對。不過沒事還是別出門。』
「嗯。」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於是小皮剛好在我跟她的中間。
她的身體略向左轉,低下頭,左手輕拍著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覺。
鼻子還哼著一些旋律。
雖然屋外風大雨大,偶爾還傳來陽台上的花盆碰到鐵窗的聲音,
但客廳中,卻很寧靜。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須得伸直身子、伸長右手,才摸得到。
念頭一轉,身體不自覺地稍微移動一下,卻驚擾了客廳中的寧靜。
葉梅桂抬起頭,停止左手輕拍的動作,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笑了笑。
「嗯。」葉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體。


『妳會累嗎?』
「不會。我還想看點書。」
『那妳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這裡陪妳。』
「唷,這麼偉大。」
『妳比較偉大。我今天中途回來看妳在不在時,還坐了一下沙發,再出去
 找妳。妳中途回來時,可是連沙發都沒坐就又出門了呢。』
我說完後,葉梅桂笑了起來。


葉梅桂拿起手邊的書,就著那盞露營燈的光亮,開始看書。
四周一片黑暗,只剩那盞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
現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溫室中被悉心照顧的夜玫瑰,
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與嫵媚。


我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腦中卻突然響起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還有學姐第一次帶我跳舞時,教我的口訣: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學姐的聲音還算清晰,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使聲音有點變質。
我已經好久沒聽見學姐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縈繞了。
我幾乎又要被學姐帶動,順勢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傳來一陣響雷的話。


我睜開眼睛,發覺葉梅桂也正看著我。
「累了嗎?」她問。
我笑了笑,搖搖頭。
「累了要說哦。」
她的聲音很溫柔,眼神很嬌媚,依然是一朵盛開的夜玫瑰。


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學姐的聲音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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