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們都是季節。
有時春暖花開,有時太熱情,有時卻冷酷。
我們都是季節,是會改變的。
退伍後,我應該比較像冷酷的冬天。
感覺整個人被一層薄薄的冰封住,失去學生時代的熱情。
我話變少了,所有動作也比較沉穩緩慢。
連說話的速度都變慢了。
阿翔延畢兩年,我退伍回來他剛好研究所畢業。
「菜菜。」他說,「我們都是:小姐,脫了吧!」
『什麼意思?』我問。
「解脫了!」
我們笑了起來,簡單擁抱一下。
「我不用當兵,因為心律不整。」他笑說,「我心裡的門老是開開
關關,難怪心律不整。」
我很羨慕這種門,不像我心裡的鐵門,總是鎖著。
日子久了,鎖生了厚厚的鏽,即使有鑰匙,也未必打得開。
阿翔和我一樣,都要在台南工作,他老爸不想讓他再租房子,
便幫他買了一間兩房一廳的小公寓。
「菜菜。」他說,「來跟我一起住。不收你房租。」
這主意很好,於是我跟他住在一起。
『不用給你房租,我會不好意思。』我說。
「我是學你的,因為你也沒有收那個國語推行員的房租。」
『學我?』我很納悶,『我幹嘛收她房租?』
「她在你心裡住了十幾年,都不用繳房租嗎?」
『這句話很漂亮耶。』我笑了。
「下次如果你遇到她,記得跟她說這句。」他也笑了。
『好。』
下次?什麼時候?
每一個最後一次,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次。
但緣分並不是一個圓,總有最後一次。
我總是不知道每次遇到她時是不是最後一次?
也總有每次遇到她就是最後一次的預感。
我順利找到工作,每天騎機車上下班。
這是家工程顧問公司,主要承接政府公部門的規劃案和設計案。
我的單位是工程規劃組,有10個組員,組長是女工程師。
組長姓湯,我姓蔡,公司的人都說我們這組不錯,有湯又有菜。
第一天上班時,有組員問怎麼稱呼我?
『只要不叫救生圈之類的,叫什麼都可以。』我說。
經過三個月的試用期,我已經熟悉工作性質。
組內的氣氛不錯,組員的相處也很融洽。
中午偶爾會叫便當外送,我們就在辦公室一起吃中飯。
如果碰到時間緊迫的案子,大家也會自動留在辦公室加班趕完。
組員間很常用台語溝通,耳濡目染久了,我也開始講台語。
經過大一的艾琳事件後,這些年來我幾乎不講台語。
大學和研究所都畢業了,也當完兵了,我反而常講台語。
時空變了,我也在工作了,雖然講台語時還是會想起國語推行員,
但力道已經不強了。
記得第一次中午要叫便當外送時,有組員問我:
「你便當要素的?還是葷的?」
『我要素葷。』我說。
「什麼?」
『抱歉。』我說,『我要葷的。』
只有當素芬的發音是「素葷」,國語推行員才會跟我說:一句。
我已經又可以說出素葷了,但國語推行員在哪?
人與人相遇,很難說明白那種緣分是什麼。
一念之間,選擇了告白(或沉默),
倆人的命運,從此糾纏在一起(或成為平行線)。
我選擇了沉默,所以國語推行員跟我便成為不相交的平行線吧。
我已經進入一種新的生活模式,平時坐辦公桌,
偶爾跟組員們開8人座的公務小巴去現勘。
休假時,同事間也會相約一起去吃飯、看電影。
組長雖是女人,大我兩歲,但她跟我們這些男組員混得很熟。
有次為了趕某個政府招標案,大家又留在辦公室裡開夜車。
已經快12點了,但有張結果圖總是搞不定。
我跟組長要了程式,仔細看過一遍後,修改了一些地方,重新演算。
把新的結果繪製成圖,拿給組長。
「就是這樣才對!」她興奮地大叫,「你怎麼算的?」
我說沒什麼,程式有些地方有問題,改掉後就可以了。
「為什麼你不要別人叫你救生圈?」她問。
『喔?』我愣了愣,『只是個無聊的理由而已。』
「那我偏偏要叫你救生圈可以嗎?」
『這……』
「你太強了。」她笑了,「就像救生圈一樣,讓我們脫離苦海。」
『要脫離苦海,只要回頭就好。』我說。
「嗯?」她似乎聽不懂。
『因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說,『跟救生圈無關。』
「那我叫你回頭蔡?」
『當然可以。』
「可是我喜歡叫你救生圈。」她又笑了。
不要這麼白目吧。
從此組長就叫我救生圈,也常只找我一起討論公事。
組長單身,也沒男朋友,外表長得不錯,個性也還好。
我們這些男組員常納悶她為什麼沒有男朋友?
她總是說沒興趣,也沒時間交。
但她似乎對我特別好,甚至還說想升我當副組長。
有次加班趕完一個案子後,大家一起去pub慶祝。
組長似乎喝多了,走路不太穩,組員們商議要如何送組長回家?
「救生圈。」她說,「你送我。」
『這是命令?』我問。
「對。」她笑了。
我覺得她應該沒醉。
我和組長上了計程車後座,我手裡還拿了個塑膠袋。
『組長。』我問,『妳還好嗎?會想吐嗎?』
「叫我蘭花。」
『蘭花?』
「嗯。」她說,「蘭花是我以前的綽號,但我不喜歡。」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我叫?』
「因為你不喜歡救生圈。」她說,「所以你要叫我蘭花,才公平。」
她說念高中和大學時湯蘭花當紅,而她又姓湯,所以同學叫她蘭花。
『這樣不好嗎?』我很納悶,『蘭花這綽號很好聽。』
「我沒湯蘭花那麼美,不想沾光。」
『其實……』
「你是不是想說雖然我不像湯蘭花那麼美,但其實人也很美?」
『妳好厲害。』我笑了。
「胭脂紅粉,只能點綴青春,卻不能掩飾歲月留下的傷痕。
有什麼可讓我刻骨銘心,唯有你,唯有你,愛人……」
她突然唱起湯蘭花的〈一代佳人〉。
『組長。妳……』
「叫我蘭花。」她打斷我。
『好,蘭花。』我問,『妳是不是沒醉?』
「對。」她笑了。
可能是受到蘭花這綽號影響,我發覺她笑起來時,
眉宇間似乎有湯蘭花的神韻。
「到了。」她說。
我們下了車,走到一棟公寓管理大樓門口。
「明天酒醒後可能會忘了今晚說過什麼,讓我趁喝醉時多說點吧。」
『妳不是沒醉?』
「哪個喝醉的人會說自己醉了?」
『喔。』我說,『那妳還想說什麼?』
「救生圈。」她看著我,「我只是想讓你送我回來而已。」
氣氛有些異樣,我不想多待。
『組長。』我問,『妳自己可以上樓嗎?』
「可以。」她說,「但請記得以後要叫我蘭花。」
『好,蘭花。』我說,『妳上樓吧,我回去了。』
她笑了笑,揮揮手,神韻真的有點像湯蘭花。
隔天進辦公室,我去找組長簡報時,叫了聲:蘭花。
「你怎麼知道我以前的綽號?」她很驚訝。
『啊?』我也很驚訝,『是妳昨晚跟我說的。』
「我怎麼可能會跟你說?」
『這……』
「到底是誰告訴你的?」她問。
『因為妳姓湯,所以叫妳蘭花,聽起來會像湯蘭花。』我只能苦笑。
「我以前的同學也這樣想。」她笑了,「但我不喜歡蘭花這綽號。」
『那我以後就不叫了。』
「不。」她說,「你要叫我蘭花。」
『為什麼?』
「我喜歡聽你叫我蘭花。」她又笑了。
不管喝醉還是清醒,她笑起來的神韻都有點像湯蘭花。
組長只允許我叫她蘭花,別人叫蘭花她可能會翻臉。
她常叫我坐她旁邊,一起看電腦螢幕上的程式或圖表。
我總是戰戰兢兢,深怕楊翠如事件重演。
日子久了,其他組員也漸漸感覺我和組長的關係很親近。
有的甚至開玩笑問:什麼時候可以喝喜酒?
我跟「同學」特別有緣,而且總會發展出不單純的情感。
比方國中同學國語推行員、大學同學艾琳、研究所同學楊翠如。
但我現在是冬天,不希望同事也變成像同學那樣產生糾葛,
所以我想換工作。
剛好有個研究所同學考上公務人員高考,要辭去研究助理工作。
他說當研究助理可以一面工作一面準備考公務人員高考。
我心想當公務人員不錯,便辭掉這工作去接替他遺留下來的缺。
我們這組幫我辦了個歡送會,算是辭行。
地點選在黃金海岸的餐廳,大家一起吃蝦、喝啤酒,氣氛還不錯。
「救生圈。」組長說,「跟我去沙灘走走。」
『妳是不是沒醉?』我問。
「對。」她笑了。
她應該喝多了,走路有些晃。要越過海堤時,我伸手扶了她一把。
走進沙灘時,她直接坐下,我也跟著坐下。
「我明明不喜歡蘭花這綽號,但我卻喜歡聽你叫我蘭花。」她說。
『為什麼?』
「不知道。」她搖搖頭,「可能你不一樣吧。」
我沒接話,只是望著漆黑的大海。
「你心裡是不是早已有喜歡的人?」她問。
『對。』
「那就好。」
『嗯?』
「這樣我才不會有很大的挫折感呀!」
『為什麼會有挫折感?』
「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當然會有挫折感。」
『妳盡情說吧。』我笑了笑,『反正明天妳就會忘了現在說的話。』
「對。」她也笑了,「所以我現在要告訴你,我很喜歡你。」
她這時候的神韻,不只是有點像湯蘭花,而是很像湯蘭花。
「悲歡歲月,浮華人生,難得有這一份情。
讓我在今生今世記憶深深,你是我最心愛的人……」
她的歌聲散播在黑夜的大海。
「可以再叫我一聲蘭花嗎?」她問。
『蘭花。』
「嗯。」她眼裡閃爍著淚光,「謝謝。」
我沒回話,只是靜靜陪著她一起聽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
我們相遇的季節不對,如果我是春天或夏天,那麼應該會有後續。
但我已經是冬天了。
蘭花應該要遇見春天,才能開花吧。
結束了在這家公司兩年的工作生涯,我回到學校當研究助理。
當研究助理確實比較輕鬆,只要幫教授執行研究計畫。
在不耽誤研究計畫的進度下,念點書是被允許的。
辦公室內共有6個研究助理,分別屬於不同的教授。
我白天在辦公室工作,晚上也在辦公室念書,深夜才回去。
我好像把辦公室當成以前的研究室。
辦公室在系館三樓,以前的研究室在四樓。
雖然曾跟楊翠如待在這系館兩年,但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研究室。
為了避免看到研究室觸景傷情,我從不上四樓,還好也沒必要上樓。
我對她的記憶有點模糊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嫵媚的笑容。
至於她的長直髮、大波浪捲長髮、小波浪捲短髮……
印象模糊了。
系館在學校南校區的最北端,而護理系在北校區的最南端。
兩個校區間只隔一條馬路。
國語推行員老早就大學畢業了,即使她再念本校的護理所,
前年也該畢業了。
但我常站在馬路南邊,望著北邊,那似乎是一種反射動作。
我有時中午會走到北校區去吃飯,醫學院地下室有個自助餐聽。
醫學院旁邊是醫院,很多醫學院學生和醫護人員都會去那裡吃飯。
餐廳裡一堆穿白袍的人,看了令人心安。
如果突然吃壞肚子或發生什麼意外,四周一堆人都可以救你。
有次我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只不過她穿著白袍。
我想都沒想,站起身追趕,但追到一個樓梯口,那背影就消失了。
這裡比之前遇見國語推行員的餐廳大多了,而且出入口又多又複雜,
即使兩個熟識的人約好同時進入餐廳,要看見彼此也得折騰一番。
那背影消失的瞬間,我心裡五味雜陳。
之後我又碰過那背影一次,同樣也是起身狂追。
但最終那背影還是消失在樓梯口,而且是跟上次不一樣的樓梯口。
我嘆了口氣,默默回到位置上把飯吃完。
或許我有渺小的可能,像當兵前夕遇見國語推行員那樣的情形。
但算了算,上次重逢已經是五年前的事,如今我和她都29歲了。
如果現在重逢,她可能會牽著一個小孩子的手,要他叫我叔叔。
如果這樣,那真是情何以堪。
因此我的心情很矛盾,很希望像中樂透一樣遇見她;
但同時又怕真的遇見她。
阿翔常跑來辦公室陪我,不是他覺得友情可貴,
而是他想使用免費的網路。
那時正流行BBS,阿翔幾乎每天上線。
但在家裡要用電話撥接上網,不僅較慢,還要花錢。
用學校的電腦上網就又快又免費了。
阿翔在網路上認識了一些女生,他常去見網友。
偶爾也會要我陪他一起去見網友,有次甚至還跑到台北。
從沒見過面的人們,藉著網路認識然後熟悉,最後才見面。
我對這樣的模式感到新鮮與不可思議。
新的時代似乎來臨了,不管人在世界上哪個角落,
只要上線,就能直接溝通。
如果我跟國語推行員晚幾年出生,或是網路早幾年出現,
那麼我和她之間的故事,應該就會不一樣吧。
轉眼間當研究助理也快滿一年了,再一個半月就要考公務人員高考。
我的心還是冬天,但時序已進入梅雨季。
每當梅雨來臨,我總想起國語推行員在雨中撐傘,仰頭看天的身影。
那身影彷彿一尊女神雕像。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依然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我撐著傘,站在馬路南邊,雨拼命下著,毫不留情。
眼睛像得了白內障,視野範圍有些白濛濛。
車子急馳而過,樹葉因雨打而搖曳,行人則以緩慢的速度向前行進。
整個世界都在移動,但馬路對面卻有個身影靜止不動。
那個人撐著傘駐足,背部挺直,微微仰起頭似乎在欣賞雨。
我摘下眼鏡擦了擦後再戴上,把全身所有力量集中到眼睛。
彷彿可以看見她撐著傘的纖細手指。
我心跳破表,身體也不自覺地顫抖。
她走動了,那種挺直的背影,那種步伐的節奏……
她快走進建築物裡了,但現在卻是該死的紅燈。
幹,拼了!
我甩掉傘,左看右看、忽停忽跑,在紅燈中衝到馬路對面。
雨水弄花了眼鏡,依稀看到那浸了水暈開的身影踏進走廊。
『素芬!』
我大叫一聲,視野已經模糊,看不見那身影了。
我邊跑邊摘下眼鏡,腳步有些踉蹌,差點跌倒,只好停下腳步。
用衣角擦拭眼鏡,但衣服早已濕透,根本擦不乾,越擦越濕。
慌忙再戴上眼鏡後,視野範圍內所有的景物和人,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都是暈開的。
只隱約發現有個身影從我右前方走來。
「班長。」離我五步時她說,「一句。」
我眼淚瞬間飆出,止都止不住,像這傾盆的雨。
在雨中重逢的最大好處,是沒人知道你滿臉的水是雨還是淚。
國語推行員走到身旁,用傘遮著我,我急忙摘下眼鏡,
用手抹去滿臉的雨水和淚水,深深吸口氣止住淚水。
她遞給我面紙,我伸手接過,擦乾眼鏡後再戴上。
眼前的世界放晴了,只有微笑的她。
傘下狹窄的空間中,我和她面對面站著。
我彷彿回到國三那年的梅雨季。
她那兩條鎖骨始終俐落,而那道由鎖骨圍成的河谷依舊美麗。
雨水滴在河谷裡,蕩漾出漣漪,記憶就這麼一圈一圈擴散。
我們互相凝視,都沒有開口說話。
傘外是滂沱大雨的白濁世界,傘下只有清晰安靜的我和她。
如果可以,我希望時間停在這瞬間。
「你怎麼沒帶傘?」她先打破安靜。
『我丟在那裡。』我轉身遙指馬路對面。
「幹嘛把傘丟掉?」
『奔跑時會拖慢速度,也會影響視線。』
「奔跑?」
『我在馬路對面看見妳,便跑了過來。』我說。
「哦。」
『還闖了紅燈。』
「你闖紅燈?」她瞪我一眼,依然是久違的黑鮪魚。
『西類(抱歉)。』
「一句。」
『闖紅燈前,我還罵了一聲幹。』我從口袋掏出6塊錢遞給她。
「再給我一塊錢。」她伸手接下6塊錢。
『為什麼?』
「你剛剛叫的素芬,也算一句。」
我又從口袋掏出一塊錢給她,眼角卻突然濕潤。
國中畢業10幾年了,第一次因為叫素芬而聽到她說:一句。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專屬默契,也是最根深蒂固的情感。
終於找回來了。
「班長。」她說,「先到我那裡坐坐。」
『好。』我定了定神。
這是我們第一次共撐一把傘並肩走著,雖然只走了30公尺。
走進建築物,她收了傘,我們並肩走到電梯口。
進了電梯,她按了11樓。
走出電梯,右轉直走20公尺,在一間看似辦公室的門外停下腳步。
「班長。」她拿出鑰匙打開門,點亮燈,「請進。」
她打開鐵櫃,拿出一條乾毛巾給我。
「洗手間在轉角。」她說,「你先去擦乾身體。」
我渾身濕漉漉,像剛上岸的魚。
走到洗手間,脫掉短袖polo衫,盡力把衣服擰乾。
拿毛巾擦乾頭髮和身體,把褲腳往上捲到膝蓋、穿上polo衫。
雖然衣褲還是濕的,但起碼身上已經不再滴水了。
『謝謝。』走回她的辦公室,把毛巾還她,『好多了。』
「嗯。」她指著一張椅子,「請坐。」
我坐了下來,打量一下四周,這裡窗明几淨,室內的光線很明亮。
書籍和資料夾在櫃子裡排列得整整齊齊,所有的擺設也有條不紊。
不像我的辦公室裡總是凌亂,書籍亂堆,桌上還有食物和垃圾。
「我在醫學院當研究助理。」她說,「這間算是我的研究室。」
『我也在當研究助理耶。』我說。
國中畢業後,第一次跟她屬於同樣的身分,這讓我很高興也很心安。
她說去年研究所畢業後,就留在醫學院當研究助理,
平時在醫院和醫學院間兩頭跑,日子過得很忙碌。
『妳也在這裡念研究所?』我問。
「嗯。」她說,「不過我考了兩次,第二年才考上。」
『喔。』
「其實第一年我有考上台北學校的研究所。」
『那為什麼沒去念?』
「上次就說過了。」她瞪我一眼,「我想跟你在同一座城市念書。」
所謂的「上次」,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可是妳考研究所時,我早就研究所畢業,不念書了。』
「你忘了你上次說過的話嗎?」她又瞪我一眼,這次黑鮪魚更大隻。
『我說過什麼?』
「你說退伍後會在台南找工作。」
『這我記得。』
「所以我還是想在台南念研究所。」她說。
我突然很自責。
我怎麼沒想到,依她的個性一定會在台南念研究所,
即使她不念書要去工作,也一定在台南。
退伍後我應該要試著在台南找她啊!
如今退伍三年才遇見她,會不會遲到了?
我們陷入短暫的沉默,目光同時掃到桌上的顯微鏡。
「班長。」她說,「讓你看一個很漂亮的東西。」
她在顯微鏡下放了載玻片,蓋上蓋玻片,左眼貼著目鏡看了一眼。
站起身,她示意我過去,我便走過去,左眼貼著目鏡。
一圈圈亂跑亂動的東西,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是?』我問。
「白老鼠的腎臟細胞。」她說,「很漂亮吧?」
『呃……』我完全答不出來。
「這樣問好像很怪。」她笑了笑。
『不會怪。』我也笑了,『只是我不懂得欣賞而已。』
「我是不是變了很多?」她問。
『為什麼這麼說?』
「以前我根本不敢碰白老鼠,如今在實驗室殺白老鼠時眉頭都不會皺
一下。」她笑了笑,像是自嘲,「我應該變了很多吧。」
我看著她左臉頰上深深的酒窩,那才是一切。
『妳什麼都沒變。』我說。
「是嗎?」
『嗯。』我點點頭,視線離不開酒窩。
「你膝蓋上的疤痕,是國中從鹽山上溜下來所造成的傷?」她問。
『對。』我低頭看著因捲起褲腳而露出的膝蓋傷疤。
「抱歉。」她說,「念護理後我才知道,不能用雙氧水處理傷口,
會留下很深的疤。」
『這樣反而好。』我說,『我每次看到疤痕,就會想起妳。』
她沒接話,只是微微一笑,注視著我右膝上暗褐色的疤痕。
「班長。」過了一會,她問:「你有女朋友嗎?」
『現在沒有。』這問題讓我有點尷尬。
「意思是……」她又問:「以前有?」
『呃……』我更尷尬了。
「說吧。」
我只好跟她提起楊翠如的事。
從第一眼看到的女鬼,到當兵時最後一通電話。
「班長。」她聽完後說,「她一定不了解你,才會離開你。」
『嗯?』
「你怎麼會不體貼呢?」她說,「你的體貼絕不是表現在多買一杯
飲料,而是表現在當對方淋雨時,你會化身為一把傘。」
我愣了愣,看著她。
「在黑暗的山路上,即使趕著回家,但看到前面騎得很慢擋著路的
機車,你還是可以體諒他只是一心想安全回家而已。」她說,
「這樣的你,不體貼嗎?」
「最後那通電話,你有罵她嗎?」她問。
『沒有。』
「那你為什麼希望她不要說對不起?」
『我……』
「因為如果她說了對不起,日後可能會覺得是她虧欠你、對不起你,
而產生內疚感。即使她變心了,你一句也沒罵,更不希望讓她覺得
是她的錯。」她的語氣有點激動,「這樣的你,不體貼嗎?」
我靜靜看著她,說不出話。
「班長。」她最後說,「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只是她認識你不深,
不夠了解你而已。」
我眼角濕潤,有股暖流流過全身,身上的衣褲似乎全乾了。
楊翠如突然離去,我其實是受了很重的傷,而且是內傷。
但我將傷好好隱藏著,既不讓別人發現,也說服自己根本沒傷。
如今國語推行員用X光相片讓我清楚看見自己所受的傷,
然後立即將傷治好,讓我痊癒。
想起國二時,她蹲在地上,細心治療我右膝蓋上的傷口。
那時我就覺得,日後再怎麼重的傷甚至是心傷,
在她細心治療下也會痊癒。
現在我的心受傷了,她果然也治好了。
「你或許有一些缺點,但那些缺點絕不包括不體貼。」她說。
『那我的缺點是什麼?』
「其實你也沒什麼太大的缺點,只是……」
『只是什麼?』
「你總是遲到。」她嘆口氣。
我心頭一震,震度很強。
她想說什麼嗎?
她起身打開收音機,調好頻道,收音機傳出即將播放一首老歌。
當歌聲響起時,我和她都知道這是一首我們國中時很流行的民歌。
「我們念國中時,民歌還很流行,現在卻已經變成老歌。」
她嘆口氣,似乎感慨時間的流逝。
『是啊。』我說,『當時有人說這首歌的作詞者因為初戀情人被海浪
捲走,才寫下的。妳聽過這種說法嗎?』
「嗯。」她點點頭,「我也聽過。」
『如果初戀情人被海浪捲走,或許應該要立志成為潛水員。』
「如果初戀情人被火星人擄走呢?」她問。
『立志當太空科學家。』我說。
「如果初戀情人被火燒死呢?」
『立志當消防員。』
「如果初戀情人溺水死了呢?」
『立志當救生員。』
「如果初戀情人被車撞死呢?」
『立志當交通警察。』
「如果初戀情人得癌症呢?」
『立志當醫生。』
「如果初戀情人在沙灘踩到玻璃流了很多血呢?」
『那麼就立志當護……』
我突然舌頭打結,說不下去,只是驚訝地看著她。
「國三那年,你在沙灘踩到玻璃流了好多血,我卻無能為力。」
她說,「那時我就決定以後要念護理或是當護士。」
腦海浮現她當時的眼神,眼睛睜得很大,卻完全不像黑鮪魚。
她就在那時立志嗎?
「這就是我國中畢業後不考高中改考高職的理由。」她笑了笑,
「這個理由很無聊吧?」
我依然驚訝得說不出話。
「一路走來,我都念護理。考了三年大學聯考、兩年研究所考試,
我都是只要念護理。」她看了看四周,「所以我在這裡。」
我很感動,不禁站起身走近她。
她搖了搖頭,舉起右手像是制止我再向前。
我很納悶,停下腳步。
「我訂婚了。」她露出右手背,中指上戴了一只戒指。
腦海響起一陣雷,腳好像踩到地上的3秒膠所以動不了。
「班長。」她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我喉嚨有些乾澀,聲音都變了。
「我知道你一定不要我說對不起,所以我要先說。」
『妳根本沒錯。』
「你出現在雨中時,我就錯了。」
『是我遲到了。』我說,『妳說得沒錯,我總是遲到。』
「我應該再多等一些時間。」她說,「但我29歲了,也許只是等得
累了,便自暴自棄。」
我們都不再說話,只有收音機傳來施孝榮的〈拜訪春天〉。
「班長。」〈拜訪春天〉播完後她說,「我陪你去拿你的傘吧。」
『嗯。』我努力挪動被牢牢黏住的雙腳。
收音機緊接著播放鄭麗絲的〈何年何月再相逢〉,唱到這句:
「今日相聚,何年何月再相逢……」
我們走出她的研究室,再走20公尺,坐電梯下樓。
出了電梯,再走一小段路到屋簷邊。
「今年會結婚。」她撐開傘,「明年應該會到美國生活。」
『那恭喜妳了。』我說,『妳一直很嚮往國外的生活。』
「已經沒那麼嚮往了。」她說。
我們並肩走進雨中,雨似乎變得更大。
『妳欠我的錢什麼時候要還?』我問。
「我欠你錢?」她很納悶。
『從國中開始,妳一直住在我心裡。』我說,『在我心裡住那麼久,
難道不用付房租?』
她微微一笑,但眼睛閃著淚光,鼻頭也紅了。
「我國中畢業後,就沒再長高了。」她說,「情感也是一樣,國中
畢業時就已完成,也決定了。」
我沒回話,想起並肩走天長地久橋的往事。
到了馬路邊,燈號是紅燈。
「班長。」她問,「你喜歡我嗎?」
『我可以說謊嗎?』
「可以。」
『我不愛妳。』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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