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妳在夢裡醒來,純白的羽翼閃爍著光亮。


「為什麼你總說我有白色的翅膀呢?」妳問。
『因為妳是天使啊。』我說。
妳笑了起來,搖了搖手。
我的眼裡盡是白色的煙霧。


「那為什麼你的翅膀是黑色的呢?」
『妳非得逼我承認我是撒旦嗎?』
我摸了摸頭,試著隱藏微凸的山羊角。妳又笑了起來。
我黑色的翅膀,彷彿也染上了純白的色彩。


「你聽,好像打雷了呢。」妳試著摀起耳朵,躲著驚慌。
『住在天上的天使怎麼會怕天上的雷呢?』
「在公路上行駛的車子當然會怕公路上的車禍呀。」
『大姐教訓的是。』我拱起雙拳,由衷佩服。


「我又睏了。」妳收起羽翼,趴在桌上,右臉枕著右臂。
『那就睡吧。』
「你呢?」
『我的翅膀變得有些白,我該去買瓶鐵樂士黑色噴漆。』


妳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再閉上雙眼。
過了一會,妳翻了個身,不小心掉落出一根白色的羽毛。
然後緩緩睡去。


而窗外的雷聲正轟隆作響著。










※※※※※※※※※※

我不知道在風雨中騎了多久的車才回到宿舍,
因為那時的我似乎正處於時間停滯的狀態,對時間的流逝沒有感覺。
我只知道一進到寢室脫掉雨衣後,才發覺上衣都濕透了。
但嚴格來說,不算是我發現的。


「你怎麼濕成這樣?」賴德仁很驚訝。
『我怎麼淋濕了?』我也很驚訝。
「搞屁啊,自己淋濕了都不知道。」
『啊!』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忘了扣上雨衣的扣子。』
他瞄了我一眼,不再多說什麼。


我趕緊去浴室洗個熱水澡,換了件衣服,再回到寢室。
「約會還順利嗎?」賴德仁坐在書桌前寫東西,頭也不回。
『很順利。』我說。
「真的很順利嗎?」他突然停下筆,回過頭看著我。
『是啊。』我笑了笑。
「真的嗎?」他站起身離開書桌,「你不是在強顏歡笑吧?」
『你好像並不相信這次的約會很順利。』
「不是不相信。」他說,「只是很難想像。」
我坐了下來,不想理他。


「打鐵要趁熱。」他說,「如果明天風雨變小,你可以約她看電影。」
『怎麼約?』
「打電話約啊!」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
「她住宿舍嗎?」
『她在外面租房子。』
「她住的地方沒裝電話嗎?」
『應該有吧。』
「啊?」
『啊什麼,我怎麼知道她住的地方有沒有裝電話。』
「啊?」
『啊什麼。』我說,『反正我沒問她的電話。』


「你不知道她的電話,以後怎麼約她出來?」
『我沒想這麼多。』
「啊?」
『不要再啊了。』
「你以後還想見她嗎?」
『當然想。不過只能隨緣了。』
「你以後隨緣遇見她的機率,恐怕比隨緣出車禍還低。」
『胡說八道什麼。』


「你沒有問到她的電話,這樣的約會怎麼能叫順利?」
『過程確實很順利啊。我只是很知足,不敢再妄想而已。』
「你耍什麼帥、擺什麼酷、裝什麼瀟灑!」
『嗯?』
「這不叫知足,這樣的作法好像胸部小卻用力擠出乳溝的女人。」
『什麼意思?』
「逞強。」


『我……』我張大嘴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只是問個電話而已,就算不知足嗎?」
窗外隱約傳來一聲悶雷,我突然覺得那個悶雷已經打在我的頭上。
「算了。」他轉身走回書桌前,坐了下來,「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不用以後。』我苦著臉,『我現在就後悔了。』
「請節哀。」他轉頭看了我一眼。


果然人生最悔恨的不是做過的事,而是沒做的事。
我在心裡大罵自己笨蛋,明明知道將來可能會後悔的,
為什麼剛剛不鼓起勇氣問她的電話呢?
更沒想到將來可能會後悔的這個「將來」,只撐了一個小時。
賴德仁說的沒錯,我在耍什麼帥、擺什麼酷、裝什麼瀟灑?
問個電話而已,會死嗎?
我雙手緊抓著頭髮,幾乎快把頭髮扯下。


「同學,我可以問妳的電話號碼嗎?」
『嗯?』我鬆開雙手,看著他。
「同學,可以給我妳的電話號碼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麼簡單的話,你剛剛卻不想講。」
『你管我。』
「同學,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夠了喔。』


我越想越氣,衝到窗邊打開窗戶,大喊:
『把我的青春還給我!』
「同學,為了我的青春,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不要再說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唱的也不行!』


我賭氣跳上床,翻來覆去始終調整不出一個可以讓心情平靜的姿勢。
想再見6號美女一面的心非常熾熱,伴隨而來的悔恨力道也同樣猛烈。
雖然知道6號美女的系級和姓名,但如果跑到她上課的教室外等她,
她可能會覺得被騷擾,而且我也會看不起自己。
稍有差池的話,更會把這段美麗的回憶破壞殆盡。


寫信呢?
我睜開雙眼,彷彿看見曙光。
可是寫信不是我的強項。
那麼我的強項在哪?
我嘆口氣,還是閉上眼睛試著入睡比較實際。


一覺醒來時大約中午,才剛下床賴德仁便想拉我去吃午飯。
他說下午一點成功廳有播放電影,趕緊吃完飯後去看電影。
『片名呢?』我問。
「據說很有名。」他說。
『片名是什麼?』
「據說還得了很多獎呢。」
『片名到底是什麼?』
「如果我知道的話,在第一個問號時我就會回答你了。」
我不再理他,帶著盥洗用具走到浴室。


盥洗完走回寢室,賴德仁一直催促我趕緊吃飯。
我有些意興闌珊,但還是被他推著走。
我們在宿舍地下室的餐廳吃飯,吃完飯直接走到成功廳。
門口排了一堆學生,隊伍還滿長的。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賴德仁抱怨著。
『免費的電影就別計較太多了。』我打了個哈欠。


憑學生證入場,不用對號入座,是在這裡看電影的原則。
我們排隊走進成功廳,一進場只覺得鬧烘烘的,大家都在找座位。
『只能坐地上了。』我說。
賴德仁不死心,又放眼看了看四處,才不情願地坐在階梯走道上。
『片名到底是什麼?』我也在階梯走道坐下,在他前面。
「永別了,青春。」
『喂。』


燈滅了,鼎沸的人聲瞬間安靜,電影開始了。
電影一開頭竟然是黑白畫面,我很納悶。
原以為只是影片品質不好,沒想到過了五分鐘後還是黑白畫面,
我才驚覺這是一部黑白電影。
非常古老的影片加上業餘的電影院,銀幕不僅朦朧而且還偶爾下雪。
我只撐了20分鐘,便決定放棄瞭解這部電影在演什麼的念頭。
雖然如此,我還是沒離開這裡,一來連走道都坐滿了人,要走很難;
二來如果一走,豈不是告訴所有人我根本看不懂這部得獎電影?
身為一個大學生,基本的裝腔作勢的虛榮心我還是有的。


還有一個多小時動彈不得的時間,我便開始在腦海裡倒帶昨晚的情景。
6號美女溫暖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都很清晰,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可是一想到我為了莫名其妙的知足感恩心情,以致沒開口問她電話,
嘴角像吊著千斤石頭,瞬間下挫。
雖然她有莫名其妙的預感,我們會再見面,但要我相信這個,很難吧?
而且她也沒說是多久以後見面,萬一是幾十年之後呢?
那時我可能在老人安養院與她重逢。


『妳不是6號美女嗎?』我叫住一個擦身而過拄著柺杖的老婦人。
「曾經有個男孩這麼叫我。」她很驚訝,「呀!你就是那個男孩。」
『嗯。』我微微調整口鼻上的氧氣罩,『沒想到已經過了60年。』
「是呀。」她嘆口氣,「我現在是6號老婆婆了。」
『妳在我心中永遠像初見面時那麼美。』
「謝謝。」她又嘆口氣,「如果當初你肯問我的電話就好了。」
『這60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輪到我嘆口氣,『還好我快死了。』
「那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打算將我的骨灰埋在少尉牛排館前面。』
「現在採取的是灰飛煙滅火葬法,火葬後什麼都不剩,不會有骨灰。」
『唉,時代真的變了。現在這個時代連豬都會開口說話了。』
「唉,是呀。而且還說英文呢。』
『唉,我們那個時代大家拼命學英文,沒想到現在只有豬才學英文。』
「唉,這就是人生呀,總是變幻無常。」
『唉。』
「唉。」


燈光突然亮了,我的思緒終於回到20歲的現在。
全場延續播放電影時的靜默氣氛五秒鐘後,突然有個男生用力拍手。
然後陸陸續續有人跟著拍手,最後幾乎是掌聲雷動還夾雜著歡呼聲。
如果這部電影的導演看到這景象(但我猜他應該早已作古),
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這部電影真的這麼好看嗎?』我轉頭問賴德仁。
「才怪。」賴德仁也在拍手,「我看到一半就想死了。」
『那為什麼大家都在拍手。』
「這麼超級難看的電影,走又走不掉,現在終於演完了,難道不值得
 高興嗎?」
『沒錯。』我恍然大悟,也跟著拍手,『終於演完了。』
揉了揉發麻的雙腳,我站起身。


散場的氣氛很歡樂,大家似乎對這種默契感到有趣。
我和賴德仁走出成功廳,他邊走邊抱怨電影真的難看到爆。
我很慶幸剛剛沒認真看電影,不然我應該也會很想死。
走到成功廳外面的小廣場時,感覺左肩被輕拍一下。
我回過頭,身子瞬間挺直。


「我不是說過我莫名其妙的預感通常很準嗎?」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
「我們果然又再見面了。」
我張大嘴巴無法合攏,也說不出話。
「這麼快就忘了我嗎?」她依然保持開心的笑容。
『不。』我趕緊合攏嘴巴後再開口,『妳是6號……』
只見她很慌張地用手指貼住雙唇比出噓的手勢,我便立刻住口。
「你忘了只能偷偷叫嗎?」她的音量壓得很低。
『抱歉。』
我看見她身後有兩個女孩,而我身後也還有賴德仁。


「你剛剛有拍手嗎?」她問。
『嗯。』我點點頭。
「我也是。」她說,「我還差點睡著呢。」
『其實妳應該睡的。』
「沒錯。」她笑了笑,「我後悔了。」
一聽見「後悔」這個關鍵字,我立刻驚醒,想趕緊開口問她的電話。
『我可以……』
沒想到開口問她電話,比想像中難多了,我竟然詞窮。


「我有投妳一票喔。」賴德仁突然插進話。
「哦?」她先是一楞,隨即微笑說:「感恩。」
「妳本人比照片好看。」
「謝謝。」她笑了笑,「不過我以後恐怕得戴太陽眼鏡出門了。」
6號美女身後的兩個女孩低聲說了幾句話,似乎正催促她。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朝我和賴德仁點了點頭,「bye-bye。」
我見她轉身離開,口中卻吐不出半句話,雙腳也釘在地上。


「你的青春走遠了。」賴德仁說。
我鼓起勇氣朝她的背影奔跑,只跑了幾步,便看見她竟然轉身跑向我。
我們在兩步距離處同時停下腳步,然後也同時微微喘氣。
「忘了跟你說。」她調勻呼吸後,接著說:「我昨晚在BBS註冊一個
 新帳號。」
『帳號是?』
「你猜。」
『我猜不到。』我說,『因為我現在無法思考。』
「很好猜的。」
『請馬上告訴我。』我說,『麻煩妳了,6號美女。』


「你猜中了。」
『嗯?』
「就是6號美女呀。」她說,「ID是sixbeauty。」
『sixbeauty?』
「嗯。」她點點頭,「是資研的BBS,不是計中的哦。」
『我記下了。』
「你也去註冊一個帳號吧。」
『好。』我說,『可是要取什麼ID呢?』
「showball。」
『showball?』
「繡球。」她笑了笑,「不錯吧。」


「我得走了。」她轉身看了一眼十公尺外等著她的兩個女孩,
「bye-bye。蔡同學。」
『bye-bye。6號美女。』
「要記得只能偷偷叫哦。」她邊跑邊回頭揮手。
『嗯。』我朝她的背影喊:『我會記得!』


「問到電話號碼了吧?」賴德仁走近我。
『沒有。』
「啊?」
『啊什麼,反正我還是沒問。』
「啊?」
『不要再啊了,先回宿舍再說。』
我拉著賴德仁快步走回寢室。


這個年代BBS在大學校園內很興盛,多數學生會上BBS。
我沒有個人電腦,偶爾會在計算機中心或系上的電腦教室上BBS,
回寢室的話就用賴德仁的電腦上BBS。
我註冊過幾個ID,但老是因為忘了密碼而不再用。
後來乾脆只用guest看文章,反正我在BBS上也很少PO文。
不過現在不同,我得趕緊在資研站註冊showball。


我一回寢室便立刻打開賴德仁的電腦,連進資研的BBS。
「你真自動。」他說。
『借一下不會死。』我說。
「但是會受重傷。」
我不再理他,順利註冊了showball,暱稱取為繡球,
密碼就用跟6號美女第一次見面吃飯的日期。
這密碼我應該不會忘;萬一忘了,那這個ID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註冊完後,我第一個動作便是查詢6號美女的名片檔。


「我不只性感,而且感性。
 美貌與才藝兼備,天使與魔鬼並存。
 如果你見了我只想到性,那就太可惜。
 如果你見了我沒想到性,那還是可惜。
 ps. 找我聊天前,請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不要自取其辱。」


我整個呆住,像一隻受驚的鵪鶉。
「你在找一夜情嗎?」賴德仁雙眼盯著電腦螢幕。
『不。這……』我驚魂未定,『這是翁蕙婷的名片檔。』
「她竟然取性感美女這種暱稱?」他很驚訝。
『性感美女?』我仔細看了看螢幕,『啊!我搞錯了。』
原來我把sixbeauty打成sexbeauty,差一個字母是會死人的。
我重新查詢sixbeauty的名片檔,這次對了,暱稱果然是6號美女。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她的名片檔只有這麼一句,我很納悶。
雖然中秋節過後天氣確實變涼了,但應該還不到冬天。
『你在幹嘛?』我看見賴德仁手指飛快在鍵盤上打字。
「幫你丟水球。」他說,「快好了。」
『喂!』我覺得不妙,趕緊拉開他,調出水球記錄。


「性感美女叫sexybeauty,不是sexbeauty。妳少了一個y。」
「多管閒事。無聊。」
「不過還好妳的名片檔有一個y。」
「名片檔有y?有嗎?」
「有。妳的名片檔很GY。」
「你死定了!」


賴德仁竟然用我的ID跟sexbeauty丟水球,我回頭想找他算帳時,
他已經溜出寢室。
還好不是丟sixbeauty水球,不然他也死定了。
我不理會sexbeauty持續丟來的「你混哪裡?」、「馬上回答我!」、
「是男人就要帶種!」之類的水球,專心思考我的名片檔要寫什麼?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春天近了,夏天就不遠;
 夏天如果不遠,秋天也就快到了;
 秋天既然快到,冬天的腳步便近了。
 現在是怎樣?
 要一直冬天到死嗎?」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寫什麼,只好隨便寫下這些文字當作名片檔。
然後寄信給sixbeauty。
『6號美女妳好:
 請問我可以加妳為好友嗎?
            繡球』


「你的名片檔真無聊。不知所云。」
sexbeauty還在丟我水球。
『如果妳的父親和男朋友同時出車禍送到同一家醫院,同一間病房。
 請問妳進病房後,會先抓住誰的手痛哭?』
「什麼意思?」
『只是要妳思考這個深奧的問題才不會來吵我。bye-bye。』
我立刻下線,然後關掉電腦。


這個手機在學生族群還很罕見的時代,BBS是很方便的聯絡方式。
我又有了知足感恩的心情,感謝老天眷顧,我更靠近6號美女。
不過這種心情知道就好,不要太當真,我可不想再嚐到悔恨的味道。
原本吃過晚飯就想上線,但賴德仁似乎對逗弄性感美女很感興趣,
當他看見性感美女也在線上,便一直丟她水球。
我催了他幾次,他嘴裡只說快好了,手指卻從未停歇。
『你真的很無聊。』我說。
「沒錯。」他說,「所以才要跟她丟水球啊。」


我再次上線時,已是深夜。
信箱裡果然有新信,6號美女是好人,這點我有信心。
她有莫名其妙的預感,我也有莫名其妙的信心。


「當然可以呀,這是我的榮幸。
 不過你的名片檔似乎在取笑我呢。
 其實我往往會忘了秋天的存在,以為夏天過後便是冬天。
 每年這個季節,我會覺得只是夏天的尾巴,所以天氣涼了點而已。
 但如果人家問我:現在是什麼季節呢?
 我還是會回答:秋天。
 因為秋天是真實存在著,即使在南台灣。
 可惜我心裡並不存在秋天,或者說,無法感受。
 我這種感受跟我的預感一樣,都算莫名其妙吧。:)
                        6號美女」


無法感受秋天?
這種感受雖然莫名其妙,但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秋天在南台灣很短。
秋天在南台灣通常意味著早晚溫差大於是容易感冒,
而當你終於不再感冒時才會突然驚覺冬天到了、秋天過了。
易逝的秋天好像只能留下打噴嚏流鼻水的記憶,所以不能感受也好。


我想回點什麼東西給她,但左思右想也擠不出適合的文字。
如果我回:希望下次能跟妳一起感受秋天,這樣好像有些做作。
如果我回:秋天是我們初見的季節,妳以後一定會感受到。
這樣又有點輕佻,而且太自以為是。
無論如何,這是她寄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一定得回。
所以最後我寫下:


『我也和妳一樣,無法感受秋天。
 雖然我是在秋天出生。
               繡球』


「我會先抓著我爸爸的手痛哭。」
才剛寄完信,螢幕突然跳出這記水球,又是sexbeauty。
『喔。』我覺得煩,隨便敷衍一句。
「因為我男朋友很多,如果先握住男友的手,萬一他臉上纏著繃帶,
 我可能會叫錯人。」
『喔。』妳有完沒完?
「你到底是混哪裡?」
『當妳咬了一口麵包後,有什麼比發現裡面有一隻蟑螂更可怕?』
「什麼?」
『晚安。』說完後我立刻下線。


我起身離開電腦,打算洗個澡然後睡覺。
洗澡時腦海裡陸續出現一些嚴肅的問題。
如果她已經有男朋友呢?
依她的個性和外表,這時候有男友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我夠幸運,她目前沒有男朋友,那麼我又該採取什麼行動?
原先以為自己很容易知足感恩,沒想到我的修為還是不夠。
隱隱覺得自己若這麼一頭栽進去,可能會受傷,也可能對她造成困擾。


還是先做好心理建設吧。
為了不想後悔,我該把握住可以靠近她的任何機會;
為了防範受傷太重,我得提醒自己不能強求、不能期望太高。
我得小心翼翼掌握這兩者的平衡點,但搞不好這兩者根本是衝突的,
毫無平衡點可言。
如果只有知足感恩,我便能擁有一段美麗的回憶;
一旦有了欲望,伴隨而來的便是無窮無盡的煩惱了。


我的心原本像是平靜的池塘,水波不興。
當6號美女這塊石頭撲通一聲掉進池塘,我才發現青蛙遠比想像中多。
青蛙跳出池塘後總是呱呱叫個不停,我的心便不再平靜。


這時反而有些慶幸沒有她的電話,不然光打電話給她就得掙扎半天;
如果鼓起勇氣打電話,在電話中要說些什麼也得掙扎;
如果決定在電話中約她,怎麼開口還是要掙扎;
萬一她在電話那端說No,跳出池塘的青蛙們大概全部會翻白肚。
那麼我得掙扎著安撫青蛙的靈魂,然後掙扎著繼續平心靜氣唸書。


還好我跟6號美女聯繫的管道是BBS,
不用見到面、聽到聲音的交流方式對心臟的負荷比較小。
我可以藉由mail或水球跟她說說話,言不及義也無所謂。
這樣我跟她,就不是曾經短暫交會然後只留下美好記憶的兩個人,
而是現在還在進行中的兩個彼此認識的人。


接下來的十天,我只在BBS上跟她說話。
雖然見面時才會有真實的觸感,在網路上只能感受到一些餘溫,
但我沒在BBS上約她出來見面,一來怕唐突,二來勇氣也不夠。
直到今年最後一個侵台的颱風——芭比絲的颱風警報發佈為止。


在少尉牛排館那晚,我曾說我可能會養成在颱風天出門吹吹風,
再找家餐廳吃晚飯的嗜好。
她回答我說,要記得約她一起出門。
雖然我和她心裡都明白是玩笑話,但這應該是個好的藉口。
賴德仁也說這藉口不錯,但說無妨,試試看不會死。
『但是可能會受重傷。』我說。
「受重傷也比後悔好。」他說。


在餐廳吃中飯時從電視得知芭比絲的陸上颱風警報已在早上發佈,
吃完飯後我立刻寫mail給她。
『颱風又來了,今晚可能風雨交加。
 不知道妳是否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跟我一起吃晚飯?
 生命很重要,吃晚飯也很重要,冒著生命危險吃晚飯更重要。
 所以……如果可以……如果不介意……如果妳沒事要處理……
 今晚出門吹吹風,然後吃飯好嗎?
                  繡球』


「兩隻蟑螂、三隻蟑螂、很多隻蟑螂。這是你上次問題的答案。」
已經好多天沒在線上遇見sexbeauty,沒想到又收到她的水球。
『我問了什麼問題?』
「咬了一口麵包後,有什麼比發現裡面有一隻蟑螂更可怕?」
『答案是半隻蟑螂。』
「為什麼?」
『這表示有半隻蟑螂在妳嘴裡。bye-bye。』
然後我下線走人。


下午的課要上到五點,而且她也未必會在晚飯時間前上線。
如果她收到mail時已經吃完晚飯,那麼會不會對她造成困擾?
賴德仁說我想太多了,好像還沒女友的人在煩惱小孩以後該做什麼。
我想想也對,好不容易有了藉口,冒點唐突佳人的風險應該可以接受。


五點下課鐘響後,過了20分鐘老師才良心發現說了聲下課。
我立刻衝出教室,直接跑到系上的電腦教室上線。
信箱有新信,我很緊張。


「這約定我還記得,謝謝你提醒我。
 可是我今晚已經跟兩個學妹約好六點半要去普羅旺斯吃飯。
 如果你不介意跟三個女生吃飯,歡迎你一起來。
 ps. 不是法國的普羅旺斯哦,它在崇學路188巷裡。
                       6號美女」


看了看錶,已經五點半了,沒時間猶豫該不該介意了。
我立刻下線,騎車回宿舍,跑進寢室。
但當我把課本放下後,我突然有些猶豫。
『喂。』我叫了正在打電腦的賴德仁一聲,『電腦借我。』
「請。」他站起身讓出座位,「這是我的榮幸。」
我瞄了他一眼,沒時間理會他為什麼這麼乾脆,坐下後直接上線。
然後我又細看一遍她的信。


6號美女是個客氣的人,如果她的邀請只是客套呢?
就像如果客人到家裡時,主人總會請他多留一會順便一起吃飯。
但客人會回答:「下次吧。我該告辭了。」
然後主人挽留、客人婉謝,最終客人一定不會留下來吃飯。
如果客人說:「那我就留下來跟你們一起吃飯囉。」
我想主人應該會尷尬得不知所措吧。
如果我就這麼跑到普羅旺斯,會不會成為白目的客人?


「6點5分了,你該準備出門了。」賴德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喂。』我轉頭說,『不要偷看別人的信。』
「而且還有學妹耶。」他沒理我,手指著電腦螢幕。
『可是……』我說,『我怕她只是客套。』
「她會客套嗎?」
『應該會吧。』我說,『她本來人就很客氣。』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回信告訴她,說臨時有事之類的理由。』


「如果她不是客套呢?」
『會嗎?』
「如果她在風雨中眺望,痴痴等待著你的出現呢?」
『別傻了。』
「如果她等不到你,於是哭倒在露濕台階呢?」
『喂。』
「如果她是誠懇邀請你,你難道要用裝死來回報她?」
『這……』


「如果她要客套,她會說:抱歉這次不行,希望下次再一起吃飯。」
『對啊!』我拍了一下額頭。
「那還不快去?」
『沒錯。』
我立刻站起身,拿了安全帽便想往外衝。
「喂。」賴德仁說,「有颱風警報耶。」


我只遲疑兩秒,便拿出雨衣,說:『親愛的,晚上不用等我吃飯。』
「白痴。」他坐回電腦前。
我迅速穿上雨衣,打開寢室的門。
『不要送我啊。』關門前,我說。
賴德仁完全不想理我,頭沒轉、話也沒說。


跨上機車時我看了看錶,6點20左右,也許會遲到。
不管了,到了再說。
雖說是颱風天,但外頭沒什麼風,不過倒是有一點雨。
可能是受颱風外圍環流影響,所以才會飄了點雨。
崇學路離學校有段距離,而且我對那一帶也不是很熟,
花了些時間才找到188巷。


巷子彎彎曲曲、巷中有巷,而且天色已暗、天空又飄雨,
我在巷弄間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普羅旺斯。
我越騎越心急、心跳越快,握住機車手把的雙手也微微發顫。
我只好在三條小巷交會處的牆邊停下車,試著冷靜,也讓自己喘口氣。
當我抬頭朝天空準備大喊:把我的青春還給我時,
看見牆上畫了一片藍天下的薰衣草田,「普羅旺斯」就寫在藍天上。
我大喜過望,趕緊把車停好,脫下雨衣,隨手擱在機車上。


其實這裡非常靠近崇學路,只要一轉進巷子就看得到。
剛剛太心急了,而且店門口的樹長得很茂密,遮住了那四個字,
因此才會找不到普羅旺斯。
看了看四周,這裡剛好在三叉口,房子外側便呈圓弧形。
我走到店門口,小小的木門帶點童話風情,上面還寫了Provence。


Provence?
不就是普羅旺斯嗎?
我啞然失笑,剛剛我的眼睛只搜尋普羅旺斯這四個中文字。
還好那面好心的牆上寫了中文字,不然我大概死也找不到。
店名用英文確實會比較有氣質,即使把店名取為「Good morning」、
「Come again」,你也會覺得新奇有趣。
如果用中文,便是「大家早」和「擱再來」,那麼你還會想進去嗎?


不能再胡思亂想,我已經遲到15分鐘了。
伸手想推開木門時,手只伸到一半便收回,我竟然又猶豫了。
如果只有6號美女那還好,問題是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學妹。
況且現在她們應該正開心地吃飯聊天,我突然出現會不會殺風景?
雖然明白多猶豫一秒便是遲到越久,但還是不得不猶豫。


「你果然來了。」
木門被拉開,6號美女正探出身子。
『妳……』我嚇了一跳,說不出話。
「這裡不好找,我怕你找不到,便出來等你。」6號美女走出門,
「沒想到一開門就見到你。」
『我……』我還是說不出話。
「你找了很久嗎?」她問。


『還好。』我終於回過神,『其實我到的時候也已經遲到了,抱歉。』
「該說抱歉的是我。」她笑了笑,「邀約很倉促,請別見怪。」
『不不不。』我很不好意思,『妳太客氣了。』
「沒淋到雨吧?」
『沒有。』我說,『我穿了雨衣。』
「那就好。」


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也都忘了要走進店裡,反而同時朝反方向走去。
經過店門前花草茂盛的三角形小花圃,又來到畫了薰衣草的那面牆。
也許是那幅畫帶來的錯覺,我彷彿聞到她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像是可以安定人心、放鬆心情的薰衣草香味。


『我想請教妳一件事。』我先打破沉默。
「請說。」
『妳知道我會來?』
「嗯。」她點了點頭。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可以算是預感。」她說,「但不算是莫名其妙。」
『怎麼說?』
「因為我相信你會來呀。」
她笑了起來,笑容很燦爛。


雖然都是颱風天,但這次只有微微的風、細細的雨;
這裡沒有騎樓,只有花圃裡盛開的花草;
餐廳也不是同一家,而且這次吃飯應該要付錢;
遲到的人換成是我,不再是她。
或許什麼東西都會改變,也將改變。
但不變的依舊是她的眼神與笑容。


「繡球。」
『是。』我回答,『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欣賞牆上的畫嗎?」
『不。我們是來這裡吃飯的。』
「那我們進去吧。」
『嗯。』


我們往回走,走到店門口,我推開木門讓她先走進。
她經過我身旁時,對我笑了笑,是很開心的笑容,不是客套的微笑。
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頭有一陣微風吹過,帶走猶豫和不安。
我也莫名其妙因為這陣微風而聯想到秋天。


我確實是在秋天出生的沒錯,因為6號美女讓我感受到全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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