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畢業典禮後半個月,就是高中聯考。

        那半個月原本應該沉澱心情,專心衝刺考試。

        但半個月沉澱的結果,不是清澈,而是沉澱出更深的雜質。

    那些雜質叫做想念。

    我想念國語推行員。

 

 

        放榜結果,我考上台南的高中,蔡玉卿也到台南,但她念五專。

        阿勇和寫情書的蔡宏銘都去嘉義,也都念高中。

        蔡宏銘喜歡的那女孩,則在嘉義念高職。

        據說蔡宏銘和那女孩早已約好,所以都去同一座城市求學。

        大象在高雄念高職,國語推行員跑最遠,到屏東念高職。

        如果我沒遲到,是不是也可以跟國語推行員約好在同一座城市呢?

 

 

        但我畢竟遲到了,只能接受我在台南、她在屏東的現實。

        聽說她念的是護理,難道她想當護士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除了知道她嚮往國外生活外,

        她的志向、理想、未來想做什麼等等,我一無所知。

 

 

        我離家求學,在台南租個房間住。

        我是鄉下小孩,第一次進城市獨自生活,就像剛來到地球的外星人,

        處處感到新鮮、好奇,偶爾也有些不適應。

        台南離故鄉並不算遠,但如果要回家,要先搭火車再轉乘客運公車。

        我覺得麻煩,大約一個月回家一趟。

        如果覺得課業重,不想浪費時間回家,就兩個月才回家一趟。

 

 

        我念的是男校,學校裡沒有女學生。

        班上50幾個同學只有我姓蔡,我從沒想過姓蔡會是稀奇的事。

        也因為只有我姓蔡,同學叫我菜鳥、菜蟲、菜頭之類,沒什麼創意。

        都是「菜」字頭的綽號,但卻從沒固定成某一個。

        反正我隨便人叫,只要遠離豬腸這綽號就好。

 

 

        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學像我一樣在外面租房間住;

        另外三分之一通車上下學,坐的是火車或公車;

        剩下三分之一,則是住在台南市。

        不管上學的方式有何差異,但放學後大家幾乎都去補習。

        我沒補習的習慣,放學後便自己一個人回到租屋處念書。

 

 

        國中時我數學特別好,但高中這班上幾乎每個人數學都很好。

        國中姓蔡沒有辨識度,高中突然變有;

        國中我數學好很有辨識度,現在則完全沒有。

        我在班上很平凡,身高不高不矮,成績不上不下,個性不好不壞。

        可能我這個人在班上也沒辨識度,所以高中三年沒當過一次幹部。

 

 

        我念的是所謂的明星高中,以考上大學為唯一目的。

        高中的課業比國中重,而高中要面臨的大學聯考壓力也大多了,

        所以日子除了念書還是念書,像荒蕪的歲月。

        國中生活雖然也像荒蕪的歲月,但在那些荒蕪中,卻有顯眼的綠洲。

    就是國語推行員。

 

 

        雖然高中校園內依然禁止講台語,但並沒有國語推行員這種幹部,

        因此也沒人在抓講台語的同學。

        台南是講台語人口占多數的城市,但學生在學校內還是都講國語。

        受環境影響,我也是只講國語,放學後也是。

        而當我在學校不小心講台語時,就會突然想起國語推行員。

        如果想念得深,就會劈里啪啦講一大串台語還夾雜髒話。

 

 

        那種突然襲來的想念有時太強烈,會讓我完全陷入回憶的漩渦。

        一旦陷入那漩渦,得要很久、很用力,才能離開國語推行員。

        我不想在課堂中分心而影響課業,所以大腦下強制命令,

        命令語言中樞嚴格控管講台語。

        漸漸地,我連不小心講出台語的機會也沒。

        甚至放假回故鄉時,也說國語。

 

 

        放學回到租屋處,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空間。

        我通常坐在書桌前讀書,幾乎很少做別的事。

        但偶爾腦海會莫名其妙清晰浮現國語推行員的臉,

        那是我近看她眼睛瞇成一條縫時,她那張充滿我整個視野範圍的臉。

 

 

    我很想形容她的臉蛋,因為那張臉清晰浮現時的那些夜晚,

    內心都熾熱無比。

    但我始終找不出貼切適當的形容,也無法具體描述。

    對16、7歲的我而言,「好看」不是用來形容自己喜歡的女孩。

        在我心中,她很美,美得讓我呼吸急促,美得讓我心慌。

 

 

    如果無法排解想念她時的心慌,我會拿出她給我的筆,在紙上亂畫。

    以前我常拿這枝筆在紙上邊計算邊說明給她聽,

    現在我只是亂畫,同時自言自語,說些自己也不懂且毫無章法的話。

    看著筆蓋的咬痕,腦海便浮現她咬筆沉思的模樣。

    偶爾甚至會有聽到笑聲的錯覺,是那種充滿整間教室的笑聲,

    而且還有回音。

 

 

        有時在上課中我會突然轉頭看我右手邊,然後再看前面。

        不管是我右手邊同學的側影,或是前面同學的背影,都是卡其色。

        環顧全班,也都是卡其色制服的身影,我好像淹沒在卡其色大海裡。

        我莫名的心慌,想找個漩渦,以為進了漩渦就能逃離這片海。

        直到腦中浮現國語推行員左臉頰上的酒窩,我才覺得心安。

 

 

    每當想起她,總會伴隨我和她之間的所有記憶。

    每段記憶就像歌曲中的一個小節,所有記憶串連成一首歌。

    這首歌時常繚繞在我的腦海,不請自來、揮之不去。

 

 

        世上最難排解的是遺憾,那會留在體內一輩子。

    對於我的遲到,我始終覺得遺憾。

        不掀開蓋子,永遠不會知道茶壺裡面的水是否沸騰。

    或許水早已沸騰,但恍然未知的我,只是傻傻地等。

    直到掀開蓋子,才發覺水已燒乾。

        我太晚掀開蓋子了。

 

 

    我對「遲到」這種行為耿耿於懷,可能心理上為了彌補遺憾,

    高中三年我從不遲到,甚至經常是上學時第一個走進教室的人。

        但放學後我卻會拖10分鐘才離開教室,常成為最後離開教室的人。

        為什麼要拖10分鐘才離開?我也不清楚。

        可能覺得放學後10分鐘裡,教室有可能會出現笑聲。

 

 

        國中時討厭雨天,因為穿雨衣騎腳踏車上下學很麻煩,

        又總是弄得全身濕漉漉。

        高中在學校附近租房子,走路上下學,雨天就撐傘。

        撐傘上下學時,我總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仰頭看天。

        這個瞬間的我和她,雖然相隔百里,但應該同時仰望同一片天空吧?

 

 

        我變得很喜歡看著陰雨綿綿的天空,覺得世界只剩雨聲,

    想念一個人就格外清晰。

    偶爾視線會四處搜尋,希望能發現佇足撐傘仰頭看天的身影。

    如果坐在書桌前聽見下雨,在那雨水包覆著空間的時刻,

    總是讓我心情很平靜。

        我這裡下雨了,希望她那裡能放晴。

 

 

        喜歡是一種記得。

    因為和她相遇了,記憶開始不斷累積。

    即使離開了,我依然清晰記得她的黑鮪魚眼睛、她的微笑和酒窩、

    她挺直的背影、她低沉的聲音、她咬筆的模樣、她掉淚的神情、

        她鎖骨圍成的美麗河谷、她緩慢而流暢的動作……

    這樣的「記得」,就是喜歡吧。

 

 

    高二下學期的某個禮拜六下午,我要坐車回家。

    我先搭火車,假日的火車總是擁擠,我從沒奢望能有位子坐,

    只希望走道某個角落可以棲身便是萬幸。

    我上了火車,在車廂走道掙扎前進時,被一座小山擋住。

    『借過。』我說。

    她轉過頭,我嚇了一跳,竟然是項副班長。

 

 

    「借什麼東西時,通常不會還?」她問。

        『借過。』我說。

        「答對了。」她笑了起來,「豬腸,好久不見。」

        『是啊。』我也笑了笑,『真巧。』

    國中畢業快兩年了,沒想到在火車上巧遇。

 

 

    大象和我一樣也是要回家,她從高雄坐火車。

    快兩年沒見,她變得……

    嗯……我該怎麼說,才能保持禮貌呢?

    我詞窮了,只好直接說了,她變得更大隻。

    在搖搖晃晃行進的火車上,她站得很穩,讓人很有安全感。

    我想即使火車翻了,她也依然站得很穩。

 

 

    我們閒聊了一下,大概都是聊彼此的高中生活。

    我不禁想起以前的大象,她是個善良熱心的人。

    她當副班長時,常常主動來幫我,而且她總是幫了很大的忙。

    比方要去搬書,她一個人可抵三個男生。

    現在的她除了更穩重外,幾乎都沒變。

 

 

    下了火車,我們又一起去搭客運公車。

    車上有位子,我讓她坐靠窗的位子,我靠走道。

    我盡量將身體往走道方向移,左腳幾乎都在走道上了。

    「差點忘了。」她說,「下個禮拜天我們學校園遊會,你要來哦。」

    她遞給我一張邀請卡,我看了看,便點頭說好。

 

 

    大象早我兩站下車,她下車時我突然愣住,忘了跟她說再見。

    因為我想起國語推行員,內心有些激動。

    國語推行員也住這村落,如果她坐這班車,一定也在這站下車。

    我和國語推行員雖然在不同城市求學,但家裡都在同一個鎮。

    如果假日要回家,應該會有遇見的可能吧。

    以後會不會在回家的車上,像偶遇大象一樣,遇見國語推行員呢?

 

 

    園遊會的日子到了,一早我便從台南坐火車到高雄。

    大象念的是商職,學校的女生明顯比男生多。

    而且今天還有一些運動賽事,很多女生都穿著運動服。

    對念男校的我而言,可以看見那麼多青春亮麗的女高中生是種幸福。

    我不禁想起高中班上某位同學的志願:到女子高中當體育老師。

    這真的是非常令人羨慕的職業。

 

 

    大象出現了,她也穿運動服。

    嗯……看來那種令人羨慕的職業也是有風險。

 

 

    大象帶我去她們班的攤位,這攤位主要賣烤香腸和烤肉等。

    她請我吃一支烤香腸,我說聲謝謝便雙手接過。

    「本姑娘!」她朝遠處揮揮手,同時大叫:「在這裡!」

    大象平時的聲音還好,但只要一高喊,聲音便淒厲而且尾音還分岔。

    我嚇了一跳,差點噎住。

 

 

    我其實應該噎住的,如果那瞬間我立刻知道本姑娘是誰的話。

    但我在五秒後,才突然醒悟本姑娘就是國語推行員的綽號。

    我忘記咀嚼口中的香腸,順著大象的視線往前看。

        在前方20步的距離,我看見國語推行員。

        心跳瞬間加速,腦海比double A的紙還要空白。

 

 

    國語推行員依然是那樣挺直的身體,走路的動作也依然緩慢而流暢。

    但她走了幾步後,似乎發現了我,便停下腳步,站著不動。

        大約停頓五秒後,她再繼續往前,走到我和大象面前。

        「班長。」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國……』我有點結巴,『是啊,好久不見。』

    所謂的「好久」不見,大概是一年又十個月。

 

 

    我突然想到,她是國中班上唯一不叫我豬腸的人,她只叫我班長。

    而我可能也是唯一不叫她本姑娘的人。

    以前如果當面稱呼她,會叫素芬,但那是因為要讓她記台語的緣故。

    如果跟別人提起她,我都是叫她國語推行員。

    現在她當面叫我班長,我卻無法當面叫她國語推行員;

    而素芬,我莫名其妙叫不出口了。

 

 

    大象沒有發現我和國語推行員之間的微妙氣氛,只是熱情招待我們。

    她請我們吃烤香腸和冷飲,還帶我們逛了逛校園。

    我們三人在草地上坐著閒聊,我一直偷偷打量著國語推行員。

    她的面貌沒什麼變,舉止也都是緩慢而流暢。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改變的話,那就是她多了一點成熟的風韻。

 

 

    她的頭髮長了一點,國中時切齊耳根,現在則到耳下兩公分。

    雖然是春末夏初,南台灣的天氣卻很炎熱,

    她穿著寬鬆的亮黃色短袖T恤,兩道鎖骨圍成的河谷依然幽深美麗。

    她說話時的聲音依舊是有莫名磁性的低沉;

        而她的坐姿,背部始終挺直。

 

 

        校園響起廣播,拔河比賽要開始了。

        「我要去參加拔河比賽。」大象站起身。

        腦中迅速閃過大象拔河時,她的喊聲應該會讓對手喪膽;

        而她的力氣……

        『妳要手下留情。』我說,『別出了人命。』

        「豬腸你胡說什麼。」大象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其實很痛耶。

 

 

        「那我先走了。」國語推行員也站起身。

        要分別了嗎?我驚慌地彈起身。

        「不急呀。」大象說,「你們可以去看場電影,附近有電影院。」

        大象仔細描述電影院的位置,又教我們該怎麼走到那裡。

        國語推行員沒回話,只是看我一眼。

 

 

        大象走後,我和國語推行員面對面呆站著,都沒有說話。

        上次這麼跟她面對面站著,是國三畢業前的梅雨季。

        那時在傘下狹窄的世界中,我發現已經比她高5公分。

        現在這差距應該又增加了2公分。

    今天是豔陽高照,但我依稀聽見當時的雨聲。

 

 

        校園內人聲鼎沸,音響也不時播放著流行歌曲,氣氛很歡樂。

        而我和她之間的靜默,在熱鬧的校園中顯得很突兀。

        「班長。」她終於打破沉默,「你功課還好吧?」

        『普普通通。』我說。

 

 

        「你數學那麼好,一定沒問題。」她說。

        『在我們班上,幾乎每個人數學都很好。』

        「是哦。」她看了我一眼。

        『妳呢?』我問:『數學還可以嗎?』

        「念護理幾乎不需要接觸數學。」她說,「所以逃過一劫了。」

 

 

        以前我數學很好、她數學很糟,是強烈的對比;

        而且數學也是我和她之間最大的聯結。

        現在我數學已經不是特別好,她也不用再上數學課,

        那麼我和她之間的聯結是什麼?

 

 

        「我們走吧。」她說完後,便往前走。

        我也跟著走,跟她幾乎並肩,沒有交談。

        所謂「幾乎並肩」,是指我和她肩膀間的距離,還可以穿過一個人。

        我感覺腳下的土地很軟,好像不是踏在現實的土地上,

        而是正在夢境中行走。

 

 

        我突然對她產生一種莫名的距離感,但這種距離感卻很熟悉。

        那是國二時她坐在我右手邊,我們桌子間的距離只有40公分,

    但有陣子我卻感覺桌子間的地板變成一條河。

 

 

        『妳為什麼念護理?』我試著找話題。

        「念護理不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緊張地搖搖手,『只是好奇。』

        她看見我緊張的樣子,便微微一笑。

        那是嘴角拉出些微弧度的清淡笑容,我非常熟悉而且還夢見過。

        剛剛那種莫名的距離感,好像消失了。

 

 

        「因為念護理就不用念數學了呀。」她說。

        『是喔。』

        「開玩笑的。」她說,「其實只是個無聊的理由而已。」

        『嗯。』我應了一聲,沒再追問。

        她走路時背部始終挺直,我從沒忘記過這種不太合人體工學的挺直。

        我有種我們正要走去福利社買紅豆冰棒的錯覺。

 

 

        「如果你的數學已經不算特別好,那你會不會……」她欲言又止。

        『會不會怎樣?』

        「會不會失望或者等等等。」

        『等等等?』

        「就是……」她竟然沒往下說,直接瞪我一眼。

        一點都沒變耶,這樣的黑鮪魚眼睛,好熟悉又好懷念。

 

 

        『喔。』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不會因此受打擊的。』

        「那就好。」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你沒說謊吧?」

        『呃……』我很不好意思,『算有吧。』

        「呀?」她吃了一驚,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

        『其實也不算受打擊,只是會有一種感覺。』我也停下腳步。

        「什麼感覺?」她問。

 

 

        『那感覺像是從神變成凡人,然後會喪失一些自信。』我說,

        『但下凡也不錯,人間比較可愛。』

        她閃過一絲擔心的眼神,有點像是我踩到玻璃時她的眼神。

 

 

        「班長……」她又開始向前走。

        『我不當班長已經很久了。』我也跟上。

        「叫習慣了,改不過來。」

        『妳為什麼不叫我豬腸呢?』

        「因為你不喜歡別人叫你豬腸。」

    『啊?』我嚇了一跳,『妳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淡淡地說,沒解釋原因。

 

 

        快走到校門口了,我突然發現我和她已經可以算是並肩了。

        我和她肩膀間的距離只剩10公分,大概只能穿過一隻麻雀。

        沒想到不知不覺間,我和她又回到國中時一起走路的情景。

        「我要搭公車到火車站。」終於走到校門口時,她停下腳步。

        『那……』離別的氣氛突然襲來,我感到不知所措。

 

 

        「班長。」她說,「即使你下凡了,你還是神。」

        『是神經病的神嗎?』

        她笑了起來,久違的左臉頰上酒窩終於出現,我眼眶微微發熱。

        「即使你下凡了,你還是神。」她又強調一次。

        這次不只眼眶發熱,連心頭也熱了。

 

 

    『我們去看電影吧。』我一定是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氣。

    「可是我們是國中同學呀!」她說。

    『國中同學就不能一起去看電影嗎?』

    她愣了愣,好像在思考。如果她這時有枝筆,一定用嘴咬住。

 

 

        她又開始向前走,我立刻跟上。

        這時我才因為剛剛那句邀約而臉頰發熱,心跳加速。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更沒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向前走。

        我臉更熱,心跳更快,經過公車站牌時,漸漸放慢腳步,最後停下。

        「班長。」她在十步外回頭看我,「你怎麼不走了?」

 

 

        『妳不是要搭公車嗎?』我說。

        「你不是要看電影嗎?」她說。

    『啊?』

        「如果你不要看電影,跟著我走這麼遠幹嘛?」

        『我……』瞥見她瞪了我一眼,我便住口。

        「你到底要不要看電影?」

        『要!』我立刻跑上前。

 

 

        她等我跟她並肩後,繼續向前走。

        『西類(抱歉)。』我說。

        「一句。」

        『喔。』我從口袋掏出一塊錢,拿給她。

        「我會交給老師。」她伸手接下,笑了笑。

        已經很久沒講台語了,不知道剛剛怎麼突然冒出那句西類?

        但只要能讓她說:一句,我總是莫名其妙覺得滿足。

 

 

        到了電影院,我走到售票亭,彎下頭說:『兩張學生票。』

        我拿到兩張票後,她也彎下頭朝玻璃窗內的售票員說:

        「我和他只是國中同學。」

        『嗯?』我一頭霧水,『幹嘛跟售票員那樣說?』

        「強調一下而已。」

 

 

        只剩五分鐘就要開演,我們直接走進播放電影的廳內。

        我把兩張票給收票員,她又對收票員說:

        「我和他只是國中同學。」

        『妳為什麼要一直強調?』我問。

        她直接用黑鮪魚的眼睛瞪我,我便住口。

 

 

        這部電影是譚詠麟主演的香港愛情文藝片,

        劇情大概是真愛無敵可以衝破任何一切考驗難關之類的。

    我不是很專心看電影,很難融入劇情,甚至常出戲。

    這並不是因為電影難看,而是她坐在我右手邊的狀況跟國中時一樣。

    我融入的不是眼前的電影劇情,而是國中時的回憶片段。

 

 

        她依然坐得挺直,視線微微向上,非常專注。

    此刻我們之間的距離縮得更短,只有一張椅子的把手。

        我不由自主地偷瞄她,像國中閉目養神的時間那樣。

        我差點忍不住要對她比出幾根手指頭。

 

 

        四周一片黑暗,我不禁有這是在作夢的錯覺。

        今早只抱著來走走的心態,完全沒想到竟然遇見快兩年沒見的她,

        而且正坐在一起看電影。

        真的能確定這不是夢嗎?

 

 

        燈亮了,夢境,喔不,電影結束了。

        我們起身離開座位,與一對看似大學生情侶擦肩。

        『我和她只是國中同學。』我對他們說。

        他們滿臉問號,而她愣了愣後,瞪了我一眼。

 

 

        快走出電影院時,又和另一對看似高中生情侶擦肩。

        『我和她只是國中同學。』我對他們說。

        那男生趕緊拉著女生的手走開,可能以為碰到瘋子了。

        他們逃掉後,她先是瞪我一眼,然後突然笑了出來。

        左臉頰上的酒窩好美好迷人,剛剛電影中的女主角整個被她打趴。

 

 

        今天午後的陽光,是灑在空氣中的蜂蜜。

    我和她在人行道並肩走著,閒聊剛剛電影的劇情。

    她顯然比我專心多了,很多細節我沒印象,但她卻一清二楚。

    其實電影演什麼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和她一起看了電影。

 

 

        故鄉沒有電影院,要看電影只能坐車到附近城市的電影院。

        以前國中同學之間並沒有相約去電影院看電影的習慣,

        看電影這種事通常是跟家人一起完成。

        我和她雖然只是國中同學而已,但已經一起看了電影,

        那麼關係應該會有所不同吧?

 

 

    路旁有一座小公園,我們很有默契順勢穿進去。

    我看到有個女孩跑到一棵樹前,大喊:「哇!好漂亮的樹!」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而且一直笑,停不下來。

        「有這麼好笑嗎?」她問。

 

 

        我停止笑聲,說起國中時看過一本書,書裡有教人如何放屁。

        那本書的理論很怪,人一緊張就容易想放屁。

        書裡勸誡第一次約會時千萬不要看電影,因為兩個人坐在一起,

        如果想放屁時根本躲不掉,很容易被對方察覺。

 

 

        「那麼第一次約會時應該幹嘛?」她問。

        『去空曠的地方,比方公園。如果突然想放屁,馬上快跑向前,心裡

     默數1、2、3,然後大叫「哇」的瞬間同時放屁。因為已經跟對方

         拉開了距離,而且放屁的聲音也被哇聲掩蓋,所以這個屁就神不知

         鬼不覺了。』我又笑了起來,『剛剛那女孩應該也看過那本書。』

        她靜靜看著我笑,沒有說話,我過了一會才停止笑聲。

 

 

        「我們剛剛一起看電影,應該不算第一次約會吧。」她淡淡地說,

        「因為你看過的那本書說了,第一次約會時千萬不要看電影。」

        我愣了愣,不知道該接什麼?

        雖然約她一起看電影時,只是想多跟她相處一些時間,

        心中沒存著約會的念頭。但和她一起看電影,確實像約會啊。

        如果可以算「約會」,那我跟她不就邁出了一大步?

        原本已在無意中邁出那一大步,為什麼要莫名其妙提到那本書呢?

 

 

        「我們只是國中同學。」她說。

        我心頭一震,震得我有點疼。

 

 

    「班長。」她說,「我差不多該回屏東了。」

    『嗯。』我點點頭,但掩不住失望的情緒,『我也該回台南了。』

    離別的氣氛再次襲來,我又感到不知所措。

    我們靜靜走出公園,看到公車站牌,我們在站牌邊停下腳步。

        陽光不再像蜂蜜,而是有些刺眼。

 

 

        『那麼剛剛的公園算吧?』我說。

        「算什麼?」她很納悶。

        『那本書說,第一次約會要去空曠的地方,比方公園。』

        「嗯……」她開始沉思。

        我很想拿給她一枝筆,讓她咬著,幫助她思考。

 

 

        「那不算吧。」她說,「因為我們只是路過而已。」

        『素芬……』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自己也感到驚訝。

        「班長。」她看著我,「你國語變好了。」

        『是嗎?』我再叫一次,『素芬。』

        連叫了兩次素芬,都沒聽到她跟我說:一句。

 

 

        但我聽出來了,我叫的素芬,已經不像素葷——吸菸的台語。

        沒想到刻意讓自己不說台語只說國語的情況下,日子久了,

        素芬已經是標準的素芬,而不再是素葷。

        叫她素芬是為了讓她記一句台語,

        可是這默契卻隨著我國語變得比較標準而失去。

        我很難過,因為失去了一樣重要而珍貴的東西。

 

 

        公車來了,我們上了車,站在走道上右手拉著拉環。

        火車站到了,我們下車,走進車站排隊買票。

        她排在我前面,她要買南下屏東的車票,我要買北上台南的車票。

        從上公車到現在排隊買票,我們都沒交談,氣氛很靜默。

        看著她挺直的背影,是那麼熟悉卻又帶點陌生;

        而她的後頸,依然散發令我沉醉的芬芳。

 

 

        我突然聯想到描述美國南北戰爭的影集《北與南》。

        影集中兩個男人分別來自南方與北方,一起進西點軍校,

        受訓過程中彼此欣賞而培養出深厚的情誼,並成為知心好友。

        南北戰爭爆發後,兩人都被各自的家鄉徵召,得返鄉參與戰爭。

        他們從學校一起走到火車站,一個要搭火車往北;另一個要往南。

        「從這裡開始,我們就是敵人了。」

 

 

        原本的同窗好友,只因身處的家鄉不同,便成為生死拼博的敵人。

        而我和國語推行員,在高雄火車站裡,一個往南、一個往北,

        當回到各自求學的地方後,我們會維持什麼關係呢?

        「我們只是國中同學。」

        想到她剛說的這句,心裡還是一陣疼痛。

 

 

        買完了車票,看了看時間,她的火車先到,而且只剩五分鐘。

        「班長,我先走了。」她說,「再見。」

        『我……』

        「嗯?」她等了我一會後,問:「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真的要離別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班長。」她說,「你快升高三了,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我愣了愣,覺得這句話好像有深意。

        是不是她要我不要多想,要專心準備大學聯考?

        是不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只能等到我考上大學後再重新定義?

        是不是……

 

 

        等我回神時,她已穿過剪票口,消失在人潮中。

        我就像正被一大群土撥鼠拼命挖掘內部的山丘。

    外表雖然維持山丘的形狀,但內部開始脆弱化、空虛化。

        山丘內部越來越空,彷彿整個身體都被挖空,連心也是。

        直到山丘崩落。

 

 

        在人來人往擁擠的車站大廳中,我終於支撐不住,雙腿癱軟,

        抱著頭蹲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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