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國三並沒有重新編班,原班人馬直接升國三。
我的願望實現了,我深深感謝老天。
編排座位時,又是依身高高矮排成一列。
我已經比國語推行員高一點了,她排在我往前算起第七個。
排我前面的,是副班長蔡玉卿;而阿勇已經高了我快半個頭。
結果國語推行員的座位剛好在我前面,我右手邊變成蔡玉卿。
阿勇則坐在教室最後面了。
幹部要重新改選,選班長時,導師終於不再親自提名了。
我鬆了一口氣,我可不想到了國三還是要每節課高喊起立敬禮。
「我提名豬腸!」阿勇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好。」導師在黑板寫下:蔡志常。
我轉過頭瞪著阿勇,握緊拳頭,很想衝出去扁他。
沒想到只有我被提名,變成同額競選。
「那班長還是蔡志常。」導師笑了笑,「連續三年都當班長,應該是
老天的安排。」
是命運的捉弄才對吧。真的有夠雖小。
副班長就不是蔡玉卿了,她連被提名都沒。
是一個姓項的女同學選上副班長。因為她姓項,所以綽號是大象。
該怎麼形容她呢?這有點……
我算是善良的人,總試著不說出傷人的話,但真的詞窮了。
我用比喻好了。
有的人像大象的體積一樣占據你腦海,而有的人只是體積像大象。
國語推行員是前者,項副班長是後者。
邱素芬被提名國語推行員,提名的同學說:「我提名本姑娘!」
也是只有她被提名,因此她也連續三年都當國語推行員。
不知道她心裡有何感想?但我想她應該沒差。
畢竟大家都已習慣在學校講國語,她應該知道她的存在感會像闌尾。
我已經不能像之前用眼角餘光就可以看她,取而代之的,
是看著她挺直的背影。
那時國中生有髮禁,女生的頭髮長度幾乎是切齊耳根。
我的視線最常停留在她髮梢與衣領之間的後頸。
與烏黑的頭髮相比,她的後頸顯得白皙,稀疏分佈著新生的細髮,
像修剪過後的草坪散發出一陣芬芳。
這是以前我從沒有過的欣賞角度。
有時我會情不自禁深深吸一口氣,就會有聞到一陣芬芳的錯覺。
然後我的心情也會得到平靜。
國三上學期不再推行閉目養神運動,改推行「有禮貌」運動。
意思是要學生在談話中盡量加上:請、謝謝、對不起。
比方:
『阿勇。請問你要跟我一起去尿尿嗎?』
「我沒尿,不想去。對不起。」
『不然請你看著我尿就好。』
「不用了,謝謝。你自己去就好。」
這運動才推行兩天,大家都快變得不會說話了。
還好沒要我監督這運動的執行,不然我可能會瘋掉。
沒多久大家就漸漸回復正常,不理會這運動。
『阿勇。一起去尿尿啦!』
「我沒尿,不去。」
『那你可以看著我尿就好。』
「你是白痴嗎?」阿勇敲一下我的頭,「你自己去尿啦!」
沒有閉目養神,我完全失去可以光明正大看著她的機會。
雖然有背影,雖然後頸散發芬芳,但我很懷念她虔誠的側面,
還有跟她互比手指或寫字給她看的默契。
我跟她依然只相距40公分,她只不過是從我右邊移到前面。
但以前曾有的互動幾乎都已消失,我甚至沒機會跟她交談了。
上課時她總是挺直背部聽課或抄筆記,完全不會轉過頭來。
即使從前面傳東西過來(比方發考卷),她也只是身體略旋轉,
伸長左手遞給我。
下課時她也不會轉頭,通常還是端坐在座位,看著書本或筆記。
只有偶爾她要走出教室時,會經過我旁邊,但眼神沒跟我交會。
或許是國三的課業壓力太大,因此她無時無刻都很專注於課業。
但我望著40公分前的背影,覺得這40公分的距離像40公里。
而近看她眼睛瞇成一條縫時的情景,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國三的課業確實比以前沉重,而且很多術科也不上了。
比方音樂課上國文,音樂老師就是國文老師;
體育課上物理,體育老師就是物理老師;
美術課上英文,美術老師就是英文老師。
這情形在當時的台灣很普遍,但教育局當然不允許。
有次教育局的督學在未告知學校的情況下,來學校突擊檢查。
督學經過教室時,我們正在上國文課,但其實理論上是音樂課。
國文老師正在講解張繼的〈楓橋夜泊〉,瞥見窗外經過一群人,
她立即改口:「這節是音樂課,老師教大家吟唱唐詩。」
同學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老師是不是吃錯藥?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國文老師吟唱了起來,這調子我很熟,是歌仔戲的曲調。
「來,同學們。」國文老師說,「大家一起吟唱。」
但同學們都嚇傻了,以為老師瘋了,根本沒反應。
「班長,你先唱。」國文老師情急之下,說:「為我們拋磚引玉。」
拋什麼磚?搞不好玉沒引出來,卻先砸死人。
我緩緩站起來,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喉嚨,開口吟唱:
『月落烏啼霜滿天……』
我整首詩吟唱完,窗外那群人就走了。
「班長你吟唱得很好。」國文老師笑了,「你的反應很快。」
妳的反應才快吧,馬上能從國文課變音樂課。
老師要全班為我鼓掌,在一片掌聲中,國語推行員竟然轉過頭來,
對著我微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回頭,我差點熱淚盈眶。
下課時,國語推行員又轉過頭來,我們四目相交。
「班長。」她說,「一起去福利社吧。」
『好。』
這是升上國三後,我們第一次去福利社。
『妳不能再請我吃紅豆冰棒。』我說,『我該自己付錢。』
「好。」她說,「不過你還是要講兩句台語。」
『為什麼?』
「這樣你才不會覺得浪費了兩塊錢買冰棒,反而會覺得本來要被罰
兩塊錢,卻賺到一根冰棒。」
『這樣想也行。』我笑了笑。
「那以後就這樣了。」她也微微一笑。
『好。』我說,『素芬。』
「嗯?」她愣了愣。
『素芬。』我又說。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接話。
『兩句了。』
「嗯。」她點點頭。
可能是升上國三後我還沒叫過素芬,她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吧。
而我叫的「素芬」,發音依然像素葷——吸菸的台語。
「你怎麼會吟唱那首唐詩呢?」她吃著冰棒,問。
『老師唱的其實是歌仔戲的調子。』我也吃著冰棒,『我常陪奶奶
看歌仔戲,所以算熟。』
「原來如此。」她說,「你唱得很好聽,而且有一種滄桑的味道。」
『滄桑?』我很納悶,『我才十幾歲耶,會嗎?』
「嗯。」她點點頭,問:「你可以再唱一遍給我聽嗎?」
『現在?』
「嗯。」她點點頭。
『這裡?』
「嗯。」她又點點頭。
我清了清喉嚨,又吟唱了一遍〈楓橋夜泊〉。
「很好聽。」她拍拍手,「老師說這首詩有離鄉後思念故鄉的情感,
將來離開這裡後,如果聽到你吟唱這首詩,一定很有感觸。」
『或許吧。』我說,『不過說這些還早。』
「還早?」她睜大眼睛,「我們明年就會離家了。」
『啊?』我嚇了一跳。
國中畢業後如果要升學,一定得離家,因為鎮裡最高只有國中;
如果要就業,通常也是要離家到都市找工作。
無論是繼續升學或就業,恐怕都得離開家。
在跟她的談話中,我第一次意識到即將離開故鄉。
我會繼續升學,考高中;她應該也是。
但最後到底考上哪座城市的哪所高中,我和她都沒有把握。
「將來離家後,如果我們有機會碰面,你還要唱這首詩給我聽。」
『好。』我點點頭,『那時妳聽到後應該會掉淚。』
「我才不會。」
『不然來打賭,如果我輸了,就隨便妳。如果妳輸了的話,就……』
「就怎樣?」
『嗯……』我想了一下,『妳就說:我很尊敬你。』
「好。」她笑了,露出左臉頰的酒窩。
這是升上國三後,我第一次看見她的酒窩,我又差點熱淚盈眶。
我和她的距離,又回到單純的40公分。
雖說我還是只能看著她背影、欣賞她後頸,但她已經偶爾會回頭了。
只要她一回頭,我們會交換微笑。
偶爾也會一起去吃紅豆冰棒,當然我得講兩句台語。
我總是只講:素芬、素芬。
當她下課時咬著筆看數學考卷時,我會走上前去表明想幫忙。
她會鬆開咬住的筆,用筆尖輕輕點著考卷中某道題目。
然後我會跟她借張紙,慢慢算給她看,邊算邊說明。
她一直有咬筆的習慣,而且越認真思考,咬的力道越強。
我總是由她咬筆的力道大小來判斷那張數學考卷對她來說有多難。
如果題目非常難,她咬著筆的樣子像是咬牙切齒。
明年就要考高中聯考了,我相信對她而言,最困擾的就是數學。
她漸漸養成了放學後還要待在教室裡15分鐘複習數學的習慣。
雖然我可以陪她那15分鐘,但我不能這麼做。
因為一旦讓她覺得我刻意留下來,那麼她一定放學後馬上就走。
所以放學後我只能偶爾找個藉口,或藉故拖延一下,
然後假裝不經意地晃到她旁邊,問她:我可以幫忙嗎?
這種頻率要拿捏得恰到好處,大概三天一次。
而且每次只待5分鐘,不能待滿15分鐘。
「你快回家吧。」差不多5分鐘時,她會說。
『好。』我會立刻背上書包。
「再見。」她說。
我走到教室門口,才會聽見隱約傳來一句:謝謝。
國三的課業壓力越來越重,這點從下課時間教室裡的氣氛就可得知。
國二以前,只要一下課,教室裡就鬧烘烘的;
而國三下課時的教室算安靜,因為很多人會利用下課時間看書。
除了上廁所或跟阿勇閒聊外,我下課時通常也是坐在座位上看書。
阿勇常在下課時晃到我旁邊,我猜他可能只是想近距離看著蔡玉卿。
「豬腸。」蔡玉卿說,「你可以教我這題嗎?」
我吃了一驚。
雖然蔡玉卿就坐我右手邊,但我跟她幾乎沒互動,也很少交談。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要我教她數學。
『好。』我無法抗拒她那種天然嗲的聲音,便起身到她桌子旁。
「椅子給你坐。」她竟然站起來,讓出座位。
『這……』我愣住了。
我教國語推行員時,她一直是坐著,而我總是站著彎身。
如今蔡玉卿要我坐她的椅子,我有點不知所措。
而且蔡玉卿是雲,雲應該是看得到摸不到,怎麼可以坐她的椅子呢?
「叫你坐,你就坐。」又晃到我旁邊的阿勇說。
『啊!』我急中生智,『這題阿勇一定會。』
蔡玉卿看了一眼阿勇,阿勇迅速臉紅,飛也似的跑出教室。
「豬腸。」蔡玉卿好像也臉紅了,「請你坐。」
每次聽到她的聲音總是讓我全身酥軟,這次腿完全軟了,
只好坐在她的椅子上。
她的椅子和我的椅子都是木頭做的,但總覺得她的椅子特別軟。
我有種正坐在軟綿綿枕頭上的錯覺。
坐在雲裡,就像這樣嗎?
蔡玉卿畢竟是很可愛的女孩,當她白裡透紅的臉湊過來看我計算時,
我全身像是被化骨綿掌的掌風籠罩,連骨頭都軟了。
題目雖然簡單,但我手軟了甚至還會抖,好不容易才千辛萬苦解完。
「豬腸。」蔡玉卿微微一笑,「謝謝你。」
『不客氣。』我想起身,但腿有點軟。
「這題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來。」
『喔。』腿還是軟的。
「你好厲害。」
『哪裡。』我手撐著腿,想用力站起來。
「你真的好厲害。」
『…………』妳不要再說了,我快站不起來了。
終於掙扎著回到座位,屁股又坐回石頭般的椅子,我才回復正常。
蔡玉卿的聲音真的太嗲了,跟她相比,項副班長的聲音就是對照組。
記得有次我感冒喉嚨沙啞,大象代替我喊起立敬禮。
大象高喊起立時的聲音很淒厲,而且尾音還會分岔,
全班同學幾乎是嚇得彈起身。
國語推行員突然回頭瞪我一眼,我嚇了一跳。
雖說受到驚嚇,但很久沒看到黑鮪魚了,倒是很懷念。
「班長。」她原本低沉的聲音,壓得更低。
『嗯?』
「班長。」她眼睛瞪得更大,越來越像黑鮪魚。
我正納悶時,瞥見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中央了,趕緊高喊:『起立!』
下課後,我走到她身旁,說:『謝謝妳提醒我。』
「對不起。」她緩緩站起身,「請讓一讓。」
我趕緊往旁站開一步。
「謝謝。」她轉身走出座位,經過我身旁。
我愣了愣,她的語氣和動作顯得客套而生疏。
而且請、謝謝、對不起都說了,是響應「有禮貌」運動嗎?
放學時,我先跟阿勇閒扯兩句後,再晃到她旁邊。
『我可以幫忙嗎?』我問。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自己解決吧。對不起。請你別見怪。」
她這段話裡,竟然同時說了請、謝謝、對不起。
真的只是在響應「有禮貌」運動嗎?
『請給我一個機會吧。』我說。
「請你不要這麼客氣。」
『對不起,我只要三分鐘。』
「我沒有三分鐘,對不起。」
『那一分鐘就好。謝謝妳。』
「謝謝你,但真的不用了。」
我愣在當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是白痴嗎?」阿勇走過來敲一下我的頭,「回家了!」
阿勇拉著我離開教室後,我越想越覺得怪,便打發阿勇先走,
趕緊又跑回教室,走到她座位旁。
她正試著求解考卷中的某道選擇題。
『這題很簡單。』我說,『我算給妳看?』
「那麼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的我,一定很笨。」她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搔著頭,說錯話了。
「我要回家了。」
她迅速把書本和考卷收進書包後,突然站起身,碰到桌角。
這完全不像她平常緩慢而流暢的動作。
『這麼快?』我說,『妳不是都要待15分鐘後才走?』
「你怎麼知道我都待15分鐘?」她把書包上肩,走向教室門口。
『因為……』我吞吞吐吐,『我都躲起來看妳什麼時候才回家。』
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想開口說什麼,但終究沒說。
然後又轉回頭,挺直背部,繼續往前走。
我跟了上去,跟她並肩走著。
「你不趕快回家,跟著我幹嘛?」她沒停下腳步,視線始終向前。
『我還有時間,不急。』我始終跟她並肩走著。
「如果還有時間,為什麼不去教蔡玉卿?」
『她回家了吧,怎麼教?』我很納悶。
「如果她也留在教室呢?」
『那很好啊,這樣妳就有伴了。』我說,『不用一個人待在教室。』
她突然停下腳步,我也緊急煞車。
我們停頓了幾秒,她沒開口,我也保持沉默。
這樣的氣氛很怪,不如利用這個空檔算給她看?
我急忙從書包拿出紙和筆,左手掌小心翼翼捧著紙,
右手拿著筆在紙上演算那道題,邊算邊說明。
『這樣明白了嗎?』算完後,我說。
「我沒在聽。」
『啊?』
她又開始往前走,我拿著紙筆繼續跟上。
雖然她的視線始終向前,但我還是一面走一面講解。
右手的筆在紙上比來比去,腳步有些凌亂。
她又突然停下腳步,我也馬上停下。
『是不是哪裡聽不懂?』我問。
「你前面是水溝。」她說。
『好險。』我低頭看一眼,我正站在水溝前,『那妳懂了嗎?』
「我還是沒在聽。」
『這……』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是躲在哪裡偷看我回家了沒?」她問。
『妳離開教室後會往走廊左邊走,我躲在走廊右邊盡頭的樓梯口。』
我很不好意思,『妳走路時不會回頭,所以不會發現我。』
「原來如此。」她說。
我有些侷促不安,既然她已經知道放學後我會看她何時離開,
那麼她還會留在教室裡15分鐘嗎?
「你怎麼不說話了?」她說。
『要說什麼?』
「如果你不要教我,跟著我走這麼遠幹嘛?」
『我一直在……』瞥見她瞪了我一眼,我便住口。
「你到底要不要教?」
『喔。』我精神一振,『好。』
我重新講解那道題,她也終於轉過頭看著我在紙上演算的過程。
『懂了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
『這張紙給妳做參考。』我把紙遞給她。
「再見。」她接下那張紙,繼續往前走幾步,再輕聲說:「謝謝。」
我一聽到她說謝謝,如釋重負,差點往前踏進水溝裡。
隔天放學時就尷尬了,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留在教室裡?
我收拾書包時,她還端坐著;書包收拾好了,上肩了,她依然端坐。
我鬆了一口氣,她應該沒有改變放學後還會多留15分鐘的習慣。
昨天我有留下來,所以今天不能留下來5分鐘,得馬上離開教室。
而且我也不能再躲在樓梯口看她是否仍維持15分鐘後回家的習慣。
「班長。」她說。
『怎麼了?』我嚇了一跳,停下腳步。
「以後不要再躲在樓梯口了。」她說,「我一定15分鐘後回家。」
『好。』我應該臉紅了,『我不會再躲在樓梯口了。』
「再見。」她說。
走出教室,心裡覺得很不踏實。
我發現其實我不是在乎她到底會留在教室裡多久?什麼時候回家?
我好像只是不想讓她一個人留在教室裡。
想通了這點後,我硬著頭皮轉身走回教室。
『還是讓我幫妳吧。』我走到她左手邊。
她慢慢鬆開咬住的筆,把筆放桌上,然後緩緩站起身,往右跨一步。
「你坐。」她說。
『啊?』我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班長。」她又說,「請你坐。」
『這……』我還是呆站著。
「蔡玉卿叫你坐,你就坐。」她說,「你是嫌我的椅子不好嗎?」
『沒這回事。』我趕緊一屁股坐下。
我看著桌上那張考卷,她在我右手邊站著,我很不習慣。
而且我有她的椅子比石頭還硬的錯覺。
『哪一題?』我問。
她用手指,指著考卷中某道選擇題,我立刻在紙上邊算邊說明。
『這樣懂了嗎?』
她搖搖頭。當我準備再說明一次時,她說:
「你一定比較喜歡教蔡玉卿,因為她應該馬上就能聽懂。」
『哪有什麼喜不喜歡?她開口要我幫忙,我當然就教她。』我說。
「那她如果沒開口呢?」
『她沒開口,我幹嘛去教?』
「可是我也沒開口,你還是來教我。」
『妳不一樣。』
她沒接話,我也沒再多說,原本安靜的教室更安靜了。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樹上的鳥叫聲。
我坐著臉微微朝右上,而她站著彎身把臉湊近。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再是40公分,至少縮短了一半,只剩20公分。
而且她彎身靠近我時,背部不再是挺直,而是有弧度。
沒想到在這樣的狀況下,我終於可以看到背部不再挺直的她。
『我再算一遍。』我打破沉默,『妳慢慢看。』
「嗯。」她點點頭。
我放慢速度,重新算一遍,也盡量多做說明。
『這樣懂了嗎?』我問。
「嗯。」她笑了。
只要她一笑,我都有這世界也跟著笑的錯覺。
『還有哪題?』我問。
「依我的數學程度,你覺得還有哪題?」她反問。
『應該是還有……』我看著考卷,不方便往下說。
「沒錯。」她微微一笑,「應該大部分都有問題。」
雖然知道不該跟著笑,但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不自覺地笑了。
我們都笑得很開心,她左臉頰的酒窩又露出來了,很深很可愛。
寂靜的教室裡,充滿著我們的笑聲,甚至還有回音。
窗外的鳥叫聲也聽不到了,這世界只剩下我們兩人的笑聲。
「以後放學了,你還是要這樣嗎?」停止笑聲後,她問。
『怎樣?』
「每三天教我5分鐘。」她說,「然後躲起來看我什麼時候離開。」
『應該……』我吞吞吐吐,『會吧。』
「你剛剛不是說不會再躲在樓梯口了?」
『那是……』我很不好意思,『那是我說謊。』
她愣了愣。
「說謊?」她說,「我剛剛真的以為你以後不會再躲在樓梯口了。」
『抱歉。』我搔搔頭,『應該還是會。』
「為什麼?」
『總覺得不能讓妳一個人留在教室裡。』
她沒再說話,似乎在想事情。
「那我以後只留在教室裡10分鐘。」她說。
『為什麼?』
「讓你早點回家。」
『喔。』我想了一下,說:『那我可不可以教妳10分鐘?』
「看你。」她說,「如果你喜歡躲著就躲著。」
『躲著太無聊了。』
「教我就不會無聊嗎?」她說。
『當然不會。』我說,『而且我也可以順便複習數學。』
「順便複習數學這句,應該還是說謊吧?」
『對。』我尷尬地笑了。
她倒是很自然地笑了,嘴角拉出的弧線很可愛。
從此放學後,我便光明正大留下來教她10分鐘數學。
我喜歡在那10分鐘裡,我和她只有20公分的距離;
也喜歡背部終於有弧度而不再挺直的她;
更喜歡那充滿整間教室的笑聲。
國三上學期快結束了,雖然升學壓力越來越大,
但在那短暫的10分鐘裡,我卻可以忘掉一切壓力。
如果國三下學期,我還能繼續擁有這10分鐘,那該有多好。
學期終於要結束了,考完期末考就放寒假。
期末考要考兩天,第二天下午兩點考完最後一科。
一群同學相約要去海邊玩,大象、蔡玉卿也要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國語推行員竟然也要跟著去。
我和阿勇帶路,因為海邊算是我們的地盤。
我們一群同學騎著腳踏車,一路騎到海堤邊。
把腳踏車停好後,翻過海堤走進沙灘。
沙灘是黑漫漫的,因為沙子不是白色的貝殼沙而是黑色的海沙泥。
貝殼沙沾在身上,用手一撥就掉了;而海沙泥得用水才沖得掉。
故鄉不是觀光勝地,海沙泥也不受歡迎,因此沙灘通常沒什麼人煙;
加上又是冬天,沙灘上只有我們這群人。
我們在沙灘上追逐嬉戲,偶爾還玩123木頭人、蘿蔔蹲之類的遊戲。
阿勇發現蔡玉卿喜歡在沙灘挖小螃蟹,便帶我們走到更偏遠的沙灘。
「這裡的沙灘有更多小螃蟹,還有竹蟶等貝類喔。」阿勇很得意。
我當然早就知道,也知道阿勇是刻意說給蔡玉卿聽的。
這裡的沙灘更安靜,靜到只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以前我和阿勇常來這裡躺在沙灘上聽海浪聲。
大家又在這沙灘追逐嬉戲時,我突然腳底一陣劇痛。
我低頭一看,右腳掌踩到玻璃碎片,鮮血正源源不絕地流出來。
所有人都慌了,女同學把衛生紙和手帕都用上了,還是止不住血。
我瞥見國語推行員的眼神,從未見過她那種眼神。
「我背你跑到停腳踏車的地方,再騎車到蔡外科診所。」阿勇說。
鎮裡只有一間外科診所,醫生理所當然也姓蔡。
『離停放腳踏車的地方,還有兩公里,又是沙灘,你跑不到的。』
「我可以!」阿勇蹲下身,「豬腸,快上來!」
阿勇背著我拼命奔跑,每跑一步,腳掌便深陷黑色海沙泥中。
他的腳掌和腳踝沾滿海沙泥,已經變全黑。
而我感覺腳下的紅色鮮血正一點一滴,滴在黑色沙灘上。
『阿勇。』我說,『辛苦你了,對不起。』
「是我不好。」阿勇說,「我不該帶大家走那麼遠。」
『跟你無關。是我自己不小心。』
「是我為了讓蔡玉卿挖螃蟹,才走那麼遠。」他的腳步似乎變慢了。
『你是不是很喜歡蔡玉卿?』我問。
「對!」
『你怎麼這麼誠實?』我笑了。
「我本來就不會說謊。」
『那我長得帥嗎?』
「你一點都不帥。」阿勇喘著氣,「連我都長得比你好看。」
『說一下謊會死喔。』
「豬腸。」他的聲音有些抖,「不要說死這個字。」
雖然是冬天,但阿勇背著我在沙灘上吃力地跑,已經汗流浹背。
我看到他髮根滲出的汗水,也聽見他氣喘吁吁。
他的腳步踉蹌,彷彿隨時會倒下。
『放我下來吧。』我說,『你跑不到的。』
「我一定可以!」阿勇大叫一聲,突然加快腳步。
『阿勇,謝謝你。』我說,『對不起……』
「豬腸。」阿勇哽咽了,「你再忍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腳底的劇痛讓我的意識有些模糊。
模模糊糊間,我卻清晰看見國語推行員的眼神。
她眼睛雖然睜得很大,卻完全不像黑鮪魚。
那種眼神中除了驚懼外,還有很深很深的擔心。
「豬腸。你再忍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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