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從此,我不想傷腦筋該講哪句台語讓她抓到,直接叫素芬最簡單。
剛開始叫素芬時,語調很明顯是要讓她記一句台語;
後來可能跟她較熟,或是習慣了,講話中很容易不小心稱呼她:
素芬。
其實嚴格說起來,吸菸的台語應該是「素葷」。
但如果講話有台灣國語的味道,「芬」的音容易發成「葷」。
就像那段繞口令:抱著灰雞上飛機,飛機起飛,灰雞要飛。
如果是台灣國語,飛機常會發音成灰雞。
我講國語時也帶點台灣國語的味道,所以當我叫素芬時,
發音像素葷。
在那個年代,在我們那裡,在國中生這年紀,
稱呼人通常是連名帶姓叫,除非那個人有綽號。
只叫名字會很彆扭,而且感覺很親密,也很曖昧。
可能只有老師或長輩,才會只叫你名字。
所以每當我與她交談時,總試著盡量避開其他同學,或是低聲交談。
如果我只叫她素芬被其他人聽到,肯定會被取笑,
甚至會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們。
不過萬一不小心被別人聽到時,也可用「啊!我講台語了」混過去。
漸漸地,我分不出什麼時候我是自然而然地稱呼她?
什麼時候我是刻意讓她抓到我講台語?
我也分不出什麼狀況下素芬是吸菸的台語?
什麼狀況下素芬是代表她?
幸好早已有約定,一個禮拜最多記兩句台語,
不然我起碼每個禮拜會講十幾句素芬。
她也變得比較可以接受我的善意和幫忙。
有時她會在下課時間拿出數學考卷,嘴裡咬著筆、眼睛盯著考卷。
當我靠近她表明想幫忙時,她既不會拒絕,也不會直接點頭說好。
她只是鬆開咬住的筆,用筆尖輕輕點了考卷中某道題目。
但每張考卷最多只點兩題,然後她就把考卷收進抽屜。
我知道,對孤傲的她而言,那已經是她的極限。
「謝謝。」
把考卷收進抽屜後她會說這句,但音量幾乎細不可聞。
我會笑了笑,覺得很滿足。
我依然喜歡看她緩慢而流暢的動作,因此習慣用眼角餘光觀察她。
那些動作總是讓我心情平靜。
即使只是拿筷子吃飯盒,下筷、挖一口飯、送入嘴裡、咀嚼,
這些動作也是緩慢而流暢,好像心懷感恩品嚐著世間的美食。
很多人欣賞副班長水噹噹的臉蛋、白裡透紅的皮膚、羞澀的神情,
但那不是我可以欣賞的方式。
我可以欣賞的,就只是她那緩慢而流暢的動作。
對我而言,那真的是一種優雅。
幸好國二下學期沒重新編排座位,她依舊坐在我右手邊。
感謝導師以不變應萬變的精神,這叫擇善固執。
而幹部也沒重新改選,無條件續任,我還是班長。
但不能什麼都是以不變應萬變,這叫不知變通。
新學期開始,學校推出「閉目養神」運動。
意思是在上課鐘響後,老師走進教室前,學生要閉目養神。
利用上課前短短的時間閉目養神,這樣上課時會更有精神。
這種運動雖然有些無厘頭,但好像沒什麼可以批評的。
全班都要閉目養神,只有我例外,我可能反而要費神。
因為我得注意看誰沒有閉上眼睛,要監督每位同學。
而且如果連我都閉目了,誰來喊起立敬禮?
所以當全班都閉目時,我除了環顧全班外,還得注意教室前門。
每當上課鐘響後,教室一片寂靜,大家都閉上眼。
我有一種這世上彷彿只有我活著的錯覺。
多數的同學都是閉上眼,略低著頭,很像在禱告。
其中最虔誠的,就是國語推行員。
也有少數同學閉上眼,下巴抵著桌面,像極了可愛的狗。
我偶爾玩心大發,會走到阿勇面前扮鬼臉。
但我最常做的,是靜靜看著國語推行員,很專注。
不必再用眼角餘光偷瞄她,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看著她。
一般閉上眼的同學,由於人還是清醒著,所以睫毛會不時輕輕跳動;
但她微微低著頭閉上眼時,睫毛也靜止,背部依然挺直。
她整個人就像一尊虔誠禱告的石像。
如果我是神,我一定讓她許下的任何願望都成真。
「班長。」她說。
『嗯?』我愣了一下,隨即醒悟,趕緊高喊:『起立!』
老師走進教室三步了,全班同學聽到我喊聲後立刻站起來。
整間教室都是椅子碰撞聲,沉睡的教室突然間醒了過來。
『敬禮!』我又喊。
「老師好。」全班同學都鞠個躬,同時異口同聲喊。
『坐下!』我最後喊。
全班同學坐了下來,整間教室又都是椅子碰撞聲。
我暗叫好險,太專注看她,忘了注意看老師是否出現在教室前門。
還好她提醒我。
咦?不對啊!她都閉上眼睛了,怎麼知道老師走進來了?
而且她怎麼知道我沒注意看著教室前門?
阿娘喂,莫非她知道我在看她?
我百思不解,難道她有神通?
「班長。」她說。
我轉頭看她,她左手往前指,我立刻回神高喊:『起立!』
下課鐘響了,老師剛剛說了下課,我卻心不在焉。
『敬禮!』等全班同學站好後,我又喊。
「謝謝老師。」全班同學又都鞠個躬,異口同聲喊。
教室瞬間變成鬧烘烘的。
『妳……』我不知道該怎麼問。
「怎麼了?」
『妳怎麼知道老師走進來了?』我還是問出口了。
「我有第三隻眼。」她說完後,緩緩站起身,轉身走出教室。
我很納悶,第三隻眼?
『阿勇。』我問,『人有第三隻眼嗎?』
「哪有第三隻眼睛,又不是漫畫《三眼神童》。」他說。
『那什麼是第三隻眼?』
「不知道。」他想了一下。
『屁眼!』我靈光乍現,『屁眼也是眼。』
「你是白痴嗎?」阿勇狠狠敲一下我的頭。
上課鐘又響了,同學都回到座位坐好,閉上眼睛。
我不敢再光明正大看她,想偷瞄她又怕她真有第三隻眼。
我只好環顧四周,但又忍不住想看她,於是頭轉來轉去,有點狼狽。
她突然笑了,雖然沒發出笑聲,但左臉頰出現了酒窩。
中獎了,看見她笑已經夠難,要看見她笑到露出酒窩就更難了。
我的視線不由得被酒窩拉進去,出不來。
「班長。」她說。
『啊?』我瞬間清醒,拉回視線,高喊:『起立!』
整間教室也醒了過來。
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以後恐怕連偷瞄她也不行了。
但我實在想不透她怎麼知道的?
『妳都閉上眼睛了,怎麼還看得到?』下課後,我忍不住問她。
「班長。」她說,「你真的想知道?」
『嗯。』我用力點頭。
「你比出幾根手指頭讓我猜。」她轉身面對我,閉上眼。
我右手朝她,比了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根指頭。
「三根。」
真的假的?我縮回無名指。
「兩根。」
太詭異了!再縮回食指。
「不要只比中指。」
『妳可以看到?』我很驚訝,『可是妳眼睛明明閉上了啊!』
她睜開雙眼,微微一笑,又閉上雙眼。
「你靠近一點看清楚我的眼睛。」她說。
我坐在椅子上,她也坐著,我便伸出上半身靠近她,看著她眼睛。
「可以再靠近一點。」
我上半身再往前探。
「看清楚了嗎?」她問。
『看清楚什麼?』我很納悶,『妳的眼睛還是閉著。』
「那你還要更靠近一點。」
我上半身再往前探,脖子也伸長,幾乎到了極限。
如果再往前,我可能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而我跟她的距離,也到了極限。
此時我們兩人臉部的距離,可以用呼吸做為測量的單位。
記得上次這麼靠近看女生的臉,已經是幼稚園的時候了。
那次是因為我跟對方在玩誰的眼睛先眨誰就輸的遊戲。
而這次,甚至比幼稚園那次還更靠近。
我的視野範圍內,只有她整張臉,幾乎連毛細孔也能看清。
我屏住呼吸,深怕呼出的熱氣會燙傷她柔嫩的臉。
「看清楚了嗎?」她問。
『要看什麼?』我一時恍神。
她似乎臉紅了,身體往後退開一些,睜開眼睛。
「其實我眼睛並沒有完全閉著。」她閉上雙眼,手指著眼睛下方,
「是瞇成一條縫。」
『原來是這樣喔。』我恍然大悟,『可是我還是看不出來耶。』
我試著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可是這樣眼皮會一直抖,睫毛也會跳。
但她眼睛瞇成一條縫時,眼皮和睫毛完全靜止,像是正熟睡。
「別試了。」她笑了笑,「你不可以抓我沒專心閉目養神哦。」
她說完後,緩緩站起身,走出教室。
我維持同樣的姿勢,也繼續試著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但眼皮還是會抖。
「你是白痴嗎?」阿勇狠狠敲一下我的頭,「到底在幹嘛?」
我瞬間從椅子上摔下來,屁股直接落地。
此後在閉目養神時,我右手會伸出幾根指頭朝向她,她會微微一笑,
然後左手伸出同樣數目的指頭。
這好像是只屬於我們之間的小遊戲和默契。
有時我會在紙上寫字,拿給她看,這對她而言就有點難度。
為了要看清楚字,她的眼皮和睫毛會稍微動一下。
我彷彿看到童話中沉睡的睡美人終於要甦醒了。
對14歲的我而言,情竇依然未開,童話故事早已遠離。
但有時看著她,會有童話故事裡的主角跳到現實生活中的錯覺。
講台語就要罰錢的政策,已經嚴格執行了半年多。
大家似乎都習慣了要說國語,久了就更習慣。
每個人自動變成雙聲道,在學校就講國語;離開學校才講台語。
即使國語推行員無時無刻盡力抓、偷偷抓,應該也幾乎抓不到了。
導師也不再認為每個禮拜抓不到任何講台語的人是很誇張的事,
搞不好反而抓到幾個講台語的人他才會覺得怪。
我似乎已經沒有自願成為她戰果的必要。
而毒氣這綽號,也很少聽到了。
以前每當有人喊她毒氣時,我都會特別留意她的反應。
但她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她所有緩慢而流暢的動作會停頓一下,
然後再繼續。
我知道她聽到的瞬間,心裡一定很難過,但只能偽裝平靜。
而我也只能悄悄地擔心。
一直到某次生物課後,我終於可以不再擔心。
有些老師令學生害怕,比方我的導師,也是數學老師;
而有些老師只是讓學生討厭,比方生物老師。
班上同學都很討厭生物老師,算是有志一同。
很難解釋生物老師為什麼讓同學討厭,但勉強可用一個故事形容。
有個客人走進餐廳,點了一碗湯,服務生端上來了,放在桌上。
「你喝喝看這碗湯。」客人說。
「先生。」服務生很納悶,「這是您點的湯,我不能喝。」
「如果你不喝,就叫你們經理出來。」客人說。
服務生無奈,只好去叫經理出來。
「是不是這碗湯有問題?」經理陪個笑臉,「我幫你換一碗?」
「湯沒問題。」客人說,「我只是叫你喝。」
「可是我怎麼能喝您的湯?」
「你不喝的話,我就找你們老闆。」客人說。
「這……」經理很為難,只好說:「好吧。」
「你喝吧。」客人說。
「先生。」經理說,「可是沒有湯匙,我要怎麼喝湯呢?」
「是啊,沒湯匙要怎麼喝湯呢?」客人說。
生物老師就像這故事裡的客人,如果要湯匙直接說就好,
偏偏要拐彎抹角說一大堆,而且還要連累或捉弄服務生和經理。
班上同學很討厭他這種個性,但只能忍受。
有次上生物課,生物老師又使出叫服務生喝湯的把戲,
而且說話時的語氣和嘴臉,充滿著不屑。
「要罵就直接罵,兜那麼大的圈子幹嘛?」突然傳出學生的聲音。
「誰?」生物老師愣了愣,隨即大聲問:「是誰在說話?」
「本姑娘。」國語推行員抬起頭,背部挺直。
全班都嚇呆了,整間教室一片死寂,充滿肅殺之氣。
在那個年代,在我們那裡,在國中生這時期,老師是神。
她這種舉動就像古時候臣子上朝時,突然指著皇上罵:你這個昏君!
我眼角餘光看著她挺直的身體,捏了一把冷汗。
「課不上了!」生物老師把粉筆狠狠一摔,直接走出教室。
這是我第一次沒在下課時喊起立敬禮。
其實嚴格來說不算「下課」,因為離下課鐘響還有八分鐘,
而且生物老師的意思應該是課上不下去了,而不是下課。
在那段等待下課鐘響的八分鐘裡,全班沒一個人說話或走動,
大家都還是靜靜坐在椅子上,似乎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回復。
而我一直偷瞄她,她仍是從容自在,背部依舊挺直。
下課鐘響了,有幾個女同學走到國語推行員旁邊,稱讚她的勇氣。
來到她身邊的同學越來越多,她似乎成了英雄人物。
「妳真的很帶種!」連男同學也說。
在那十分鐘的下課時間裡,她身邊充滿同學的讚美聲和笑鬧聲。
生物老師跑去跟導師告狀,導師上課時說:
「邱素芬,妳上生物課時的那種行為,非常不禮貌。」
我又緊張了,瞄了她一眼,但她還是沒反應。
「不過……」導師微微一笑,「妳說本姑娘時,很酷。」
導師說完後便笑了起來,全班同學也跟著笑。
沒多久「本姑娘」就成了她的綽號,大家都習慣叫她本姑娘。
她的人緣變得很好,下課時很多女生會來找她聊天、一起去廁所。
她展露笑容的次數變多了,我也因而沾光常看見她左臉頰上的酒窩。
雖然不必再擔心她被孤立,也為她變得開朗一些而高興,
但我卻若有所失,感覺對她而言,我的存在感似乎不見了。
只有在上課前短短的閉目養神時間,她才是我熟知的國語推行員。
雖然她就坐在我右手邊,我們桌子間的距離只有40公分,
但我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距離感,感覺桌子間的地板變成一條河。
所以我不再光明正大看著她,也不再對她比手指或寫字給她看,
我只是專心監督全班同學是否確實做到閉目養神。
「班長。」她說,「要一起去福利社嗎?」
『不用了。』我搖搖頭。
「嗯?」她似乎有點驚訝。
『因為妳已經不再記我說台語,所以不用再請我吃紅豆冰棒了。』
她沒回話,緩緩起身,走出教室。
下節課的閉目養神時間,我感覺桌子間的地板好像變成海了。
有次剛上完化學課,她竟然又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福利社?
『妳太客氣了。』我說,『妳真的不用再請我吃紅豆冰棒。』
「客氣?」她說,「我只是想請你吃紅豆冰棒而已。」
『無功不受祿。』我說,『謝謝妳,但我愧不敢當。』
「是你在客氣吧。」
『總之妳的好意我心領了。』
「班長。」她說,「請你伸出舌頭。」
『伸出舌頭?』我很納悶。
「對。舌頭伸出來。」
我竟然乖乖地伸出舌頭。
她拿出一小片剛剛化學課實驗用的藍色石蕊試紙,往我舌頭沾一下。
我嚇了一跳,口中一直呸呸呸,呸個不停。
「放心。」她微微一笑,「石蕊試紙沒有毒。」
『妳在幹嘛?』我用手掌猛擦舌頭。
「咦?」她看著手中的藍色石蕊試紙,「怎麼沒有變紅色?」
『為什麼要變紅色?』
「你講話酸酸的,我想你的口水應該是酸性。所以測試一下。」
『我……』我很不好意思。
上課鐘又響了,全班又進入閉目養神狀態。
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轉頭看她?
偷瞄她一眼,發現她竟然在紙上寫字,寫完後左手拿紙給我看。
「無功不受祿。」
我更尷尬了。
「愧不敢當。」她馬上又寫第二句拿給我看。
我應該臉紅了。
「心領了。」這是她寫的第三句。
我確定臉紅了,而且發燙。
我立刻在紙上寫:對不起,我很小氣。
右手拿那張紙給她看,她眼皮和睫毛輕輕跳動,然後她笑了。
左臉頰露出的酒窩很深。
「班長。」她說。
『起立!』我立刻醒悟,老師進來了。
因為她孤傲、特立獨行、被孤立,所以可以陪伴她的我,
覺得很有存在感與成就感。
然而當她身邊開始被其他同學圍繞時,我有一種類似吃醋的感覺,
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感不見了。
整節上課時間,我都在為自己這種小氣的心情懺悔。
「班長。」她說,「請問我是否有榮幸請您吃紅豆冰棒?」
『別虧我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那您是否肯賞光呢?」
『一起去福利社吧。』我說,『妳別再虧我了。』
她說「虧」也是台語,這時的「虧」是挖苦的意思。
我講了兩次,所以剛剛好可以吃紅豆冰棒。
「你怎麼會說出無功不受祿這樣的文言文呢?」她吃著冰棒。
『可能是我國文好吧。』我也吃著冰棒。
「你什麼都好。」她說。
我愣了愣,不知道該接什麼話?而且臉上好像有點發熱。
這是認識她以來,聽見她第一次讚美我。
是單純的讚美吧?
沒其他意思吧?
『這紅豆冰棒……』我吶吶地說,『很好吃。』
「是呀。」她笑了起來,「確實很好吃。」
她左臉頰上的酒窩好深好深,這種笑容才是她對我最大的讚美。
我又開始在閉目養神時間,對她比手指或寫字給她看。
她還是我所熟悉的國語推行員,雖然她的周遭已開始圍繞其他同學,
但只有我,才有比手指或寫字給她看的默契;
也只有我,才可以吃到她買的紅豆冰棒;
更只有我,才可以把她的名字當台語講。
國二快結束了,即將進入升學壓力很大的國三。
不知道升上國三是否要重新編班?
也不知道國三時,我和她是否還能維持這樣的互動?
我深深地期待,所有的一切還會都是「以不變應萬變」。
「班長。」她指著我右邊膝蓋,「你的腳怎麼了?」
『應該是擦傷吧。』我低頭看了看,『從鹽山上溜滑梯所造成的。』
國中男生的夏季制服是深藍色短褲,低頭便可看見傷口在右膝外側。
「從鹽山上溜滑梯?」她似乎很疑惑。
『且聽我娓娓道來。』我說。
「你又用文言文了。」她笑了。
阿勇的父親是鹽工,家就住在鹽場附近。
鹽場裡有一座用鹽堆積而成的山,約四層樓高,連綿一百公尺長。
鹽山表面鋪了一層磚紅色的厚帆布,防止雨水沖刷。
遠遠望去,很像磚紅色的山脈。
雖然旁邊立了個告示牌:禁止攀爬,但鹽山的坡度不算陡,
四周又通常沒人,因此我和阿勇常爬到鹽山上。
我們會坐在鹽山上聊天,吹著海風,遠眺大海、海港、鹽田、魚塭。
兩天前的星期六下午,我們又爬上鹽山吹海風,俯視成長的土地。
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哨子聲,原來是鹽場的工作人員發現了我們。
「趕快下來!」他一面猛吹哨子一面大聲喊。
我和阿勇沒地方逃,情急之下就從鹽山上像溜滑梯一樣溜下來。
短褲一路摩擦磚紅色帆布,都磨破了,腳可能也在那時受傷。
『還好順利逃走。』我笑了笑。
「你沒敷藥嗎?」她聽完後,問。
『沒有。』我搖搖頭,『這種擦傷幾天後就會自然好。』
我看了一下傷口,呈現剛結痂的暗紅色,傷口四周也稍微紅腫。
「傷口會發炎吧?」她說,「還是要擦藥。」
『喔。』我簡單應了一聲。
隔天,她又指著我右膝問:「有擦藥嗎?」
我搖搖頭,看了看傷口,紅腫依舊。
「為什麼都不擦藥呢?」她問。
『這……』我有點不好意思,『我覺得應該不用吧。』
她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第三天,我看見她帶了一白一紅兩小瓶東西,還有棉花棒、紗布。
「班長。」她說,「右腳伸出來。」
『不用啦。』我搖搖手,『這種小傷……』
「你還要說文言文嗎?」她瞪了我一眼。
很久沒看見黑鮪魚了,我只好乖乖伸出右腳。
她在我們桌子間的空地蹲了下來,先仔細看一下傷口。
右手往上,從她桌上拿了一支棉花棒和白色小瓶雙氧水。
用棉花棒沾濕雙氧水後,輕輕擦拭傷口。我感覺有些刺痛。
她再拿另一支棉花棒擦乾傷口,嘴也朝傷口輕輕吹氣。
然後從她桌上拿了第三支棉花棒和紅色小瓶紅藥水,
用棉花棒沾濕紅藥水後,輕輕塗在傷口和傷口周圍。
最後用紗布蓋住傷口,用膠帶貼住紗布。
所有的動作,依然是那麼的緩慢而流暢。
「好了。」她蹲在地上,仰頭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卻無法回應任何言語或表情。
那瞬間,我打從心底相信,傷口一定會馬上好。
而且不管再重的傷,都會好。
即使是心受傷了,在她細心治療下,應該也會痊癒吧。
國二要結束了,我突然又開始驗算。
國語推行員是全班最可愛的女生?是全年級最可愛的女生?
都不對。
國語推行員是全校最可愛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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