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唸高三時,愛上了洛神紅茶。
為什麼愛?我卻說不上來。
也許只是一種習慣,習慣到根本不能習慣沒有洛神紅茶的日子。
那其實是一段平淡無味的歲月,日子像條直線,沒有高低起伏。
生活中的唯一味道,就是洛神紅茶。
我在外面租房子。
四坪左右的房間,書桌左邊的窗戶外是長榮女中,右邊的窗戶外也是。
書桌的後面有張單人木板床,其餘的空間被教科書和參考書所填滿。
偶爾還會有住在家裡的同學寄放在我這兒的PLAYBOY。
我生活的空間很簡單,於是生活的形式也不得不簡單。
衣櫥呢?
算了,那東西沒必要。反正每天都得穿同樣的制服。
聊表安慰的是,制服還有分夏冬兩季。
所以日子雖然沒有起伏之分,卻有冷熱之別。
正如我的心情般,沒有起與伏;
只有冷與熱。
其實我住的地方,以現在而言,算是違建。因為是頂樓加蓋。
人不能做到頂天立地,起碼住的地方也該頂天。
頂天的房間,夏天更熱、冬天更冷。
古詩有云:「春江水暖鴨先知」,而我對氣候的反應,
可能還比鴨子敏銳。
每天放學後,坐在書桌前,我都會沖杯天仁的洛神紅茶包。
它伴我K完法拉第定律、亞佛加厥學說和卡氏座標的三維直線方程式。
書愈難唸,茶愈喝得凶。
喝到後來,我常忘了是為了唸書而喝茶,還是為了喝茶而唸書。
房東住我樓下,有一個太太,三個小孩。
該怎麼形容我的房東呢?
和藹?和氣?和善?隨和?
好像任何跟「和」字有關的形容詞都不貼切。
因為我幾乎從來都沒有看見他笑過,即使只是微笑或淺笑。
但他對我的關心,卻遠超過我每個月付給他的房租的價值。
我甚至相信,如果我沒付他房租,他也依然會如此。
不過雖然我是自然組的學生,但我只在學校做實驗,
不敢對房東做實驗。
房東太太就很好形容了,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所以可用跟「和」字有關的形容詞。
她是個很普通的中年婦女,沒有工作,常拿些手工藝回家賺點外快。
三個小孩中,老大是個小我一歲的女孩,唸五專二年級;
老二和老么都還只是國中男生。
說說我跟房東女兒第一次的見面吧!
在八月某個酷熱的晚上,我下樓繳房租。
「1500?我沒零錢找你哦。明天再拿錢上去找給你?」
房東太太應門微笑說道。
『嗯……』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可能需要這些零錢吃飯,能不能……』
「呵呵……」房東太太笑了出聲,然後點點頭說:
「我出去買東西找開,你先進來坐一會。」
房東太太請我在客廳的沙發坐下,並打開電視機,然後下樓去。
電視機裡的女歌星賣弄風騷地扭動臀部唱著歌,
大概是想轉移觀眾對她歌聲的注意力。
我有點受不了,只好起身四處看看。
這是一間很典型的30坪公寓,三房兩廳一衛。
沒什麼陳設,卻有點凌亂而擁擠。
房東太太對我也真是放心,現在屋裡沒人,難道不怕我偷東西?
「Do……Re……Mi……Do……Re……Mi……」
咦?怎麼還有楊林的歌?
更誇張的是,唱得比楊林還難聽。
順著歌聲,我又來到浴室門口,也聽到了夾雜在歌聲中的水流聲。
「媽!浴巾在哪?」
一個女孩突然打開浴室的門,大聲喊著。
我嚇了一跳。
不是因為她的歌聲或叫聲,而是因為她的穿著。
她只穿內衣褲。而內衣者,胸罩也。
在我還來不及判斷她的內衣品牌與罩杯大小時,
她尖叫了一聲,迅速地關上門。
我有點不知所措,紅燙著臉回到客廳的沙發。
電視機裡的女歌星剛唱完歌,擺著一副好像剛被雷電劈到的姿勢。
時間彷彿靜止……
浴室的水流聲和歌聲也靜止。
唯一活動的,大概只有電視機的聲音和我的心跳。
所以當房東太太開啟鐵門回來時,我像是隻突然被驚嚇到的貓般,
直立起身子。
「喏,300塊找你。別客氣,坐著看電視呀!」房東太太依舊微笑著。
『嗯,謝謝。我該上樓唸書了。』
做了虧心事的人,當然想逃離案發現場。
「別一天到晚唸書,再坐一會,我去切點水果。」
她沒發覺到我的異樣,提著可能是剛剛下樓買的東西,往廚房走去。
廚房裡傳來用刀子切東西的聲音,聽起來卻讓我覺得有點心驚膽顫。
沒多久房東太太端出一盤西瓜,放在客廳沙發前的茶几上。
「來,這是剛買的西瓜,你吃吃看。」
房東太太用牙籤串起一片西瓜,遞給了我。
『嗯,謝謝。』我很緊張地接下。
紅色的西瓜,讓我聯想到我的臉是否也如此鮮紅?
「琇蓉!琇蓉!趕快洗完澡出來吃西瓜。」
房東太太即使扯開喉嚨喊人,也是微笑著。
「媽!妳……妳來一下。」
浴室裡傳出來的聲音雖然響亮,卻有點遲疑。
房東太太只是把頭別過去,提高音量說:「要拿什麼呢?直接說呀!」
「妳來就是了嘛!」浴室裡的聲音好像頓了頓足。
房東太太搖了搖頭,起身走到浴室旁問:「到底要拿什麼?」
「…………………」
我聽不到浴室裡的聲音,她會告狀嗎?
我拿著牙籤的手,似乎有點發抖。該馬上溜嗎?
「浴巾我昨天剛洗,晾在陽台。真是的,拿浴巾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房東太太一邊嘟噥說著,一邊推開了陽台的門。
「西瓜甜嗎?」房東太太又回到客廳的電視機前。
『嗯,很甜。』我心虛地應著。
還好,她不是問她女兒的身材好嗎?
這讓我鬆了口氣。
「課業很重吧?聽我先生說你總是唸書唸到很晚。」
『沒辦法,已經升上高三,明年就得參加聯考了。』
「書要唸,身體也要顧好。以後可以常下來看看電視,不要客氣。」
『好的。林媽媽,我想我該告辭了。』
「再坐一下嘛!你還沒見過琇蓉吧?待會介紹你們認識。」
我實在沒有勇氣告訴她,我已經不只見過琇蓉的「面」了。
「琇蓉!妳洗很久了!快出來!媽介紹蔡同學給你認識。」
我是急著想跑上樓,琇蓉大概卻是拖著不想走出浴室。
經不住房東太太再三催促,浴室的門終於緩緩開啟……
「我的大小姐,妳澡洗得有夠久。快來吃西瓜。」
琇蓉低著頭,緩緩走到房東太太身旁坐下。
「琇蓉,幹嘛低著頭?看到帥哥不好意思嗎?呵呵……」
房東太太用手肘輕輕推了推她,說:
「她叫琇蓉。玉字旁,秀氣的秀;草字頭,容貌的容。」
『嗯,妳好。我叫志鴻,志氣的志,江邊一隻鳥的鴻。』
琇蓉勉強擠了一個笑容,然後有意無意地,將視線移到了電視機。
「呵呵呵……」房東太太指著電視上的胡瓜,笑得合不攏嘴。
我和琇蓉卻不覺得哪點好笑?
「我該去洗衣服了,你們聊聊。蔡同學,吃完西瓜才可以上樓!」
說完後,房東太太就起身往陽台走去。
少了房東太太當潤滑劑,我和琇蓉同時把電視機當作視線的避難所。
遙控器、我、琇蓉,剛好構成一個正三角形,
而三角形的重心就是那盤西瓜。
該來的總是要來,因為有節目就會有廣告。
就像有魯莽就該有道歉一樣。
『嗯……嗯……剛剛……真對不起。』
我終於想通了這層道理,鼓起勇氣向琇蓉道歉。
「沒關係。你也不是故意的。」
琇蓉的聲音出奇地低,很難想像她剛剛在浴室裡引吭高歌的雄風。
『妳家滿……嗯……滿不錯的。』
隨口胡謅了這麼一句,打發看廣告的時間。
「你就是樓上剛搬來的一中學生?」
琇蓉的開場白,比我有意義多了。
『對啊!原先租的地方房租漲了,因為那個房東說他兒子想吃豬肉。』
「想吃豬肉跟房租漲價有什麼關係?」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錢幫他兒子買豬肉啊!』
「呵呵呵……」琇蓉突然笑得不可遏止。
尷尬的天敵,果然就是笑聲。
琇蓉一笑,我僵硬的表情終於得到了鬆弛。
「你說你叫蔡志……?」
『志鴻。江邊的一隻笨鳥。』
「哪有人說自己笨的。」琇蓉又笑了。
『我這是就事論事,不是做人身攻擊。』
我也笑了笑,用牙籤插起了一片西瓜。
「你覺得我歌唱得怎樣?」
『嗯,不錯。丹田很好。』
我原本想說:與她的身材相比,她的歌聲實在不算什麼。
不過我仍然保持只在學校做實驗的習慣,不拿自己的生命做實驗。
「跟你說哦!下個月我們學校有歌唱比賽,我有報名呢。」
『嗯,那妳要多加油,妳很有希望。』
「謝謝你的鼓勵。」琇蓉笑得很開心。
果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聽不出來我的意思是:
妳很有希望看別人得獎。
吃完了最後一片西瓜,我擦擦嘴巴,站起身準備上樓。
「你一定很喜歡吃西瓜,對吧?」琇蓉抬起頭看著我:
「不然怎麼有辦法一個人吃下一整盤西瓜。」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妳都沒吃。』
剛剛太緊張了,急著想完成房東太太交付的任務,
不知不覺間,竟吃掉一盤西瓜!
「沒關係。下次我媽買西瓜時,我再叫你下樓來吃。」
上了樓,腦海裡還一直存在著琇蓉突然打開浴室的影像。
於是我閉上眼睛,收斂起心神。
不是為了懺悔,而是為了努力地回想。
紅潮雖然已從我的臉上褪去,卻出現在我的考試卷中。
因為隔天的物理考試,我只考48分。
原來看到女孩子的胸罩,就是一種「凶兆」。
之後的日子,仍然跟以前一樣,只是偶爾會想念起琇蓉的笑聲。
可能是遺傳吧!她的笑聲和房東太太一樣,都令人感到溫暖而舒暢。
如果真的可以用陽光來形容笑容的話,那麼琇蓉就像朝陽;
而房東太太則是夕陽。
房東雖然像陰天,但仍讓人覺得涼爽。
不像我的物理老師一天到晚下雨颳風兼打雷。
又拿起一包天仁的洛神紅茶包,走出房間沖熱開水時,
卻發現開水沒了。
再等等吧!房東每天都會親自燒開水,然後提上樓來加入熱水瓶中。
我還是回到房間,繼續演算那道數學題目。
算了三遍,每遍的答案都不一樣。大概是茶癮犯得兇,心浮氣躁吧!
頭昏腦脹間,聽到外頭的腳步聲……
我興奮地拿起茶杯,打開房門,卻看到琇蓉把熱水倒入熱水瓶。
「嗨!江邊的笨鳥!」琇蓉笑著跟我打招呼。
『咦?怎麼是妳?房東呢?』
「我爸媽去吃喜酒,我爸交代我今晚要燒開水提上樓給你們喝。」
『嗯,妳爸真好。希望妳不要向妳爸說妳想吃豬肉。』
「呵呵。」琇蓉笑出聲:「你果然是隻笨鳥。」
琇蓉倒完熱水,指著我的房門說:
「你知道嗎?你住的房間以前是我在住的哦!」
『真的嗎?難怪我總覺得我的房間有股說不出的氣質。』
「大笨鳥。」琇蓉笑了。
我也笑了笑,將熱水沖入茶杯。
「那間以前是我大弟住的,」琇蓉指著我隔壁右手邊的房間:
「現在住個二中學生。」
『嗯,那麼我左手邊的房間自然是妳小弟以前住的囉!』
「你不笨嘛!現在住的是你學弟,今年升高二。」
『嗯,那我們算是很有緣了。』
「你在泡什麼?」琇蓉盯著我的茶杯問。
『洛神紅茶。要喝嗎?』
「好呀!謝謝。我可以參觀你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我打開房門:
『妳先進去隨便坐,我再泡杯洛神紅茶給妳喝。』
「你不用先收拾一下嗎?萬一我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呢?」
『不用啦!我的房間秉持妳遺留下來的優良傳統,既單純又乾淨。』
「呵呵……你真會說話。」
「你房間東西好少!都是書。」琇蓉的聲音從我房間內傳出。
『嗯,沒辦法。我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我走進房間內。
「你說話怎麼都是嗯啊嗯的,真好玩。」
『“嗯”,發語詞,無義。就像“夫”或“蓋”之類的語首助詞,
都無意義。』
「呵呵……你一定唸書唸到腦筋有問題。」
『嗯,我腦筋是有問題,不過跟唸書無關。』
我把一杯洛神紅茶遞給她:『喝喝看吧!』
琇蓉象徵性地吹開杯口冒出的熱氣,喝了一口:「哇!會酸呢!」
『會嗎?』我也喝了一口,納悶地問:『不會啊!哪會?』
「看來你不只腦筋有問題,連舌頭也有問題。」
『是嗎?』
我再仔細地喝了一口。
除了茶葉特有的澀味外,我實在不知道何謂酸?
「可能是你已經喝習慣了吧!」琇蓉幫我下了結論。
習慣?什麼叫習慣?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
在校門口那家貴死人的早餐店跟一堆人擠著買饅頭和豆漿;
傍晚六點半放學回來,
到長榮女中附近包個便當,順便看看青春亮麗的高中女生;
晚上十點半下樓去巷口麵包店買條剛出爐的雞蛋吐司,
然後在舊書攤翻翻過期的時報周刊;
凌晨十二點在頂樓陽台種滿蘆薈的花盆旁邊,
詛咒物理老師將來的兒子沒屁眼,或是他將來根本沒兒子。
對我而言,這才叫習慣。
而洛神紅茶是我的生活,不是習慣。
因為如果習慣變了,我的生活只會變得不習慣;
但是如果生活變了,我就會變得不習慣生活了。
若真要說喝洛神紅茶只是習慣,那麼習慣一定是種非常可怕的東西,
因為習慣不僅可以影響我對生活的忍耐度,讓我失去喜怒哀樂的情緒;
習慣也能影響我的味覺。
從那以後,我每次喝洛神紅茶時都會順便想起琇蓉,
並試著體會琇蓉所說的「酸」。
也許是因為琇蓉的笑容太甜美,我根本體會不出洛神紅茶的酸味。
後來我甚至開始不在洛神紅茶中加糖。
而琇蓉自然也隨著洛神紅茶而進入了我的生活。
那年的中秋節,有三天連假,我卻沒回家。
房東上頂樓陽台澆花時,看到了我。
「你怎麼沒回家?」
『我想多唸點書。』
「那晚上記得下樓來跟我們一起吃飯。」
『嗯,這……』
「就是這樣了。」
房東的好意,我不好意思拒絕,但又鼓不起勇氣下樓按電鈴討飯吃。
在猶豫間,琇蓉上樓來敲我的門:
「大笨鳥!吃飯囉!」
『嗯,我……嗯……』
「還嗯什麼?我們在等你呢。別不好意思,一起吃飯吧!」
琇蓉半推半拉地帶我下樓。
「爸!笨鳥下來了。」
「琇蓉,怎麼可以叫人笨鳥?要叫蔡大哥。」
「蔡大哥……」琇蓉刻意拉長了「哥」的尾音,並朝我吐了吐舌頭。
「蔡同學,坐下來吃飯吧!千萬別客氣。」房東太太很溫柔地說著。
席間的閒話家常,並沒有刻意繞著我打轉。
也許對她們而言,我不像是客人。
中秋節晚上的這種吃飯方式,讓我有屬於這個家庭中一份子的錯覺。
倒是在飯後,房東太太詢問著我的家庭背景和求學狀況。
偶爾房東會補問一句,而琇蓉總是專注地聆聽,並扮演著攪局的角色。
「爸!我們上頂樓去放鞭炮好嗎?」琇蓉開口詢問房東。
「好吧。不過不要吵到別人。」
「耶!笨鳥,上樓吧!」
在房東剛要糾正琇蓉時,琇蓉拉著我和她的兩個弟弟,
拿了鞭炮便往樓上跑。
在頂樓放鞭炮是很愜意的,而且沖天炮的目標可以直指月亮。
琇蓉是那種人家吃米粉而她在喊燙的那種人,
喜歡放鞭炮,卻又不敢放。
每當拿起香要點燃沖天炮時,她的手便會發抖,
使得那支香看起來像鐘擺。
「蔡大哥,我們朝她們放沖天炮好嗎?」
琇蓉的小弟指著一群在長榮女中操場散步的人。
「不行啦!爸說不能吵到人的。」琇蓉的大弟畢竟年紀比較大。
『沒關係,我們是放鞭炮“打”人,不是“吵”人。』
「呵呵……臭笨鳥,我弟弟們會被你帶壞。」
琇蓉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最後點燃沖天炮引信的人,卻是她。
放完了鞭炮,琇蓉的弟弟們便下樓去了。
而琇蓉則靠在陽台上的圍牆看著月亮,嘴裡還哼著歌。
我往她走過去,琇蓉回頭說:
「笨鳥,中秋節快樂!」
『嗯,妳也中秋節快樂。』
「今晚的月亮美嗎?」琇蓉抬起頭看著月亮。
『今晚的月亮……嗯……』我抬起頭:『真是圓啊!』
「呵呵……大笨鳥,講這種無聊話。我要下樓了,晚安。」
連假的第二天,颱風直撲台灣西南部。
在頂樓的我,有如狂風中的一片落葉。
在風雨聲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大笨鳥!你下樓來避一避好嗎?」
『已經很晚了,不方便吧?』
「我跟我爸說過了,他說你今晚可以在樓下睡。」
『嗯……可是……可是……』
「快啦!我們還可以一起玩撲克牌呀!」
琇蓉一直催促著,我只好穿上外套,跟她共撐一把傘下樓。
房東和房東太太都已經睡了,我、琇蓉、和她的兩個弟弟,
坐在琇蓉房間的雙人床上玩起橋牌。
琇蓉的房間和我的房間差不多大小,
而且巧的是,剛好在我房間正下方。
她的房間堆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牆壁還漆成粉紅色的,
貼了幾張楊林的海報。
她自豪地說是她自己漆的。
在玩橋牌前,琇蓉偷偷告訴我:「待會我們一組。」
然後放低音量:
「玩牌時,拉頭髮代表黑桃;摸眉毛代表梅花;指心臟代表紅心。」
『那方塊Diamond呢?』
「那就指你好了。Diamond有『呆』的音,反正你叫笨鳥嘛!」
『你跟自己的弟弟打牌也要出老千?』
「當然要囉!事關一隻手扒雞呢!而且賭場無姊弟,記住了。」
有了這種「默契」,我和琇蓉在玩牌時便佔了上風。
琇蓉興奮之餘,又開始唱起:「Do…Re…Mi…Do…Re…Mi……」
我再聽了一次,果然琇蓉的歌聲中,可以被稱讚的,只有丹田而已。
咦?我今晚怎麼不想來杯洛神紅茶呢?
望了望琇蓉,也許不是我不想喝洛神紅茶,而是已經喝得過癮了。
因為琇蓉就是我的洛神紅茶。
隔天下午上樓,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石綿瓦做的屋頂,被強風掀去了一角,雨水順勢入侵,
導致我的房間內積了5公分左右的水深。
我拿了張紙,摺了一艘船,讓它在我房間航行。
『妳看這樣像不像“汪洋中的一條船”?』
「臭笨鳥!你還有心情開玩笑?你的書都被淋濕了!」
琇蓉先把我的書搬到高處,然後下樓拿水桶和瓢子,
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光。
再拿著抹布,彎下身子,跪在地上擦乾地板。
「呼……弄好了。記得要拿書去曬!」
琇蓉擦了擦汗,鬆了一口氣。
『嗯,謝謝妳。』
「謝什麼謝,一場電影就好了。」
『什麼電影?』
「還裝蒜?當然要請我看一場電影囉!
真是的,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當天晚上,琇蓉又來叫我下樓去吃賭桌上的戰利品——手扒雞。
琇蓉留了雞腿給我,看著她弟弟們很想吸住口水的表情,
我不禁有些心虛。
然後她跟房東誇大屋頂的損壞程度。
「爸!你要快點叫人來修啦!」
房東很快地修好屋頂,並自動把房租調降100元。
挑了一個比較沒有唸書壓力的星期天,我請琇蓉看場電影。
「我帶我同學去,不介意吧?」
『她自己付錢,我就不介意。』
「呵呵……笨鳥你真小氣。」
『妳喜歡看什麼類型的電影?』
「我喜歡周潤發,他演的我都看。」
所以,我是跟兩個女孩子去看槍戰片。
「我同學長得如何?」看完電影後,琇蓉問我。
『唉……』我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喂!臭笨鳥!你怎麼可以這樣!」
『她是妳同學,是身份問題;她長得如何,卻是面子問題。
不可混為一談。』
「呵呵……你又在亂掰了。」
『我批評妳同學的長相,妳還笑得出來?可見妳們的友誼有問題。』
「臭笨鳥!你欠罵!」
欠罵的不知道是誰,因為這場電影是一人出錢,三人看戲。
接下來是一段寒冷的日子,此時的洛神紅茶不僅仍是生活必需,
還可帶來暖意。
就像琇蓉三不五時地買些熱呼呼的紅豆餅上樓來找我一樣。
「這裡真的好冷!」琇蓉總是呵口氣在手掌,然後雙手摩擦著。
『嗯,習慣了就好。反正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笨鳥,千萬不要感冒了!」
『嗯,不會的。我沒時間感冒。』
「別逞強。還有窗戶別開那麼大,你那麼喜歡看長榮女中的學生嗎?」
後來,琇蓉乾脆把我放在窗戶邊的望遠鏡給「借」走。
當天氣開始讓我脫掉外套時,我才驚覺聯考腳步的迅速。
隨著聯考一天一天地逼近,壓力便一磅一磅地往身上加。
唸書的時間拉長,而洛神紅茶則喝得更凶。
唯一的消遣,大概只有琇蓉上樓來澆花時,跟她聊一下天。
然後一起喝洛神紅茶。
琇蓉雖然不再抱怨洛神紅茶的酸,
但我隱約可以從她的眉間讀到洛神紅茶的酸。
聯考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准考證和文具時,琇蓉來敲門:
「喂!大笨鳥,明天考試別緊張!」
『嗯,盡力而為了。』我開了房門應道。
「今晚早點睡,明天不要爬不起來。」
『嗯,好的。』
「那我下樓了,記得別緊張!」
『等等!再陪我喝……一杯洛神紅茶?』
我硬生生地把「最後」兩字吞入肚子裡。
「當然好呀!」
我又將一杯洛神紅茶端給琇蓉,然後問道:
『妳還是覺得洛神紅茶是酸的嗎?』
琇蓉慢慢地喝了一口:
「唉……大笨鳥,你沒救了。洛神紅茶真的會酸。」
那天晚上,我其實是睡不著的。
不是為了考試,而是為了即將隨之而來的離別。
腦袋裡裝滿的不是明天考試要用到的公式,而是離別前夕的不捨。
勉強睡了一下,睡夢中竟然出現琇蓉!
她在夢中還跟我說:「當君考完日,是妾斷腸時。」
醒來後,我決定把剩下的洛神紅茶包泡完。
聯考完後,雖然可以掙脫掉束縛我三年的鎖鏈,但我並沒有特別興奮。
因為我同時也失去住在這個頂天房間的理由。
也許,我的生活將失去洛神紅茶的味道。
而伴隨洛神紅茶而進入我生活中的琇蓉,是否也會失去?
打包了行李,準備離開洛神紅茶。
不,我是說離開這個地方。
而所謂的行李也只不過是一堆書而已。
這裡的一草一木,從不屬於我;
屬於我的,只是洛神紅茶的味道。
但我又帶不走。
由於不是很習慣道別的場面,
所以我昨晚已先跟房東和房東太太「知會」過了。
幸好琇蓉那時不在,不然我不知道當我說再見時,是否能如此輕易?
可悲的習慣又讓我在今天早上六點半出門。
但以前的離開總是可以回來,
這次呢?今天其餘的習慣怎麼辦?
傍晚六點半該在哪裡包便當?晚上十點半該在哪裡買條雞蛋吐司?
凌晨十二點又該在哪裡詛咒物理老師呢?
想把這串鑰匙放入房東的信箱內,但鑰匙就像有千斤重般,
讓我不能輕易放下。
但我又沒有重新拿起這串鑰匙的力氣,或者該說是勇氣。
彷彿對我而言,這串鑰匙不只是鑰匙,而是我歸屬這裡的理由。
「喂!江邊的笨鳥!你要走啦?」琇蓉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嗯,是啊!妳今天沒上課?』我仰起頭,望著在五樓的她。
「果然是笨鳥,我放暑假了呀!」
『嗯……』
「反正你已考完試,多留幾天再走好嗎?」
『這樣不好意思吧!房東又不會再收我房租,而且你們也得找新房客。』
「…………」琇蓉在五樓沉默著。
我則在一樓沉默。
雖然我們互相看著對方,但我沒藉口上樓,她也沒下樓的理由。
這情景,很像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在電視機前的僵持。
『嗯,那麼……再見了。』
有沉默就得有開口,就像有開始就會有結束一樣。
「再什麼見!你以後還是可以常來玩呀!」
『嗯,好啊!』
「你的發語詞要記得改!別老是嗯啊嗯的。」
『妳也是一樣,在浴室脫衣服前,要先看看有沒有浴巾喔!』
「臭笨鳥……臭笨鳥……臭笨鳥…………」
琇蓉一直重複著這句話,但聲音卻愈來愈小。
再見了,洛神紅茶。
再見了,琇蓉。
唸大學後,慢慢戒掉了喝洛神紅茶的習慣。
可能是因為書開始唸得少,所以洛神紅茶也跟著喝得少。
大三時,有次聽到收音機傳來Do…Re…Mi…Do…Re…Mi……
我突然懷念起洛神紅茶的味道。
騎著機車跑遍附近的商店,卻不再發現天仁的洛神紅茶包。
原來逝去的,不僅是那段「春江水暖我先知」的歲月,還有洛神紅茶。
既然洛神紅茶已不再是我生活的味道,
那麼琇蓉也應該離開我的生活了吧!
這期間,認識了不少個女孩子,我總是試著把這些女孩子想像成飲料。
大多數女孩對我而言,就像是汽水,既甜又不能解渴。
我貪圖的,也許只是汽水所帶來的清涼吧!
偶爾也會有女孩像紅茶,但加了糖的紅茶,
也還是太甜。
告別了青澀的洛神紅茶,在考上研究所後,我漸漸地喝起苦澀的咖啡。
因為研究生日夜顛倒的生活,常需要靠咖啡來提神。
但我只會為了唸書而喝咖啡,從不會為了喝咖啡而唸書。
青澀的日子,當然也被苦澀的日子所取代。
但喝咖啡只是習慣,並不是生活。
去年某一個仲夏的夜晚,獨自去逛夜市。
經過一個賣香水的攤位,我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江邊的笨鳥,你也來逛夜市呀!」琇蓉的聲音很興奮。
『妳怎麼也會在這裡?』我的聲音雖然也是興奮,但卻帶點不解。
「我來賣香水呀!呵呵……真是好久不見了。」
「你也真是的,這麼久了都沒半點消息。」
「你在唸書還是工作?順不順利呀?日子過得好不好?」
「你有女朋友了嗎?怎麼沒帶女朋友來逛街?」
琇蓉劈里啪啦地說著,我卻只是看著她隆起的肚子,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送你一瓶香水。這是有大吉嶺茶香的香水!」
「以後你就只是大笨鳥而已,不再是『臭』笨鳥了。」
「這叫BALGARI POUR HOMME啦!
義大利名字,你聽不懂的。」
琇蓉依舊興奮,招呼客人之餘,還送我一瓶香水。
『嗯,謝謝。』
「嗯啊嗯的,你的發語詞還是沒變。呵呵……」
『嗯……』
看著她忙碌的樣子,我便告訴琇蓉我先去逛逛,待會再回來敘舊。
「你要馬上過來哦!我快收攤了。」琇蓉微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不知怎地,我用比平常慢了好幾倍的速度在夜市晃了一圈。
每走一步,便更思念洛神紅茶的味道。
但就像青澀的日子不可能重來一樣,
我的舌頭也喪失了對洛神紅茶味道的記憶。
原來跟我告別的,不僅是青澀的日子和洛神紅茶青澀的味道,
還有青澀的戀情。
腦海裡湧上第一次見面時,我急著想跑上樓,
而她卻拖著不想走出浴室的往事。
琇蓉那時不得不走出浴室面對我,但我現在卻可選擇繞路避開她。
繞了路,經過一個涼水攤,竟然看到上面寫著:「洛神紅茶」。
心頭一驚,我忍不住買了一杯洛神紅茶。
只喝了一口,眉頭便已糾結。
洛神紅茶的味道,嗯……?
果然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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