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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辛蒂蕊拉(Cinderella)是在台北火車站。
說得明白點,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台南火車站,
而認識她則是在台北火車站。
如果看見可以等於認識,那每個人認識的第一個人,
就應該是產婆或護士小姐。
所幸不管是台南或台北,都在火車站。
Cinderella?外國人嗎?
不然怎麼會有童話故事《仙履奇緣》中灰姑娘的名字?
不,這只是她的英文名字。
她說她本名叫欣蕊,於是取了Cinderella這個英文名字。
『真的跟灰姑娘沒任何關係?』我有次好奇地問她。
「叫Clinton的也不全是美國總統吧!」她總是一貫地隨口頂了回來。
記得那個週末,我從台南火車站搭下午4:55的莒光號往台北。
在第一月台上等車時,我就已經注意到她了。
其實也不是因為我無聊,而是很難不看她第二眼。
就像在一堆檸檬裡出現一顆蘋果,那顆蘋果總是會特別搶眼。
她穿著深藍色的緊身牛仔褲,暗紅色馬靴,純白的短大衣。
就像中華民國的國旗顏色一樣,青天白日滿地紅。
她沒上妝,卻仍擁有一臉素白。
微捲的濃黑長髮散在12月底的寒風中。
由於她的短大衣潔白得可以比美鮮奶,所以她的膚色比較像是豆漿。
本應如此,不然皮膚白皙的東方女人早被排除在黃種人之外了。
她悠閒的樣子不像在等車,倒像是在欣賞風景,
或者是博物館裡的美術名畫。
如果以小說家的角度,
她不該屬於會在人潮擁擠的火車站內邂逅的那一種人。
她只應該出現在一杯咖啡就要200元的昂貴咖啡館裡。
我不自覺地看了她第三眼。
目光相對時,她也不避開,彷彿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看人,也不在乎被看。
但就像動物園裡的老虎一樣,即使只是慵懶地在午後的陽光下打呵欠,
仍有殘存的餘威讓人無法親近。
火車進站的廣播聲響起,所有的檸檬一擁而上,
蘋果卻還在原處玩弄滿地紅馬靴。
我被其他的檸檬擠上了車,幸好天氣微寒,不然就會聞到一股酸味。
找到了座位,卸下背包。
透過車窗,我發現她只是慢慢地踱向車門。
「請讓一讓。」
我終於聽到她的聲音。像12月的風,都有點冷。
我移到走道,看著她坐在窗邊,脫掉短大衣,然後掛上。
藉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黑色的緊身線衫,襯托出她纖細的腰身。
她拿出CD隨身聽,戴起耳機,調好座椅,閉上眼睛。
火車甚至還未起動。
彷彿受到她的感染,我也試著閉上眼睛,不過卻睡不著。
若要數窗外的電線桿,視線得經過她的臉龐。
雖然她已經閉上雙眼,我仍然卻步。
那種感覺,
就像我走在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上不敢穿拖鞋的道理是一樣的。
隨手從背包裡翻出一本《樹上的男爵》,打發時間似地瀏覽。
說也奇怪,我背包裡有好幾本漫畫書,但我連拿出來看的勇氣也沒有。
原來我閱讀的書籍水準高低,會跟身旁女孩的氣質好壞成正比。
這有點像在逛書店一樣,在誠品時總是利用指尖輕柔地翻過每一頁;
但在金石堂時則不在乎是否會把書翻爛。
「台中過了嗎?」
她突然張開眼睛,拔下耳機,轉頭詢問正在看書的我。
『這班火車走的是海線,不會經過台中。』
「我知道。」她皺一下眉,調回座椅,直起身:
「所以我問『過了嗎?』而不是問『到了嗎?』」
『沒有“到”台中,又如何“過”台中?』我說。
「不要玩文字遊戲。」她又皺了皺眉:
「我只想知道火車現在的位置。」
『算是過了台中吧,已經快到竹南了。』
「謝了。」她嘴角勉強上揚,算是擠出一個微笑。
我再度把主要的視線回到書中,次要的視線仍試著打量著她。
她的右手輕輕揉弄著右耳環,耳環上面鑲了一個正方體的透明水晶。
在光線的折射下,水晶散發出淡藍的水樣色彩,
穿過我的眼鏡,有點刺眼。
「你看卡爾維諾?」她的右手離開耳環的瞬間,問了一句。
『隨便翻翻而已。妳也喜歡?』
「談不上喜歡,只是不討厭。我喜歡的是卡布奇諾。」
『卡布奇諾是咖啡吧?』
「我當然知道卡布奇諾是咖啡,但你不覺得跟卡爾維諾的發音很像?」
『這好像有點……』
「有點太扯是吧?我的幽默感不是一般人能欣賞的。」
她說完後,戴起耳機,再度閉上眼睛。
等她又張開眼睛時,台北已經到了。
我下了車,在上樓梯離開月台前,又捨不得似地回頭往車廂內眺望。
她仍然坐著,右手逗弄著右耳環。
我彷彿可以看到水晶耳環刺眼的淡藍色彩。
我想她可能要坐到這班火車的終點站——松山吧。
看了看錶,10點10分左右,跟朋友約11點在西3門碰頭,還有得等。
有菸癮是很可憐的,何況現在公共場合全面禁菸。
只得走到西3門外,吞雲吐霧一番。
台北好冷,尤其是飄了小雨的深夜,更是凍到骨子裡。
『Shit!』
等人已經不爽,點不著火更讓人火大。
叼著那根菸,突然很想嚼碎它,然後再……
「鏘」的一聲,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點了火,湊上來。
『喔?謝謝。』
「不客氣。同樣有菸癮,我能體會點不著火的痛苦。」她淡淡地說。
我點燃了菸,狠狠地吸了一口,希望能為肺部帶來一絲溫暖。
「等人?」她拉高短大衣的衣領,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髮,問了一句。
『是的。』我小心翼翼不讓吐出的煙霧,迷濛了我的視線和她的臉龐。
「我也是。」
她抽了一口菸,白色的Davidoff。
「等女朋友?」她又問。
『我不是等女朋友,我朋友是男的。』我說。
「我也不是等女朋友,」她吐了一個小煙圈:「我等的是男朋友。」
「為什麼來台北?」她捻熄了菸蒂,回頭問我。
『我住台北,在台南唸書。』我舉起左腳,用鞋底捻熄了菸蒂。
「我跟你相反。」
『妳唸的是?』
「我今年剛從南部的大學畢業,來台北補托福。」
『喜歡台北嗎?』
「很遺憾,我不是蟑螂。」
『啊?』
「你難道不覺得,能在這種擁擠城市過活的人,具有蟑螂性格?」
『很奇怪的比喻。』我說。
「沒辦法,我真的不喜歡台北。」她搖了搖頭:「你呢?」
『我在南部長大,這兩年家裡才搬到台北,還來不及討厭它。』
「你的感覺太遲鈍。我來台北的第三天,就想喊救命了。」
『是嗎?幸好我明年又會搬回台南。』
「那麼恭喜你了。不過可惜的是,台北將少了一隻蟑螂。」
這應該還是她的幽默感吧,我在心裡納悶著。
「他慘了。」在一陣沉默之後,她又開了口。
『啊?為什麼?』
「我最討厭等人。超過20分鐘以上,我會抓狂。」
『也許是因為塞車吧。』
「晚上十點多會塞車?我倒寧願相信他出了車禍。」
我有點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
她若無其事地聳聳肩,微微一笑:
「你還是無法欣賞我的幽默感。」
「算了,我自己坐計程車吧!」她在看了手錶後突然下了決定。
『這樣不好吧,妳男朋友來了以後找不到妳怎麼辦?』
「他讓我等待,我令他焦急。很公平。」
『快11點了,妳坐計程車有點危險,等我朋友來,我們送妳?』
「不用了。兩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計程車司機,
你認為哪種比較危險?」
『妳說得沒錯,我和我朋友比較危險。』說完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進步了,終於可以欣賞我的幽默感。」她也笑了笑。
她跨進計程車,關了車門。我向她揮手道別。
她突然搖下車窗:「喂!接著。」
我伸手接住在黑夜中劃過的一道銀色弧線光亮。
低頭看了看,是她的打火機。
「送給你的,bye-bye,卡爾維諾。」
『bye-bye,卡布奇諾。』
坐上我朋友的車,腦海裡一直想著這個應該算是陌生的女子。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季節的關係,我總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很冷。
這種人應該在夏天認識,才不需要吹冷氣。
如果在冬天認識,就應了那句成語:「雪上加霜」。
就在我逐漸淡忘這個女孩時,她卻又再度出現。
這次仍然是在火車站,買預售票的窗口前。
「Hi!又遇見你了。」她從後面輕拍我的肩膀。
『是啊!真巧。妳也是來買火車票嗎?』我轉頭說。
「到火車站不買票,難道買毛線衣?」
『真是金玉良言,小弟茅塞頓開。』我已經習慣了她的幽默。
「你買哪天的票?」
『明天下午那班4點55分的莒光號。』
「很好,買兩張吧!」
隔天,在月台上,我遠遠地看到她的微笑。
這次她穿著淺藍色風衣外套,米白色直挺牛仔褲,
還有和上次一樣的暗紅色馬靴。
仍然是青天白日滿地紅。
『妳那麼熱愛中華民國嗎?』我打趣地問著。
「你說什麼?」她歛起了笑容。
『我是指妳衣服的顏色。』
我納悶地回答,並思索剛剛的玩笑有何不妥之處。
「哦。」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想不僅旁人很難欣賞她的幽默感,她似乎也很難容許旁人的幽默感。
在車上,我們繼續交談,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欣蕊和Cinderella。
我們之間,沒有曾經共有的經歷,也沒有同時屬於我們的朋友。
因此我們的交談,與其說是找話題,不如說是試著滿足對彼此的好奇。
『妳到美國打算唸什麼?』
「教育統計。」
『只唸碩士?還是要唸博士?』
「如果可能,我希望待在國外愈久愈好,最好不用回來台灣。」
『妳那麼討厭台灣?』
「很多人都討厭台灣吧!不只是我。」她挑了挑眉,語氣有些冰:
「台灣的環境太爛了,國外的天空比較遼闊。」
『我覺得想到國外求學或生活,是自己的事,不必扯到台灣的環境。』
我深吸了一口氣,企圖讓自己的膽子強壯一點。接著說:
『台灣的環境確實很爛,但也不用說成好像因為台灣太爛,
而“逼”妳不得不到國外去求學或生活。』
『每個人當然都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或求學機會……』
我看了她一眼:
『但追求的同時,也該勇於承認自己的欲望,而不必找代罪羔羊。』
「你教訓得很好。」她的口氣依舊冷冰。
『對不起。』我突然覺得剛才說的話有些衝動,於是道了個歉:
『這是一個想出國卻又無法出國的人的酸葡萄心理作祟,妳別介意。』
「我是說真的。」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
「我一直很想出國,卻從不知道為何要出國。而通常用來說服自己的
理由,就是『台灣很爛』,或是『大家都出去』。」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過了一會,她用右手摸了摸右耳垂,嘆口氣說:
「有時想想,去國外鍍了一層金,好像也不能改變什麼。」
『那妳男朋友怎麼辦?』
「他?應該快分了吧。」
『啊?為什麼?』
「跟他在一起時是年少無知,現在我想離開他了。」
『不會是因為上次在台北火車站的事吧?』
「即使沒發生那件事,我跟他仍然是名存實亡。所以,我很慶幸。」
她又用右手再摸了一次右耳垂,彷彿鬆了一口氣地說著。
順著她的動作,我不禁瞥了一眼她的耳朵。
透明水晶的耳環卻已經不見。
穿了耳洞的耳垂,似乎透露出一些空虛。
『今天怎麼沒戴耳環?』
「誰規定穿耳洞就必須戴耳環?」
『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只是回答,不代表我不高興。」她淡然地說。
交談似乎結束。
只剩下火車的引擎聲,和後座小孩吵著要吃魷魚絲的哭鬧聲。
這種沉默的氣氛,從嘉義持續到新竹。
她左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她的視線總是停留在遠方。
而這種遠方,隨著火車的移動而移動。
天空中飄過的雲,鐵軌旁奔馳的樹,農田上矗立的廣告標語,
都不能干擾她的視線。
「那副水晶耳環是他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
在火車快到新竹,列車長用客家話提醒下車的旅客別忘了隨身行李時,
她突然開了口,但視線仍然朝向窗外。
我還來不及反應該接什麼話時,她又接著說:
「我還為了這副耳環,特地去穿了耳洞。」她又摸一下右耳垂。
如果我沒算錯,這是從開始沉默的嘉義算起,第六次同樣的動作。
「那時我們南北相隔,想念他時,我總會戴上耳環,
撫摸耳環上的水晶。」
第七次了。
「今年畢業,到台北補托福。」她終於轉過身朝向我:
「剛開始時很高興,因為不用再忍受相思之苦。」
『現在呢?』我好不容易掌握住空檔,插進一句話。
「現在發現,一段不再需要思念的感情,根本不叫感情。」
『有點難懂。』
「思念是用腦子想,相處是用眼睛看。可以思念的感情總是比較美。」
『為什麼呢?』
「因為腦子容易美化,眼睛卻只能笨拙地反應現實。」
她終於嘆了一口氣,在第八次之後。
「算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思念他了。」
我不忍心再計算她撫摸右耳垂的次數,沉默地思考她剛剛所說的話。
一如沉默的她。
只是沉默的我正在思考,沉默的她是否正在思念呢?
我想她一定以為拔掉耳環就可以拋棄曾有的感情,斷絕所有的思念。
但即使水晶耳環已經不見,她仍會不知不覺地撫摸著她的右耳垂。
她希望給自己所有不思念他的理由,卻還保有思念他的習慣。
有形的耳環易丟,無形的感情不是說拋就能拋的。
因為可以輕易拋棄的,又怎能叫感情?
「終於到台北了。」她穿上外套,站起身微笑地看著我:
「一起去吃個東西吧!我該請你。」
『Why?』
「唷!講英文哦!難道你忘了我還沒給你車票錢嗎?」
她突然很燦爛地笑著,我不禁看得呆了……
也許是因為她的笑容很燦爛;
也許只因為我沒見過她如此輕鬆而不帶低溫的笑容。
雖然我知道在南極的冰山上也會看到太陽,
但總無法將冰山和太陽聯想在一起。
「車票是571元,我們去吃頓好一點的吧!」
走出火車站後,她興致勃勃地提議。
『妳不是要“請”我?』
「你覺得可能嗎?」
『我想一定不可能。』
「知道就好。因為認識我算你倒楣,所以還是把這些錢用掉比較好。」
『好吧。』我聳聳肩。
我們在台北火車站附近找了家西餐廳,
那是一家服務生微笑得很誇張的店。
通常這種西餐廳的價位會跟服務生的微笑成正比。
我們邊吃邊聊,她開始訴說她的大學生活,還有她在台北的悲慘歲月。
悲慘是她用的形容詞。
對我而言,一客500元的牛排才叫悲慘。
更慘的是,還得加一成服務費。
『要加一成服務費真的很沒道理。』走出餐廳,我有點不情願地抱怨。
「當然要加呀!不然人家為何要很有禮貌地微笑說:『歡迎光臨』呢?」
『我倒寧願服務生罵我:“幹嘛要來?”,然後省下這一成服務費。』
「你的幽默感比我還奇怪。」她又燦爛地笑著。
『不敢不敢。在妳面前,我的幽默感只是比較具有人性而已。』
「你拐彎抹角地罵我哦!」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
沒想到她也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樣,會開這種正常的玩笑。
「還有21元,吃什麼呢?」
大概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她的語音有點發顫。
我正想開口詢問她是否感覺冷時,她突然興奮地『哇』了一聲。
「那裡有賣紅豆餅的,」她指著一個在對街的歐巴桑:
「吃紅豆餅好嗎?」
『Of Course,Why not?』
「你又講英文了。」她用眼角瞄了瞄我:
「別忘了,正在補托福的我,可是處於英文程度的最高峰呢!」
『是是是。以後不敢獻醜。』
她笑了兩聲,然後說:
「其實你只是發音不準,語調不對而已。我還是聽得懂你講的英文。」
開口說英文,除了發音和語調外,還能剩什麼呢?
我們各買了20元的紅豆餅。
一拿到紅豆餅,她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妳剛剛沒吃飽嗎?』
「有呀!剛吃得好飽。」
『那妳怎麼還吃得下?』
「女人如果能夠抗拒美食的誘惑,就不會有那麼多間瘦身中心了。」
我點點頭,算是附和。
「還有一塊錢……」她低頭沉思一會,然後說:
「我乾脆給你電話號碼好了,你待會打公共電話給我。」
她拿出紙筆,寫了8個數字,遞給我。
『我怕一塊錢不夠用。』我笑著將紙條摺進外套的口袋。
「是嗎?」她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
「敢跟我打賭嗎?我絕對不會讓你投第二塊硬幣的。」
說完後,她轉身向前走。
她又回復冰封狀態,原來南極就算會出太陽,也仍然有黑夜。
我跟在她身後走著,彼此沒有交談。
在一個路口等紅燈時,她又摸了一下右耳垂。
我突然發現,她摸耳垂的動作和那隻水晶耳環的淡藍光彩一樣,
都有點刺眼。
『很晚了,妳怎麼回去?』
「我在這附近租房子,用走的就行。」
『需要我送妳嗎?』
「不需要。我不喜歡讓人知道我住的地方。」
『嗯。那麼再見了。』
「你還是可以用英文說bye-bye的,不要怕被我笑。」
說完後,她又笑了出來,拿出一塊錢硬幣:
「記得打電話給我,路上小心。」
我回到家,隨手把背包和紅豆餅擱在餐桌上,立刻再出門打公共電話。
『請問……』
「不用問了,這裡只有我。」她很快地打斷我的話:
「你到家了沒?」
『已經回到家了。妳呢?』
「廢話!你電話打假的嗎?」
我打了一下腦袋,暗罵自己的愚蠢,然後思考著要怎樣繼續?
「那你幹嘛還跑出來打公共電話?」
『不是說好要打公共電話嗎?』
「那麼你身上也一定只有一個一塊錢硬幣囉!」
『對啊!』
「真笨!我們又沒打賭。給我你的電話,我10分鐘後打給你。」
我不加思索地唸出電話號碼,
連該猶豫該懷疑該興奮或該婉拒的考慮時間也沒。
「嗯。是我。」10分鐘後,她在電話那端的開頭就是如此簡單。
『妳的電話只有妳,我的電話可未必只有我喔!』
「我相信你一定會乖乖地待在電話旁等我的,不是嗎?」
她的笑聲透過話筒,反而有種稚嫩的感覺。
『妳說對了。』被她的笑聲感染,我也輕鬆多了。
不曉得是因為電話線可以提高她聲音的溫度,
還是電話中的她原本就不冷,我覺得跟她在電話裡聊天是很安全的。
所謂的安全,是我不必擔心我脫口而出的任何一句話,
會引她射來一支冷箭。
曾有那麼一段時間,
我忘了我和她只能算是不熟的朋友,或甚至連朋友也談不上。
有點像是入了戲的男主角,
當他情不自禁地摟住女主角並發誓一生一世愛她時,
卻忘了在導演喊Cut後,她可能只是別人的黃臉婆,
擁有與他無關的喜怒哀樂。
也許她甚至會抱怨剛剛男主角的擁抱太緊。
我只記得她打電話來時,剛過午夜12點。
這時的Cinderella應該已經換去一身的華服,脫掉那雙玻璃鞋。
沒有華服和玻璃鞋的偽裝,Cinderella才叫灰姑娘,
而不是她自以為的高貴公主。
當我掛上話筒時,仙女的魔棒失效,我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早上10點整,台北火車站西3門口見!」記得她是這麼說的。
我卻忘了我是如何答應的。
我甚至忘了我是否有答應。
我只是看看牆上指著四點的鐘,然後計算著還剩下幾個小時的睡眠。
我知道她不喜歡等人,所以我提早到西3門等她。
但不喜歡等人的人通常會有個壞習慣,就是會讓人等。
就像會嫌飯不好吃的人通常都不會煮飯的道理是一樣的。
10點15分,她出現了。
『嗯,妳好。』我打聲招呼。
「唷!這麼客氣?好像我們是陌生人一樣。」
她歪著頭微笑著。
『去哪?』我問她。
「你聽我的?還是我講你聽?」
『那還不是都一樣。』
「當然不一樣呀!一個是請求,一個是命令。」
她煞有其事地說著,好像很認真地在區分兩件容易混淆的事。
「不過不管是請求還是命令,只要讓我當家就好了。」
她笑得有點狡猾。
『好吧!當家的,您作主就行。』我也笑了。
所以,我發現跟她在一起的好處:
我永遠不必擔心要去哪裡殺時間的問題。
她總是可以臨時想到要去的地方,然後挑選出當時心裡的第一志願。
事實上,她似乎永遠只有第一志願,而沒有第二、第三志願。
如果第一志願可以如願,那她會興奮莫名;
如果不能如願,那麼即使我遠在十公尺外,
她的神情和身影也會讓我感到寒冷。
俗語說:萬事起頭難。
起了頭後,以後似乎就不難了。
從那天起,上至看電影逛街,下至坐那班4:55的火車,
我們都會在一起。
這樣算約會嗎?有時我心裡會閃過這個問題。
如果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我們可能像是不做肢體接觸的戀人。
除了我們的肢體一直沒有交集外,
其他情侶們約會時應該會出現的現象我們都有。
唯一缺乏的是,我們從不爭吵。
理論上,爭吵是不好的。
但矛盾的是,人們的感情通常要累積到一定的程度,才有資格爭吵,
也才會爭吵。
我常懷疑,是否應該說是我們根本吵不起來,而不是沒有爭吵的機會。
她講話的語氣像冰,脾氣也像冰,生氣的樣子更像冰。
既使我有熊熊的怒火,恐怕也無法使冰塊燃燒吧。
每當早上起床後、深夜睡不著、下午無所事事時,
我總是會很理所當然地想到她,就像口渴時會想拿杯子倒水來喝。
如果愛情的本質像口渴的欲望,
那麼她是我解決欲望的過程?還是我滿足欲望的方法?
換言之,她是杯子?還是水?
我也常想起一句話:「何自有情因色有,何緣造色為情生。」
為何你會對她產生感情呢?那是因為她的樣子已經深印在你腦海。
為何你的腦海裡會有她的樣子呢?那是因為你已經對她產生感情。
原來生命的本質是個迴圈,連愛情也是。
而當我驚覺時,我已陷入了迴圈。
唯一可以拉我跳出這個迴圈的,只有她的水晶耳環,
或者說是她撫摸耳垂的動作。
但就像流行歌曲裡所唱的:
「愛與不愛都需要勇氣,於是我們都選擇了逃避。」
她逃避心裡對他的思念,我則逃避她有男朋友的事實。
如果在周玉寇面前不能提到黃義交,
那麼「他」就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忌諱。
有一次,她模仿電影《流氓大亨》中,鍾楚紅的對白:
「愛過一次,元氣大傷。」
這是她最接近忌諱的一句話。但也只有這麼一次。
我忘不了的原因是因為她也忘不了撫摸右耳垂。
「如果,只是“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假設,只是“假設”,妳沒有男朋友的話,妳會喜歡我嗎?』
「“如果”你喜歡我,“假設”我又沒有男朋友。你會告訴我嗎?」
『“如果”我喜歡妳,“假設”妳又沒有男朋友。妳會喜歡我嗎?』
在如果與假設之間,我們同時堅持著嘴巴的最後一道防線。
也許,我和她跟典型的情場男女一樣,誰也不願意先鬆口。
好像先鬆口的人會背負先沉淪的恥辱,或是冒著被嘲笑的風險。
就像傳說中的鷸跟蚌,互不相讓的結果,
便是等著漁翁來造成兩敗俱傷的場面。
可惜情場上永遠只有鷸跟蚌,從來就沒有漁翁。
所以我和她不僅都不是贏家,連輸得一敗塗地的權利也沒有。
不知道是第幾次我們同坐那班4:55的火車,
我只記得那天仍是個週末。
那次她的話似乎特別多,多到竟然還洩露出她的腰圍。
在火車快到桃園,我正準備等她頭殼壞去也洩露出胸圍時,
她突然轉移話題問我:
「聽過《4:55》這首歌嗎?」
『我沒聽過。是中文歌嗎?』
「是英文老歌,它是《愛你一萬年》的西洋原曲。」
『喔。好像有印象了。』
「想聽嗎?」
『好啊!』
她拿出CD隨身聽,把耳機的一端放入她右耳,另一端放入我左耳。
「準備好了嗎?要注意聽哦!」
我點點頭。
她用食指貼近嘴唇,比了個「噓」的手勢。
然後按下了PLAY鍵。
Yes I saw you at the station
Long distance smile
You were leaving for the weekend
Catching the 4:55
With your new friend……
「好聽嗎?」聽得正入神之際,她拔掉了我的耳機。
『很好聽。為什麼突然想到這首歌?』
「你很聰明的,自己想想。」
『我只是聰明,而不是通靈。』
她彷彿故意忽視我的抗議,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後來我才知道,她要表達的是歌詞中的第三句和第四句。
因為兩天後,她從桃園中正機場離開台灣,到了美國。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她同坐那班4:55的莒光號。
她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說bye-bye。
當然更沒像灰姑娘般,留下玻璃鞋。
雖然這是可以預期的結果,但這種結果發生時,我還是無法接受。
我想莫名其妙的開始,勢必要伴隨著莫名其妙的結束。
甚至當我用「開始」來形容我和她之間,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因為我們可能未曾開始。
也許,我跟她不是不能開始,也不是不想開始,而是不敢開始。
她在美國的日子,我仍然口渴。
每當用杯子倒水喝時,我都會想:她是杯子?還是水?
曾經認為她只是杯子,於是想換杯子來喝水。
但後來發覺,即使她只是杯子,我還是會固執地當她是水。
因為如果換了杯子,我就不想喝水了。
我想,我將會因為這種變態似地堅持而枯萎很久。
「喂。訝異嗎?」一星期後,我卻又聽到她的聲音。
『當然訝異!妳一切好嗎?』
「還好,快適應了。」
『妳走時怎麼沒告訴我?』
「告訴你幹嘛?你又不會跟我一起出國,那麼何必知道。」
『起碼我可以去機場送妳啊!搞不好我們可以在機場來個灑淚而別。』
「少無聊了。快把筆拿出來,我唸電話號碼給你。」
三天後,我撥了通電話給她。
『May I speak to Cinderella?』
這是我第一次打國際電話,我練了好久。
「This is Cinderella speaking。May I have your name please?」
『You can call me Number one!』
「What do you mean?」
『妳可以叫我第一名啦!』
「Shit!是你怎不早說!」
『妳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你的英文那麼爛,誰聽得出來!」
雖然我們仍能很輕易聽到彼此貼心的問候,但我們的距離,
已經不僅是空間,還有時間和氣候,甚至是心情。
「我們真的離得好遠,遠到足以讓你聽不到我的心跳聲了。」
「bye-bye,你的晚安我的午安。」
「喂!你知道嗎?其實下雪時沒想像中冷呢!」
「偷偷告訴你,台灣同鄉會會長好像很喜歡我哦!你該加油了。」
「我發覺我有梅花性格哦!梅花是愈冷愈開花,我則是愈冷愈興奮。」
與電話相比,我比較喜歡收到她的信件。
不管是有貼郵票的信,還是E-mail。
除了說些生活學業上的瑣事外,她最常重複的,
就是那班4:55的莒光號火車。
因為她一直很懷念跟我同坐4:55火車的回憶。
她還說她曾在紐約火車站看到一班4:55的火車,不過是在第九月台。
「管他的,我就上了車。反正在美國,到哪裡都是陌生。」
我似乎能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聳聳肩:「So,Who cares。」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隻身在國外唸書的女孩子,
是不該沒有眼淚的。
起碼在碰到端午節或中秋節之類的節日,
總該象徵性地流下幾滴眼淚意思一下。
可是不管是在電話或信件中,我從未聽見或看見她示弱。
她總試圖去「證明」她是快樂且不孤單,
並盡可能炫耀異鄉新鮮有趣的生活。
即使述說她的車子在雪地裡拋錨也是如此。
有一句俗話是這麼說的:
「帥哥跟美女一樣,你愈證明你是,你就愈不是。」
那麼,她愈證明她快樂,是否代表她愈不快樂呢?
畢竟真正的帥哥美女,一看便知,不需證明。
「耶誕節有一個月的假期哦!我回台灣找你。」
電話中的她興奮地說著。
『好啊!需要我去接機嗎?』
「不用了。我到家會CALL你。」
『嗯。』
「幹嘛反應這麼平淡?你應該要雀躍萬分呀!」
『是是是。我真是高興到無盡頭啊!』
「笨蛋!」
「嗯。是我。」回到台灣的她,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近。
『嗯……』我有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畢竟九個多月沒見面了。
「明天出來見個面吧!」
她沒變,邀約總是用驚嘆號,而不是用問號。
『When?and Where?』我說。
「假裝我們要坐那班4:55的火車,我們第一月台見!」
『我能認得出妳來嗎?』
「廢話!你中華民國國民當假的嗎?青天白日滿地紅總該認得吧!」
我很輕易地認出她,即使火車站裡仍然擠滿了檸檬。
但讓她像蘋果的,不知道是那熟悉而遠遠的微笑?
還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裝束?
『妳好像沒變。』我走近她。
「會嗎?你不覺得我變漂亮了?」
『不,應該說變得更漂亮了。』
「你倒是變得會說話了。」
『去哪?』我也是沒變,習慣讓她當家。
「我特地出來讓你看我一下而已,只有10分鐘。
待會我爸媽要幫我洗塵。」
『我已經看到了,那麼……?』
「那麼你就可以瞑目了。」
『妳的幽默感還是沒變。』我嘆口氣。
「很好,你仍然可以欣賞我的幽默感。我先走了,晚上再CALL你。」
可能是巧合,她剛轉身離開,火車汽笛聲也響起。
4:55的莒光號,還有她跟我,同時離開台南火車站的第一月台。
那天晚上我等電話響起,一直等到凌晨一點。
「嗯。是我。」
她的開場白沒變,但聲音哽咽了。
『妳怎麼了?在哭嗎?』
「難道笑會是這種聲音嗎?」
『為什麼哭呢?』
「我看到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你很聰明的,應該知道。」
這次我突然通了靈,我猜她看到了那副水晶耳環。
『然後呢?』
「我在想我以前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不讓我先認識你?」
『於是?』
「於是我氣自己的無能,連忘掉一個人也做不到。」
『因此?』
「因此我更氣了,我把它丟到窗外。」
『然而?』
「我發覺我好心疼。」
『結論是?』
「我……我好像根本忘不了他,尤其在知道他也到了美國以後。」
我第一次聽見她哭,她的哭聲讓我聯想到杯子破碎的聲音。
我想,已經破碎的杯子,再也無法盛水了吧。
耳畔彷彿又響起那班4:55火車離站的汽笛聲……
『Cinderella,放那首《4:55》的歌來聽吧。』
「你現在要聽?」
『嗯。請把CD音量開大聲一點,我才聽得到。』
「為什麼突然想聽這首歌?」
我沒回答,只是叫她也一起聽。
就像我們第一次在火車上共用耳機來聽《4:55》一樣。
與其說是她不能掙開那副水晶耳環的枷鎖,
倒不如說是我無法忍受水晶耳環的刺眼光彩。
所以,再見了,欣蕊。
不,妳說過我仍然可以說英文的。
So bye-bye Cin-Cinderella
Everything just has to change……
妳也是很聰明,應該會知道這句《4:55》歌詞的意思。
註:
《4:55》歌詞
Yes, I saw you at the station
Long distance smiles
You were leaving for the weekend
Catching the 4:55
With your new friend for the season
Another sad-eyed clown
Helping to see
That your fantasies go down
And I have to wonder to myself
Why you have to go so far
Drifting with life's daydreams
Trying to play the star
I have still remembered when you said
"Baby now let's get away"
And I follow you like a schoolboy
I guess that's part of the game
Now you call me say you're sorry
Give me long distance love
You say you'd like to see me
Maybe just for a while
And you meet me at a station
There on platform nine
And we'd leave for the weekend
Riding the 4:55
But I play this scene too many times
To ever feel the part again
I don't really want to fake it
I already know the end
So bye-bye Cin-Cinderella
Everything just has to change
And the midnight blues are calling
I guess that's part of the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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