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只要互看一眼,只要一眼。
我的心臟就足以被國語推行員揪緊。
即使那一眼可能只有短短五秒鐘,仍是永恆般的存在。
然後她笑了,左臉頰露出酒窩。
即使她已結婚甚至有小孩,但對我而言,她完全沒變。
因為那個酒窩,才是一切。
「世界上有父親節、母親節,那麼紀念雨傘的節日是?」
我回過頭,看見大象。
『雨傘節。』我說。
「豬腸。」大象笑了起來,「20年沒見了。」
上次見到大象是高二時的事,沒想到已經20年了。
她變得……
呃……我該怎麼說,才能保持禮貌呢?
直接說好了,比印象中更大隻了。
大象帶了她的五歲女兒來參加同學會,那小女孩看起來很活潑。
『妳這麼……』我很驚訝,『竟然生小孩?』
「豬腸你胡說什麼。」大象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哇,肩膀可能骨折了。
我們總共坐了三大桌,三個桌子排成三角形。
但大家都會隨時走動,也常有人換位子坐。
畢業22年了,大家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我和國語推行員坐不同桌,只能不斷偷瞄她。
每當想離開座位走近她時,就會有同學坐到身邊找我聊天。
這家餐廳的老闆,就是我國中同學,難怪會在這裡辦同學會。
留在故鄉發展的同學很少,不到十分之一。
大部分同學都到城市工作,還有一些去了大陸。
如果聽到大學同學或研究所同學有所成就,可能多少會感到壓力;
但如果聽到國中同學有所成就,不僅很高興,還會覺得與有榮焉。
故鄉的人口也越來越少,上次回來參加蔡宏銘的喜宴時,
母校每個年級還有5個班,現在只剩3個班了。
但假日時卻開始湧進遊客人潮,反而變得熱鬧了。
「怎麼樣?」阿勇坐到我旁邊,「驚喜嗎?」
『驚喜?』
「我知道本姑娘會來,故意不事先跟你說。」
『你是以為事先說了我就不會來吧?』
阿勇答不出話,順手敲了一下我的頭。
「我問到了。」阿勇說,「有腦科醫生。」
『誰?』
「本姑娘的先生。」
『不用了。』頭更痛了。
「豬腸。」阿勇說,「今年夏天記得再回來。」
『幹嘛?』
「我要結婚了。」
『跟蔡玉卿?』
「對。」他笑了。
『恭喜!』我很興奮,站起身猛敲他的頭好幾下。
阿勇沒閃躲,只是一直笑。
『你知道為什麼印第安人只要跳祈雨舞就一定會下雨?』我問。
「不知道。」阿勇說,「為什麼?」
『因為如果天空還不下雨,印第安人就會一直跳,跳到下雨為止。』
我說,『所以印第安人只要跳祈雨舞,就一定會下雨。』
「這還真厲害。」他笑了起來。
『阿勇。』我說,『你就像跳祈雨舞的印第安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了笑,又敲了一下我的頭。
面對心愛的人,真正的陪伴是:
當你需要我時,我會在;當你不需要時,我也不會離開。
阿勇做到了,從國中畢業後就一直陪伴著蔡玉卿。
而大學時代的我,始終糾結在國語推行員是否對我有感情?
是否只是把我當同學的漩渦中,上不了岸。
我既不像蔡宏銘努力把握心愛的人,也不像阿勇默默守護心愛的人,
所以沒能跟國語推行員在一起,是我自己的錯。
又看了一眼國語推行員,她正和蔡玉卿聊天,邊說邊笑。
雖然無法走近她,但能這樣一直看著她露出酒窩,也是件快樂的事。
「豬腸。」阿勇又坐到我身邊,「趁大家在拼酒,你趕快出去。」
『去哪?』
「本姑娘出去散步了。」他說,「她出店門往右轉。」
『好。』我馬上離開座位,走出店門往右跑。
跑了50公尺後,前面就是人潮擁擠的觀光漁市。
四周都是人,連走動都必須左閃右閃。
但我並不慌張,因為很容易憑身影認出國語推行員。
這麼多年了,我從沒忘記過她走路時背部的挺直,
還有那種緩慢而流暢的步伐。
『素芬!』我朝右前方20公尺處的背影喊。
她停下腳步回頭,眼睛似乎在搜尋,直到我走到她面前。
「班長。」她說,「一句。」
我摸了摸口袋,但沒有任何零錢。
「今天是同學會,不用罰了。」她笑了笑,露出酒窩。
第一次講台語時不僅沒罰錢而且還得到最好的獎賞。
「班長。」她問,「這些年過得好嗎?」
『我可以……』我想了一下,『說謊嗎?』
「可以。」
『我過得很好。』
她似乎輕輕嘆口氣。
「看你過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她說。
『啊?』
「對你……」她微微一笑,「我也會說謊。」
這種清淡的微笑,依然沒變。
我們在人潮中並肩走著,逛逛滿是海產和漁貨的攤位。
「我不知道這裡變得這麼熱鬧。」她說。
『我也是。』我說,『而且這地方以前是海。』
「是嗎?」她很驚訝。
「嗯。」我說,「阿勇的新家也在這一塊海埔新生地上。」
『變化真的好大。』她似乎很感慨。
『但妳完全沒變。』我說。
「我一定變老了。」她說,「面對老同學就有這個缺點,永遠無法
隱瞞自己的年紀。」
『妳沒變老,還是像國中時期那樣青澀。』
她停下腳步,看著我。
恍惚間,我看見國中時期頭髮長度切齊耳根的她。
「班長。」她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如果從國一第一次見面算起,25年了。』
「25年?」她嚇了一跳,「這麼久?」
『妳自己算就知道了。』我說,『我們今年37,國一12,37減12
就是25。』
「你應該知道我數學不好。」她笑了。
『嗯。』我也笑了,『我知道。』
「所以是two ten five。」她說。
『嗯?』我愣了愣。
「你忘了嗎?」她又笑了,「你說25的英文就是two ten five。」
『對耶!』我很驚訝,『妳竟然還記得?』
「當然。」她輕輕揚了揚眉毛。
不禁想起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她低沉的嗓音說出:twenty-five。
「你第一次講台語被罰25塊錢。第一次改我的數學考卷,那張考卷
也是25分。」她說,「都是25。」
我這次完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她。
「班長。」她笑了,酒窩很深,「我都記得。」
也許對我和她而言,喜歡就是一種「記得」。
「班長。」路過一個賣冰的攤位時,她說:「要吃紅豆冰棒嗎?」
『現在是冬天耶!』
「那等下次我們剛好在夏天碰面時,再一起吃紅豆冰棒。」她說,
「你覺得會是何年何月呢?」
『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我說,『現在吃吧。』
「你還是喜歡用文言文。」她笑了。
她買了兩枝紅豆冰棒,兩手各拿一枝。
『素芬。』我說完後,便伸手想拿其中一枝。
「還不行。」
『不行?』我很納悶,『剛剛一句,現在又一句,我講兩句了。』
「現在紅豆冰棒一枝15塊錢了。」
『啊?』我很驚訝,『以前一枝才兩塊耶。』
「沒辦法。」她說,「物價一直在漲。」
『那我再補13句。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
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我說,『可以了吧?』
她把左手拿的那枝紅豆冰棒拿給我,我搖搖頭,說兩枝都要。
「嗯?」
『檢查一下。』我說。
我把兩枝冰棒都檢查過後,遞了一枝給她。
『確定沒壁虎的頭。』我說。
她笑了起來,露出的酒窩很深很深。
我們站在路邊一起吃紅豆冰棒,天氣很冷,但心裡很暖。
20幾年前,我們常常這樣一起吃紅豆冰棒。
國中畢業典禮那天,我們也是一起吃完紅豆冰棒後再道別,
此後就是長達20幾年的分離。
分離期間只碰過四次:高二看電影、大三走天長地久橋、
當兵前夕女生宿舍前巧遇、29歲時的大雨中重逢。
每吃一口冰棒,似乎就想起一段往事。
「回去吧。」吃完冰棒後她說。
『嗯。』
我們並肩走回去,推開店門後發現裡面的氣氛依然熱烈。
我和她幾乎被聲浪淹沒。
時間差不多了,同學會也該結束了。
有人提議像國中下課時那樣喊起立敬禮,感謝導師。
「班長。」國語推行員看了我一眼。
『嗯?』
「下課了。」她瞪我一眼,依然是黑鮪魚。
『起立!』我恍然大悟趕緊高喊。
20幾年沒當班長了,都忘了自己是班長。
在場的同學們全部原地站好。
『敬禮!』我又喊。
「謝謝老師。」同學們齊聲高喊。
導師很開心,臉上一直掛著笑容,跟國中時嚴肅的他很不一樣。
散場後,我跟著國語推行員走到她停車的地方。
『聽說妳先生是腦科醫生?』我說。
「嗯。」她說,「不過正確的說法,是前夫。」
『啊?』我嚇了一跳,不知道該說什麼?
「班長。」她走到車邊,打開門,「我搬回來台南了。」
『我聽麥茶說了。』
「哦?」她似乎很驚訝,「你遇過她了?」
『嗯。』我說,『剛好在她工作的銀行巧遇。』
「果然很巧。」她上了車,關上車門,「比巧克力還巧。」
『麥茶的話很多吧?』
「對。」她笑了起來,酒窩很深。
我視線離不開她的酒窩,眼角似乎有液體蠢蠢欲動。
「以後有機會,我們或許可以在台南多聊聊吧。」她發動車子。
『嗯。』我說,『或許吧。』
「我走了。」
『小心開車。』
看著她的車子遠去,我才慢慢消化她剛說的「前夫」兩字的震撼。
消化了震撼後,我做了一次久違的驗算。
在我心目中,國語推行員是最溫柔善解的女孩。
但不管怎樣,同學會是一個開始,也是結束。
雖然擁有共同的過去,卻只能擁有各自的未來。
只要互相多點關懷和祝福就夠了。
阿勇的婚宴在八月,正是最熱的時節。
他要我當伴郎,以我跟他的交情加上未婚,我確實是最佳人選。
我突然想起國中念過的課文——袁枚的〈祭妹文〉。
「汝死我葬,吾死誰埋?」
阿勇結婚時還有未婚的我當伴郎,如果將來有天我要結婚,
可以找誰當伴郎呢?認識的同學或朋友大多數都結婚了啊!
用力打了嘴巴幾下,口中說出:呸呸呸。
我怎麼在阿勇大喜之日用〈祭妹文〉來比喻心情呢?
阿勇的家門前搭了棚架當作喜宴現場,也就是俗稱的辦桌。
從迎娶開始,我就忙得天昏地暗,連好好吃一口菜的時間也沒。
人家都說伴郎要幫新郎擋酒,擋個屁,阿勇是海量,我是三腳貓。
果然最後變成新郎幫伴郎擋酒,像話嗎?
「班長。」國語推行員問,「我看你一直跑來跑去,你不累嗎?」
『我還好。』我說,『可是妳不累嗎?』
「我為什麼會累?」她很納悶。
『妳在我腦海裡跑了20幾年了,妳都不會累嗎?』
她靜靜看著我,我很想看清楚她的眼神,但視野有些模糊。
「班長。」她問,「你還好嗎?」
『我已經茫了。』我說。
「這樣幾隻?」她比出幾根手指頭,但我看不清。
『妳考倒我了。』
「那你喝醉了。」她笑了起來,左臉頰露出的酒窩很深。
我後來醉倒在阿勇家的沙發,醒來後忘了跟國語推行員說過什麼?
從阿勇的喜宴回來後,我將工作視為生活中唯一的重心。
雖然並沒有得到太多成就感,但還是努力認真。
知道國語推行員跟我在同一座城市,讓我很心安。
但我並沒有想要多跟她接近的念頭。
只要知道她在,而且日子過得平安,那就夠了。
國中時作文常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那時認為還滿唬爛的,因為覺得日子很長、時間過得很慢,
都等不及要快點長大。
沒想到快40歲的我,卻深刻體會那樣的形容很精準。
如果你從21歲變22歲,你可能覺得你改變了一些、成熟了一些,
而這一年的時間算漫長。
但如果你從37歲變38歲,你頂多覺得老了一歲而已。
而且這一年的時間是一溜煙跑掉。
時間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而且越不容易被發覺。
阿翔打定主意不婚,他父母似乎也不能勉強他。
而我在台北的父母,催我結婚也催得累了,呈現半放棄狀態。
我和阿翔一直住在一起,不認識的人可能以為我們是同性戀。
40歲那年,公司尾牙宴的摸彩活動,
我抽中夏威夷雙人四天三夜的旅遊招待券,籤運很好。
這種招待券最適合新婚夫婦度蜜月,但對我來說,
就像坐輪椅的抽中腳踏車。
我後來找了阿翔一起去夏威夷。
從夏威夷回來後,我和阿翔更被懷疑是同性戀了。
聽說有個同事原本想介紹他表妹給我認識,但因為這樣而作罷。
從此以後也不再有同事說想介紹女生給我。
告別單身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了。
我跟阿翔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算悠閒,但聊天的話題越來越深奧。
「菜菜。」阿翔問,「下輩子你想當什麼?」
『不知道。』我說,『你呢?』
「一條馬路。」
『什麼?』
他說日本神戶市發生一起案件,一名男子為了偷看女性裙底風光,
仰躺在馬路旁的下水道裡,忍受污水的惡臭。
那男子落網後,還向警察說:如果能夠轉世,他願意變成一條馬路。
「是不是很感人?」阿翔笑說,「所以我也想變成一條馬路。」
『白痴。』我也笑了。
我想起在馬祖當兵時看到的藍眼淚,
那時我曾經想成為漆黑海面上那片藍光的一部分。
一晃眼我就40幾歲了。
生活中的朋友,大多數是同事,或是因工作而認識的人。
而以前的同學,先是存在於臉書,後來智慧型手機普及後,
開始存在於Line的通訊錄。
國中同學建了個Line的群組,我和國語推行員都有加入。
平時會有人貼些有趣的圖文或影片,
或是分享養生之道、健康飲食之類的文章。
偶爾也會有人抱怨小孩子很皮、很難教,或現在的年輕人怎樣怎樣,
不像當年的我們如何如何。
我和國語推行員通常都不出聲,只是靜靜地看。
有次我一時興起,在群組問了那個問題:
「希望擁有最漂亮的髮型?還是希望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
同學們各有各的選擇,而且理由都很精彩,差異也大。
不過國語推行員並沒有說出她的選擇。
有天晚上我跟阿翔吃飯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國語推行員。
我慌忙滑動接聽鍵,手機差點掉下去。
「班長。」她說。
『……』我完全說不出話,這是我第一次接到她打來的電話。
「班長?」
『喔。』我趕緊出聲,『我在。』
「你可不可以當我女兒的數學家教老師?」
『啊?』
原來她的女兒現在念國二,可能是遺傳吧,數學成績很差。
國一時去補習班補數學,但沒什麼成效,讓她很傷腦筋。
她女兒的數學老師建議,可以考慮請個家教老師。
『妳應該找專門教國中數學的人。』我說。
「周老師說,她國中時原本數學也不好,後來找你當數學家教老師,
從此數學就變好了。」
『我怎麼可能教過什麼周老師,我不認識啊。』我一頭霧水。
「周淑敏老師。」
『周……』等等,這名字好熟,『小敏?』
「對。」她說,「周老師說你都叫她小敏。」
沒想到小敏已經是數學老師了。
『數學很差不會怎樣吧?像妳國中的數學也不好,現在還是很有
成就。』我說,『而我,數學那麼好,卻沒什麼成就。』
「班長。」她語氣變得很嚴肅,「你是這麼看待你自己嗎?」
『我確實沒什麼成就。』我說,『這是事實。』
她沒回話,但我聽到她混濁的呼吸聲。
「班長。」過了一會,她說,「在我心裡,你是神。」
『可是我……』
「在我心裡,你是神。」她的語氣很堅定。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我求學時代的數學、微積分、程式語言都很強,也很會教人。
但年過40了,也只是做個普普的工作餬口而已。
本以為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不會跟「有成就」這種字眼沾上邊。
沒想到國語推行員的一句話,卻輕易鼓舞了我。
我答應當國語推行員女兒的數學家教老師。
她住在一棟公寓管理大樓的8樓,離我住的地方只有5分鐘車程。
第一次走進她家時,她帶著女兒跟我打招呼。
依我目測的結果,她女兒應該是B(我是指血型)。
第一眼的印象是個性很活潑。
「你們聊聊吧,先認識一下。」說完後國語推行員就走了。
她女兒叫雨晨,下著雨的清晨,這名字很美,但會讓人不想上班。
媽媽走後,雨晨沒說話,只是一直打量著我。
我覺得有點尷尬,不知道要說什麼當開場白,正努力思考著。
「你是我的親生父親嗎?」她突然說。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沙發上跌下來。
『妳怎麼……』我舌頭打結了,『會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韓劇都是這樣演的。」她說。
『韓劇?』
「嗯。」她說,「那你是嗎?」
『我跟妳媽只是國中同學而已,從沒在一起過。』
「那你暗戀我媽嘍。」
『這……』我瞬間臉紅。
「我想可能要驗DNA才能確定了。」
『驗DNA?』
「韓劇都是這樣演的。」她笑了。
「我以後叫你大叔好不好?」她說。
『大叔?』我愣了愣,『叫老師比較好吧。』
「學校裡一堆老師了,我不喜歡老師。」
『可是叫大叔很怪吧?』我皺了皺眉。
「叫歐巴才會怪。」
『歐巴?』
「韓劇都是這樣演的。」她又笑了。
雖然雨晨是國語推行員的女兒,但她長得並不像國語推行員。
唯一相像的,是她的眼睛也像國語推行員一樣又大又亮。
不過她的眼神完全沒有黑鮪魚的味道,只有古靈精怪。
幸好她不像國語推行員,因為如果她長得很像國語推行員,
那麼教她數學時,我一定會以為穿越時空到了國中時期。
我家教的時間是每週兩次,每次兩個小時,晚上七點到九點。
竟然跟以前教小敏的時間一模一樣。
國語推行員要我下班後直接到她家,在她家吃完飯後再上課。
『這樣不好意思吧?』
「就是這樣。」她瞪我一眼。
第一次到她家吃飯時,我很早就到了。
看著國語推行員在廚房忙碌的樣子,讓我坐立難安。
但她的背部始終挺直,切菜炒菜等動作依然緩慢而流暢。
對我而言,那是一種優雅,而且總是讓我心情平靜。
「班長。」她說,「可以吃了,請來餐桌。」
我走到餐桌前坐下,她端著菜從我右邊走來。
她彎身把菜放桌上時,背部不再是挺直,而是有弧度。
那瞬間,我想起以前放學後在教室裡教她數學的情景——
我坐著,而國語推行員站著彎身把臉湊近看我計算。
我忍不住轉頭朝右上,剛好接觸她的視線。
「班長。」她笑了起來,「我手藝很差,你要忍耐。」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也笑了起來。
我們都笑得很開心,她左臉頰的酒窩又露出來了,很深很可愛。
廚房裡充滿著笑聲,抽油煙機的低沉轟轟聲也聽不到了。
這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人的笑聲。
我眼眶濕潤,視線有些模糊。
這麼多年了,我依然那麼懷念充滿整間教室的笑聲。
依然那麼想念國語推行員。
即使她就在眼前,我依然想念她。
下課後我要回去時,國語推行員會陪我坐電梯下樓。
再一起並肩走到我停車的地方。
我們會簡單聊幾句,有時甚至都沒說話,只是並肩走著。
有次並肩走過7-11,她說買紅豆冰棒來吃吧,我說好。
『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
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我一口氣說了15句。
「現在一枝紅豆冰棒要20塊錢了。」
『啊?』
「還少五句。」她說。
『素芬、素芬、素芬、素芬、素芬。』我說。
路過的人可能以為我菸癮很大,一直吵著要吸菸。
不管紅豆冰棒一枝是2塊、15塊還是20塊,不管季節是夏還是冬,
跟國語推行員一起吃紅豆冰棒時,心裡總是溫暖的。
時光飛逝、物價飆漲,只有感覺才是不變的。
雖然20年沒當家教老師了,但國二數學我還是得心應手。
不過現在的國二數學比較難,有些章節甚至是以前高中數學的範圍。
我很專心教雨晨,也不會常常陷進回憶的漩渦,
因為我知道國語推行員就真實存在於這間屋子裡。
雨晨並不難教,倒是她的古靈精怪比較傷腦筋。
「我媽常說大叔你人很好。」雨晨說,「為什麼我看不出來呢?」
『那是妳媽善良。』我說,『如果大叔真那麼好,為什麼會單身呢?
一定有些微不足道的因素,讓我成為魯蛇。』
「我媽說,你只是運氣不好。」
『我能認識妳媽,運氣怎麼會不好呢?』
「大叔。」她笑了起來,「很會說話哦。」
她笑起來沒有酒窩,但笑容跟國語推行員有些神似。
「所以應該說是我媽運氣不好,才會認識你。」她說。
『可以這麼說。』我笑了,『妳也很會說話。』
她也笑了起來。
「你會不會因為愛不到我媽,所以想跟我在一起?」她說。
『又是韓劇?』正喝水的我,差到嗆到。
「嗯。」她說,「這種劇情也有。」
『韓國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我說,『我又不是殷梨亭。』
「殷梨亭是誰?」
『金庸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裡的人物。』
「金庸又是誰?」
我很訝異,睜大眼睛看著她。
「是不是《金庸群俠傳on line》的那個金庸?」她說。
『對。』
「我還以為金庸是品牌名稱呢,就像三星手機、LG電視一樣。」
沒想到以前是讀武俠小說認識金庸,現在卻是玩線上遊戲認識金庸,
而且還以為金庸是品牌。
我不禁嘆了口氣。
「大叔。」她問,「你怎麼了?」
『沒事。』我說,『感慨而已。』
「什麼感慨?說嘛!」她說,「我很關心你耶!」
『妳很關心我?』
「嗯。」她點點頭,「除了我媽和鹹酥雞之外,我最在乎你。」
『那我真榮幸,能排在鹹酥雞後面。』
她又笑了起來,我卻快哭了。
日子久了,雨晨和我便逐漸熟悉,她偶爾會跟我分享她的心情。
「大叔。」她很開心,「今天我們學校舉辦台語演講比賽,我得到
第一名,而且還有獎金耶!」
『當眾講那麼多台語,不僅沒罰錢,還有獎金拿?』
「嗯?」
『妳確定那是真的錢,不是冥紙?』
「你越說越誇張了。」
國語推行員這種幹部,已經是上一代的事了。
而國語推行員的女兒拿到台語演講比賽第一名,看似諷刺,
但其實是件很有趣的事。
有天晚上我要上樓前,路旁有個女生停放機車時弄倒旁邊的機車。
倒下的機車壓到我的腳,機車的金屬支架劃傷腳踝。
我忍著痛上樓,偷偷詢問雨晨有沒有外傷的藥?
沒想到她大驚小怪,直接跑去問國語推行員。
「班長。」國語推行員說,「我看看你的腳。」
『不用啦。』我搖搖手,『小傷而已。』
「把腳伸出來。」她瞪了我一眼,是有點大隻的黑鮪魚。
我捲起褲管,伸出左腳。
一看嚇了一跳,傷口似乎很深很長,血還在流。
「班長。」國語推行員有些慌,「你多久前打過破傷風疫苗?」
『就國三踩到玻璃那次打過而已。』
「那是幾年前?」她說,「有沒有超過10年?」
『一算就知道早超過10年了。』
「我數學不好!」她大聲說,「算給我看。」
我愣了愣,隨即走到書桌旁坐下,她跟著走過來站在我右手邊。
『我們今年44歲,國三踩到玻璃時是15歲,44減15等於29。』
我在紙上邊計算邊說明,『29大於10,所以超過10年。』
『這樣明白了嗎?』我問。
她沒回答,也沒任何反應或動作,整個人好像靜止。
『我再算一遍。』
這次我速度更慢了,說明的時間也變長。
『這樣明白了嗎?』我又問。
我轉頭朝右上,接觸她的眼睛。
她的眼淚突然竄出眼角,一顆又一顆,往下掉。
直接滴在我肩膀上。
我的眼眶也充滿淚水,眼眶裝不下了,便溢淹出來在臉頰滑行。
30年前,我就是這樣教國語推行員數學。
經過了30年,我終於又教她數學了。
往事突然重演,我和她都承受不住衝擊,只能任憑淚水滴落或滑落。
『現在是要看著我的血流乾嗎?』我狼狽地抹去滿臉淚水,說。
「我先處理一下傷口。」她也用手擦了擦雙眼,但鼻頭已經紅了。
她轉身走出房間,一會帶來急救箱,幫我敷藥和包紮。
「班長。」她說,「真的有30年那麼久了嗎?」
『如果妳沒得阿茲海默症的話……』我說,『是的。』
我們都沒再說話,靜靜回憶30年前的往事。
原來所謂的30年前,也不過是像昨天一樣而已。
三天後,小年夜凌晨快四點,突然發生大地震。
我被地震搖醒,幾秒後馬上聯想到10幾年前的921大地震。
停止搖晃震動後,外面傳來像整座山崩落的巨大撞擊聲,電也停了。
我拿起手機,用Line傳給國語推行員:
『妳沒事吧?』
剛按下傳送,同時也收到國語推行員傳來的訊息:
「你沒事吧?」
手機的畫面出現這兩則同樣的訊息,時間都是03:58。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國語推行員,我馬上滑動接聽鍵。
「班長。」她說,「你真的沒事嗎?」
『我沒事。』我問,『妳真的沒事嗎?』
「嗯。」她說,「你沒說謊?」
『沒。』
「有停電嗎?」她問。
『停了。』
「那你剛剛還說沒事!」她大聲說,「為什麼你那麼擅長說謊?」
『只是停電而已……』
「把地址傳給我。」她打斷我,「我馬上過去。」
『現在是凌晨四點耶!』
「地址傳給我!」她掛斷了。
我用Line傳了我的地址給國語推行員,然後立刻衝下樓。
站在大樓門口等她時,發現200公尺外的大樓竟然倒塌了!
馬路上響起一陣又一陣警車、救護車、消防車的警報聲。
5分鐘後,國語推行員向我跑來。
「班長。」她微微喘氣,「你……」
『我沒說謊吧,我沒事。』我笑了笑,『妳也沒事吧?』
「我也沒事。」她終於笑了。
我突然想起921地震時,自己的第一時間反應。
還有阿翔所說的七個魚缸的故事。
「大地震只有一個好處,可以讓人瞬間知道自己心中最愛、最牽掛的
是什麼。」
我們站在大樓門口,現在正是最深的夜。
「班長。」她又問,「真的有30年那麼久了嗎?」
『嗯。』我點點頭。
她仰頭看著夜空,陷入沉思。
「班長。」她說,「你可以再吟唱一遍那首唐詩給我聽嗎?」
『現在?』
「嗯。」她點點頭。
『這裡?』
「嗯。」她又點點頭。
我清了清喉嚨,吟唱〈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在充滿警報聲的夜晚,我的歌聲依然輕輕的、遠遠的,傳到故鄉。
「班長。」她的眼淚迅速掉下,「我很尊敬你。」
我心頭一震,她竟然還記得那時的打賭。
而我也聽出來了,我的歌聲中確實有滄桑的味道。
「我想去看看故鄉的海。」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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