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完全愣住,說不出話。
「我想跟你在同一座城市念書。」她說,「這個理由無聊吧?」
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無聊的理由」。
『那卡片上為什麼不用你而用您的無聊理由是?』
「把“您”這個字拆開會變什麼?」她反問。
『上面是你,下面是心。』
「嗯。」她說,「你在心上。」
『所以呢?』
「你在我心上。」她說,「這個理由也很無聊吧?」
我又愣住了。
「班長。」她站起身,「我要去考試了。」
『啊?』我想起今天是期末考週最後一天,趕緊站起身。
「下午第一節有考試,剛剛鐘響了,我已經遲到了。」
『妳快去!』
「對你都遲到了兩年,考試遲到十分鐘應該還好。」
『妳趕快去考試吧!』我既緊張又慌亂。
「班長。」她又問,「你退伍後會在台南找工作?」
『對。』
「那退伍後再說。」她轉身,「我去考試了。」
她走路時挺直的背部,緩慢而流暢的步伐,我從沒忘記過。
我很希望她加快腳步,因為已經遲到了,而且期末考太重要;
但我又很希望她停下腳步甚至回頭,因為我還有很多話想說。
然而她維持一貫的節奏,沒有停頓、轉身,緩緩地消失在我的視線。
她也會以這樣的節奏走出我心裡的鐵門嗎?
終於知道了兩個無聊的理由,我應該高興嗎?
我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只感覺整個人變輕。
不是那種壓力消失了的輕,而是重心不見了的輕。
彷彿國語推行員已掙開手銬腳鐐,打開鐵門走出我心裡。
我失去重心,只能漂浮。
晚上是教小敏的最後一堂課,我不免多叮嚀了幾句。
「老師你要去當兵了嗎?」小敏問。
『嗯。』我說,『以後高三數學無法應付的話,妳要去補習。』
「老師……」
『怎麼了?』
「我會等你。」
『不要說奇怪的話!』我輕輕敲了她的頭。
大家都在等。
我等國語推行員,國語推行員等我。
終於等到對方時,卻發現遲到了。
不想了,要去當兵了。
在成功嶺受訓的那六個禮拜可以抵兩個月兵役,
所以我還要當一年十個月的兵。
提個背包,我站在台南火車站的第二月台,等待火車。
「浮木!」
我轉過身,看見楊翠如。
『妳怎麼來了?』我很驚訝。
「來送你呀!」她說,「不然是跟你一起去當兵嗎?」
『妳今天不是要上班?』
「上班很重要嗎?」
『很重要。』我說。
「對。」她笑了,「但送你更重要。」
我勉強擠了個微笑。
月台上還有一些像我一樣要入伍的人,他們的神色都很凝重。
而送行的人,神色更是不安。
面帶嫵媚笑容的楊翠如,在這個時空中有些突兀。
然而她似乎被周遭氣氛所感染,笑容漸漸消失了。
「浮木。」她拉著我衣角,「我已經習慣依賴你,你不在的話……」
『我只是去當兵。』
「我知道。可是……」
『我休假時就會去找妳。』
「那你可以告訴我,下次你找我時,是多久以後?」
我一時語塞,答不出來。
「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她問。
『好。』我很乾脆。
「待會上車後,不要回頭。」
『為什麼?』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流淚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她。
楊翠如很美,美得有些不真實。
不是說她長得很夢幻,而是她在我身邊的存在感,很不真實。
雖然我們似乎已經是男女朋友,但我總有一種錯覺,
好像我們只是一場戲裡的伴侶,而且入戲很深。
廣播聲響起,火車要進站了。
『我會寫信給妳,放假時也一定會找妳。』我說。
「好。」
『妳自己多保重。』
「不要搶我的對白。」
『喔。』
「挖A淡里(我會等你)。」
『嗯?』
「挖、A、淡、里。」她一字一字說。
火車進站了。
我上了車,站在車廂間,沒有往車廂內移動。
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
佛像為何背對著你?那是要提醒世人該回頭了。
於是火車汽笛聲響起的那瞬間,我回頭了。
我看見楊翠如站在原地,淚流滿面,像個無助的小孩。
火車啟動了,我朝她揮揮手。她用手擦了擦眼角,也朝我揮揮手。
火車離開月台了,我難過得蹲坐在地板。
讓我最難過的,不是楊翠如的眼淚;
而是回頭的瞬間,發覺其實我是想看見國語推行員。
要去當兵了,蹲坐在火車上時我做一次驗算。
國語推行員和楊翠如的身影不斷交替,根本靜不下心。
我不想再驗算了,可以提早交卷嗎?
籤運是一個很有趣的概念,有時抽不中叫籤運不好,
比方我沒抽中研究生宿舍床位和研究室位子。
但有時抽中了叫籤運不好,比方我下部隊時抽中外島籤。
我要去馬祖當兵,在北竿。
下部隊時,從基隆坐10小時的船到馬祖,船上的新兵都想跳海了。
而我的心情,也像海面上的波浪起伏著。
浪起時,國語推行員;浪伏時,楊翠如。
在外島當兵沒什麼不好,除了回台灣比較難而已。
這是老兵安慰新兵的說法,但同樣的邏輯可以套用到:
生病沒什麼不好,除了比較不舒服而已。
坐牢沒什麼不好,除了比較沒自由而已。
下船時,所有新兵的臉跟他們身上的軍服一樣,都綠了。
在馬祖有看不完的海,很多人會因而想家、想愛人,
但我卻在這裡看見故鄉。
好幾年沒回故鄉了,看見這裡的海彷彿看見故鄉。
我常常遙望大海,感覺像以前坐在鹽山上看著大海一樣。
雖然回台灣比較難,但我有時會有回到故鄉的錯覺。
當兵的日子,眼睛放亮一點、人低調一點,日子並不難過。
偶爾被操一下、被機車長官凹一下,習慣了也就沒事。
比較不方便的是營區缺水,僅有的水要用來煮飯。
如果有水可以洗澡,那洗完澡剩下的水要用來洗衣服。
如果沒水洗澡,就要自己花錢去民家洗。
民家只是放一個浴缸的水給你而已,不會有女人幫你洗。
馬祖的鬼故事多到爆,基本款就是多一人和少一人的故事。
多一人就是明明只有自己在廁所,但旁邊卻多一人陪你尿尿;
而少一人則是跟著一個弟兄進廁所,但進廁所後只有自己尿尿。
每次碰到時總是寒毛直豎,然後假裝若無其事走出廁所。
久了以後發現自己身上的汗毛都是直立的,幾乎可以當刷子。
這應該是我的現世報。
想當初跟楊翠如唬爛迷路的女人,害她12點過後只能去男廁所。
如今的我更慘,因為沒有女廁所可以躲開。
我是個守信的人,答應了寫信給楊翠如,就一定寫。
我不擅長在信件裡表達心情,但還是可以每封信寫幾張信紙。
內容不外乎就是一些瑣事、趣事,偶爾加點鬼故事。
有時會覺得我好像把信寫成了聊齋誌異。
有次我在信裡寫到:
馬祖當地居民講福州話,屬閩東語,台語則屬閩南語。
雖然同是福建,但福州話只有極少數詞和台語類似,根本無法溝通。
所以軍民溝通時,都講國語最快。
身為國語推行員的妳,應該……
啊?我竟然在寫給楊翠如的信裡把她當成國語推行員。
我扔下筆,看著信紙發呆。
是不是也該寫信給國語推行員?
如果寫信給國語推行員,又該以什麼樣的角色?
我的身分是楊翠如的男朋友,如果寫信給楊翠如寫成聊齋誌異,
而寫信給國語推行員卻寫成紅樓夢,這樣妥當嗎?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想起國語推行員說的那句:「退伍後再說。」
又是再說。可是如果退伍了,又能再說什麼?
我和國語推行員既然都遲到了,那就是這樣了。
揉掉那張信紙,重新寫給楊翠如。
剛開始寫信給楊翠如時,大約兩個禮拜會收到她的回信。
漸漸的,收到她回信的時間拉長了。
寫第7封信給她時,收到回信的時間是一個月。
上個月寫了第8封信,但35天過去了,還沒收到回信。
兵變這種事在台灣時有所聞,如果在外島服役那就更多了。
甚至還有弟兄一抽到外島籤就立刻跟女友協議分手。
兵變的徵兆之一,就是寫信給女朋友卻沒收到回信。
但這個徵兆還有救,起碼可以幻想信件寄丟了。
因為怕漏掉信,我每天會特地去收信處察看。
弟兄們常問我:「排長,還沒收到女朋友的信嗎?」
『嗯。』我說,『可能寄丟了,或是船沒開,信件耽誤了。』
「對,應該是這樣。」弟兄們說,「船常常沒開。」
但久了以後,弟兄們就不敢再問了。
寄出第8封信後的第40天,我休假回台灣,有15天假。
這是我第一次返台假,依然要坐10小時的船到基隆。
下船後,先到台北的家裡待了兩天,然後坐車到台南。
阿翔還是住在老地方,他要我跟他擠,我便去住他那裡。
學校這時是寒假期間,國語推行員應該不在校園。
即使她可能在校園,我該去找她嗎?
算了,我好像已經失去了找國語推行員的立場。
我打電話到楊翠如上班的公司,連續兩天都說她出差。
第三天她終於出差回來了。
『我是浮木。』我說。
「哦。」她竟然愣了幾秒,才應了一聲。
她沒有像電視劇演的那樣,喜極而泣或是激動得說不出話,
或是立刻掛斷電話衝出公司大樓,在街頭狂奔來找我。
她只是說這幾天公事很忙,等過幾天看看能不能見個面。
『好。』我說,『沒關係。』
她沒再說話,我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
『答案是半年。』我說。
「半年?」她很納悶。
『在月台上妳曾問我:下次找妳時,是多久以後?』我說,『那時
我沒回答,但現在知道答案了,就是半年。』
「哦。」她簡單應了一聲。
『那我過幾天再打電話給妳。』
「嗯。」
雖然認識她兩年多,但從未在電話中跟她交談過。
第一次跟她講電話,感覺像是跟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交談。
我不禁想起她在月台上說:上班很重要,但送我更重要。
而對她的最後印象,是她站在原地淚流滿面對我揮揮手的神情。
如今她冷靜而理性,也委婉表達公事繁忙無法抽身。
這兩個是同一個人嗎?
「阿婆跑得快,一定有古怪。」阿翔說。
『嗯?』
「有古怪。」他說,「菜菜你要有心理準備。」
『如果是那樣,她應該會跟我說吧?』
「不會。」他說,「如果她變心了,不會跟你明說。」
『為什麼?』
「你畢竟對她很好,也是她男友,她如果明說,等於承認是她變心,
那麼她會有虧欠和罪惡感。」阿翔說,「所以她會盡量對你冷淡,
讓你自己發覺,然後自己離開,那麼這段感情就只是自然結束。」
『如果她沒明說,我會以為還是她男友便一直找她,她不會煩嗎?』
「那麼她就再做得更明顯,讓你知道。」他說,「如果你還不知道,
那就更更明顯,直到你自己發覺、自己離開。」
我陷入沉思,沒有接話。
『如果她真的變心了,那麼理由是?』過了一會,我問。
「理由?」阿翔笑了,「人生最不缺的就是理由。如果你要理由,她
隨便就可以找出100個,但沒有意義,也未必是她真正的想法。」
我又陷入沉思。
『你為什麼越開越快?』回神後,我問。
「你忘了嗎?」他說,「我論文要做到G罩杯。」
『給我開慢點!』我大叫。
阿翔哈哈大笑,車速回到C罩杯。
「菜菜。」他說,「不要執著,放下看開就好。」
幾天後,我又打電話到楊翠如上班的公司。
「我還是很忙。」她說。
『喔。』我只能應一聲,『沒關係。』
「你還剩幾天假?」
『還有5天。』
「這樣吧。」她說,「明天下午我們碰個面喝杯咖啡。」
可以碰面應該是好事,應該吧。
隔天我依照約定時間在她公司樓下等她,她準時出現。
「嗨。」她說。
第一次聽到她不叫我浮木只說聲嗨,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喔。』我回過神,『妳好。』
「咖啡館在前面路口,我們走過去吧。」說完她便轉身向前走。
我立刻跟上,走了10步後,再並肩。
她的頭髮大概只有原先的一半長,而且變成小波浪捲。
這種髮型讓她更豔麗、更嫵媚動人。
阿兵哥常說當兵三個月,母豬賽貂蟬。但如果碰到貂蟬呢?賽什麼?
我比她高5公分,因此以前並肩走路時,視線是微微向下。
但現在幾乎一樣高了,甚至覺得她比我高,視線變成平行。
眼角餘光瞄了一下,原來是她踩了雙跟有點高的鞋。
如果我們是並肩從系館走到研究生宿舍,也許我會找回一點熟悉;
但現在走到咖啡館的路上,我覺得是跟一個陌生人並肩。
一個豔麗的女人跟一個頂著阿兵哥平頭的男子走在一起,
路人可能會以為她是女明星,而我是她的貼身保鏢。
但我體格不夠壯,也許路人會覺得我應該是她的助理。
「到了。」她說,「進去吧。」
我們面對面坐著,以前常這樣面對面吃飯、吃宵夜、喝飲料,
但現在面對面喝咖啡卻讓我感到生疏、不自然。
她問了我一些軍中生活的事,但總是點到即止,我的回答也很簡單。
「會很累嗎?」、『不會。』、「會危險嗎?」、『不會。』
「壓力大嗎?」、『不會。』、「還適應嗎?」、『嗯。』
我也問了她工作上的事,她的回答也很簡單。
『工作忙嗎?』、「很忙。」、『常加班嗎?』、「很常。」
『待遇好嗎?』、「還好。」、『喜歡這工作嗎?』、「還好。」
過程中,她看了兩次手錶。
她偶爾會微笑,笑容雖然嫵媚,但感覺有些客套。
眼前的她,像個自信的女強人。
而那個在台南火車站第二月台上滿臉淚痕的無助小孩,
到哪去了?
「我該回去上班了。」她看了第三次手錶後說,「工作真的很忙,
只好等你下次放假再陪你了。」
當兵半年,雖然腦袋變笨了,但還不至於變成白痴。
她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剩下的4天假她都沒辦法陪我。
剩下的4天假,我跟阿翔一起度過。
「菜菜。」阿翔又說,「不要執著,放下看開就好。」
我並不是執著,只是感覺無法連貫。
對我而言,好像只是睡了一個很長的覺,半年後醒來。
醒來後腦中還殘存著入睡前楊翠如的淚痕與那句「挖A淡里」。
但對楊翠如而言,這半年的時間已足以令她變成一副全新的樣貌。
而且是我完全陌生的樣貌。
返台假結束,我坐車到基隆,再坐10小時的船回馬祖。
下船後,海風迎面撲來,那種寒冷的感覺我竟然覺得熟悉。
不像在台南時,對楊翠如的冷淡感到陌生。
馬祖的冬天很冷,海島上沒有任何屏障,凜冽的海風直接灌進屋子。
剛來的新兵總覺得棉被根本蓋不暖,在被窩裡還是一直抖。
每當清晨跑步回來,軍服總會沾上一層白色半透明的霜。
用手一撥,軍服總會留下水漬。
這讓我想起國中時在冬天騎腳踏車上學的情景。
很奇怪,明明人在外島當兵,卻總是有回到故鄉的錯覺。
休假前寄出的那第8封信依然沒收到回信,我不想再等了。
之後還是每個月固定寄出一封信,但從未收到回信。
寄出第14封信時,我剛好當滿一年兵,也是第二次返台假的日子。
這次回台灣後,還是先在台北家裡待兩天,然後坐車到台南。
打電話到楊翠如上班的公司,接電話的人說她已經離職了。
拿著話筒,我完全呆住了,忘了要掛電話。
阿翔還是說那句:不要執著、放下看開。
我說還不行,因為我答應了楊翠如,放假時一定要找她。
我試著聯繫研究所同學,希望能探聽出楊翠如的新公司在哪?
同學們幾乎都不知道,而且都以為楊翠如還待在原公司。
直到隨和女同學A告訴我,她聽說楊翠如回台中上班。
我要了那家台中公司的電話,打電話去碰碰運氣。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上班?」楊翠如的語氣聽起來很驚訝。
『喔。』我說,『所以理論上我應該要不知道?』
她沒回話,但我可以清楚聽到她的呼吸聲。
『方便去台中找妳嗎?』我問。
「最近工作很忙,可能抽不出空……」
『我還有十天假。』我打斷她,『這十天都沒辦法?』
「嗯。」
『我答應過妳,要寫信給妳、放假時一定要去找妳,這兩件事我都有
做到。』我說,『但現在要跟妳說聲抱歉,以後我沒辦法做到了,
請妳原諒。』
「不要這麼說。」
『請妳也答應我一件事,就是在我掛電話之前,妳不要說對不起。』
「好。」
『我只剩最後一句話要說。在我說之前,妳有要說什麼嗎?』
「沒。」
『那麼……』我說,『妳自己多保重。』
我掛斷電話。
剩下的十天假,我還是跟阿翔一起度過。
大學畢業典禮早過了,學校也正在放暑假。
國語推行員應該畢業了,那麼她接下來會做什麼呢?
念研究所?找工作?
我常心不在焉,總是想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翔如果把車速加到G罩杯甚至H罩杯,我可能也不會察覺。
返台假結束要坐船回馬祖時,站在甲板上看著起伏的海浪,
內心卻異常平靜。
楊翠如說得沒錯:
「戀愛的時候最任性,不顧一切許下承諾和誓言。會相愛多久?都說
海枯石爛、天長地久;面對考驗呢?都說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但
那些甜蜜的承諾、永恆的誓言,卻找不到任何一家保險公司可以保
這個責任險。」
如果有保險公司願意承保這種失戀險,應該會馬上倒閉吧。
也許只是因為楊翠如嫌我不夠體貼;
也許因為她是選最漂亮髮型的人,非常在乎被愛的感覺,
而在外島當兵的我,根本無法讓她感受到被愛。
也許……
我突然想起國語推行員在地久橋所說的吊橋效應。
「英雄救美」是吊橋效應的典型例子,女生在危急不安恐慌時,
對剛好路過解救她的男生,很容易產生戀愛的情愫。
然而一旦脫離了危急的環境,離開了吊橋,還會是這樣嗎?
念研究所時,在研究室朝夕相處,我總是努力幫她解決程式問題,
安撫她曾經受傷與不安恐慌的心。
也許研究室就是吊橋,而楊翠如會跟我在一起,是因為吊橋效應吧?
楊翠如總是叫我:浮木。
「因為在我溺水時,你就像漂到我眼前的一根浮木。」她曾經說。
原來我只是她溺水時漂到她眼前的一根浮木。
她抓住了它,才能上了岸,撿回一條命。
但她上岸後慢慢發覺,這根浮木其實很平常,甚至有些醜陋。
在水中,依賴浮木才能生存,便覺得那是最美好的東西。
上了岸,不再需要浮木,它就只是塊木頭而已。
在水中看著那根浮木,跟在岸上看著那根浮木,
她的心情應該不一樣吧。
我不用再寫信了,靜下心把剩下的兵當完。
弟兄們知道我被兵變,對我更是噓寒問暖。
我的身分地位提高了,有資格去開導那些剛被兵變的弟兄。
弟兄們常開玩笑說可以組成「兵變陣線聯盟」,
我想最少可以組成一個連,而且這個連一定戰力超強。
當兵的日子,剛開始總覺得日子過得很慢,
到後來,就會覺得時間一下子就飛過。
離退伍只剩一個月的某天深夜,在波濤拍打的礁岸邊,
漆黑的海面上蕩漾著奇幻的藍光,像夢境一樣。
馬祖老一輩的人說這叫「丁香水」,因為這種藍光出現後,
丁香魚群會來,漁民們可以有豐收。
也有人說,這叫「藍眼淚」。
但為什麼用「眼淚」稱呼?沒人可以回答我。
沒有礁石的阻擋,哪能激起美麗的浪花。
而如果沒有海浪拍打礁岸或沙灘,也激發不出藍眼淚。
於是一浪接著一浪,衝擊出一片又一片藍光。
像悲傷一樣,一波接著一波。
每當我看到海面上泛起的藍光,那種鮮豔的夢幻般的藍色螢光,
除了覺得那是人間美景外,整個人似乎也被抽離。
我彷彿飛離陸地,來到礁岸邊,跳入海面起伏的波浪裡,
隱沒在那一大片藍色的螢光中。
然後我流下了眼淚,眼淚也是藍色的。
那瞬間,我只想念著國語推行員。
希望她也能和我一樣,成為藍光的一部分。
我一共看過五次藍眼淚,每次總會莫名其妙流淚。
而且每次總會想起國語推行員。
終於拿到退伍令,整理好行囊,要回台灣當死老百姓了。
站在碼頭邊,看著那一片熟悉的景物。
我竟然有一種要離開故鄉的錯覺。
上船前,我做了一次驗算。
國語推行員念研究所也好,去工作也罷,
她依然是我心目中最溫柔善解的女孩。
而且她並沒有掙脫手銬腳鐐,依然被我牢牢地鎖在心裡的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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