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們都希望過,時間可以停在某一秒。
如果讓我選擇,我希望時間停在我和國語推行員看完電影後,
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感受像蜂蜜般的陽光。
可是時間不會停止,即使感情再深、不捨的念頭再強,
任何力量都不足以拉住時間的衣袖,所以時間還是繼續向前。
於是我升上高三了。
「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國語推行員在高雄火車站時說過這句話。
而高三這段日子,師長、父母、朋友甚至所有人也把這句掛在嘴邊。
於是你想做什麼,先別想,考上大學後再說;
你喜歡什麼,先壓抑欲望,考上大學後再說。
高三的日子裡,活著的唯一目的與意義,就是努力念書。
最後在大學聯考中拿到好成績,升上大學。
所有跟念書無直接相關的人(男人和女人)、事(大事和小事)、
物(植物和動物),如果會占用你念書的時間或讓你不能專心念書,
那就是洪水猛獸,都應該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該放棄。
雖然我認為考上大學後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只是緩兵之計,
那些暫時放棄的熱情,考上大學後就能重拾嗎?
而所有的困惑,考上大學後就能得到解答嗎?
但在環境的集體催眠下,我也像其他高三學生一樣,
變得什麼都不想,只知道要更加用功念書。
在人生的這段時間,我只知道低著頭向前走,視線集中在書本。
不曾抬頭看天空是陰或晴,也不在乎是否颳風或下雨。
路旁所有的風景與擾動,都不會吸引我的目光;
而腳下踏的是什麼樣的土地,我也毫無知覺。
但即使如此,國語推行員的身影仍然會突如其來在腦中亂竄。
比方我口袋裡放了英文單字卡,以便隨時隨地可以拿出來背誦;
可是在背英文單字時,耳畔偶爾會響起她朗讀英文時的低沉嗓音。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我下意識摀住耳朵,繼續背誦英文單字。
而我在算數學練習題絞盡腦汁到有些恍惚時,
偶爾會有她正站在我右手邊低頭彎身將臉湊近看我演算的錯覺。
我甚至忍不住轉頭朝右上,想接觸她的視線,卻只能接觸空氣。
我拍拍頭,將身體略朝左轉,繼續絞盡腦汁。
我常常驗算,得到的結論都一樣。
在我心目中,她是最可愛的女孩,而且我喜歡她。
可是國語推行員,請妳原諒我,我不能再想起妳。
如果要想妳,「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每當在學校莫名其妙想起國語推行員,陷入回憶的漩渦時,
我就會看一眼黑板左上角的紅色粉筆字,那代表距聯考還剩幾天。
然後我會瞬間清醒,離開漩渦上岸。
如果在深夜時的租屋處想起她,我會不知所措。
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到六根清淨的高三生身分?
有時看著書桌上疊成一堆的書本,可以勉強回到現實;
如果書堆不夠力,我會把書堆的書一本本拿下,再隨機堆起來。
藉著反復改變書堆上下排列順序的無意義動作,讓自己回到現實。
有次書堆的上下順序已經改變了十幾遍,但她依然占據我腦海。
我無法離開回憶的漩渦,因為腦海裡都是她臉上的酒窩。
我只好拿起她給我的那枝筆,在紙上拼命亂畫。
最後在紙上用力寫下: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於是我離開了酒窩、離開了黑鮪魚的眼睛,回到現實。
『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我終於學會也跟自己這麼說。
於是想念國語推行員的心,進入了冬眠。
或許將來考上大學後,能像春天一樣喚醒那顆心。
時間依然不留情地往前大步邁進,我終於考完大學聯考。
考完後我便收拾行囊,暫時搬回故鄉。
一個月後放榜,我打了查榜電話,按鍵輸入准考證號碼,
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我考上台南的國立大學。
那瞬間我有些茫然,腦海裡響起:「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那麼,再說什麼呢?
隔天我去找阿勇,他也在大學聯考後暫時回到故鄉。
念高中那三年裡,我跟他都在外地求學,碰面的次數寥寥無幾,
大概只有在都回老家過年時,才有機會相約出來聊聊。
「豬腸!」阿勇一見面就敲我的頭,「你考上哪裡?」
我揉了揉被敲痛的頭,說出錄取的學校和科系。
我們爬上約四層樓高的鹽山,坐在鹽山上,吹著海風遠眺大海。
上次看見鹽山是國中時的事,那時總覺得鹽山好高好高;
而爬上鹽山坐在山頂時會覺得離地面好遠好遠。
如今覺得鹽山沒有印象中那麼高,坐在山頂時也沒覺得離地面很遠。
我突然覺得我「長大」了。
阿勇考上台中的私立大學,他很興奮,他說只要不落榜就心滿意足。
他對國中同學考大學的結果很感興趣,但昨天才放榜,
他只知道寫情書的蔡宏銘考上台北的私立大學,其他一無所知。
而蔡宏銘喜歡的那女孩則打算上台北考大學夜間部。
我心想,他們將來大概又會在同一座城市。
阿勇一一詢問其他國中同學的放榜結果,我全都搖頭。
『國語推行員呢?』輪到我問他。
「國語推行員?」阿勇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問:「本姑娘嗎?」
『嗯。』我點點頭。
「本姑娘又沒考大學。」
『我知道。』我說,『但你知道她的近況嗎?』
「聽說她高職畢業後,就在屏東醫院上班了。」
阿勇的語氣有些平淡,好像這不是值得多討論的話題。
考上大學讓我覺得長大了,而國語推行員應該也長大了。
但她長得更大,因為她已經去工作賺錢了,而我以後還會是學生。
我突然有種感覺,彷彿繼續念大學的人在一個世界,
已經工作的人則在另一個世界。
而這兩個世界沒有交集。
我站起身,面朝大海的方向,雙手圈在嘴邊大叫:
『我已經考上大學了,然後呢?』
聲音從鹽山上向四周遠遠散去,但沒有回音。
「喂!」阿勇嚇了一跳,「被人聽到怎麼辦?」
我沒理他,一字一字用盡全力大叫:『然——後——呢——』
「你是白痴嗎?」阿勇狠狠敲一下我的頭,「閉嘴啦!」
山下傳來一陣哨子聲,鹽場的工作人員在鹽山下指著我們大叫:
「趕快下來!」
我和阿勇互看一眼後,拔腿就跑。
快跑到鹽山邊緣時,就從鹽山上像溜滑梯一樣溜下來。
現在是盛夏,覆蓋著鹽山的磚紅色帆布早已被曬得發燙,
我們一路摩擦帆布滑下,即使穿著長褲,也是燙得哇哇叫。
終於滑到山下,我們立刻站起身,拍拍發燙的腿,繼續奔跑。
直到追兵已被甩得老遠,我們才停下腳步喘氣。
我又和阿勇互看一眼,同時哈哈大笑。
「你沒事幹嘛亂叫?」笑聲停止後,阿勇說。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鹽田,我又朝遠處大叫:
『我已經考上大學了,然後呢?』
「你是白痴嗎?」阿勇敲一下我的頭,「當然就好好念大學啊!」
回家後想洗個澡,脫下長褲後沒發現傷口,但我看到右膝的疤痕。
國二時的擦傷都已過了四年,疤痕卻依然清晰可見。
我不禁想起國語推行員幫我敷藥的情景。
那時她蹲下來,神情專注,所有擦藥的動作依然是緩慢而流暢。
撫摸著那疤痕,我感受到熾熱,那是她的嘴朝傷口輕輕吹氣的溫度。
「好了。」
敷完藥後,她蹲在地上,仰頭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幾乎能看見她的微笑,聽見她的聲音。
高中三年我驗算多次,她依然是我心目中最可愛的女生。
但她長大了,也在工作了,用「可愛」形容還適合嗎?
耳畔響起她的聲音:「班長。即使你下凡了,你還是神。」
當我對數學喪失自信時,她堅定的語氣鼓舞了我。
我重新驗算一次,我想可以把「可愛」修改成「溫柔善解」。
在我心目中,她是最溫柔善解的女孩。
隔天我收到一張賀卡,是國語推行員從屏東醫院寄來的。
郵戳顯示寄件時間是放榜當天,卡片的樣式很素雅,內容也很簡單。
大意是她從報紙得知我錄取的學校和科系,於是恭賀我金榜題名。
我知道放榜當天的報紙上會密密麻麻印上所有錄取學生的姓名,
但起碼有三萬個名字,難道她從三萬個名字中一一找尋我的名字?
腦海突然閃過以前閉目養神時她的身影。
她總是略低著頭,閉上眼,很像在禱告,而且很虔誠。
但其實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周圍的擾動依然逃不出她眼睛。
所以她時常提醒我老師走進來了,我該喊起立。
她的側面在我腦海裡越來越清晰,我幾乎可以看見她的眼皮和睫毛。
國語推行員,我心目中最溫柔善解的女孩,謝謝妳的用心。
可惜我無法用類似的話語回應妳,妳可以恭賀我金榜題名,
難道我要恭賀妳白袍加身?
我上了金榜,妳穿了白袍,我們的世界該以何種方式取得交集?
「等考上大學後再說吧。」
『我已經考上大學了,然後呢?』
阿勇說得沒錯,「當然就好好念大學啊!」
大學開學前,我們這些剛錄取的新生要到成功嶺接受六星期的軍訓。
我上了成功嶺,編入第一學訓師第二旅第四營第三連。
集訓的方式比照新兵訓練,對剛從高中畢業的我們這群學生而言,
日子過得很緊繃且不適應,時時刻刻得戰戰兢兢。
每晚熄燈後,總帶著不安的心與疲憊的身體入眠。
有一晚,我夢見國語推行員。
場景是三合院似的平房,院子裡有一條長長的竹竿。
她在院子裡曬衣服,所有的動作始終緩慢而流暢。
對我而言,她那緩慢而流暢的動作會讓我心情很平靜。
夢中如此,醒來後亦復如是。
升上高三後開始壓抑住想起她的念頭,像是用符咒勉強封印。
一旦不小心想起她,便又再貼張符咒鎮住。
直到那晚,所有的符咒都被撕掉,思念便排山倒海傾瀉而出。
那些思念像暴雨襲來,我無處躲避,渾身濕透。
但暴雨過後,烏雲散去,少許陽光穿透雲層照射在身上。
我在第三連寢室的鐵床上看著天花板,內心感受到滿滿的平靜。
帶著這種平靜心情,我度過剩下的成功嶺集訓日子。
下成功嶺後沒幾天,我便提著行囊搬進大學宿舍。
寢室一間有四個人,都是系上新生,大家由於陌生而顯得害羞,
只簡單相互自我介紹,沒其他互動。
隔天開始連續兩天的新生訓練,之後就開學。
新生訓練在大禮堂內舉行,說是「訓練」也沒真的訓練,
大概都是坐著聽台上宣導或公告一些重要資訊。
我覺得有些無聊,開始昏昏欲睡。
終於有休息的空檔,我站起身想走出禮堂透透氣。
「同學。」有個女孩叫住我。
我轉過身,發現她跟我坐在同一區,所以她也是系上新生。
「你記住幾個同學的名字?」她問。
『啊?』這問題很怪,但我還是回答:『目前我只認識室友,但都
還沒記住任何人的名字。』
「可是我全部都記住了哦。」
『是嗎?』我難以置信。
「不信的話,告訴我你姓什麼,我馬上能說出你的名字。」
她的語氣透露出自信。
『我姓蔡。』
「班上有兩個同學姓蔡。一個來自新竹,另一個是台南。」她問:
「你是哪裡?」
『算台南吧。』
「那你是蔡志常。」
『妳好厲害。』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著她。
「我叫艾琳。艾草的艾,琳瑯滿目的琳。」她笑了笑,「請指教。」
她說完後轉身就走了,留下又納悶又驚訝的我。
沒想到她又走去找其他系上新生,並問了相同的問題:
「你記住幾個同學的名字?」
她一連問了好幾個同學,似乎樂此不疲。
我更納悶和驚訝了,完全忘了我要走出禮堂透透氣。
新生訓練第二天,中場休息時我又想走出禮堂。
「同學。」艾琳又叫住我。
『有事嗎?』我轉過身。
「你記住幾個同學的名字?」她問。
我愣住了,心想這問題妳昨天不是問過了嗎?
「你記住幾個同學的名字?」她看我沒回答,又問一次。
『算一個吧。』
「可是我全部都記住了哦。」
『喔。』
「不信的話,告訴我你姓什麼,我馬上能說出你的名字。」
她應該忘了昨天已經問過我了,那麼她到底是厲害?還是迷糊?
『我姓蔡。』
「班上有兩個同學姓蔡。一個來自新竹,另一個是台南。」她問:
「你是哪裡?」
『新竹。』
「那你是蔡源行。」
『錯。』我說,『我是三角形,不是圓形。』
她愣住了,說不出話。我笑了笑,走出禮堂透氣。
「我知道了。」她跑出禮堂,走到我身邊,「你是蔡志常。」
『對。』
「原來我昨天就問過你了。」她笑了笑。
『是啊。』我也笑了笑。
「我記名字很厲害,但認人就不行了。」她吐了吐舌頭。
『我的臉普普通通,也沒什麼特色。』我說,『加上昨天是第一次
見面,所以妳認不出來很正常。』
「你的臉嘛……」她打量著我,「嗯……」
『是不是認為我說得對,但基於禮貌又不能直接表達認同?』
她笑了起來,臉頰上竟然有兩個小酒窩,我突然聯想起國語推行員。
我莫名其妙對這女孩有了好感。
『妳怎麼馬上就能記住全部同學的名字?』我問。
「放榜後我閒著沒事,就把班上所有同學的名字一一記牢。」她說,
「等開學了,同學發現我老早就記住他們的名字,一定會很驚訝。」
『妳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同學感到驚訝?』
「是呀。」她說,「你不覺得讓人驚訝很有趣嗎?」
『也許很有趣。』我笑了笑,『但妳確實是滿閒的。』
她又笑了起來,看見她的酒窩,我有些恍惚。
「你剛說你只記住一個同學的名字?」她問。
『嗯。』我點點頭。
「是誰?」
『艾琳。』
「謝謝。我好榮幸。」
『這是妳昨天告訴我的。』
「我知道我說過。」她笑了,「但你記住了呀!」
她說完後轉身走進禮堂,我卻留在當地陷入沉思。
高中三年裡我從沒認識新的女孩,連跟女孩講話的機會也幾乎沒有。
但經過三年的空白後,剛開始跟艾琳交談時卻很自然,也很自在。
艾琳的個子嬌小,五官清秀,個性應該算活潑,舉止敏捷俐落。
無論身材、面貌、個性、舉止等,她跟國語推行員一點都不像,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讓我聯想起國語推行員。
難道只是因為艾琳也有酒窩嗎?
開學了,教室比高中時的教室明亮,空間也更寬敞。
中學時代,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桌椅都是木頭製的;
但這教室裡桌椅連成一體,而且除了桌面和椅面是木頭外,
其餘部分都是金屬做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我將從這裡展開我的大學生活。
「同學。」艾琳走過來,「你記住幾個同學的名字?」
『妳……』
「開玩笑的。」她笑了起來,「我知道我問過你兩次了。」
『妳好像很閒。』
「我忙得很呢。」她說,「我要繼續去收集驚訝了。」
『收集驚訝?』
「嗯。」她點點頭後便跑開,「只剩下幾個同學還沒問。」
看來她真的很閒。
下午上完最後一堂課後,我走出教室準備回寢室。
「嗨!」艾琳跟我打招呼,「三角形。」
『三角形?』
「你昨天說你是三角形呀!」
『喔。』我想起昨天跟她開的玩笑,簡單笑了笑。
「跟你說哦,蔡源行真的是圓形耶。」她說。
『是嗎?』
「他的臉很圓。」她笑了笑,「身材也是。」
我看著她臉上的酒窩,果然又聯想起國語推行員。
「再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我已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突然大叫:「全部搞定!」
我嚇了一跳,問:『搞定什麼?』
「班上有50個男生和5個女生,除了我之外,我全部都問完了。」
『妳真的很閒。』
「看著大家驚訝的神情,真是有說不出的滿足呀!」
她得意地大笑,笑聲停止後假哭了幾聲,還用手擦拭眼角。
『又怎麼了?』
「我被自己的毅力感動了。」她還在擦拭眼角。
『那不叫毅力,只是很閒而已。』
「bye-bye,三角形。」她笑了起來,兩頰的酒窩很深。
她揮揮手後便轉身離開,她的所有動作都是迅速而俐落。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腦海裡還殘留著酒窩的影像。
我跨上腳踏車,騎回寢室的途中,耳畔縈繞著艾琳清脆響亮的笑聲。
跟國語推行員的清淡微笑相比,簡直像默片碰上戰爭片。
回到寢室,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靜靜想著國語推行員。
今天是上大學念書的第一天,我各方面都還算適應;
而遠在屏東醫院工作的國語推行員,應該已經工作幾個月了,
那麼她還適應嗎?
班上該選幹部了,跟以前不一樣的是,並沒有導師監督。
同學自己開會推選,先選班代,原來大學的班長已經改叫班代了。
選班代時根本是全體通過、毫無異議,而且眾望所歸,就是艾琳。
因為她知道全班每個人的姓名,而且每個人也都認識她。
「謝謝。」艾琳站起身,「我一定努力做好,不辜負大家的期盼。」
她很會說話,但我並沒有期盼什麼。
「副班代的人選可以由我指定嗎?」艾琳問全班。
班上同學都沒意見,大概就是隨她高興就好。
「那請三角形……」她指著我,「哦,不,是蔡志常當副班代。」
我嚇了一跳,也納悶她為什麼要指定我當副班代?
難道她像國中導師選蔡玉卿當副班長一樣,只是認為我長得最帥?
所有幹部都選完了,會也開完了,我問艾琳為什麼選我?
「因為我跟你最熟呀!」她笑說。
『我跟妳很熟嗎?』
「那個問題其他同學我都只問一次,可是我問你兩次耶!」她說,
「你是其他人的兩倍,所以我當然跟你最熟呀!」
『只是這樣?』我愣了愣。
「不然呢?難道你以為我覺得你是班上最帥的男生所以才選你?」
『這……』我有點不好意思,也覺得尷尬。
「咦?」她看著我,「我說對了?」
我瞬間臉紅,吶吶地說不出話。
「你真老實。」她笑了起來,兩頰的酒窩很深。
在我的認知裡,像阿勇那樣死都不會說謊的人才叫老實。
而我在面對國語推行員時,有時不敢坦白內心真正的想法或心情,
只好說出違心之論。我和國語推行都認為,這也算「說謊」。
如果我可以說謊,那我就不老實。
面對艾琳的說法,我其實可以簡單一句:哪有,來混過去。
但我完全沒有想「說謊」混過去的念頭。
我不禁在想,是不是我只會對國語推行員「說謊」?
「三角形。」艾琳說,「你要好好輔佐我哦!」
竟然用輔佐這詞,看來她很認真,但我卻只想當闌尾。
可惜班代的任務很多,而艾琳幾乎每件都要我幫忙。
因此我根本不是闌尾,而是四肢。
不僅要動手做,還要跑腿。
大一的新鮮人生活,學校舉辦了各式各樣的迎新活動,
包括露營、郊遊、晚會、舞會等,還有新生盃各項活動和賽事。
系上學長姊也舉辦了很多迎新活動,這些都讓大一的日子裡,
顏色多采多姿,聲音喧囂熱鬧,氣氛溫馨歡樂。
學校雖然男生遠多於女生,但校園內女生還是很多。
與高中三年的和尚生活相比,大學生活簡直像極樂人間。
雖然班上只有5位女生,但經由各類活動和聯誼,
我也多認識了一些女孩。此外,我加入了環保社。
那時環保意識正抬頭,但我並不是因為這個理由而加入。
主因是有個室友是環保社員,在他鼓吹之下,我就順勢進入環保社。
當然真正的原因是免繳社費還送一件T恤,而且女社員也很多。
每當新認識一個女孩,我總不自覺地聯想起國語推行員。
不是想比較孰優孰劣,也不是想比較她們之間有何共通點,
更不是想嘗試讓新認識的女孩可以取代她在我心裡的位置。
我只是很單純地聯想起她而已,好像那是一種反射動作。
或許在我心裡始終對「遲到」這件事耿耿於懷,
以致於每當新認識一個女孩時,都想及早判斷該不該付諸行動?
而最容易讓我聯想起國語推行員的女孩,就是艾琳。
有時在跟艾琳對話的過程中,會瞬間跌入過去的時空,
恍惚間會有正跟國語推行員對話的錯覺。
但艾琳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明明跟國語推行員一點都不像,
甚至可說是強烈的對比,沒理由看到燒餅會聯想到西瓜吧?
可是在我心裡,艾琳跟國語推行員的連結卻越來越強。
艾琳是台北人,有時敏捷伶俐讓人覺得好厲害;有時卻非常迷糊。
她做事很急,比方要我幫忙做某件事,明明隔天去教室就可以交辦,
但她卻要我當晚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
每當我在女生宿舍門口時,聽見一陣劈里啪啦,就知道她下樓了。
她衝下樓的聲音很像放鞭炮。
她交辦我做事時非常有條理,交辦完後就會馬上跑進宿舍。
但她跑進宿舍沒多久又會衝出來,因為她忘了某個細節。
我常常在女生宿舍門口,看她跑進跑出宿舍大門。
最高記錄是四次來回。
「喂!」艾琳又衝出宿舍叫住我,「三角形!」
『妳又忘了什麼嗎?』我停下腳步。
「你是台南人嗎?」
『嗯?』我很納悶,『妳怎麼突然問這個?』
「反正你只要回答我,你是台南人嗎?」
『我不是台南人,我只是在台南念高中而已。』
「差不多啦!反正你是南部人,對吧?」
『對。』
「南部人應該很會講台語。」她說。
『住在動物園附近的人就會比較了解猴子嗎?』
「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問:『所以呢?』
「所以你教我講台語好嗎?」她說,「拜託嘛!」
我整個人愣住,完全說不出話。
對經歷了校園內禁止說方言甚至講台語就要罰錢年代的我而言,
從沒想過有人會拜託人教台語。
時代變了嗎?
時代確實變了。
我考上大學的這一年,台灣宣布解嚴。
解嚴後,「校內禁止說方言」政策已被廢除,講台語不用被處罰了。
國語推行員這種幹部也徹底消失,已經成為歷史。
而在我心裡,國語推行員是不是也要成為歷史?
以前台灣限制電視台的台語節目播放時間一天不能超過一小時,
而且播出的時段也有限制,解嚴後也都沒限制了。
以前講台語會有「沒水準」的偏見,但現在電視藝人喜歡講台語,
或者國台語交雜,好像覺得會講台語是一件很潮、值得炫耀的事。
台灣的社會已經快速變遷,不禁讓人有今夕是何夕的感慨。
「喂!」艾琳大叫一聲。
『嗯?』我如大夢初醒,看著她。
「你到底要不要教我講台語?」
『妳為什麼想學台語?』
「就是想學嘛!」她說,「我完全不會講台語。」
『其實妳常常講台語。』我說。
「哪有?」她很驚訝,「怎麼可能?」
『妳唸唸自己的名字。』
「艾琳?」
『艾琳就是愛人的台語。』我說,『愛人的台語發音,就是艾琳。』
「真的嗎?」她眼睛一亮。
『嗯。』我點點頭。
「艾琳、艾琳、艾琳、艾琳、艾琳、艾琳、艾琳……」她微微一笑,
「沒想到我的名字在台語裡這麼美,愛人耶!艾琳耶!」
她笑了起來,露出酒窩。
「只要叫我的名字,就像用台語呼喚著愛人。」她興奮地大叫,
「愛人呀!艾琳唷!」
她一直笑個不停,酒窩越來越深。
用台語呼喚著愛人?
我終於明白了。
我之所以很容易因為艾琳而聯想起國語推行員,
最主要的原因並不是她們都有酒窩,而是她們的名字都像台語。
隨著我艾琳、艾琳一直叫,我回到了國中時叫素芬的感覺。
那是我和國語推行員的專屬默契,也是我和她最根深蒂固的情感。
『素芬。』
「一句。」
台灣解嚴了,不再有國語推行員。
但在我心裡,依然還是有素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